枯死春天
当******耗尽,他们是否还会深爱彼此?
1
今天是木兔退役的日子,我刚刚结束了宇内老师漫画最终卷的答谢会,就急急忙忙地朝饭团宫赶过去。
等下车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给他买束花的,幸好路边的小贩还没收摊。顾不上细细斟酌花语和寓意之类的了,我顺手拿起一束花瓣边缘有些蜷曲焦黄的黄玫瑰,看小贩洒上些许清水,再包好塑料纸,欲盖弥彰地。
“是送给您夫人的吗?”
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大概会微微一笑,低头不语吧。但是现在我说,是的。
我记得我曾经非常享受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的美妙,我喜欢我沉默的微笑中酝酿出的暧昧的意味,那其中隐藏着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满腔心事。
我拿着玫瑰一边走一边想,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第一次征战奥运会的时候,我想起来,那时候我抱着一大捧花,朴素的银环戴在手指上,熬完两个大夜又乘新干线赶过来为他庆贺。那时候我多大呢?
已经二十年了。
饭团宫里其他人早就到了。那些被誉为成就“妖怪世代”的人,如今早就不再年轻了。木兔是他们之中退役较早的一个,因为膝盖的伤病。从前我们都满以为他至少还能再打两年,但一纸诊疗书断送了这种可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那是假的,排球运动员,哪一个退役的时候不是带着一身伤的。再说了,他早晚要给新人让路的。
二十年过去,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吵吵嚷嚷的。宫治见我来了,起身要去给我端饭团,我拉住他,说刚刚才结束庆功宴,现在还吃不下什么。他点点头,倒了一杯大麦茶递给我。
知道木兔退役了,连研磨都从海外赶回来。他的公司要上市了,成天坐着飞机到处跑。黑尾坐在他旁边,打趣他说这一晚上孤爪老板不知道要损失几个亿。研磨推开他,说这样重要的场合,他是一定要到的,而且,也不至于损失几个亿那么多。他的头发越留越长了,扎成一个小揪绑在脑后。
所以还是损失了呀,孤爪老板。我笑着坐下,把花递给木兔,给了他一个拥抱,一触即分。我满身的酒味烟味,木兔不喜欢,尽管他从来都不表示出来。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身的肥皂和药草香,干干净净的。大概五年前他就离不开各种药膏和绷带了。我看了看他的手边,只有一杯还没喝到一半的茶。
“不喝酒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你喝酒了吧,等会儿我还得开车回去。”
宫侑看起来已经喝得很醉了,拍着木兔的肩膀说你怎么能比我还要早退役呢?他的头发已经不是那种张扬的金黄了,重新染回了黑色,这让他跟宫治更像了。那种伤发质的漂法,我们当时都说他头发早晚会没法要的。彼时他是不屑一顾的,丝毫不担心那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也快四十岁了,没理由再顶着那一头特立独行的金发。我以为宫侑是世界上一等一骄傲自负的人,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的醉话里也流露出几分黯然神伤。
影山坐在角落里用筷子尖戳着盘子里的一小块土豆泥,和往常一样沉默。他最近已经接到了好几所大学的邀请,请他退役之后去做教授授课。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们都笑,像他那样半辈子只知道排球的人,只怕除了有关于排球的事在其他方面都天真得像孩子,要怎么做老师呢?
他和其他人一样从未婚娶,和二十年前一样。我和木兔还是这一群人当中唯一的情侣。半辈子都奉献给排球的人们,一朝提起退役,都无可避免地感到怅然。
以日向为首的人们闹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凝重的气氛才蔓延开来。佐久早有意无意地问木兔,之后打算怎么办。他熟悉的几个俱乐部都还缺教练员,通过他问木兔是否有这方面想法。
木兔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我想休息一下。”他笑着说。
“毕竟眼下吃喝不愁,的确没必要急着工作。”宫治也说。
“京治呢?”他看着我。
“我没意见,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他摸了摸我的手背。粗糙的茧擦过皮肤。
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两个小时的话,我说饭团宫明天还要营业,今天还是不要弄得太晚了。大部分人第二天还有训练或者各种事项,研磨也要赶凌晨的飞机,所以也纷纷附和了。
木兔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我通过后视镜看着他的脸,并没有多少表情。从前我也想象过很多次他退役的这一天,无论是愤怒、悲伤都想过,却没料到是这样一种安静的神色。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我竟然没有答案。十年前我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默默学了开车,一有时间就过来接我下班。于是我不再担心喝得酩酊大醉导致下台阶的时候把腿扭伤。二十年前他成为了真正的王牌,现在好像也成为了真正的男人,而不是少年了。我和他都早就不是少年了。
“没来得及给你买一束好一点的花,抱歉。”我垂着头,看见银环在手指上折射出一瞬即逝的光。
“没关系,这两年你买的花已经够多了。少这一束,有什么关系。”他没回头,注视着车道。“明天我送你上班吧?”
“宇内老师的漫画完结了,从今往后也不用天天坐班了。算是大编辑的一点特权吧。”
后视镜里木兔的脸怔了怔。“原来京治已经这么厉害了呀。”
“宇内老师的漫画啊……都好久没看了。连载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几次人气低迷要被腰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是挺不容易的。”我回想起那些在出版社四处逢迎的日子,熬过了那些日子,如今也算大功告成,怎么一点该有的感触都没有呢?此刻木兔心里,跟我是不是一样的感受呢,我不禁想道。
“等会儿停在便利店旁边,买两罐啤酒回去喝吧。”
“好。”他说。
木兔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到这个家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我本来想去拿吸尘器打扫的,被他拉住了。“明天我自己来吧。”
于是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起啤酒。“沙发你换了?”他坐上去才后知后觉地问出这个问题。
“之前木叶前辈带着孩子来玩,把果汁撒到上面了。我送去清洗,清洗店的人说洗不干净了。我想反正也这么多年也该换了,就新买了一个。”我拉开拉环,气泡炸响。“新买的还有味道吧?”
“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他摇头:“那旧的那个呢?”
“放到之前的旧房子里了。”我想起那间六十平米的小房子,还是十五年前我和木兔七拼八凑才买下来的。“那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要出租吗?”
“还是不要了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这样说。“想到那里要住上别的人,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也是。”然后空气又归于沉默。
“我想起之前我翘掉训练来东京找你的时候,就经常睡在那个布沙发上。”
黑暗中,只有木兔的金色眼睛是亮的。
是啊,那个布沙发上留下了不知道多少回忆。他为我痛骂上级的夜晚洒上的啤酒,一起吃午饭时蘸上的金枪鱼酱,甚至亲密时留下的汗水。从前木兔总是说这个沙发一定要一直留在这里,等到我们都变成了老爷爷,也要一起坐在上面聊天。但我却先把它换掉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生气。
但木兔也已经变了很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照顾他,变成了他照看我。他过了三十岁之后身体机能开始渐渐地比不上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时候,我正好遇上宇内老师身体不适导致的漫画断更。几年过去,出版社早就有了新锐作品需要推广,便让我告诉宇内老师趁早完结那部漫画,早些给其他作品让路。市场从来就不是个讲人情世故的地方,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跟出版社的人说了多少情,请了多少顿饭,才换来了几个月的调整时间。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好像太自私了一些。明明木兔同样面临着瓶颈,但那段时间他却时时陪着我,绝口不提自己的事。他遇到瓶颈,不停训练的事情,还是后来日向告诉我的。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膝盖就变得不太好。
现在我们坐在宽敞松软的沙发上,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东京夜晚的万家灯火。本该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叹,但实际上余下什么呢?像是37度的水滑过喉管,温吞吞的,什么感觉也留不下。
2
第二天我本来是惯常要睡懒觉的,但七点钟的时候却被吸尘器的声音吵醒了。我用五分钟平复了心情才打开房门。
他昨天是说过他今天要打扫房间的,我想起来。还好没因为这件事发脾气。我最近越发觉得自己脾气变差了,木叶上次还拿这件事情开玩笑,说我马上就要变成我年轻时候最痛恨的黑脸上司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昨天打包的饭团,吃了一半才发现木兔做完放在桌子上的早餐。早餐是木兔唯一会做的一餐,已经有些冷掉的煎鸡蛋和吐司躺在盘子里,一小盒黄油放在旁边。锅里还有几条培根。我想了想,还是把吃剩的饭团放回冰箱,从锅里夹出已经煎好的培根。
木兔的手艺说不上好。他本来就是毛手毛脚的人,三餐从前有我,之后有专业的营养师操心,直到今天也只会简单的煎蛋和培根。
盐放得有点少了,我又撒了一点上去,重新热了一下。
吸尘器的轰鸣声突然断了,取而代之的机械的英文女声。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看见木兔对着一排按钮大眼瞪小眼。“应该是要充电了。”我把吸尘器的充电底座指给他看。
“哦,原来是这样呀。”他注视着我把吸尘器安排好,直到亮起充电成功的绿灯。
我把抽屉里的一排零件挨个拿出来教他那些东西的功能,这个是吸床单的,那个是吸沙发的,这个是吸地的,那边有专门用来拖地的,要往里面装的溶液配比是多少。他听了一遍之后还是有点困惑,我说还是我来吧。他摇了摇头,请我再说一遍,然后用手机一点点记下来。
他还是用不惯智能机。这幅样子让我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听我讲解着那些复杂的习题。二十多年了,这点倒是没变。
我问他今天有没有想干的事。他眨了眨眼,说想去一趟超市买点吃的和生活用品。他很少在家里住,一些零碎的东西是该添了。
我说好,但是能不能等到下午?我现在很困,想再去睡一会儿。
他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是不是吸尘的声音吵到我了。我摇了摇头,然后就重新进房间睡回笼觉。实际上睡不着,年纪越来越大了,睡眠越发困难。我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小一个小时,被手机******再次吵醒。
我披上外套,推门出去。“出版社的后辈说印厂那边出了问题,要我去解决一下。我争取早点回来。”
木兔正靠在客厅的墙边看体育杂志,闻言抬起头。“很严重吗?”
“还不知道。毕竟是年轻人,遇到问题慌慌张张也正常。我就过去看看,应该问题不大。”
他点点头,一副对我很信服的神情。“别着急,超市明天再去也可以的。”
“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去出版社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高中的时候木兔在我心里总是那么惊艳,是的,惊艳。十五岁的惊鸿一瞥彻底让我的人生道路向着他的方向偏折。在枭谷的时候是,大学的时候是,整个二十代都是这样。十六岁的我看着身为王牌的他高高跃起的身姿,二十岁的我看着身披国家队队服的他,二十五岁的我看着大街小巷广告牌上的他。从来都是这样。
什么时候变成他也变成信赖着我,等着我回来的那个了呢?我们的角色好像在一夜之间调转,他突然就退去了那层曾经在我眼里有如神明般的光辉,变成我可以直视的对象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很可怕的想法。我到底爱的是有如神明的他,还是真真正正的木兔光太郎?我所痴迷的究竟是太阳,还是活生生的人?
我打了个寒噤,拨通了刚才那个后辈的电话。“是哪一个批次出现了问题?”
“最后一批……我刚才问印厂那边能不能紧急加印,但是可能来不及。”
“其他印厂呢?”
“有一家说能紧急加印出来,但是费用还没谈拢。”
“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
“谢谢您!”电话里后辈的声音好像都要哭出来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满心怀揣着对文学的向往入职出版社,整天被颐指气使的上司和前辈指使。和我当年的时候一样。我叹了口气,扭转方向盘朝印厂的方向去。
那家印厂的老板应该是通过那个后辈的语气知道我们的困境,价钱开的很高。我跟他协商了几个小时,预算一再提高,最后才同意。我看了一眼表,下午一点。还来得及。
我还没走进车里,社长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询问我协商的结果。我只能是如实汇报,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一通指责。我也快四十岁了,不像二十多岁的时候可以被上级随意地呼来喝去,但社长话里都是对那个负责这件事的后辈的责怪,我除了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没有别的方法。结果就是被扣了两个月的奖金,我揉了揉眉心,又是一阵无可奈何。
印厂离公寓很远,开到家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我还只吃了早上的几口培根。木兔打开门,马上就说:“京治,你还没吃饭吗?”
我只能点头。
他马上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我知道复杂的他也不会做,只好说:“拉面就可以。”
他立马跑进了厨房。我猜他这一上午就这一件事可做,有些无奈,有些惘然。
原来他真的退役了,他终于从那个我们曾经并肩战斗,光芒万丈的舞台上走下了。我看了一眼他忙碌的背影,总觉得那宽阔结实的肩膀之下好像藏着什么巨大的隐痛。
或许我的确该请至少一周的假陪陪他。但这时候我却又马上想到那个年轻的后辈。他和我二十年前的处境多么相似,当时我至少还有木兔和枭谷的同伴作为后盾,但看起来,他并没有。我知道前辈和上司的责难是一个学生步入社会必须遭受的磨折,但并不代表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而且宇内老师的漫画虽然完结了,但是还有同名改编的动漫需要对接,各种周边产品的推出也还没有结束。
那就每天早一点下班,回来陪陪他吧,我想。或许我不该再把他看成当年动不动就会发脾气郁闷的男孩了。
这时候木兔端着一碗面走了出来,放在我面前,热气腾腾的。
我吃了一口,一股莫名的甜味突然席卷而来。我硬着头皮咽下去,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木兔,你是不是把糖当成盐了?”
“啊?”他很震惊的样子,连忙夹了一筷子,脸一下子皱起来。“别吃了吧。”
“嗯。是我不好,应该做上标签的。我也经常不回来吃饭,平常都是在出版社和同事对付的。”
“这样啊。”木兔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什么想做的事情,现在正是可以放手去做的时候啊。”我把那碗面拿进厨房倒掉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托着脑袋冥思苦想,半晌之后,他叹气道:“一时还真的想不到啊。”
我料到会是这个回答。只好说道:“怎么都好,就是当心你的膝盖。”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银色的头发安静地垂在额头上。他头发颜色本来就浅,所以看不太出来,但细细地看,还是能看到几根白发的痕迹。我定定地看着那几根白发,总觉得我心里的那个少年又远去了一些。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我们去吃那家超市楼上的肉丸吧,好久都没吃过了。”
“好啊。”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开心地笑起来。
因为工作日的关系那家餐厅里并没有什么人,我在心里偷偷地庆幸,这么多年不规律的饮食习惯让我的胃时不时就会抽痛,大半天的时间下来我早就开始感到难受了。
这家的肉丸是我上高三,他上大一的时候经常来吃的。我还记得高三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我不仅作为队长要管理球队的事务,还要着手为目标大学做准备。那时候木叶前辈老是跟我说,反正都高三了,队长不当也是可以的,再不济,退队也不是不行。
但是我一直怕木兔失望。虽然我早就告诉他将来不打算继续打排球了,但我还是怕看到他失望的神情。
那时候我们离全国冠军仅仅一步之遥,最后一刻球落地时候的哨声,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也是一样。东京的那个夜里,我们看着夜空,说要把仅剩的所有比赛全部赢下来。我们的确一直赢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那时候木兔站在球网前,刚回头就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排球,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也是那天晚上,我们都以为木兔会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但是恰恰相反,就在我们都忍不住流泪的时候,他没有。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抱着我们训练用的排球,什么话也没说。
就像他退役的那一天一样。
看着坐在我面前的木兔,我觉得百味陈杂。
我只能想,但愿就像那场春高结束后一样,他能重新站起来。
3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毫无波澜。我如常去上班,尽量早回来陪木兔。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开朗一些,每天依然做一些消耗不大的运动,也在认真研究做饭,只是进展很慢罢了。不过我也从来没期待过能把家务都交给他,他不在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处理的。他做的晚饭,无论好吃难吃我都照常吃下去,本来我不规律的饮食习惯已经那么多年了。
自从我帮那个后辈处理过印刷厂的事情之后他看起来就越发地依赖我。他总是被前辈指使着买咖啡,但每次买完之后他都递给我一点从咖啡店买的小吃食。蛋糕,面包,三明治,好像是知道我经常不吃饭一样。一开始我是谢绝的,但后来他一再坚持,我有时也的确饿得难受,所以慢慢地也就接受了。
几个星期之后新一期周刊发布了,按照惯例我们有庆功宴。其实也就是部门的几个人去银座的餐厅吃一顿饭。那天我本来是不想去的,这么多年这种应酬的场合早就不是必得去的了。而且那天是我和木兔恋爱周年纪念日,我应该回去和他一起吃饭的。
但是那天部长突然说要和我们一起去,既然他说要去,我也没理由缺席,拂了他的面子。只好发短信跟木兔说我会晚点回去。我看到聊天界面上,一个小时之前木兔还给我发了一个欢呼雀跃的emoji。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但是也无可奈何。
去了以后才知道,宇内老师的漫画后劲很大,动漫借着漫画完结的热度大火了一把,前传的剧场版也赚足了眼泪。部长说为了犒劳编辑部的人,就借着庆功宴的机会带大家去银座好好喝一次。我越发头疼,知道这些人一旦喝起来绝对是没完没了的。只能等他们都喝醉了,我找个机会溜出去。
我猜的没错,他们果然是一杯接一杯。这一间酒吧喝完了,又去下一间酒吧。上班族白天的压力本来就大,对于这难得的放松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因为部长在的缘故,我总不好不喝酒。从年轻的时候我就是不会喝酒的人,年纪大了还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手里被人塞了一杯极烈的酒,我匆匆忙忙喝下去,被******得咳嗽不止。我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这下则彻底没办法。想着要回去和木兔一起吃晚饭,从刚才开始我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下子从胃到食道都变得******辣的,甚至直不起腰来。
我的眼睛一片模糊。酒吧里的灯光晃着,我迷迷蒙蒙地想,木兔现在应该感到很难过吧。
恍惚间我看到一只手臂伸过来,扶着我走到了外面,穿过人群,直到微凉的夜风拂过脸。
我感觉到扶着我手臂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然后向下,落在腰间,暧昧地在那里游移。我本能地往后闪躲,脚下一个踉跄,将将拉住玻璃门才不至于摔倒。门发出的尖锐的声音让我的头略微地清醒了一些,然后我看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木兔。
太好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能看见他真是太好了。木兔,他柔软的卫衣和肥皂香气,现在的我多么需要这些,那意味着我终于能脱离然后我看见他的目光穿过我,落在我的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后辈。他本来是要来搀扶我,眼下那双手僵在空气中,他和木兔面面相觑。眼睛里除了震惊还剩下恐惧和悲伤。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因为我看见木兔盛满欢快的眼眸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慢慢地直起腰来,慢慢地走向他。“木兔前辈。”
“京治。”他金色的眼睛看着我,悲伤一闪而过,“我们走吧。”
我说好。
回去的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对彼此说。我的胃依然很疼,本来想撑到明天早上再说。但没有办法,疼痛已经到了我没办法忽视的地步。于是我推了推木兔,想让他送我去医院。我的手碰到他背的瞬间他就坐了起来。他也没有睡着。
我知道我当时一定疼得满头大汗,甚至已经到了意识模糊的地步。我想打起精神向他解释那个后辈的事,但实在太疼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木兔或许甚至不需要我的解释就会全盘相信我,但今天,我明确地在他的眼睛看到了震惊与悲伤,甚至是失望。
他的隐痛从来都没有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和巨大的失落斗争。我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他外表下藏着的压力是不可估量的。可彼时我竟然没有发现,现在徒留下愧疚与悔意。
到了医院之后他一直陪着我,带着我去挂号,问诊。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让我想到,从他受伤之后,他对医院的熟悉程度应该已经远远超过了我。
诊断结果是胃溃疡。喝酒只是一个契机,根源是长期的饮食不规律。所幸并不严重,只是要服药和休息。我当天晚上就给部长发了信息,申请休假。
看他们醉的样子,应该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这条信息。我索性关了手机,一来想借着生病脱离一会儿工作,二则,我也不想看到那个后辈的信息。
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人做错。我和木兔之间的关系从来都只有关系亲密的好友知道,就算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也没有提起过。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取向,一直以来都把我当单身。那个后辈也许只是因为喝了酒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我的确是单身,那他的行为或许也不算出格。
如果木兔不是恰好站在那里,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晕眩,或许这件事并不会发展成这样。或许也是因为我太过迟钝,没有发现那些咖啡和蛋糕里埋藏着的心意。
二十年前,我和那个后辈也怀揣着同样的心意,仰望过一个人,追逐过一个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责怪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突然感觉身心俱疲。
我再次开始思考那个问题。我到底爱不爱木兔呢?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已经离我越来越远,那个默默站在他的背后,说要为他开路的那个少年好像一去不复返。他脱下了那身战袍,我也从敏感热忱的少年变成麻木钝感的中年人了。
4
吃了止痛药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早餐是我做的,做了点麦片和三明治。坐在餐厅里,他突然对我说,他决定了,要回枭谷当排球教练。
我有些诧异。他是国手,即便退役了,也可以去一流的俱乐部或者大学当指导。中学,对他来说未免太屈才了一点。
他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老师,恐怕没办法指导那些一流的球队。枭谷对他来说刚好,也是他熟悉的地方。
我说好。只要是他觉得好的,我都支持。
他点了点头,随便吃了几口就出门了。
我们谁都没提昨天晚上的那件事。
木叶前辈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我病了,刚到中午就急吼吼地跑过来看我。看到我一个人在家里,说木兔怎么还是这么神经大条,我病了也没留下照顾我。
我把药一把吞下去,说,没关系的,他生病的时候,我也不在他旁边。
木叶前辈好像看出来什么不对,拉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问,出什么事了。
于是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给他听。我说,他就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我说完之后,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们也会有闹矛盾的时候。”
我说,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
“可你没做错,他也没做错。”他说。
我点头。我们的确谁也没有做错,只不过有些东西,在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地变了而已。
我说到木兔决定去枭谷了。木叶好像没多震惊。“他其实比我们都更眷恋枭谷。”
木叶跟我说,木兔虽然早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打排球,但在枭谷的那三年,是他最快乐的三年。成年之后他的球队老是变,队友比起同袍来说更像同事。唯独在枭谷的那三年,他是有人跟他并肩作战的。
我们一起陷入回忆中,陷入那场与狢坂高中的比赛中。我想起我仰望过的那些背影,影山,宫侑,还有他——还有木兔。他高高跃起的背影,那个押上全部赌注的120%。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爱他。
“木叶前辈,我好像不知道,我还爱不爱他了。”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那种因为回忆过去而营造起来的轻松氛围霎时间变得凝重。木叶前辈沉默地坐在旁边,我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对面大楼的窗户折射出刺目的日光,我站起身来,把窗帘拉上了。“前辈,我觉得很荒谬的。这么多年,无论是我的工作还是他的伤病,这么多困难我们都扛过来了。怎么到现在一切都变好的时候,突然丧失了动力呢?”
“或许你们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道。站在他的立场,也只能这样说。
我笑了笑:“你说的对。”
我们马不停蹄地狂奔了二十年,或许只是应该休息一下了。
在这之后我们又聊起些稀松平常的事。关于木叶前辈的女儿上学的事,少年jump上连载的漫画,宇内老师对于新作的筹划。末了我对他说:“我想去旅行。”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去吧。想去就去。”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木叶前辈离开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不打算乘飞机,不打算做什么旅行计划,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去不熟悉的地方转一圈而已。所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换洗衣物、钱包、没读完的两三本书、笔记本和MP3。我甚至连电脑都没带。把工作都交接好之后,手机也开启了免打扰模式。这些东西收拾下来,一个双肩背包就装得下。为了找这个双肩包我还费了不少功夫。十年前我就不再背双肩包改背公文包了。还以为那个双肩包已经找不到了,没想到被好端端地收在抽屉里。黑色的,倒看不出有多旧。
我想到南方去,开车。坐在车里我莫名地想起《刺杀骑士团长》的开头,男主人公也是开着车去旅行,为和妻子的分手而开车出门旅行。我和他开车出门的原因自然是大不相同,但这个类比却无缘无故地跑进我的脑海里。想到这里,我不禁发起笑来。为和伴侣的矛盾而出门转悠的中年男人,这不正是现在的我吗。一想到如今的自己和这个头衔无比相配我就感到好笑,也感到心酸。
我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森林模糊成大片大片的墨绿色块。我把两边的车窗完全打开,猎猎的风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伴随着摇滚歌手的咆哮,车轮飞快地轧过路面。
可能是风太大了,我竟然开始流泪。我把车窗关上了,可眼泪还是在流。我自己都为这个画面感到好笑。好端端的哭什么呢?我问自己。我们没有吵架,彼此都没有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更没有分手,我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能是我以为不该是这样的吧。十九二十岁的我想象过很多次二十年后我们两个的生活。或许那个时候木兔已经退役了,我也该当上出版社的大编辑。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出去度假,或许还会用正在衰老的身体打毫不激烈的排球。我以为我们会一直相爱下去的。
就像我对木叶前辈说过的那样。在最最艰难的时候,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彼此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对彼此的爱。
一切都太不一样了。我越发觉得四十岁的赤苇京治和十九岁的赤苇京治相去甚远。
5
住了公路旁边一家非常普通的旅店。局促狭小到我不得不反复确认它的营业执照。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大体朝着南方开而已。所以眼下具体到了哪里,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拿着证件办好入住之后就进了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也没什么异味,比我想象中要好上太多了。洗完澡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感觉到衰老。我从来就吃的不多,所以没有发胖,但年轻时躯体里蕴藏着的那种力量好像不知道去了哪里。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变得苍白,眼角的细纹也变得很明显了。
洗完澡之后就躺在床上,一边听十年前的老歌一边看书。高中的时候本来打定主意要做跟文学有关的工作的,大学考的是文学院,进出版社本来也要当文学编辑的。结果阴差阳错当了二十年的漫画编辑。虽然谈不上后悔,终归是有些遗憾。这么多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已经很少看书了,现在躺在酒店发硬的床单上,陷在昏黄的灯光里看书,倒感受到羊水般的温暖。
直到把一整本书全部看完我才闭上眼睛休息。本来想关了灯直接睡觉,想了想还是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工作邮箱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必须立刻处理的工作就关上,置顶的木兔的聊天框还是安安静静的。我叹了口气,接着向下划,就看到了那个后辈打来的语音通话。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但他的头像旁边还显示着在线。
我猜他可能还在等着我的回复。这件事我总觉得是我对不住他,所以让他这么一直等下去也过于残忍。
我还是拨了回去。
电话没响几声就接通了。沉默了几秒之后,是一个有些颤抖的“喂”。
“我想你还有想对我说的话。”我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大概是他在深呼吸。“前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误解了自己对您的感情。毕竟我进入出版社这么久,只在您身上看到过一点真心相待的意味。”
“被分到漫画部门来的时候我本来很失望。我从小就喜欢文学,高中的时候拼命考上了心仪大学的文学院,满心以为能成为文学编辑的。后来我看到杂志特辑上您写的开卷语,才知道您当年的境遇跟我几乎一模一样。您经历过那样的打击却还能站起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仰慕的事。”
“我知道我那天做了不该做的事,大概也给您带来不少麻烦。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您可以原谅我。”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沉默着等着我的回应。
半晌之后,我说:“没关系。是我没有提起过我和他的关系,所以别对自己的情感感到抱歉。”
“能勇敢地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很好的事。只不过我无法回应你,抱歉。”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无声地笑了笑,“知道吗,能坚决地去爱一个人真的很好。这是我羡慕你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嗫嚅了一句“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一块石头好像在我的心里落地了。我如释重负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我整个人好像都轻了不少,因为床垫的缘故腰背略略有些酸痛,不过竟然出奇地感到神清气爽。为此我还原谅了旅馆自助机里难喝的黑咖啡。
清晨的旅馆太过安静,我打开电视当BGM,一边听一边收拾行李。
然后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木兔的名字。
我赶忙丢下了东西,坐到电视机前。
白色的大字,赫然写着“前国手木兔光太郎恋情疑似公开”的字样。背景是那天他来酒吧接我的视频。他那时紧紧地搂着我,街头的霓虹灯恰好照亮我们交叠的手上戴着的同款戒指。
我关上了电视,后背一片冷汗。五分钟之后才慢慢打开手机,看见几十个未接来电。有木叶前辈的,有父母的,有出版社同事的。我的名字暂时还没被披露出去,但谁都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了。至于出版社的同事,他们自然能看出,那就是我。
我从包里摸出口罩戴着,低着头飞快地办完退房手续,去取车的一路上总觉得身边有人在议论我。我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到车里。
坐上车,我首先给木叶前辈回了电话。我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如果先给父母回电话势必要让他们担心,至于同事,我暂时还没有面对他们的能力。
“你看到新闻了?”
“嗯。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了。”
半晌,他说:“别自责。”
他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前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要回归正常生活了,现在,现在大家都会怎么看他?代表国家征战奥运会那么多年的国手私底下竟然是同性恋……”我艰难地吞咽:“如果那天我没在酒吧耽搁那么久,如果我再多小心一点。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赤苇!”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了,你先回来,再……”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前面的车辆突然改道,然后刹车的尖锐声响起,我没来得及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6
醒来的时候我全身都痛得要命,意识也很迷蒙,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想张开嘴回应他,但是发不出声音。只看见那一头银色的发丝。
再次看到他,我本来应该感到喜悦的。但那一瞬间我想的是,我真的好累啊。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没有所谓“为了爱对抗世界”的勇气了。
我好像的确不爱今天的木兔光太郎了。或者说,我不认为如今我们之间的感情还可以称之为爱。或许是因为濒临死亡的感觉造成了一种巨大的推力,迫使我面对这个答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感情的延续变成了高中三年的惯性的结果。我们曾经爱彼此爱得太深,以至于彼此的灵魂都掺杂了对方的一半。
他坐在我的对面,背对着光,金色的眼睛很暗淡。我们对彼此太熟悉了,只消一个眼神就看出彼此的想法。
他坐得近了些,我们脸贴着脸。于是我感受到他沉默之中蕴含着的悲伤。
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作为恋人的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已经停在了这个春天,往后的我们或许作为亲人继续走下去,或许分开。但无论如何,彼此胸中的爱意都熄灭了。
原来就是这样了,我想。原来就是这样了。
END.
后记:这篇文是我一次并不成功的尝试。起源就是偶然看见了“枯死春天”这四个字,然后就联想起了爱情的消耗。这篇文没有前期构想也没有大纲,写的也非常快,仅仅用了一周的时间。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这并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整体布局不够完整,人物形象不够细腻,语言也不够细致。我一直尝试写出一种隐痛的感觉,即用冷静的语言述说一段沉痛的蜕变。但就结果来说,并没有达成这种目的。
以及,这一篇文是悲观的,是我抱着对爱情悲观的态度写出来的。仅仅只是一种观点的表达和尝试。我心底还是认为他们两个会一直珍爱彼此,直到老去。所以如果你不接受这篇文和观点和结局,就把它当作一段废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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