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她她她

1

十四岁的木兔昭子在某堂体育课的课间忽然从腹部感觉到一阵阴险的疼痛,她走进厕所,发现自己的******正在流血。

两天后,她迟钝的爸爸之一(其实这位爸爸已经称得上是敏锐了)才在卫生间的纸篓里注意到了带血的纸团。他将头伸出卫生间,发现昭子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表情十分冷淡且若无其事。

赤苇京治把手擦干,拉开洗手台下方的储物柜,又拉开挨着天花板的储物柜,扫视了一圈杂乱的洗发水、沐浴露和囤积的纸巾。他又远远地、迅速地盯了昭子一眼,女孩仍旧无动于衷。赤苇将垃圾收拾起来捆好,对她说:我出去一趟。她嗯了一声,将电视换台了。

关上门,赤苇看了看手表,给木兔光太郎打了一个电话。

 

他们约在公园见面,离木兔给小孩子上课的体育馆很近。这个点正是小孩在公园里疯玩的时间,小虫一般穿梭,笑声密集响成一串,秋千前排起有秩序的队列。赤苇京治坐在公园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昭子国小时期也经常在这里玩,木兔光太郎推着她荡秋千,荡上去再降下来,降落时的风会把她膝盖上的裙子吹起来。最后一下降落时她落在木兔光太郎的怀里,再听见她爸爸兴奋地说“到我了”然后自己坐上去。

她在背后推木兔光太郎,也推得很高。实际上是木兔光太郎自己在脚下用力,荡出去的。

过一会儿,远远看见木兔来了。绿灯亮起,左看右看,才小心迅速地穿过马路——和昭子一起学的。赤苇吐槽他真亏你这么多年过马路都平安无事啊。

木兔到他身边坐下,以一种非常绝望的神态姿势——手肘撑着膝盖,两只手扶着额头,熟悉的消极模式,熟悉的虚弱声音:“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但没想到这么快!”

赤苇沉思半晌,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我知道!我就知道!我一开始就有预感!啊啊啊!快告诉我是哪家的小******!!”

赤苇:“……没那么夸张,她才十四岁……”

“可是!”木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愤愤不平地抬脚跺了一下地,“赤苇,我才要跟你讲我班上那些小屁孩,他们才十岁诶就在讨论谁喜欢谁谁是谁的丈夫谁是谁的妻子了,我说这样会让他们的父母难过的……”

赤苇觉得不能再这么放任木兔发散下去了,他及时地将话题给拉了回来,嫁女儿确实还为时尚早:“不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其实我要告诉你的是,昭子来例假了。”

“例假?”

赤苇看着木兔的表情,仿佛脑袋上有个进度条一样在缓慢推进,从对词语本身的迷惑,到一阵被逐渐唤醒的回忆状态,到回想,到搜寻,终于他回想起来,这是一开始领养昭子时他们提过的问题之一——她是个女孩,柔软轻盈质地,让人有为她付出一切的愿望,这固然将点燃两个大男人心中的呵护情感与汩汩爱意,但没有母亲陪伴成长的女孩其间出现的问题必然是棘手的,尤其在她身心都极度敏感的青春期。

他记得他们把昭子抱回来的那天是一个静谧美好的月圆之夜。回家的路上木兔光太郎坐在副驾驶,把婴孩抱在怀里,然后伸出右手,像托起一个排球一样小心翼翼、略带颤抖地托起赤苇的一只手问赤苇,你觉得用这个力度抱她怎么样?

或许你可以直接问问昭子——念出她名字的时候赤苇京治的语气都不自觉舒缓了,他感觉到她小小的呼吸在他们之间逐渐扩张成一个温柔的泡泡,填满全世界。

本以为可以冷静处理一切的心也迅速变得不冷静,为人父的酸涩眼泪涌上了赤苇京治的眼眶。回到家,两个人趴在婴儿床边注视她静谧美好的睡颜直到深夜。半夜木兔醒来,跳下床就要去看昭子有没有盖好被子,结果发现自己枕边空无一人,木兔颤颤巍巍地推开了灯火通明书房的门,发现赤苇京治正坐在电脑前打字打得噼里啪啦——他正在搜索整理一切问题的答案;如何养女儿,女儿青春期该怎么办,女孩的心理特征,女儿心中的好父亲……木兔光太郎一推门,他振臂一扫,把用来擦眼泪鼻涕的纸团扫进垃圾桶,正襟危坐,用唇语问:什么事?

第二天他们就把小姑娘带去了姐姐家。木兔光太郎终于回想起来,那时他们讨论的问题当中就涉及到了这一点——

当她终于长成少女、当你们终于要面对不可不忽视的性别特征,当你们要面对的女性不是你们的母姨你们的姐妹你们的同班女同学,而是你们的女儿。而她也必然将在某一天背对爸爸,检查自己胀痛的胸部、隐秘而血腥的核心。

坐在公园长椅上,二人都不可抑制地、充满崇高感地想起了那一天,无数次面对彼此重复的,就像一句不可逆转的誓言:“既然我们决定要和她一起生活,就必须负责到底,我们要让她健康地、无忧无虑地,不被欺骗也不被隐瞒地长大。”

 

“你听好,你记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人拎了三个袋子堵在家门口,赤苇京治再次拿出开明的口气重申:“咱们必须好好跟她讲例假的意义以及注意事项,用健康的、不打马虎眼的方式。我们已提前做了很多功课,包括寻找一个合适的谈话方式。姐姐说的你都记住了?……其实你也不用记住,因为我都背下来了,只要别打岔就好。”

木兔光太郎严肃地点头。

昭子被两个爸爸齐刷刷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眨眨眼睛,扫视他们俩手里的三个超大号购物袋:“你们去逛超市了?这是什么?呃——”

她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向了木兔光太郎左手拎着的购物袋,那里面是一堆昂贵的卫生用品——她竟比他们俩还直奔主题,赤苇冷静地看着女孩从丈夫颤抖不止的手里接过那个塑料袋,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说:这个牌子我用不太习惯——

那,爸给你退了?

赤苇又看了看丈夫的脸,一种十分牵强的笑容,陪伴彼此身边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木兔光太郎露出强装自然的笑容,当然,他还将在往后的日子里对着女儿露出这个表情,且不止一次……女儿干脆地说:退了吧,谢谢!

赤苇觉得现在并不是一个开口的好时机,恶补过的健康知识、打在手机备忘录上的姐姐的叮嘱、甚至于十多年前因女儿的到来目眩神迷的夜晚,现在一齐在他大脑中翻飞、旋转,混沌一团。

“昭子,我们是想跟你说……”

“例假?”她耸了耸肩膀,“你们想说什么?”她露出一个不会伤害到父亲的笑容,天真带点娇嗔,“这有什么?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会来例假了。你们才刚知道吗?”

“……”

“……”

准备好的家庭会议腹稿被潦草抹去。木兔光太郎低下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家庭装暖宝宝往卧室走,一边说,哎呀……要过冬了……

赤苇京治点点头,对昭子说,别看太久电视了,等会就开饭。她乖巧地应了声好。赤苇走进卧室,关上门,发现木兔正以鸵鸟的姿势把脑袋扎在枕头里。

“赤苇……”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她是怎么、是怎么……”

赤苇拍了拍丈夫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咱们是她爸爸,这没什么丢人的。”

然而赤苇京治当天夜里三点钟忽然惊醒,为自己和丈夫的行为尴尬得脚趾痉挛,不得不走进卫生间洗脸冷静。然后他发现他们下午给昭子买的卫生棉被拆开了,就放在洗手台的边上。

 

2

木兔昭子在长成少女之前,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她和别的小孩的不一样。比如,在看到动画片里和爸爸在一起的不是另一个爸爸而是妈妈的时候,第一次听健康知识讲座,甚至看到有关母乳喂养的街道宣传画的时候。

她对母亲最直接的想象是大姑母——光太郎爸爸的亲生姐姐。和光太郎爸爸有着一样漂亮银色头发的大人,经常把她带到自己的卧室来,试穿她给她买的衣服。来,昭子,你试一试。温柔牵扯起她衣角,领口翻过头顶,又轻轻把她的黑发理顺,一双手,溜开背后拉锁,女孩喜欢的可爱小动物图案,或者有一点点向往成为大人的白纱。不像光太郎爸爸固执地往上堆叠他认为的小女孩会喜欢的元素,也不像京治爸爸偏好为她选更安全朴素的颜色,毕竟在他眼里他更在意衣物材料的舒适程度。

有一天,她发现姑母的双人床边多了一架小小婴儿床。姑母常用的香氛被一种奇妙的味道取代,那是小婴儿的味道。她走过去,小心观察那张团在被子里的小脸,湿湿的样子,皱巴巴的样子,有朝一日舒展开来,将会是姑父姑母混合在一起的脸,而他将是他自己。

京治爸爸把手放在她的背后,她明白,爸爸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去的路上,她第一次问爸爸,我也是这样被生下来的吗?被你们当中的哪一个?他们开口前她就感觉到,爸爸似乎为这一刻已经排练了无数次,京治爸爸开口,木兔爸爸则和她一起坐在后座,轻轻挽着她的肩膀。昭子,我们都很爱你——

昭子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心大的,但她知道这种不斤斤计较的性格并不能被完全归因于“她的父亲木兔光太郎也一样地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毕竟她一开始就知道用血亲来解释他们的相关性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是的,是的。她没有妈妈,也没有自己的任何一个血亲在身边,但是她有两个爸爸。第一天上学的前夜,光太郎爸爸执意要穿运动背心出席她的开学典礼,理由是“让所有小屁孩看到你爸之后都不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一时间赤苇京治都不知道他是想对校园里潜在的霸凌势力实施威慑,还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霸凌势力。于是在昭子吊着他的肱二头肌大声夸耀爸爸的漂亮肌肉时,赤苇京治就已经把女儿的校服和自己的正装熨好了。

没有让光太郎爸爸到学校里给那些坏小子们展示肌肉很可惜,但京治爸爸的出席也不会让昭子感到失望。与京治爸爸同行一向给她安全感,同时也不由自主对开学日肃然起敬,他腰背挺拔地坐在家长席间,沉默不发一言。五分钟前刚刚认识就已经和她亲密手牵手的女同学得知那就是她的父亲,不禁赞叹昭子的父亲就像动画中的智慧角色,眉眼间有难得的中世纪风情(其实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中世纪),真帅气呀。

昭子得意洋洋,说我还有一个爸爸,改天带来给你看看。

赤苇京治在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时深觉没让光太郎出席是对的。他也未曾意料到在面谈的时间里他有那么多话要讲,年轻的女老师还未开口,他就完整地交代了昭子家庭情况的特殊以及他的顾虑,实在害怕她过早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不一样从而产生什么心理问题,更害怕有顽劣的小孩欺负她——女教师看出这位父亲的焦虑远超其他会考虑这样问题的家长,也看出了半途他隐隐约约的崩溃。在得到老师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会保护昭子从身体到心灵,并随时与他沟通之后,赤苇京治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办公室。

开学第一天午休时间,赤苇京治在去宇内天满公寓的路上经过学校(其实他绕路了),就抓到了在校门鬼鬼祟祟徘徊的木兔光太郎。

 

“其实总有一天,她将对我们感到厌倦。”

 

木兔昭子在上周过完了十四岁生日,没过几天便经历月经来潮。她是秋天诞生的小孩,被一对同志抚养长大。在这个父与母的家庭结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的社会,稍有不同便容易被视作异类。昭子并不觉得自己早慧,但仍旧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尽管父亲们为了她平安健康地长大时常过度紧张——她早就知道这一点。国小第一天就看见学校围墙顶部露出光太郎爸爸的头发,光太郎爸爸掩饰紧张的样子常常雪上加霜,让人觉得他要晕过去了,京治爸爸看上去不动声色,但昭子被他言传身教了见微知著的本领,从书房的废纸篓里常常发现他心烦意乱的笔迹。偶尔关上自己的卧室房门,她也听得见两个爸爸在外面说话,没有别的,都是她、她、她。

她知道爸爸们爱她,没有一点逊色于由真正血缘关系维系着的家庭。可是当神圣的成熟的瞬间真正到来的时候,擦掉大腿内侧沾上的血迹她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无人分享的孤独。当再次目睹两个爸爸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地察觉此类端倪,并妄图插手其中给予她可能的指导,她有点好笑,又有点火大。你们能教我什么呢?忍住没发作。看到光太郎爸爸买来的即将退掉的卫生棉放在一旁,她又莫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悲愤交加,索性拎进卫生间全都拆开了。

夜间冲澡,她站在花洒下掉了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无声无息。她站在满是雾气的镜子前,看见自己模糊的脸,惶惑的泪眼,她想她早就知道这特殊的日子会发生什么,如此暧昧不清、没有源头的哀愤想必也是其中一环。她低下头,看见脚下几滴鲜红血迹。想起现在不是夏天的同时,她打了个喷嚏。

京治爸爸在外面敲门:“昭子?”

光太郎爸爸在客厅里说话:“你穿上衣服了吗?”

她忽然怒不可遏:“你们能不能不要围着我转了?”

说出口方觉后悔,她发现自己脸上满是眼泪。她将留给父亲什么?门外没有声响了,他们又要该死地在一起讨论对策,讨论她,她、她、她。仿佛她生来是他们要解决的任务的一环,因自己特殊,所以他们必须十二万分警惕,精准规划出的亲密。努力阻止自己往那边想,如此可怕,所谓爱意!

她胡乱将身体擦干套上衣服,打开了门。

爸爸们靠在一起看电视,表情有些若无其事。

京治爸爸说:“把头发吹干。”

光太郎爸爸锤了京治爸爸一拳:“你也太啰嗦了,我都听烦了。”

京治爸爸白了他一眼,把电视换台。光太郎爸爸叫嚣说你干嘛要换台,我要看超级英雄。京治爸爸说这个点有黑狼的球赛,不看算了。于是光太郎又哭喊着Akaashi你连这个都记得,你真好——然后黏黏糊糊地贴了上去。京治爸爸把他的脸扶正了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但这人还是躺得东倒西歪的。

她讪讪走进客厅,没有人看她。京治爸爸说,昭子要喝牛奶的话记得热一下。又被光太郎爸爸锤了一拳,京治爸爸反手也是一拳。

“昭子别介意,”光太郎爸爸说,“你老爸他高中开始就爱给人当妈。”

京治爸爸出人意料地没有回击,反而幽幽叹了口气。看向了她,不可能没发现她的眼圈仍旧泛红,他用眼神问她——你想说话吗?

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那么晚安,昭子。”

“晚安亲爱的!”光太郎爸爸给她抛了一个飞吻。

 

在决定悄悄推开昭子卧室的房门检查她是否睡着之前,木兔光太郎觉得自己完全有可能为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愁白头发(他丈夫吐槽:你不愁也是这个发色)照她今天阴晴不定的反应,这一举动完全可能触碎这颗已经濒临崩溃的小小心灵——你为什么要窥探我!这是不尊重的举动!

他丈夫坐在沙发上把带回来的漫画摞成一摞,推了推眼镜:我觉得我们确实过度紧张。

然后了然地抬起头,木兔光太郎只看见他镜片的反光:“而且她全都知道。”

京治——

压低了声音发出哭嚎,却不留余力地压上沙发搂住了赤苇京治的脖子,跳上来的瞬间两只拖鞋被甩飞到客厅的另一端,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真的好怀念她小的时候喔,为什么小孩可以长得这么快?

这种话被听到会让人觉得不负责的。赤苇京治用气声回答他。这种感觉就像高中合宿午休的时候两个人缩在一块讲悄悄话。

可是难道你不怀念?她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主动要我抱她了,啊,好难过。

她又不是小宠物,总要长大的。

你别哭着说这么成熟的话。木兔光太郎蛮横地把赤苇京治的眼镜扯下来,用手掌胡乱抹了抹他泛红的眼睛,让赤苇京治一度以为自己要被揉瞎了。但想起昭子小时候木兔光太郎给她洗脸就没轻没重,用毛巾把她一张小脸搓得五官变形,刘海也乱糟糟的,小姑娘被揉得晕晕乎乎,模糊不清地向正在洗手池刷牙的京治爸爸求救。他笑得牙膏沫都滴到睡衣领子上,留下一块白色的痕迹。

此时此刻想起来他又笑了。但又生出莫名其妙的愁绪,沙发边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光线暧昧不清。

京治。木兔光太郎用胡渣下巴蹭了蹭赤苇京治的脖颈,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

我警告你,女儿已经十四岁了,而且说不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所有可能会发生在爸爸和爸爸之间的那档子事儿。赤苇京治伸出一只手把他的脸推开。至少不要在这里——把你的手从我裤子里拿出来!

你叫太大声了哦,她会醒的。

木兔光太郎!

哇哦,已经硬了!

正在混乱急速的亲吻中试图劝服木兔光太郎好歹回卧室的前一秒,赤苇京治分辨出了穿着睡衣出现在客厅的女儿脸上有些无语的表情。那感觉不亚于上班时被同事发现脖子上的吻痕(尽管自己这一辈子小心谨慎从未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甚至比这还要糟糕。

他感觉到正扶着自己下巴、试图把自己的脸扳过去接吻的手迅速放到自己的脖子后面,努力扭转成一个健康的热情拥抱姿势。但跪在自己张开大腿之间的膝盖一时难以收回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木兔光太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强打精神的笑容:“哇昭子酱你怎么还没睡呀,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抱抱京治爸爸呀?”

昭子笑了:“昭子酱是什么鬼啦。”

赤苇京治觉得自己人生最巅峰的羞耻时刻不过如此,因为他甚至还硬着。但下一秒女儿走了过来,伸出手臂搂住了不清不楚的他们俩,他又觉得就算现在就死掉也没什么了。而木兔光太郎也迷迷糊糊地在一阵冲上天灵盖的紧张余波和幸福的眩晕中想,啊,原来她就算到了这个年龄也还是会来拥抱我们呀。

 

然后他们听见她说:“我想了很久,没办法睡着——你们当初为什么要领养我呢?”

 

3

其实在他们之前有过的讨论里,从不直接提及“领养”她。

小的时候说,我们像摘星星一样把你从天上摘下来,你像星星一样照亮我们的生活,所以你的名字叫“昭”,稍微懂事了就告诉她那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我们会永远爱你。但他们唯一想错了的地方就在于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在女儿已经能够睁开自己的眼睛注视自己镜子里的裸体,思考自己而不是全人类——从哪里来的时候。

自她来到这里,自她走进两个人的世界,她就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过度紧张是因为爱她,过问或不过问,关心或假装不关心,都是因为爱她。

但,她总有要逐渐分化出更多个自己的时候。许许多多个她自己,不是同志家庭出身的小孩,也不是被一对同性恋人密切关注、寄托所有的小孩,父亲们注视她从小到大,而现在她也将回过头来,真真正正以自己的样子注视父亲们。

 

为什么会是我?

 

感觉到她的眼泪很缓慢地渗进了自己袖子里,木兔光太郎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他略带无助地看向赤苇京治,赤苇只把手伸过去,缓缓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听见京治爸爸说:虽然这很老套,相信你也看过不少言情小说了……但是你有兴趣知道我们开始决定在一起……一直到一起领养你的事情吗?

她抽噎着擦了擦眼泪。光太郎爸爸迅速地跳往一边,在他们之间让出够她坐下的空间,她一坐下就被两只温暖的手臂搂住,她咕哝道:好吧,你们说吧,千万不要太老套,也不能太恶心……光太郎爸爸的声音也带着哭腔:什么老套,什么恶心,我和京治是真心相爱……你怎么会这么想……

 

爸爸相爱,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她在两个人为她伸出的羽翼阴影当中抬头,知道他们相爱。知道衣柜深处两件号数相连球服的渊源,甚至也翻到过很老很旧的录像带,尽管如今早已没人看DVD了。小时候爸爸也把她放在膝头翻照片,年轻的爸爸们靠在一块儿,高中,大学,眼神热烈,从勾肩搭背又到十指相扣。厚厚一本剪贴簿,各色杂志上裁下来的,光太郎爸爸的黄金岁月,奥运会,世锦赛,大名单,大满贯,放在木盒子里的累累奖牌。而京治爸爸始终和他在一起,体育馆,庆功宴,某趟出行里没有计划地躺在草坪上。

——他们是天生的爱侣。

 

“赤苇。”

赤苇京治的手往床边摸了摸,知道指纹会把镜片碰花,于是又徒劳地放下。光太郎的脸贴在他腹部左边,硌着肋骨。眼睫,眉毛,细碎地触碰皮肤所有感触。温存状态下,身体正不清不楚交缠在一起,他轻轻说,我想有个孩子,和你。

他要退役了,尽管他说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一刻。赤苇提醒他说,可是你知道会有这一天。说出来方觉对恋人有些许残忍,但这仅仅只是赤苇京治自己的感觉。他怎么会不知道呢?竞技体育的赛场永远属于最年轻也最成熟的躯体,年华不能重返,机遇不能久占,况且,况且这累累的伤病。

这是连爱情也无法解决的事情。但赤苇京治决定和他一起。

百无聊赖,温存之中,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情,大学时光太郎从五级台阶跳下来,像离弦之箭奔向操场尽头的赤苇,冬天夜晚跑过三站地铁路程再带他连夜穿过黑暗街区,餐饭,******,浪漫的想象,结实的手臂小心翼翼拧下一个坏掉的灯泡,戒指出现在无名指的那一天是悄无声息的——

他说:好啊。

他再伸出手去摸摸木兔的头发,对方深吸一口气,将嘴唇贴上他那侧皮肤,用气声十分满足地叹出一声:京治。他感觉到对方下巴上细密胡茬,一片尖锐粗粝的野生草地,野兽落落的利齿。他忽然很想替自己喜欢的人哭一场。

 

温存过后饥肠辘辘,当他们出门时,外面刚下过雪。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有声音,街上鲜少行人,只是不声不响牵着手,珍贵的时刻。

“咱们养一个小孩吧,”木兔忽然说,“很小很小的那种小孩。”

能照顾得过来吗,毕竟我们都没有经验,身边也没有有经验的女性……赤苇还没问出口,便听见木兔接着说:“我想啊,要养一个小孩儿,多少想要从一开始就陪在她身边。想看她长大,一分钟都不想错过。”

“养女孩?”

“嗯,我喜欢女孩。”

“福利院并不像超市一样,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买到。”

“但是如果她在那里,我们就会找到她。”

他在说什么?一如往常,专断独行的。可是赤苇却隐隐约约觉得木兔光太郎并没有说错,也许会有一个被错失的小姑娘,完好的,新生的,刚刚好地降临在他们道路的前方,空白的记忆有待填满,生命将如春天花蕊一般爆炸生长。

赤苇有些恍惚,洁白道路上行进仿佛在做梦,他慢慢说:“嗯……女孩儿。”他们握着的手紧了紧。听见木兔光太郎带笑的、有些天真的声音:“啊,我已经想象到了,给她扎辫子、给她挑裙子,带她去公园荡秋千,教她打排球……喜欢就一定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打,不喜欢也就算了。不过……哎,我想不会有人不喜欢打排球的。”

“嗯。给她念儿童绘本,她还会交到好朋友,周末我们一起去公园里野餐,放假就去迪士尼乐园玩。她还会长大,喜欢上流行或者朋克音乐,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有喜欢的人,第一次收到花,她还会结婚,或许生子……她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也会明白她是谁。”

“我只想让她明白我从现在就开始爱她了。”木兔吸了吸鼻子,赤苇则伸手揉了揉眉心,有点沮丧地说,我也是。

木兔看了他一眼,假装满不在乎地说:“还想让她知道被赤苇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赤苇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的情话过两年可以更新一下再讲给她听。”走至道路尽头,拐进稀落人群,他后知后觉有了孩子以后他或许不大可能再说出这样的话了,于是有的话必须赶紧说出来。

于是他又清晰又快地说:“嗯,我也想让她知道被你爱是幸福的。”

 

即日决定把领养一个孩子的消息告诉亲戚朋友们。木兔在家庭聚餐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慌张地大叫出声:“姐姐你知道吗,我要当爸爸了!!!”(他本来是想营造出“郑重宣布”的感觉,结果一开口就成了“起火了”的效果),吓得大姐眼神发直,二姐则默默把目光放在了赤苇京治的肚子上(…)。

赤苇被左边的噪音震得耳朵疼,只能用眼睛告诉她:我们只是在办领养手续。

二姐说:孩子!!你们知道小孩是什么灾难吗?听我一句劝,你们还年轻,多享受二人之间的罗曼蒂克,别让小孩贸然闯进你们的生活,用尿布和牛奶搅得一团糟!

大姐的意见则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不这样觉得,我觉得有个孩子也可以是罗曼蒂克的一环——她甚至已经满眼泪花地把目光投向赤苇的肚子。

赤苇:……我去上个厕所。

光太郎在解释一环中完全没发挥任何作用,他开始和两个姐姐窝在沙发上大谈和将小孩一起拥有的甜蜜未来。虽然有些花费功夫,但姐姐们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开始在母婴网站上狂加购物车。相较之下,好朋友们的反应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日向翔阳眉头都拧起来了:什么?……赤苇前辈……

佐久早:把你的嘴巴收起来,会有虫子飞进去的。而且我猜他们只是领……

宫侑以一个滑铲的开场出现;******!了不起!你们应该去申请专利!

木兔豆豆眼:谢谢!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木叶的反应就正常多了,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说:哦。

然而下一秒他就把手机扔了出去,被赤苇京治用一个合掌的姿势漂亮地接住了,木兔适时喊出:接得好!以及我就是爱看秋纪被吓一跳的样子,heyheyhey——

木叶秋纪决定不让他得逞,于是扯了扯嘴角微笑着说:你搞错了,我只是有点惊讶,并且担心我的好朋友赤苇将要面临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的艰苦生活。

赤苇长舒一口气:啊,终于有人说到点子上了。

木兔:……赤苇!

赤苇: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终于没有人把重点放到我的腹部上来了。

 

昭子笑得直接倒进了赤苇京治的怀里,就靠着他的肚子,她还在笑,笑得停不下来,还带着恶意地用拳头顶了顶她爸爸的肚子:“我能想象得到——第一天光太郎老爸对待我就像给他最珍爱的排球充气,多一点不行,少了更不行,一定得分毫不差,必须是那个节点。但是第二天他就把我往空中抛了是不是?”

赤苇拨了拨她粘在脸上的头发,用他一贯的口吻说:“那倒没有。第一次把你抛进空中是你学会说话的时候,然后我打了他一巴掌,为了腾出打他的那只手,我还把你的奶瓶打翻了。”

木兔光太郎尖叫一声,也想倒进女儿怀里,但想想现在她的腹部可是需要呵护的地带,他倒到一半又弹了回去,伸出一只拳头凑到赤苇京治鼻子底下:“京治凶死了,我可没少挨骂。”

两个笨蛋男人居然从一开始就在照顾她,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毕竟在让她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在父亲节准备双份礼物之前,两个人必须要面对的是她莫名其妙的发烧、突如其来的咳嗽与喷嚏、稍不注意便过凉或过烫的奶瓶,以及在深夜忽然被哭声惊醒。

在那期间赤苇京治甚至还要抽身对付天旋地转的工作,坐在儿科医院的走廊上通宵,经济一度捉襟见肘,木兔光太郎想要找一些别的******,可惜常常做到一半被赤苇京治搅黄,因为木兔光太郎身上有旧伤。有一段时间他们一起去医院,看着光太郎先进理疗室,赤苇京治才转头抱着她转去另一个楼层。除此之外,各式各样证明手续、择校、心理问题考虑以及必须为孩子做出的选择取舍。有些空气冰冷夜晚,赤苇京治坐在床头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发现木兔光太郎消失了,穿上衣服出门去找,看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垫球,一下一下,百无聊赖,回过头看他,眼里难言疲惫。

他们于是又一起出门散步,中夜时分相对沉默无言。昭子的年龄同时可以粗浅计算木兔光太郎离开球场的时间,赤苇听见丈夫低声呢喃,我真想让她亲眼看到一次。他明白活跃时期的再多荣誉都给予不了这刻寥落一点安慰。

他无往不胜的、在打球上执着近乎天真的木兔前辈,也到了发出这样感慨的年纪。

再回到家,木兔光太郎说要看看她有没有踢被子。他们一起轻轻推开门,女孩怕黑,床前一盏小夜灯微弱光亮,熟睡之中的呼吸起伏。虽然人生的荣光就像昙花一现,但始终有人可让他感觉安慰。

于是他们又都忘记了今夜的感怀。

 

4

“哎,养小孩真不容易,我好像长了不少白头发。”

京治父女俩连眼神都懒得给光太郎爸爸,但昭子从京治爸爸怀里起身,沉默固执坚定地抱住了光太郎爸爸。

 

“所以,其实,我还挺意外你们俩会想要孩子的。”木叶说,“看你们那黏糊劲儿,我说,多少也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吧。”

“但这明明跟我和京治感情如何完全没有相关。”木兔说完把赤苇京治的脖子揽过来,赤苇京治露出无奈神情但也没躲开,“请干爸爸准备好礼物届时到场!”木叶从这个特别的称谓中竟也或多或少感到一丝丝成就与慰藉,当即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存在,不需要别的原因,而仅仅只是它存在,就足以让我们心甘情愿为它献出所有美好的感情。

更何况他的好朋友,是这样一对感情充沛,爱着彼此,也爱着世界的爱侣。

 

我们没有想象过吗?……想象过的。想到你会长大,有一天坐在凳子上双腿能够自然地触到地板,有一天你躺在床上会无来由地想要哭泣,有一天你注意到我们血缘上的疏离,试图用来激怒你的父亲,我们再如何爱你,你都会不免怀疑这爱到底缘何而起……

但我们要告诉你,我们爱你,没有原因。

她把脸从光太郎爸爸的胸膛里抬起来,光太郎爸爸正把纸巾旋成小尖去拭她又要流下来的眼泪,甚至小心得撅起了嘴,看上去很幼稚也很可笑:哎呀京治你少说点,我们昭子的眼睛都要哭肿啦……她无语地说光太郎爸爸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张开五指去抹木兔光太郎在脸上横流的泪水,爸爸还在呜咽,京治,你也没告诉过我你准备的台词有这么感人啊……

忽然在她和光太郎爸爸互相擦眼泪的混乱当中,她感觉到京治爸爸凑过来,在她的脸上轻轻落下一吻。她有些惊讶,因为自她升上国中,爸爸们就不再随便亲吻她了。

她转过脸去看京治爸爸,他的脸在柔光中更显柔和,这就是原因,所以昭子,不必愧疚,这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她遥远的记忆当中,难得在某个周末的清晨早早醒来,她本想偷偷溜进厨房偷吃一点点冰激凌,踮着脚走到走廊拐角,有些失望地嗅到了煎蛋和吐司的气味,稍微探出头,她发现父亲们正并排站在流理台前接吻,就像睡前故事中的王子公主——原来王子和王子也可以这样干。两人身躯高大,沙发上还搭着换下来的运动服,京治爸爸微微闭眼,光太郎爸爸睫毛低垂,始终厮磨,亲密无间,蒸汽从他们中间冒出来,刚刚还在用刀将小番茄对半分的手,正因沉醉亲吻而在京治爸爸的脸颊边流连,她听见各式各样声响,油在热锅上流动,蛋液成形碰撞交响,以及沉而又沉,呼吸与亲吻交换的重量。

她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心跳,赶紧轻手轻脚溜回房间,躺回被子里团成一团,伸手抓住自己冰凉的脚踝,小小身躯略带颤抖。那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幼年昭子不知不觉领悟的只是他们三人相爱,父亲们先她一步窥探那情感的样貌。

后来当少女昭子再次回想起那天清晨中窥见的亲吻画面,才能再次知道,父亲们亦步亦趋、战胜生活中的潦草与破碎才最终抵达的此刻有多么珍贵。这样面貌的幸福已近乎圣洁,无可取代。

 

“只要看着你,昭子,只要你在那里,我们就会找到你。”

 

爸爸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语气轻柔如同幼时给她讲童话,悠远的轻轻落下的一句落款或者结局。她在某一刻觉得正在轻轻摩挲她头发的并不是当初抱着她打开新居室门的高大成年男性,而是和她同龄的,对爱情仍有美好想象、如同白桦树和田野里清脆雨滴一般的少年。她遥远的、年轻的爸爸曾经在世界的舞台上摘得桂冠,排球在空气中找到了唯一的既定的道路,他们曾那样自由地相爱,从格子间里走出来,在东京的街道上若无其事地接吻,爱情的最初不免有冲动与自我的怀疑相辅相成,但他们仍然相爱。最后穿越青春的丛林、阳光投下阴影,穿越必然会有的伤痛与别离,他们最终找到了她,像年轻时怀抱一个纯粹梦想一样,将她轻轻托举。

少年没有年龄,只用漫长的相爱的光阴对她说,而之所以你能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在没有边界地爱着彼此,爱着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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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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