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一个蒙住眼睛的人被带到这里,他大概能很快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巴黎十八区,蒙马特高地。这样的判断往往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和煦的秋日阳光,微微发咸的街巷气味,以及小酒吧里嘈杂的声音。人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交谈,法语,意大利语,英语。摘下眼罩的那一刻,他将会看见鳞次栉比的酒馆和商店。那些建筑有着颜色明亮可爱的墙壁,有些还被画着生机勃勃的墙绘。九月初的蒙马特,每一个角落都无序。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生命力。
但赤苇京治并不热衷于这种富有生命力的无序。他轻轻关上单人间的门,沿着木质楼梯往下走,秋初的日光落在他半边脸颊,温暖得毫不克制。些许透明的灰尘在光线里漂浮旋转,毫无方向,像失去翅膀的蝴蝶,显得很是孱弱无助。他胳膊夹着一卷图纸,伸手去推公寓楼雕花的大铁门。它被铸造得如此厚重,将所有吵闹隔绝在公寓楼外部,仿佛一条线切割开喧嚷与寂静,也切割开无趣的他与过分鲜明的十八区。
这一年赤苇京治二十二岁,在离家一万公里的欧洲城市读一个没有多少亚洲人的专业。他学建筑,而建筑也并不是他自己想要选择的。这一切与其说是上天的旨意,毋宁说是他那严谨有序的家族的安排。一位建筑师的长子,从出生便注定也要成为一位建筑师。这样的命运从他初次学会讲话就开始发育,并在十八岁那一年破土而出。那一年他站在父亲的病榻前,母亲告诉他这是父亲要讲的最后一句话。他低着头,听到病榻上的父亲用极度虚弱的声音说,京治,你要做正确的事。
你要做正确的事。
这句话就像是某种诅咒降临到他身上,不容忤逆的沉重。自此他成为被绑缚的囚鸟,再也不会飞上偏移的航线。他在十九岁生日那天离开东京去巴黎留学,选择的也是早已尘埃落定的道路。他当然并不讨厌这样的命运,倒不如说建筑师会是一份很适合他的工作。精确到毫米的设计不允许任何偏差,一切风险都被计算规避,圆规和钢尺勾建起早已被安排稳妥的未来。如果这就是他的人生,那倒也没有什么好抱怨。赤苇京治推开公寓楼的大门,强烈的阳光在那一刻猛地向他袭来,以至于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而他也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那个人的。
那个人此刻就站在咖啡馆的门口,背着一个白色的单肩运动包,手忙脚乱地同服务生在说些什么,英语笨拙又破碎——他们互相猜不透对方讲的话,都露出有些着急的神情。那个人梳着长耳鸮一样向后的背头,眼睛也像长耳鸮一样圆圆的,看起来有几分好笑。赤苇京治听出破碎英文单词里的日语口音,于是向前几步用日语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那个人回过头看他,愣愣的,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迭声地说着谢谢,便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起来。讲的话乱七八糟捉不到重点,赤苇京治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整理出完整的故事线。这位先生——名字叫木兔光太郎,在讲述当下问题之前先喋喋不休地介绍了一阵自己的名字和爱好——是独自从东京来巴黎旅行的。原本打算下午去拜访蒙马特高地的圣心教堂,却没想到第一站就迷了路。英语同法语一样糟糕,差不多只能蹦出零碎的单词,于是不得不在咖啡馆门口开始一场异国语言的拉锯战。赤苇京治听到这里,木兔光太郎又开始扯远,讲起下个月要去克罗地亚的俱乐部——
“我知道了,我带您去吧。”赤苇京治打断木兔光太郎的喋喋不休,在他再一次失去重点之前。末了又向一旁的服务生很抱歉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那就是一个烂俗故事的伊始。他后来偶尔想起这一天,觉得这一切都滑稽得有些可笑。那个下午他原本是要回学校整理一份作业的图纸,却神使鬼差去给一位不认识的陌生人带了路。生活里总会有一些诸如此类的瞬间,在它们进行着的时候显得很是稀松平常,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事件”。但谁也不会想到它将预示着命运的改变,自此一切都走上不同的道路——在他毫无偏差人生里未曾计划过的道路。
早秋的阳光明亮温暖,他们并肩沿着蒙马特的小巷走着,街道在面前铺展开来,引他们走上长长的斜坡。他们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是哪里人啊?东京人。好巧我也是——你在这里生活吗?是的,我在这里读书。学什么呢?学建筑。
“为什么学建筑?你很喜欢吗?”
这是一个赤苇京治没有准备过的问题,一时之间只能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一句:“谈不上非常喜欢,但也不排斥。我的父亲是建筑师。”
“你离他这么远,”木兔光太郎眨眨眼睛,又问,“他不会担心你吗?”
他死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方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一下涨红了脸,赶紧一迭声地道歉。赤苇京治垂下眼睛,觉得这样的反应几乎有些可爱。没关系的,他说,我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而已。他接着又讲起一些零散的有关父亲的记忆——父亲的久病的身躯,或许是因为连年劳累也未可知。散在病榻下的图纸。厚重的,或许一生不能读完的文献。父亲的过去。他的未来。
他们登上长长的阶梯,走到圣心教堂的底下,停下了脚步。岁月不曾让这座通体洁白的教堂承载任何污秽,澄黄的日光染在教堂拜占庭式的圆顶上,也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沉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赤苇京治知道自己应该去学校了,但那一刻他却倏地有种不愿独自离开的奇特想法。这很怪异,他应该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不可能为一个陌生人而改变自己一天的计划——
“我打算在这里看日落。”
木兔光太郎在那个时候忽然说,似乎是看穿他的窘迫而要给出一个借口。又或者这句话本身什么理由都没有,说它的人也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只是单纯的一句“打算”罢了。谁知道呢。赤苇京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那我陪你等日落吧,今天去学校也来不及了。
好拙略的谎话。拙略得他几乎想笑。那时分明是下午四点,巴黎早秋的白日漫长,不到晚上八点半是不会有日落的。他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他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去学校里,把自己再一次藏进厚重的书籍、冰冷的卡尺和未完成的图纸里去的。然后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用数字、线条和计量单位把自己掩埋,直到晚上再迎着月光回到他的单人公寓。
但他却说了谎。他说,去学校来不及了,我陪你等日落。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他说的第一个谎。而他在那时候又想起他曾说过的一切谎言,雀跃又虚伪的,为一些他并不真正热衷的事物。并不喜欢的礼物,并不在意的学业,并不感到期待的将来。但因为父亲如此希望这一切的发生,他便也像是为一个苍白陶器上色那样,为他无趣的人生涂上媚俗做作的油彩。好可笑,赤苇京治想,或许谎言比真实更让他觉得亲近。
他们在圣心教堂门口长长的阶梯上坐下,面对着开阔的城市全景,又开始零零碎碎地聊起天来。他们聊天气,聊食物,聊故乡,一直聊到太阳开始慢慢西沉。赤苇京治觉得惊异,他一向并没有这么多话好讲,也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闲聊上。他谨遵父亲的教诲,把每一秒都用在“有益”的事情里。现在或许是一种习惯,但那时他想的只是如何让病榻上的父亲更满意一点而已——更为身为长子的他感到骄傲一点,似乎那就能些微地减轻父亲的病情。但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想,父亲会离开并非因为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而是因为命运从来便是如此而已。
“那么你呢——你的工作是什么?”
赤苇京治接着问。“工作”这个词讲出口的时候,他看到木兔光太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火焰般灼目的光。燃烧的,无序的,充满生命力的。
“我是运动员,我的工作就是打球。”木兔光太郎回答。
他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很喜欢吗?”话音刚落才觉得自己问了多么无聊的一个问题,一个傻得不像是他会问的问题。而在那一刻他却忽然很想知道这个无聊问题的答案——它或许会改变他的一生。他在心脏的深处隐隐地想。荒谬而缺失逻辑的假设。
“喜欢。”
木兔光太郎答得很快,几乎像是等待着他的这个问题一样。Su。Ki。两个音节仿佛落下的鼓点,清脆响亮得让他不能招架。他在那个瞬间知道木兔光太郎是完全发自内心说出这两个音节的,它们如此明亮真诚,从木兔光太郎的嘴唇间像是圣经一般被剥落出来。那两个音节落在他的鼓膜,有着他从未体会过的灼热。是在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些灼热归因于一种他无法解释也不曾拥有的热爱——对一项运动的热爱,对一个瞬间的热爱,对生命本身的热爱。
他愣在那里,忽然想不出该接着问什么问题才好。在那一刻他踏进一个他无法看透的领域,而他本能地又觉得这会是一个无比危险的领域。橘红的夕阳在那一秒忽然变得异常炽热,把它的光芒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天空晴朗,于是没有任何飘荡的云层能够阻挡那些光芒。城市在夕阳之下铺展,鳞次栉比的建筑,河流一般延伸的街巷,都被奔流的夕阳淹没。整个巴黎仿佛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卷,浸染在日落的余晖之中。他回过头,看到木兔光太郎的眼睛也在余晖中望着他,仿佛一对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京治,你要做正确的事。他在那一刻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它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从冰冷的红檀木书柜中,从长篇累牍的文献里,从父亲一生未能离开的病榻上——做正确的事。但从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什么才算是正确。他好像一艘盲目航行在夜幕里的船,从一开始就不曾朝向旭日。但有一天太阳终于出现,用它夺目的光芒刺破黑夜,照亮所有他无法辨认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所以父亲,他在心里说,用二十二年来未曾有过的坚定语调,在那句话里藏着他长久的压抑和对命运生涩的反叛。所以父亲,他说,我不能再做正确的事了。而这个夜晚将会是第一个错误。
——那的确是一个错误。
傍晚时分的天幕是暧昧的靛青,从玄关玻璃投下一片粼粼的光影。赤苇京治停在单身公寓的门口,木兔光太郎站在他的身后,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无言地伫立在这种极为刻意的安静里,他的感官也一点点变得极度敏感起来。他闭上眼睛,身体敏锐地捕捉到光影的温度,渐渐变得胶着的空气,和不用回头也可以听到的,木兔光太郎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安定又潮热的吐息,扫过他微微战栗的后颈。那的确是一个错误。他又想,从嘴唇间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无奈也似乎是某种隐秘的期待。他知道他们要******了。
暗蓝的夜色落下,像是缓缓拉起的帷幕。夜晚的蒙马特仍然喧嚷,充斥着繁杂的交谈声,间或也有街头艺人沙哑的吟唱。但这一切喧闹都被厚重的隔音玻璃所阻挡。他坠入一个与人间万象格格不入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只有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他一边想,一边又觉得自己幼稚得有些好笑。木兔光太郎低头亲吻他的肩膀,轻盈得像是鳞翅目昆虫的翼。那些吻落在他潮红的脖颈和平坦的胸口,把他变得湿润又柔软。他热得头昏,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沉在那些绵密的吻里,只在快要窒息的临界点才探出水面,吸进长长一口氧气。“很辛苦吗?”木兔光太郎在那时候问他,声音明亮又无辜,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他摇头,身体滚烫,弯得像一张绷紧的弓,难以抑制地颤抖。
木兔光太郎抬起头去望他,探出的手指舒展,要握住他的灵魂。他在一片茫然里看到木兔光太郎的眼睛,被月光映得琥珀般通透,在浓稠夜幕里闪闪发光。他于是又失去思考的力气,像被驯服的动物,乖巧地抬头去含那探过来的食指。柔软湿热的舌尖追逐指节,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指腹粗糙的质地。或许是因为常年累月的触球。他还没来得及问木兔光太郎的工作到底是哪项运动,但当下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去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手指从唇齿间抽离,温柔又强硬。赤苇京治顺从地向后倒下,倒在水波一般清澈的月光里。像迎接风的峡谷,他发出无声的邀请。他们缠绕在一起,如此迫切又亲密,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那个夏末初秋的假期里他们到底做了多少次,赤苇京治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费心去记得。他们每一次做完都会靠着双人床的床头聊天,冰冷的雕花铁栏杆抵在肩胛骨上,凉得他忍不住要轻轻发抖。他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点燃,橘红的火光在夜幕中稍纵即逝地一闪,很快又隐没到漫长的黑暗里去了。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木兔光太郎很快会说,声音半是命令也半是请求。评论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其实是件很暧昧的事情,说出这样一句话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底气,或者至少自认为自己有干预另一个人生活的权力,而他们明明连亲密关系都还算不上。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界限的逾越,但木兔光太郎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低下头顺从地掐灭了烟头,对方的手指探过来捉住他的右手,像是某种奖励。你的手很漂亮,赤苇。木兔光太郎又说,每个话题都来得突兀且毫无预兆。赤苇,你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二传手。
“什么是二传手?”
“球场上的术语,”木兔光太郎捉着他的右手,抬起眼睛笑眯眯地看他,“二传手是球场的司令塔,谁有权力触球,都由他来决定。赤苇,如果你也打球的话,或许会成为优秀的二传手。”
是吗?他回答,声音轻轻的,好像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不打球,听着那些陌生的名词却觉得遥远又亲近。木兔光太郎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每个位置在球场上的意义,他其实并没有很关心,但他愿意多听一会儿。那时他还不太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木兔光太郎眼睛里的火焰。无序而充满生命力的。他想让它再燃烧一会儿,就算仅仅是多一个夜晚也无所谓。
“……或许,”他终于说,“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是这样的。”
他把“平行时空”这四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是一句本不可说的谶语。这大概也是他一直聊以******的说辞,或许哪个平行时空中的自己不会过着如此味同嚼蜡的人生。在某个平行时空里他不是一位建筑师的长子,也不是一个庞大家族的继承人。那他就可以和木兔光太郎去上同一所高中,或许也站在同一个球场上,在无数掌声和欢呼声里打一场他并不在意输赢的比赛。然后他把手里的球传给木兔光太郎,像托付过于沉重的宿命。而一切沉重在木兔光太郎的手里都会变得轻盈。它变成一个跳跃,变成一个漂亮的直线扣球。它会冲破一切试图阻拦它的铁壁,势不可当。
“那你也会对我说‘赤苇,传球给我’吗?”他偏过头去又问,语气半是诘问半是玩笑地。
“我会说一万遍。”
他们倒下来又接一个很长的吻,然后再做一次。或许也不会做,他不知道。和木兔光太郎在一起的每一秒都不存在定论。不******的时候他们会把时间荒废在长长的塞纳河左岸。他在很久之后也仍然会回忆起那时候巴黎的落日,比他见过的所有落日都要灼热和漫长,似乎那轮太阳永远倾泻着橘红的日光。它永远不会坠下。一支业余交响乐队在河畔演奏不知名的民谣,远远能听见不太和谐的小号声音。日耳曼大道两旁的行道树牢笼一般交织,他们坐在层叠缠绕的藤蔓下切开一颗本尼迪克特蛋。粘稠的蛋液从中间流出来,质地温和,也像一颗被切开来的太阳。他抬起头又看到木兔光太郎在澄黄的日光里微笑着望着他,眼睛弯弯。四周是氤氲的咖啡豆的香气,温暖又安定。他觉得很奇妙,那个瞬间他忽然感到一种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特殊又隐秘的快乐。他想,那是和木兔光太郎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是他不曾拥有的自由。他的迟到的浪漫。他的二十二岁的初恋。
九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赤苇京治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母亲并不常给他寄信,他们大多数对话都还是发生在电话里。有没有按时吃饭和睡觉,课业会不会很紧张,诸如此类琐碎的日常话题。而如果母亲选择用邮寄这种费时又费力的方式同他交流,那或许又是要托付给他什么(母亲认为)很重要的东西。他拆开信封,动作轻而缓慢。那时候他和木兔光太郎一起坐在十八区的一家餐厅里,昏暗的烛光映在米黄色信封上,摇摇欲坠。
木兔光太郎并不会问他那是什么,而他却莫名地感到一种要去解答的义务。是父亲的遗物,他说。说完却又觉得自己显得可笑,对方或许根本不在意这个无聊的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儿。主厨端着两份前菜上来,插入到僵持的沉默之中。“会很烫,请您注意。”他听见主厨有些蹩脚的英文。
前菜是奶油焗蜗牛,乳白色奶油在小巧的石质容器里嘶嘶作响,蒸起一股罗勒叶的淡淡香味。木兔光太郎望着他,睁着明亮的,圆圆的眼睛,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他于是又开口了:“他们有时候会寄给我一些父亲曾经的手稿,可能是希望那些手稿能激励我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什么职责?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审问自己,但很快又接着说下去了,“可我觉得那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被他说得又轻又快,仿佛它根本就无足轻重。但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感到一阵自我毁灭的******。它们都没有意义。他的人生,父亲的人生,有关一个庞大家族的叙事。他把这一切置于冷峻的审视之下,然后宣判它们皆是徒劳。而在否认那一切的瞬间他的骨髓都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他觉察到一种隐秘的,却几乎令他分崩离析的兴奋。
他在毁掉他自己。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想,而他并不想就此停下。
“为什么?”木兔光太郎问他,一边把餐叉刺进蜗牛柔软的身体里。
“因为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木兔先生。我的人生是黑暗的,我没有看见过光。”
他终于说,以一种忽如其来的莫大的勇气,仿佛在作一个无法回头的宣言。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心脏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或许是他一直以来与之共存的某种坚持。而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木兔光太郎的面前。然后他把它捏碎,似乎全然不在意地。他说你看,这就是我想要逃离的一切。
“赤苇,”木兔光太郎忽然轻轻地喊他一声,他抬起头,看见木兔光太郎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又温和。“赤苇,”木兔光太郎又说,一边放下刀叉,“那是因为你已经足够耀眼了。”
他几乎失语。木兔光太郎好像还在说什么,但他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而他不知道让他失语的到底是这个口不择言的自己,还是木兔光太郎的那句话。你已经足够耀眼了。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诸如此类的词语能和他联系到一起。他所赖以生存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好像玻璃器皿一般脆弱,它们被木兔光太郎轻易地打碎,又被轻易地粘合到一起。被摧毁,又被重建。那些他没有能力去承担的,在那时候却显得好像羽毛一般轻盈。它们存在在那里,然后木兔光太郎就会给这一切赋予意义。
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没有******,只是靠在双人床的床头很安静地聊天。一开始是聊一些很普通的话题,像是今天吃过的牛肉到底有没有煎到medium rare。那家店的法国主厨似乎有点任性,爱把熟度压得比标准更生一些。木兔光太郎说他并没有吃出来。他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在意这些细节的。
呃呃,如果你很在意的话,那就还是挺重要的。木兔光太郎说。他觉得说这句话的木兔光太郎几乎显得可爱,于是抬头去亲木兔光太郎湿润的嘴角。他在那个黏黏糊糊的吻里又听到木兔光太郎在喊他的名字。赤苇。赤苇。声音轻轻的。他于是停下来,说木兔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下周要去克罗地亚了。”
那是一句他早已经预料到了的话,是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就已经向他披露出来的,属于这个故事的结局。他对这一刻的来临也并没有表露出惊讶,于是就撑起一边身体,说是吗?他记得木兔光太郎是要去克罗地亚的俱乐部训练的,那也是最初把木兔光太郎送到他身边的理由。他当然没有说“你可不可以留下来”的立场,而他也并不打算说这样的一句话。
但他还是说了,只不过是半开玩笑地。他说,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留下来的。
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玩笑,而对方却好像当了真,忽然开始认真思索这句话的可能性。他几乎被木兔光太郎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逗笑,过了好一会,木兔光太郎才抬头看他,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我不能留下来,”木兔光太郎说,“但是我可以等你。”
他笑起来,觉得木兔光太郎那副严肃的样子几乎显得天真无邪。“等我什么?”他问,一边转过头来望着木兔光太郎的眼睛。
“等你来找我。”
木兔光太郎说,一字一顿地,声音明亮又清脆。他说得如此坚定,仿佛他无条件地相信赤苇京治一定会去找他,也一定会在漫长岁月里的哪一天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那样的相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呢?赤苇京治愣在那里,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木兔光太郎的眼睛里又分明没有半分虚假,它们无比真诚地看着他,以至于他几乎要被那样的热度灼伤。木兔光太郎不会说谎。他在那一刻知道,没有理由地。但他无比确信。
那是木兔光太郎留在巴黎的最后一周。木兔光太郎拉着他说要体验一遍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去卢浮宫也是,预约塞纳河的夜邮轮也是。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其实都已经不新鲜了,他对将要到来的离别也并没有什么实感。他们互相认识也只是一个月不到而已,但他却总有种他们已经一起生活过好多年了的错觉。早上他在厨房里烤半截冻硬了的法棍,木兔光太郎从背后递给他一叠切片的无盐黄油,像是一开始就猜透了他的所有喜好。“可以帮我放半颗小番茄吗?”木兔光太郎从后面问他。好,他回答。很自然地,自然到几乎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已经过了deadline的作业又被推迟一周,他发邮件向老教授道歉,却很快收到回复,说年轻人本来就该享受假期,末了附上两张小吃店的打折券。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查邮件,木兔光太郎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从后面望着电脑屏幕。木兔光太郎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法语,却一眼认出打折券上的是十三区华人街的一家粤式甜品(看到过广告,木兔光太郎后来解释说)。他们于是在十三区吃了午餐,甜品店的阿姨大概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很温柔和善,每说一句话都要笑眯眯地点点头。他望着她忽然又想到自己的母亲。那很奇怪,他很少会想起家里,毋宁说他是刻意不要去想起他的家族的。而那一刻他却很突兀地想起他的母亲了。她总会在非常寒冷的清晨起来。在所有人都还沉睡着的时候,她就会起来准备他和父亲的早餐。但那样的命运也是母亲自己选择的吗?他在那一刻第一次这样想。而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九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再一次去了十八区的那家小餐馆。主厨认出他是那天那个在店里拆信封的男孩子,又听说是木兔光太郎在巴黎的最后一天,于是往餐后甜点的冰淇淋里多盖了一个柠檬味的球。他们吃过晚餐之后沿着蒙马特的坡道散步,像是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样。他们走过长长的阶梯,然后停在圣心教堂的底下。纯白的拜占庭式圆顶也像是一个月以前那样,无言地矗立在那里。
“一个月前,我说没有时间了,我陪你等日落,”赤苇京治忽然说,“那是在说谎。”
“啊,真的吗?”木兔光太郎转过头,睁大眼睛,语气里有几分不可置信。他望着木兔光太郎圆圆的眼睛,终于没忍住笑出来。他早该想到的。木兔光太郎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复杂的心思,也没有要给他一个藉口,是他在把原本单纯的事情变得复杂。那些原本可以轻易被解释的,是因为他的过度谨慎才显得荒唐。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那天说过的那个谎。那或许是他一生中做过最为正确的决定。他们转过身去接吻,在沉郁的夜幕下。没有夕阳。他们并不在意。
巴黎往萨格勒布的夜班车在凌晨五点半启程。大约三点钟的时候赤苇京治醒来,双人床的一侧已经空了。他转头看见窗外的天空还是沉黯的蓝色,没有丝毫要变明亮的征兆。他睡得不太好,撑着半边身体起来的时候肩膀关节还在泛酸。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赤脚穿过走廊去厨房冰箱拿一瓶冰水。经过客厅的时候他看见木兔光太郎站在沙发旁边,没有声息地在收拾一叠织物。或许是听见了走路的声音,木兔光太郎回过头,望着他眨眨眼,说你醒了。
嗯,去拿瓶水。他哑着嗓子说,声音还带着点睡意。要帮你带一瓶吗?
对方点点头。
他带着两个冒汗的塑料瓶回来,塞一瓶到木兔光太郎手里,然后随意地倒在一边的沙发上。“给你拿的是黑加仑的运动饮料,”他说,一边仰起头去看对方的脸,“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至少不会讨厌吧。他想,又往沙发的一边缩了缩。窗外仍然是浓稠的夜色,四处沉郁无声。木兔光太郎在他的旁边坐下,他们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他往后把后脑勺搁在木兔光太郎的大腿上,一个有点儿放肆的、似乎只有情侣之间才会那样做的姿势。他知道对方并不会拒绝。他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什么时候会到克罗地亚?大概晚上八点。这么远吗?嗯,一千多公里呢。听起来好辛苦。还好啦。
然后他们又安静下来。赤苇京治靠在木兔光太郎的腿上,偏过头去,于是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他闻到木兔光太郎身上茶树沐浴乳的味道,柔和又冷冽,是他三个月前在Sephora买的。他垂下眼睛又想,或许他以后只会用这一种味道的沐浴乳了。
“你会回东京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在克罗地亚的训练结束以后,是的。”
他闭上眼,开始觉得有点儿疲惫了。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感觉木兔光太郎的手指落到他的脸颊上,很轻很轻地,沿着眉毛,眼睑,然后停在他的唇角。他于是轻轻地去亲吻那放在他嘴唇上的指尖,缓慢又留恋地。他想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或许有,但那些话现在也并不值得去说。一场毁灭与重建。终究会落下的太阳。并不遥远的离别。他的L’amour d’été。有关木兔光太郎的一切。
“再睡一会儿吧,离五点还早呢。”
木兔光太郎最后这样说,像是念出一句轻柔的咒语。赤苇京治顺从地闭上眼睛,又像个婴儿一样睡着了。他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当他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不再是暗淡的蓝,一轮新的太阳占领沉寂的天幕。它的光芒如此灼目,以至于他忍不住又眯起了眼睛。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拿一旁的手机,滑开屏幕。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了。他愣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回头看。沙发上空空的。木兔光太郎的行李箱也不在客厅里了。
所以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尾。赤苇京治想,抱着膝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而他明明还可以闻到空气里稀薄的木兔光太郎的气味。冷冽的茶树味沐浴乳,还有一些啫喱水的味道——那个长耳鸮一般的发型似乎非常耗费精力。他滑开手机想给木兔光太郎发个消息,但打开主屏幕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存木兔光太郎的号码。他们从见面的第一天就没有离开过彼此,也从没有想到过互留号码的必要。他呆呆地望着手机屏幕,一时之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像个笨蛋。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笨蛋了。
而就是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有一阵奇特的战栗涌上他的心脏。他站起来,忽然很迫切地开始寻找什么。他打开立式书柜的玻璃门,纸张被打乱,散落下来,夹杂着母亲寄来的那些泛黄的手稿。一支钢笔落在地上,被撞出一滩墨蓝色的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像个犯了病的人,一遍遍地,没有目的地寻找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寻找什么。他的手指梳过书柜里一排厚重的文献,而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再也找不到木兔光太郎的任何痕迹。那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几乎显得不真实。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而在那一刻他突然又感受到了那种忽如其来的莫大的勇气,就像他说“我的人生没有意义”的时候一样。在那种勇气里藏着好像要毁灭一切的热情。他蓦地站起来,踉跄地往公寓的玄关走去。他推开门,看见玄关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苍白的脸颊,凌乱的额发——他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像这样出门的。但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到光太郎那里去。他又轻轻地说一遍。到/光太郎/那里/去。抑扬顿挫,几乎像是一句诗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木楼梯下行。步伐轻快,好像是要赶赴一场约会。然后他推开公寓楼厚重的雕花铁门,一切鲜明和嘈杂的影像都向他涌来。他看见洒满阳光的蒙马特的小巷,咖啡馆门口开始有了等候的游人,卖写生画的老先生在一旁张罗他的小摊。他望着那些景象,第一次感觉它们如此亲切,好像河流一样涌进他的身体里。他转身沿着街道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他奔跑起来,穿过清晨方才苏醒的街道,朝着太阳的方向跑去。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但他在那一刻无比确信地想,他要到光太郎那里去。他会找到他,在这个喧嚷又美丽的城市里。他会找到他,拥抱他,然后他们在他的单人公寓里******。他沿着长长的坡道奔跑,知道这个故事再也不会结束。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他们并肩坐在圣心教堂的阶梯上,面对着广阔的城市和一轮灼热的太阳。他们在海潮一般的余晖里接吻。蒙马特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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