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无脚鸟

赤苇京治对着镜子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刮去胡茬令下巴重回光洁的同时也把他的牙龈震得一阵阵发麻。
近年来赤苇京治的牙变得不太好,和遗传有关系,他家族中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龋齿的困扰,他也不在例外。三十三岁这年赤苇京治发现自己的牙齿变得格外敏感,略微强劲的震动就能让牙齿受到******,酸麻感从牙龈很快地传递到整个下颌的神经末梢。对此他采取的措施是降低了电动牙刷震动的档位,定期去口腔医院做检查,以及一日三次使用有修复功效的漱口水。
但这次出门太匆忙,赤苇京治忘了给即将空瓶的惯用漱口水补货,只能临时用酒店赠送的漱口水清洁口腔。廉价漱口水是柠檬味,但尝起来有股洗洁精的味道,赤苇京治勉强在嘴里含满三十秒,吐掉后抬起头时恰好看见头顶日光灯的白光在他鬓角处一闪而过,让他的发丝在一瞬间有了莹白色的光泽。
于是他贴近镜子,和镜中的自己几乎鼻尖贴鼻尖的距离,撩开鬓角的头发查看。虽然大概率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但赤苇京治还是颇为细致地检查了一番。他在发丝从指缝间流过的微凉触感中意识到,自己竟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会担忧长白头发的年龄。
所幸担忧仍停留在担忧。在暗自庆幸一番自己的头发还算浓密之后,赤苇京治重新把头发梳理整齐,又仔细地擦拭一遍镜片,这才推门走出洗手间。
卧房里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照亮两张床铺之间的过道。宇内天满侧躺在靠左的那张床铺上,背对赤苇京治的方向,呼吸均匀,身体起伏平缓,这些信号都让赤苇京治认为他已经陷入熟睡。因此赤苇京治放轻了脚步,几乎踮着脚从地毯上走过,又如猫一般静悄悄地爬上空着的那张床铺。
床头灯被熄灭。赤苇京治把自己包裹进有些冰凉的被子里,才发出一声放松似的轻叹:“嗳……”宇内天满像是被他的这声轻叹唤醒,在这时候才动了动,转过身来,面朝赤苇京治。
正对着未拉窗帘的窗户的缘故,宇内天满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灯火,显得格外清明,也亮得惊人。赤苇京治意外于他忽然的动静,于是撑起上半身满怀歉意地询问:“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
宇内天满摇了摇头。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换成仰躺的姿势,不过脸依旧侧向赤苇京治这边。
“我只是单纯没睡着而已,”宇内天满小声地嘀咕,“只要一想到漫画连载已经步入尾声,我就容易失眠,心里激动,期待,当然更多的是焦虑……”他的睫毛垂下去,像两只蝴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翅膀,“我经常怀疑,构思好的漫画结局究竟能不能让自己和读者都感到满意。”
“当然是可以的。”赤苇京治宽慰道,此刻他无法给出除鼓励以外的其他回答。
作为宇内天满的责任编辑,赤苇京治是整个编辑部中最先知晓情节走向以及各个角色未来发展的人。这个结局他和宇内天满一起探讨过无数遍,细化并丰富过无数遍,在千万个电话铃炸响的忙碌的白天,在灵感喷涌而出的深夜,他们面对面或打电话,交流起来便忘却时间,直到彼此都口干舌燥,身心疲倦。因此赤苇京治有充分的理由认定,宇内天满的这部作品会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也许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但至少在多数人眼中都能达到满分一百前提下的九十以上高分。
所以赤苇京治又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宇内老师,你当然可以。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这样我们明天才能有精力继续取材,保证后续的创作顺利。”
“是,我也知道,只是……”宇内天满吞吞吐吐,后半句话梗在喉咙里。
他当然知道赤苇京治此时的建议是对的——虽然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径可走——而自己也不该再拿已经有解的问题惹赤苇京治烦心,但这样心绪不宁地睡去并非他所愿,因此宇内天满嗫嚅半晌,决定重开一个话题:“赤苇,这十三年来真的很感谢你。”
突如其来的深夜抒情简直比午夜凶铃还要可怕。赤苇京治明显被宇内天满唐突的道谢吓了一跳,但平静下来后却也像是因此而产生了几分情绪,感慨轻飘飘地沉在空气里,像雨落进湖心。
“一转眼,居然都十三年了啊……”
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够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饮酒自由的成年人,但足够赤苇京治和宇内天满平地起高楼,从零开始用笔墨搭建出一个幻想与现实相结合的世界。
赤苇京治想起他刚入职时,宇内天满还在为那本人气低迷的恐怖漫画费力挣扎。他们一路经历过腰斩,确立新方向,取材,开会,研讨,不断推翻再重建……直到十三年,四千七百四十五个日夜后,这个由他们一手创造的世界也即将迎来完结。这份跨越时空的厚重感如棉被般在此时此刻骤然压下,竟让夜色也在同一时间变得沉重起来。
赤苇京治感到自己似乎无论如何该说点什么,但思绪纷繁杂乱,如同浸泡在迷雾中的一团乱麻。他闭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摸索,好不容易揪出一个线头,却发现线头那端代表的却是一个在此刻提及会显得不合时宜的人物——木兔光太郎。
这仿佛是一种被预设好的关联。谈到时间时,赤苇京治便无法不去想木兔光太郎,就好像谈到恐龙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哥斯拉。从初识的十五岁到如今的三十五岁,整整二十年,木兔光太郎在赤苇京治有限人生中所占的时间比重实在太大,甚至大到除父母以外无人能够比拟,所以不合时宜在赤苇京治这里便成了不可避免。
于是又有了另一种被预设好的关联。因着赤苇京治与木兔光太郎的关系,与他们两相识的朋友总会在与其中一人聊天时自然而然地谈到另一方。宇内天满在床上打了个滚,继续絮絮叨叨:“等到作品完结的那天,把木兔也请来一起参加庆功宴吧。”
“嗯。”赤苇京治停顿了一下才淡淡回答。他的语气和音调都缺乏起伏,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宇内天满和他共事十三年,早已学会了从赤苇京治波澜不惊的表象中窥见坏情绪的端倪。他想起下午两人一起搭乘地铁时,赤苇京治一直不停地摁亮手机屏幕,对着聊天框置顶的名字发呆,结合此刻的气氛,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吵架的信号,于是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带着犹豫向赤苇京治谨慎地打听:“赤苇,你和木兔……吵架了吗?”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赤苇京治重新躺下,把下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听见宇内天满在另一张床上不安地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大约认为这段长时间的沉默是赤苇京治不愿透露的讯号,因此稍待片刻后便极为识趣地补充了一句“不方便说也没关系。”随后又贴心地展现出对挚友的关怀,“但只要你愿意,任何烦恼都可以向我倾诉。”

 

事实上,赤苇京治并不是不愿意向宇内天满倾吐心事,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与木兔光太郎的矛盾,也不清楚该如何描述他们现阶段的关系。
他与木兔光太郎在吵架吗?赤苇京治回想往昔的场景,觉得并不是。他明白吵架是怎样的一种场面,激发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二十五岁之前,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都年轻气盛,不够包容,也没完全学会体贴,他们经常因为琐碎的小事争吵,做饭时先打鸡蛋还是先放西红柿都足以引发一场互不相让的敌视。但那时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擅长用亲吻和******来和好,木兔光太郎会把气性更大一些的赤苇京治抵在墙上、床上、沙发上,甚至阳台的落地窗前,用嘴唇抚慰过他的额头、眼睛、鼻尖、耳根,最后到嘴唇。他们在肢体交缠中用爱欲把怒火吞并,把争吵与欢爱捆绑。从十七岁初尝禁果开始,他们就陷入了漫长的对彼此身体的强烈渴求,因而在吵架过程中激发的肾上腺激素非但没将他们推向决裂,反倒成为了他们恋爱关系的助燃剂——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吵架时越是凶狠,做起爱来便越是疯狂。
唯一一次不是以******为结尾的争吵是在赤苇京治二十五岁的末尾。在此之前,木兔光太郎很多次提出要向家里出柜,但都被赤苇京治拒绝。赤苇京治仅有的胆怯以及天性中的过度谨慎像是全都被集中到了出柜这件事情上,他固执地认为没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不必将两人的关系向双方父母完全坦白。在这点上,他们始终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木兔光太郎尊重赤苇京治的意愿,但也从未放弃劝说他,两人间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赤苇京治二十六岁生日前夕,他的母亲喊他回家并给他介绍了一位女性才被打破。
被动相亲这件事是赤苇京治自己向木兔光太郎坦白的。他当然礼貌得体地拒绝了那位女性,也向母亲表明了自己暂时不打算结婚的意愿。他认为自己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很好,期间各方态度平和,交流顺利,观念传统的父母不必承受儿子是同性恋的失望情绪,自己也不必因性取向暴露而备受良心的谴责。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木兔光太郎的怒火,那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质问也比过往任何一次更加掷地有声。
他们隔着电话毫无形象地争吵。木兔光太郎在电波那头连珠炮般开火:“你能瞒多久?一年?两年?五年?你能瞒一辈子吗?如果赤苇的父母要来家里做客怎么办?你要怎么解释我们的名字写在同一份不动产登记文件上?如果赤苇的妈妈再给赤苇介绍女生怎么办?赤苇还要继续违背意愿和陌生的女人相亲并敷衍她们吗?”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无情,令赤苇京治难以招架。在这样直白的质疑面前,赤苇京治不得不认清当前的和平确实是短暂的,而木兔光太郎所说的出柜才是长久之计,但他又绝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拖延和顾虑毫无道理可言,他的处理方式和木兔光太郎的尽管大相径庭,但终究殊途同归,可后者却偏要以此来质疑他坚守这份感情的决心,并指责他“这是在逃避。”
这次争吵史无前例,他们挂掉电话后,整整一周没再说过话。一周以后,木兔光太郎比原计划推迟一天才回到家,耳朵通红并微微肿起,表情却显得胜券在握。他堵在故意无视他的赤苇京治面前,语气平静地抛出一枚炸弹:“赤苇,我向家里坦白了。”有那么几秒钟,赤苇京治的大脑是空白的,他知道木兔光太郎是实干派,却没想到会这么突如其来。木兔光太郎快刀斩乱麻的高效和即刻实行的决心令他的拖延战术变得像个笑话,赤苇京治因此难以遏制心中涌起的难堪,浑身像竖起尖刺,朝木兔光太郎展露出尖锐的攻击性:“木兔前辈,你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坦白吗?”
“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恋人介绍给亲人而已。”木兔光太郎回答,毫不避讳地与赤苇京治对视,但十几秒后又垂下脑袋,心虚地盯着脚尖。“好吧,也有这种想法。”他学不会隐瞒,最终还是承认,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勾赤苇京治的小拇指,拉在手里晃了晃。“对不起,我之前话说得太重,不该怀疑你的决心,也不该指责你的做法,我只是……”木兔光太郎抬起头,眼睛变得湿漉漉的闪亮,“我只是不想赤苇再和别人相亲,也不想在你去看望父母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我想要……我想要和赤苇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惊天动地的争吵平息在一句话和一个不含情欲的亲吻之间。赤苇京治发现他和木兔光太郎就是从那时起真正学会了换位思考和包容体贴。他考虑起木兔光太郎做法的可行性,发现自己的拖延的确是出于懦弱的逃避和对父母的不信任,于是改变计划,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带木兔光太郎回到家里,向父母全盘托出。恋情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反对和眼泪,但赤苇京治却发现后果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可承受,他的恐惧完全出自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因此在迈出第一步后反倒烟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度过了一段堪称浓情蜜意的时光。他们极少争吵,默契十足又相互体谅。木兔光太郎二十六岁时参加奥运,此后作为国家队成员出国集训,征战赛场,而赤苇京治负责的漫画也在同一时期通过连载会议,登上杂志并广受好评。他们都开始忙于事业,脚不沾地,聚少离多,却始终无惧于远距离带来的阻碍。那是他们对爱情最坚定的岁月,彼此都认定会和对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死亡将他们紧握的手分开。
但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呢?赤苇京治至今未能想明白。他确信自己和木兔光太郎的心意都未发生改变,可近两年来两人相处时却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谨慎到不自在。他们好像在漫长的异地恋中投放了太多成熟的体贴,以至于见面时再找不回当初那种肆意妄为的任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总会想起二十出头的木兔光太郎:会絮絮叨叨地向自己吐槽训练中遇到的种种不顺,会自作主张地帮自己买好比赛门票并要求一定要来观看,会在深夜把自己吵醒只因为想要有人陪着一起吃夜宵。岁月修正了木兔光太郎身上的种种坏毛病,让他变得日渐成熟,却也顺势带走了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任性要求。赤苇京治看着远方逐渐暗下去的城市灯火,听见宇内天满变得平稳而缓慢的呼吸,忽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实——木兔光太郎已经很久没“为难”过他,而他正迫切地渴望着这种“为难”,因为那让他感到自己被需要。

 

赤苇京治毫不怀疑木兔光太郎同样意识到了他们关系中存在的问题——木兔光太郎在某些方面甚至比赤苇京治更敏感——也尝试过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木兔光太郎面对面,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但他们两人都太过忙碌,而这种忙碌又恰好为双方带来了最好的逃避借口。赤苇京治其实在脑内剧场中进行过无数次关于对话的排演,可到了现实中,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将问题说清楚——面对宇内天满时他尚且感到难以表达,面对木兔光太郎这位当事人时只会更加难以开口。
但问题却比预想中更快得到了解决。在外出取材的第三天夜晚,赤苇京治收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那时他正和宇内天满在居酒屋喝酒,口袋内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赤苇京治摸出手机,看清来电人的姓名后蓦地感到一阵心脏下坠的失重感。他接起电话,手机那头传来低沉的男音——铃木先生,国家队的体育教练之一,开口就带来一则噩梦般的消息:“赤苇先生,你好,请问你知道木兔选手明天要做膝关节手术吗?”
“不……我不知道。”赤苇京治如遭雷击,瞬间捏紧手中的酒杯直到指节泛白,感到四周的声音都在远去。木兔光太郎极少和他谈起自己的伤病,一如赤苇京治总是习惯性地向木兔光太郎遮掩自己的劳累。他们都在漫长的远距离恋爱中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并无师自通地成为了撒谎和隐瞒的******——哪怕那些谎言完全出自于不愿让对方担心的善意。
也因此,当外人戳破他们为彼此精心营造的假象时,心理防线才会如初春湖面上的薄冰般毫无征兆地开裂,并迅速碎成千百片足以扎穿心脏的利刃。
铃木先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擅自和赤苇京治打这通电话的。他先是有条有理地向赤苇京治说明了木兔光太郎的身体状况,包括他的饮食、作息、时常疼痛的肩关节和膝关节,以及随年龄增长而无可避免下滑的身体状态。随后他又委婉地请赤苇京治劝说木兔光太郎尽快退役。这并非出自于无情,相反,铃木先生是木兔光太郎忠实且理智的朋友,拥有过硬的专业知识,深知竞技体育的残酷,明了运动员职业生涯的短暂。他见过太多不服老的运动员被年轻队员顶替,只能在赛场边缘坐冷板凳,最终在观众的嘘声或寂静的遗忘中黯然离场。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木兔光太郎身上,木兔光太郎参加过三届奥运会,深受无数排球迷的喜爱,他应该在合适的时机退场以留下永恒的辉煌,而非继续忍受伤病的折磨却终究迎来不可避免的残酷结局。
在整个通话过程中,赤苇京治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答的,只知道自己极力忍耐却依旧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他发现自己竟直到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岁月流逝给他和木兔光太郎施加的并非等量的折磨,他在面对偶然的牙疼和熬夜引发的偏头痛时尚且感到身体机能下降的不适,那么木兔光太郎又该如何呢?他职业的特殊性只会让他比常人更早,也更清晰地意识到时间的残酷,可他却绝口不提,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扛起一切,一如多年前在春高失利后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赤苇京治由此想明白了自己和木兔光太郎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他们在远距离恋爱中都变得太习惯独立,以至于忘记了还能依赖对方。
因此在挂断铃木先生的电话后,他立刻给木兔光太郎打了电话。木兔光太郎很快接起,声音一如既往地开朗。赤苇京治憋着气,擦干净眼泪,故意问他近来状况如何,木兔光太郎则笑嘻嘻地回答:“一切都很好啊!”
于是赤苇京治再也忍不住。他明白自己不该指责木兔光太郎,却还是无法控制情绪的发作,爆发出了二十出头时才会有的脾气。“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他对着电话大吼,如二十五岁的那场争吵般毫无形象,“木兔前辈明明一点都不好吧,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木兔光太郎在他的指责中明显愣住了,停顿几秒后才本能地反驳:“告诉你会让你担心啊,而且赤苇又不能替我做手术……”
“那就可以什么都不说吗?!”赤苇京治继续喊道,打断了木兔光太郎的话,异常激烈的语气让木兔光太郎也跟着着急起来。“赤苇还不是一样!”他同样变得气呼呼,开始翻旧账,“你也什么都不和我说,生病了不告诉我,奶奶去世了也不告诉我,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赤苇京治尖锐地反问道,“木兔前辈在国外集训,难道还能回来陪我吗?”
“那我告诉了你又能怎么样?”木兔光太郎用赤苇京治的问题来堵他,“赤苇难道能丢下工作来国外陪我吗?”
“我可以啊!”赤苇京治喊道。
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像是冲动中说出的这四个字含有不可思议的魔法,让他在刹那间看清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他飞快地在脑内梳理了一遍之后的工作安排,随后不顾宇内天满错愕的眼神,继续对木兔光太郎道:“编辑部虽然很忙,却也不是不能请假,只是请假的时间不能过长。如果木兔前辈需要我的陪伴,我可以在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立刻请假,大约能过去陪你两天左右。”
木兔光太郎明显心动了。他在电话里嗫嚅半晌,又不停地吸着鼻子,却到底没能说出赤苇京治想要的那个“好”字。他变得太懂事也太体贴,过往的任性胡闹像被时间长河冲走的泥沙,仿佛就此失去了踪影。但好在木兔光太郎还留有年少时最可贵的坦诚。他藏不住事,赤苇京治的这通电话便因此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它将木兔光太郎本就不结实的防线彻底击溃,并令他辛苦埋藏许久的心事顿时如洪水开闸般一股脑地涌泄了出来。
这是三十三岁后的赤苇京治第一次听木兔光太郎主动谈论起自己的状态——不再一昧描述开心事以使恋人放心,而是将岁月施加给自己的痛苦尽数抖落。他谈起自己状态下滑的挫败,对年轻队员的嫉妒,未能获得奥运金牌的不甘,以及对排球、对赛场与生俱来的热爱。他提起铃木和教练对他的建议,他们都委婉地劝木兔光太郎在合适的时间退役,但木兔光太郎本人却不愿意这样做,他总觉得自己还有精力征战下一次奥运,哪怕头破血流,病痛缠身,他也要热热闹闹地比一场,痛痛快快地烧一回。
他问赤苇京治:“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明明已经到了该退役的年龄,却还是想继续打排球,明明一开始和你约定好,等我退役后就回到东京,我们换一套大房子,一起养一只狗,如果条件允许甚至还可以领养一个小孩,但是我……”他的声音已然哽咽,带上沙哑的哭腔,浓重的鼻音通过无线电波从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来,让赤苇京治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但是我还想继续站在球场上。”
“那就继续吧。”赤苇京治轻声回答。他同样向木兔光太郎坦白了自己未曾说出口的计划——在宇内天满的作品完结后,他打算申请调到文艺部门,去做年少时想做而未做成的事。这会是一段辛苦的征程,更换部门意味着赤苇京治又要从零开始,不断学习并尝试更多新事物,他的工作依旧会十分繁忙,和木兔光太郎也许一天都打不上一个电话,还可能在木兔光太郎难得的假期中接到出差的任务。但木兔光太郎听说后却十分高兴。
“去做嘛!”他支持道,“赤苇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于是所有的隔阂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赤苇京治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木兔光太郎虽然看起来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但内核却完全一致——他们都任性、疯狂、不知疲倦,像两只天生没有脚的鸟,从出生开始就不停飞翔,仿佛这世间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停止前进。他在通话的末尾再一次询问木兔光太郎:“木兔前辈,你想要我去美国陪你吗?请不要说怕给我添麻烦,在我面前,你完全可以任性一点。”
木兔光太郎抽泣的声音变得更大。他叽里咕噜地嘟哝了一串什么,赤苇京治没听明白,不过最后的那个“想要”倒是掷地有声,连一旁的宇内天满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这次我得一个人回东京了。”宇内天满微笑着朝赤苇京治耸耸肩膀,“要我帮你编借口向主编请假吗?”
“算了吧。”赤苇京治弯起嘴角,露出这几日以来第一个毫无负担的笑,“我可不想又被狗咬一次。”

 

两天后,飞机降落在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舱门还未开启,赤苇京治便迫不及待地取下行李,打开手机。木兔光太郎二十分钟前就给他发来了消息,说已经在到达口等候。他刚刚做完膝盖手术,只能靠轮椅行动,出行其实相当不便,却还是执意要来机场接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听闻这一计划后原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和木兔光太郎那些自以为是的体贴已经有过太多回,偶尔也应当给对方添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比如长途飞行十几小时来看望受伤的爱人,又比如坐着轮椅到机场专程迎接。
舱门开启,乘客排成长龙,挨个从门内走出。赤苇京治的座位很靠前,离舱门很近。他背一个双肩包,没带拉杆箱,也无需花时间领取托运行李。从下飞机到抵达到达口的时间已经被缩到最短,他却还是觉得漫长。
因此赤苇京治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绕过无数行色匆匆的旅客,穿过人流缝隙从扶梯一路下行。他的双脚踏在坚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却感受到了存在于回忆中的草地的柔软。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对木兔光太郎动心。那时他们在森然高校参加暑期合宿,坐在草地斜坡的顶端吹风。天际的黑云忽然移到他们头顶,化作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坠落。木兔光太郎当即跳起来,拉住赤苇京治的手腕带着他沿斜坡向下俯冲。重力加速度像是让他们的背上生出翅膀。他们的脚步变得极度轻盈,身体仿佛腾在半空。赤苇京治看见跑在斜前方的木兔光太郎,他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又被他用另一只手一把撩上去。他偏过脸朝赤苇京治灿烂地笑,金色的眼睛在骤然昏暗的天地中明亮得惊人。赤苇京治在那个刹那听到丘比特之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并毫无防备地被击中心脏。
他看见了木兔光太郎的身影。在约定的四号出口,木兔光太郎坐在轮椅上,直着脖子不停朝机场内张望。他在赤苇京治发现自己的同时看见了赤苇京治,瞬间高举双臂朝他用力挥舞,脸上挂着灿烂到太阳都逊色的笑容。赤苇京治脚步不停地狂奔过去,在木兔光太郎身前单膝跪地,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周围的行人全都在看他们,或微笑或惊讶。赤苇京治来不及反思自己和木兔光太郎举止的浮夸,便急切地把脸埋进木兔光太郎的颈窝里。他惊讶于自己的无所顾忌,惊讶于这个拥抱的紧密,惊讶于二十年的光阴和远距离异地竟都未能稍稍减弱自己与木兔光太郎之间爱的******。他们依旧那么深切地渴望着彼此的气味和怀抱,因此相逢时便像两只迎头撞上的笨鸟,羽毛紧紧缠绕不舍得分开。
也许异地恋依旧是他们未来十年、二十年的主题,但赤苇京治此刻已不再感到担忧。他和木兔光太郎的人生是在两点间来回摇摆的摆锤,两端是相聚,中间是分离。纵然分离的时间远比相聚长,但赤苇京治却明白,同时确信木兔光太郎也明白,无论何时他们沿时间轴回望,都能在每一个飞驰而过的瞬间看见对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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