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比赛哨声响起的时候,赤苇才回过神来。他的视线逐渐聚焦,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空间,他发现自己正捧着已经凉了的饭团坐在二楼,遥遥的望着排球场。宇内天满在他的身旁,边咀嚼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大多是些不用他回应的感叹,诸如“这么多年竟然没来看过比赛”“下定决心画排球相关的漫画也是我没想到的事”之类。赤苇剥开包着饭团的保鲜膜的时候,身旁的漫画家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再来到球场原来是这种感觉!”
赤苇闻言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当做回应,然后缓慢地把饭团送到自己的嘴边咬了一口。他边咀嚼边往赛场上张望着,目光扫过远处正在动作着的每一个人,试图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出一个或者两个熟悉的面孔,却只是徒劳一场。他许久没有关注过排球,大学时课业太紧,实习工作又太忙,这次陪宇内来采风,竟然是近几年来第一次看比赛。曾经的同学都如何发展得如何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有人最后走上了职业道路,却并不清楚在哪个国家,又在哪个球队,甚至问起名字,他都要犹豫一下,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一番才能给出答案。
“Black Jackal?”身旁的漫画家自言自语到,疑问的语气让赤苇转过头看向他,问:“不是您买的票吗,宇内老师?”
宇内天满不好意思地扯出笑容,道:“时间太紧了,就随便买了一场,我都没看是哪两队的比赛。”他说完,却在赤苇平静的注视下越发慌张,急着补充道:“反正是采风!暂时还没有什么目标就先看看,万一就有灵感了呢!”
“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赤苇笑了一下,“不过我可能会中途离开,就需要您一个人好好看比赛取材了。”
宇内天满点头如捣蒜,他深知后辈对待工作的认真程度,无数个一起赶稿的夜晚让他痛不欲生,于是再也不敢糊弄一分一毫。“今天是要去出版社吗?”
“是的,”赤苇回答,“主编说今天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小说是否可以出版,或者再进行修改,所以可能会去面议。”
“真好啊,追逐自己的梦想什么的。”宇内天满笑到。
“宇内老师不是就在做着自己理想的职业吗?”赤苇笑着回应。
“是这样没错啦。”
赤苇收起笑容,低下头又咬了一口饭团,他说话时食指一直抠着保鲜膜,薄薄的塑料隐有破损的趋势,柔软的食物已经按出一片凹陷。
又是一声哨向唤回赤苇的意识,宇内发出轻呼声:“啊,BJ换球员了呢。”赤苇抬起头看过去,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的目光追逐着那个身影,眯起眼睛去打量,在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庞时倒吸了一口气。
“木兔……光太郎。”他小声呼出的名字与体育馆内激荡的解说员的喊声重合的时候,饭团的保鲜膜终于破了,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带着香气却早已冰凉食物,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宇内天满疑惑地歪过头打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有你认识的人吗,赤苇?”
“有,”赤苇笑了一下,“那个刚上场的12号。”
“哇哦,竟然还认识职业选手!赤苇你倒是可以啊!”宇内惊呼,低下头翻看着宣传册,“我看看……木兔光太郎……天啊赤苇,他才十九岁,你怎么认识他的?”
赤苇愣了一瞬,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轻轻抖露出两个字:“打工。”
“打工?”
“嗯,”赤苇垂下眼看着宇内手中仅有木兔名字的宣传册,说,“大学的时候,在他们家的餐馆里做服务生。那个时候他才十四岁,现在估计都不认识我了。”他说完这话,又抬起头,露出一个及其微小,仅仅是嘴角的抖动,甚至算不上笑容的笑。他注视着赛场,说,可能也只有我还记着他吧。
“可能明星都多少带着些特殊的气质吧,就是会让人很难忘。”宇内说。
“是啊,”赤苇笑叹,“他可是那个时候就说自己会站在世界舞台的。”他刚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赤苇看了一眼,是编辑发来的短信,说他个人很喜欢这篇文章但还不能发表,但有些东西要进行修改,最好进行面议。
“抱歉,宇内老师。”赤苇把手机收起来,想像身旁的人解释一下,却看到宇内天满期待的眼光愣了一下。漫画家伸出手狠狠拍了拍他的后背,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道:“是去编辑那里?去吧,作家赤苇!”
赤苇闻言笑出了声,回应道:“您要好好享受这场比赛。”
“好。”宇内朝他挥了挥手,注视着赤苇迈上台阶,身影逐渐变小,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上午十一点。外面的太阳应该很好吧?宇内想。
“外面下雨了,宇内老师。”两分钟后,他收到了这么一条消息。
“可是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啊!”
宇内回复完接着看比赛,手机许久都没有在震动,收到消息已经是五六分钟之后的事,估计赤苇已经坐上了车才空出时间回复。宇内天满低头去看,赤苇新发过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
“太阳雨。”
赤苇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来到这座城市。那个夏天他本不想再去回忆,可他经历过,竟然想写下来,于是他塑造以了个妓子,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甚至投了稿。而那年他从未在后接到入口处驻足,可现在他久久站立在这,注视着他不愿意回忆的时光。他所站立的地方或许已经称不上“入口”了——整条前街与后街都被纳入******的范围,如今一片狼藉,瓦砾堆积,隐约可辨原来的面貌。
一阵风吹过,扬起灰色的沙土从他脚下飘去,赤苇在一片灰尘的气味中皱了皱鼻子,他感到胃部翻涌,忍不住去想,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为什么一定要看看这里?
他目光扫过面前这片狼藉,恍然记起那天中午编辑说的话。
“赤苇,我个人很喜欢你的风格和主题,所以今天的是以我个人名义进行的。你写的这篇小说很好,但太美好了,像是刻意去美化一段时光。一个妓子该怎样生活,有着怎样的心理,对那个环境有着怎样的态度,都太过于理想化,不是缺乏真实,而是戳不到痛点。”
赤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黑色的帆布鞋粘上了灰尘,变得斑驳不堪。他抬起脚撇开地上的粉末和砂砾,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戳不到痛点吗……我是怎样度过的那段时光?”
冷掉的饭团,风吹不散的烟,喝不完的酒,抚摸着他肌肤的无数双手,还有掌心长出的白色死皮。
不、不,赤苇注视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掌心,他并没有忘记,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只是他不敢去细想,不敢去品尝那段苦涩的时光。如果要戳到痛点,就像把一个图钉生生按进血肉里,那太疼了,疼到他拿不住笔,浑身颤抖,倚着墙都站不稳,只得缓缓蹲下身去蜷成一团——他写不出来。
他咬紧了自己的下唇,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两次,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事情,因为他经历过,所以愿意写下来,这个社会需要能够看到这些人,这些——过着曾经和他一样的生活的人。但去再把所有的挤一起和情感翻出来体验一番是在太痛苦了,谁会向腐烂的伤口上撒盐?他已经是鼓起勇气回到这里了,可是城市早已变了模样,不仅前街后街准备******,连他住过的房子都已经消失,变成高耸的楼房,这个城市再也看不到一点痛苦的痕迹,好像连着他的那段苦难时光都是假的。
走吧,赤苇想。于是他迎着夕阳晃晃悠悠地走到体育馆,他从窗口望进去,新的球场光洁如新,地上不再有拖不干净的黑斑,球网不再松松垮垮,玻璃不会因为风的吹动而发出噪音。他的目光四处游荡,落在挂在墙上的钟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只有它还是那般破旧的模样,表壳破碎,弯曲的指针背着厚厚的灰尘移动,它一直被挂在生锈的铁钉上,未动过分毫。他盯着那个破钟出神,恍然想起极其遥远的时光,训练的哨声传入他的耳朵,他仿佛回到那个破旧的球场里的比赛现场,那个充满阳光和汗水的下午和被冰棒和温暖占据的傍晚。
木兔光太郎。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名字,想到了那双奕奕有神的金色眼睛,还有几天前刚见过的、不同于记忆中的球场上的健硕的身影。
那个夏天像一块发了霉的面包,好像只有这个少年的灼灼的目光才能让他感受到盛夏的美好。
赤苇坐在体育馆门口安静地注视着夕阳,耳边萦绕着排球砸在地板上的响声,还有一次又一次吹响的清脆哨音。这座城市什么都变了,也许他的过去也应该一同被埋葬进后街的废墟中,不需要任何记录。
体育馆的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赤苇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想,那本被退回的小说没有再修改的必要了。
“又是BJ的比赛,宇内老师?”赤苇捏着手里的票,皱起眉头问。
“上一次后半场比赛你不在,你认识的那个叫木兔的孩子很有趣,有做主角的潜质,我看中他了!今天正好拿到了采访证,就好好搜集一下素材!”宇内天满盘起胳膊,很自豪地叨叨个不停,说着自己的采风成果和新作品的简单构思。
赤苇看着手中的门票和采访证,头晕目眩地回应道:“好。”
走进比赛场地,在一楼靠近赛场的地方站定的时候,赤苇捏着的票根已经被汗水浸得软绵绵的,光滑的表面褪去颜色,纸屑粘在染了色的手指上,弄得他有些痒。赤苇干脆把那张票塞进了裤兜里,可票根却皱皱巴巴的,尖锐的边角戳着他的腿,让他不得不再把它掏出来,叠好,塞进书包的侧兜里。
球员入场的那一刻,赤苇扶住了身前的栏杆——他又一次看到了木兔。
他长大了,真的过了这么久了。赤苇想,他会认识我吗?估计不会吧,虽然我没有变什么模样,但他身边的人那么多,不记得很正常。
木兔翻着跟头出场,全场因为他的动作而欢呼大笑,赤苇发现自己的嘴角也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场上的青年拍起手,整个体育馆里的人于是一起拍手,赤苇笑吟吟地看着他,听到宇内凑近了说:“他真的很有感染力呢。”
“是啊,”赤苇轻声回应,“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做主角的人。”
木兔环视一周,目光扫过在场所有观众。赤苇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在木兔的目光到达这里之前,他竟然有蹲下藏起来的冲动。他的心脏发了疯般地剧烈跳动起来,在人声鼎沸的赛场里,他竟然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比掌声更响亮,却又沉默得只有他自己知道。
赤苇知道,木兔一直在笑,也正因为他没敢直视木兔的眼睛,才捕捉到了他看到自己时抽动的嘴角。
他认出我了。赤苇笃定这一点,却慌乱地躲避回应。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静静地数了三秒。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向别处去了。赤苇这样想着,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一片金色的海洋,炽热又明亮的光芒照耀着他,让他甚至忘记了该怎样呼吸。赤苇看到场上的青年笑得更开朗了,甚至抬起胳膊向这边招手,他说不出话,也抬不起胳膊,只好微笑着点头回应。等赤苇真的缓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冰凉的布料黏在后背上,好不难受。
原来自己才是小孩,赤苇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回想起多年前分别时木兔沉默着的场景,他突然释然了——原来这就是重逢。
“您好,木兔光太郎先生,抱歉打扰您的时间,这位是漫画家宇内天满老师,想打扰您一些时间了解一下职业球员的生活和训练,为新的短篇漫画做准备。”赤苇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完整流利地说出这段台词,也没想到木兔竟然静静地听完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采访过程也顺利得过分了,木兔虽然很活跃,却很认真,他的目光只有在赤苇低头写字时才会落到他的身上。赤苇边写边想,难道他其实根本没有认出我?
直到采访结束,赤苇也没能得到答案,他打算怀着疑惑离开,可打开门的一瞬间,手腕却被木兔拉住了,炽热的带着汗水的掌心贴着他的肌肤,赤苇愣了一瞬,缓缓回过头去。
青年已经长得比他高了些,变得更加健硕,褪去了少年时的稚气,那双让他记忆深刻的眼睛里的光芒还是那样熟悉,却多了些锐利。木兔想说什么,勇气却好像全都注入到了掌心里,赤苇感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渐渐收紧,看到青年的脸变得通红,却没听到面前的人说出一句话。
“木兔。”他轻声叫了一声,惊得面前的人一个激灵,立马把手送开,连连说着“赤苇对不起”。
赤苇被逗笑了,想揶揄他一句“都已经是职业选手了怎么还会这样害羞”时,却听到木兔问到:“今晚,能邀请赤苇一起吃饭吗?”木兔说出口,又不还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说:“毕竟刚刚谈工作的时候都交换过电话号码了,应该可以一起吃顿饭吧?”
“当然可以。”赤苇笑。
伴随着啤酒拉环掉落的声音与气泡声,木兔问:“赤苇在做编辑吗?”
“是呀,”赤苇回答,“因为大学读了文学专业,所以作编辑很合适吧?虽然我一开始想成为小说家的。”
“啊!果然!”木兔笑道,“我看到过赤苇的书,都是那种很难懂的!我一看就头疼!”
赤苇闻言轻笑,他喝得有些多了,脸颊染上淡淡的红,笑起来眼睛都眯到一起去,只露出一丝绿色,像隐藏在层层深林后的绿潭,让木兔不敢注视,怕跌入其中。赤苇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木兔的耳朵,酒精似乎帮他打开了话匣子:“是啊,那些书都超级难读!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我现在也才能勉强写出点东西来。”
“赤苇在写小说吗?”木兔顺着话题随口一问,就又低头吃着盘子里的肉。可他久久没听到回答,抬起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赤苇正托着下巴,仰头望着灯出神,似乎是方才的问题引起了他的思考。
木兔疑惑,却看到赤苇嘴唇动了动,轻轻哼了一声作为肯定的答案。
“嗯。”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在写,不过不是很顺利,已经放弃了。”
“那多可惜啊!”木兔闻言惊呼:“赤苇写的什么主题,我能帮上忙吗?”他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又犯了当年的错误,一下问两个问题的话,赤苇一定会挑一个回答。
“帮忙吗?大概没办法吧。”赤苇说。
啊——果然,木兔有些责备自己,暗暗地想。明明队长和教练都说过那么多次说话要经过大脑了,可是还是很难养成这种习惯。
“主题……”赤苇顿了一下,这两个字让木兔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竖起耳朵倾听,却只听到令他震惊的几个字。
“关于性工作者吧。”赤苇平静地说,他便说边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一滴也没洒。
木兔沉默了许久,最终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那个夏天他才十四岁,年轻又莽撞,毫无意识且毫无悔意地闯入了赤苇的世界。可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些,这些黑暗,这些苦难,这些他们共同保守的秘密,木兔以为他们会永远保守下去。可此刻,一切剖开在他的面前,赤苇用最简单的语言,最冷静的语气,把当年他们都不愿说的,或者说不愿承认的事,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而赤苇还打算接着说下去。
“我写不好,木兔。”赤苇垂着眼注视着冒着泡的啤酒,这已经不知道是他喝的第几杯了。
“我写不好,”他笑了一声,却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像有温热的水滴落其中,“我不敢去想,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可还是不敢去想,我不是抓不住那个痛点,而是不敢去碰它。”
他说完又笑了几声,紧接着叹了一口气。“抱歉,木兔,我喝的有些多了,不应该和你说这些事。”
“没事的,赤苇,如果你想说的话。”木兔说得很轻,他很少这样轻声说话,在集训队寝室里,即使他再小声也还是会把队友吵醒,然后迎来一顿臭骂,他一度以为自己没办法这样轻声说话。可不知为何,面对着此刻的赤苇,他的语气不自觉就变得柔和,声音也轻了下来,他说:“如果你想面对的话,我会陪着你的,赤苇。”
然后,他就听到醉醺醺的,已经被酒精吞噬了理智的赤苇哽咽的声音:“我想面对这一切,光太郎。”
赤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忍着宿醉的头痛打量了四周一番,陈设不像宾馆,但整洁得过分,而且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如果没猜错,这里应该是木兔家的客房。
他直起身子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却首先摸到了一张纸条,他戴上眼镜仔细去看,映入眼帘的便是木兔幼稚又可爱的字体。
“我去队里训练了,赤苇,我想你大概不会想去住宾馆,所以把你带回了我家,抱歉啦。早饭放在桌子上,如果你要走的话把门带上就好!”
这段话后面还跟了一个笑脸,还有木兔的签名。
赤苇笑出了声。木兔拙劣的画技描绘出的笑脸太扭曲,可赤苇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木兔的笑容,让他擎着纸条看了很久,直到胳膊有些酸,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才罢休。他把纸条整齐地叠好,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在离开前,赤苇扯下一张纸,用笔在纸上留了一句“谢谢你,光太郎”,后面也附带了一个扭曲的笑脸。
“这个赛季终于结束了!”赤苇收到了木兔发来的消息。
“恭喜,我看到了新闻。”
“赤苇,我打算这个周末回家。”
赤苇放下手里的稿子,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好啊,很久没有回去了吧。”却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收到了木兔的另一条消息。他捧着手机,皱起眉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他退出和木兔的聊天界面,屏幕上寥寥几条消息,他只瞥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有宇内发给他的,问新作品第一话怎么样;也有编辑发来的消息,对赤苇不打算把小说完善下去的事表示了惋惜。前者他没办法回复,稿子还没有看完,有很多问题要具体商量,但不是现在;而后者的消息已经是几周前,他却一直没有点开,好像看到了全貌,就是真的结束了。
赤苇的太阳穴突然疼起来,他摘下眼镜,对着霞光捏着眉心。手机的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赤苇眯起眼去看亮着的屏幕,都是木兔发来的消息。
看来躲不掉了。赤苇想。他抓起手机,回复到,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赤苇看着那句话,心中突然翻涌起名为后悔的情绪,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想要撤回,却还没来得及,就看到了木兔的回应。
“太好了,赤苇,你很勇敢。”木兔说: “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赤苇盯着这句话******,傍晚的凉风冲窗户吹进来,执意要让赤苇打个寒颤似的,在屋里环绕着,流连不去。赤苇浑身都在颤抖,并不是因为这阵冷风,他的后背出了汗,脸颊也隐隐发烫,他突然想到那罐被他丢进黑漆漆的垃圾桶的可乐,他现在好后悔,好想把它拿出来。
他用颤抖着的,布满汗水的手指,打下一句话。
——还好遇到了你。
和木兔并肩站在这里的时候,赤苇一阵恍惚,刺眼的阳光从头顶倾斜而下,周围的一切都亮堂堂的,风却毫无暖意,携带着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皱紧了眉头,觉得眼前的废墟瓦砾都好像是虚假的。
木兔站在街口,看着由曾经熟悉的地方变成的废墟,转过头朝赤苇笑了一下,说:“这里的房子在你走之后不到两年就准备******了,最先改造的是你当时住的那几栋楼,去年前后街也都准备拆除了。还有中村奶奶,在前年去世了,三浦阿姨因为前街要******,搬回老家去住了。明明只是短短五年,却变了这么多。”
赤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静默地站着倾听。他身体里的海洋正在涨潮,吞没了所有纠缠不清的情绪和无穷无尽的回忆,他像一个单纯无知的孩子,初见这个世界,需要耐心又认真地去感受这一切。
废砖瓦铺了一地,有的堆在路边,有的蔓延到中间来,像一座塌了的小山。木兔迈开步子走进去,赤苇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在踩过高高堆起的砖瓦时,木兔回过身来,向他伸出了手。赤苇毫不犹豫地握住了。
他们边走边朝两边打量,虽然已经是一片废墟,但还是隐约可见曾经的模样,理发店的椅子歪斜在一旁,洗头房的水管也大喇喇的暴露在外,生了绣的招牌彻底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连颜色也被太阳残忍地涂抹。可赤苇知道这个位置的店叫什么,那个位置的店又叫什么。他抬起手,指着前面的房屋,突然开口说:“那是辉煌星。”
木兔闻言一愣,把赤苇的手握得更紧。那双不再有瑕疵的手温暖,却隐隐渗出些汗来,木兔轻声说:“对。”他伸出另一只手,遥遥地指着这些破烂的房屋,一间有一间地说道:“那个是春樱,那个是金色天堂……”
赤苇默默听着,点了点头道:“你记得还挺清楚的。”
木兔闻言一笑,回答:“我可是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当然记得。”
翻过一堆高高的瓦砾,他们接着往前走,但木兔突然停下来,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他踩上一块砖,本就比赤苇高的他此时更是高出一截,让赤苇微微仰头要能看见他的脸。
“找到了!”木兔说。他仰起头,手指着前街二楼的房间,赤苇顺着看过去,发现那里有一扇玻璃破碎的窗。
“这是我的家,那扇是我房间的窗,”木兔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透过这扇窗子。”
他回过头打量了一下赤苇,又闭上眼皱起眉头回忆,赤苇被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他才说道:“你那天穿的是黑色衬衫和长筒牛仔裤,还背了一个双肩包,我还记得!”木兔笑着补充:“我当时觉得你好奇怪,也好勤奋,还心想去宾馆学习可不是什么好决定。”
赤苇闻言笑了,漂亮的眼睛又眯起来,和木兔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说,我那时候可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人走进我心里。
“嗯,”木兔仍旧握着赤苇的手,说,“我是不是做到了?”
赤苇仰起头看向他,发丝在一颤一颤的,不知是凉风轻拂而过,还是笑意挂在了上面。他认真地注视着木兔的眼睛,回答道:“对,你做到了,小朋友。”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我和当时的赤苇一样大!”木兔争辩。
赤苇仍旧在笑,他说:“祝福你的十九岁。”
木兔闻言,突然捧住了赤苇的脸。炽热的温度触碰到肌肤,赤苇又一次打了个激灵。他被迫仰起头看向自己面前的人,眉宇间已然是青年模样,此刻脸颊又通红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明亮。
木兔低下头,很轻很轻地亲吻了赤苇的额头,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他听到木兔的声音说:“赤苇,也祝福你的十九岁。”
赤苇愣了一瞬,突然开始颤抖,他的眼角很酸,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到最后,笑容和泪水同时来到。他站在一片废墟里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直到手背的泪水都能够滴落在地上。
他体内的潮水终于是升到了位置,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泪水冲了上来,被席卷走了。他回想起那个夏天,回想起他丢掉的那罐可乐,那双他死掉无数死皮的手掌,那个他拖着疲惫的步伐接起来的球,那一支抹在伤口上的药膏,在列车上吃掉的饭团……而这些过去,相比起此刻都好像微不足道了。
木兔握住了他的手,又小心翼翼地帮赤苇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知道那个夏天一直是扎在赤苇心里的一根刺,一定要*********,要流点血,才能够愈合,才能够去触碰。那些记忆再也不会让他痛苦,他再也不会害怕,能够大胆地去回忆,把它们都写进自己的书里。
阳光仍旧在头顶闪耀,长久地照耀着废墟里的两个人,这片曾经黑暗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点黑暗,所有的都大大方方的暴露在阳光下。这阳光蒸发了一切,连同此刻赤苇脸上的泪水也一并带走了。
赤苇红着眼眶,笑着说:“其实这个赛季你的第一场比赛我就去了,不过在二楼。”
“我没能发现你,好可惜!”木兔大叫到。
“确实有点可惜,那天我没看多久就被编辑叫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天还下了雨。”
“是吗?我不记得有雨。”木兔挠了挠头。
赤苇笑着,眯起眼睛去看太阳,白光温暖着他的脸,让他布满泪痕的面颊发痒。他转头看向木兔,注视着他那双总是闪着光的金色的眼睛,轻柔却肯定地说道:“是太阳雨,光太郎。”
fin.
Notes:
lof和微博:端起碗来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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