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苇京治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溺水。
魆黑与深蓝交替,身体垂直地下坠,目力所及是上方水面细碎的粼粼波光。一束微茫的光亮从远处泼洒而至,却也穿透不了吞没万物的黑暗,只被水切割成明灭不定的闪烁光点。赤苇没有挣扎的欲望,甚至在水波的轻柔爱抚中感到了一种解脱般的悠游惬意。他放任自己下沉。
也许一切皆有迹可循。当蔓延的野火将荒野焚烧殆尽时,人们只会痛惜残存的惨状,而不会思索最初的火星是从哪里迸发、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汇聚并燎原的。三天后,东京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猝不及防却又如倾如注。据气象厅报道,是因为冷气流进入日本上空造成了冬季型气压配置增强。积雪比死亡更厚,如同上帝悲悯的眼泪结晶。
“赤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电话那头木兔的尾音拉长成一个类似于撒娇的声调。赤苇已经可以想象出他嘟起的嘴唇和亮晶晶的眼神,如果不是隔着电话而是近在眼前,木兔一定会充满期待地注视着自己,金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他完整的影子。于是赤苇顺着木兔的意思例行公事般地追问:“是什么事情呢,木兔前辈?”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还是等下周你来了再当面告诉你吧!”木兔突然改了主意,也难为他竟然可以忍住没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完。“话说赤苇下周会来的吧?”他又连忙补充一句,生怕自己的好消息在卖了关子以后丧失宣布的机会。
赤苇点头。随即想起自己点头的动作木兔并不能看到,于是说:“会的,还是周日上午十点半左右到大阪。”
“好耶!对了,赤苇这次不用做便当了,我们中午去吃烤牛舌吧!已经很久没吃了,昨天看到侑侑去吃发的照片,馋得我一夜都在想!”
“好的。恰巧最近降温,烤牛舌也会给身体带来充足的蛋白质与热量。”赤苇表示赞同。他一如既往地为了周末能空出足够的时间在东京和大阪之间往返而主动加班,只是在内心有了期待以后,连枯燥无味的工作都似乎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巨大的压力与和工作量并不成正比的薪水常常让赤苇感到身心俱疲,不过幸好还有木兔每周都会等他,就像高中时期的每一次练习与每一场比赛,木兔跑到球网前时望向他,等待他的传球一般。
赤苇在出发的前一晚早早地睡觉,尽管因为长期的熬夜并不是那么容易睡着。他想保持一个好的状态,即便黑眼圈并不是一天早睡就可以消除的,但赤苇还是希望自己起码可以显得稍微有精神一些。想到要和木兔前辈一起共进午餐,他还特意换了新的衬衫和大衣。
从新干线下来的时候,赤苇第一眼就看到了木兔。排球运动员的身高本就出类拔萃,比人群高出一大截。虽然木兔戴了棒球帽和口罩,但赤苇总是能一眼认出他。他跟随着人流往前,目光凝聚在木兔身上,仿佛是怕自己一眨眼木兔就会在原地消失不见。赤苇注意到木兔始终在和旁边的人讲话,似乎在笑,圆眼睛变成弯弯的形状。他一直走到离木兔还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时,木兔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朝他的方向挥手喊道:“赤苇!”
赤苇走近了,才发现站在木兔身边一直和他聊天的是一位个子娇小的年轻女孩,方才被人群挡得严实他才没有注意到。女孩也戴了口罩,赤苇心想兴许是偶遇木兔前辈的女性粉丝,因为担心偶像被认出他的路人拍到传出不好的绯闻才戴口罩遮掩。
然而在赤苇向木兔问好后,目光转向女孩时,木兔笑着揽过她的腰,说:“这就是想告诉赤苇的好消息,我的新女友!赤苇是不是也很替我高兴!真帆也是我的粉丝哦,每场比赛都有来现场看!”女孩礼貌地摘下口罩,羞涩地抿唇,朝赤苇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赤苇先生。”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不知是因害羞而泛起的还是化妆时特意打在脸颊上的杏色腮红。
她有一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像一只林间的小鹿,一只被人发现时会惊惶地跳开的灵巧小动物,是容易让人生出保护欲的可爱存在。
原来木兔前辈喜欢的是这种类型。赤苇想笑得自然一些,可嘴角却像是被重物压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于是他只得客气到甚至有些疏离地微微点了点头,说:“你好,真帆小姐。”
“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赤苇!”木兔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在恋爱的甜蜜中浸泡了的气息。猛禽类的眼瞳被这层外衣轻巧地裹成了两颗包着金色玻璃糖纸的桉叶糖,这是自从赤苇认识他以来从未在他身上所见过的。赤苇见过的是他眼神中的好胜心与征服欲,或者是消极模式下的沮丧与颓靡——尽管赤苇一度以自己有能力调整把控木兔的状态而在潜意识里隐隐自得。他曾以为自己和木兔是绑定的。
不知道这个第一个知情的特权究竟是木兔对他这个一直追随自己的后辈特殊的偏爱与优待,还是一种只定向地针对赤苇一个人的残酷刑罚。
但赤苇表现得很好。或者是他自认为很好。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紧急制动系统的机器人,完美且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较其他人而言关系更为亲密的高中后辈”所应该做的事情。他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各种分寸,对前辈身体的细致关怀、对前辈的比赛表现既客观又充满鼓励的评价、对两人恋情的祝福,甚至还如同以往帮木兔烤牛舌一样,也贴心地帮真帆小姐烤了蒲烧鳗鱼。女生羞赧地夸赞赤苇是个温柔的人。
“我不够温柔吗?”木兔孩子气地叫道。赤苇甚至还笑着帮他们打了圆场:“真帆小姐实际想表达的意思是‘更为细心’吧。”
赤苇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各个程序。但他自己心知肚明,偌大的运转系统只有一个脆弱的小零件在堪堪支撑着核心,一旦精神无法维系,整个人都会分崩离析。
他当天没有在木兔家留宿,毕竟木兔已经有了女友,他的存在便成了多余。在回程的列车上,赤苇靠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呢?赤苇想。可他的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频频滑到木兔身上,他甚至可以想到木兔是怎样与那个女孩******的,他想到他们会拥抱,接吻,汗津津地缠绕在一起,像两株并生的植物。木兔的肌肉在汗液中显出细腻的光泽,女孩柔软的胸脯如同弹跳的白兔。赤苇感到痛苦,痛苦的壳里是无边的嫉妒。他无数次希望站在木兔身边的人永远是自己,他愿意并憧憬着躺在木兔前辈的身下,全盘接受他的征讨与挞伐。
周一上班时,赤苇由于前一天晚上失眠,浑浑噩噩得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依旧是无休无止的工作,持续拉扯着他的神经,催稿、校对、与印刷厂对接,毫无新意的生活是无风处的一潭死水,连细微的毂纹也未曾荡漾过。下午,赤苇的手机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是妈妈,才猛然记起自己前些天刚把上个月发的奖金全部交给了父母,让两个很久没有去外地旅行过的老人有余裕游玩散心。今天是他们回来的日子。
“京治还在忙吗?我们回来了,自己叫出租车回家就好。京治也要记得休息一下,长时间坐着对身体不好。”母亲的声音平静柔和。赤苇的个性也大多遗传了母亲,绝对不愿意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哪怕是最为亲密的亲人。如果让他人感到困扰,自己则会非常不安。这一点倒是与木兔截然相反,木兔总是理直气壮地给所有人添麻。但他的态度如此坦然直率,思维又如此天真明朗,让别人对他生不起气来,几乎成为了一种心甘情愿的甜蜜负担。
怎么又想到他了。赤苇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视线一时无法聚焦,电脑屏幕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字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朦胧虚影。赤苇拿起左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忽然惊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好,请务必注意安全。”他说,“想必旅途十分愉快吧,今晚我会回家看望您和爸爸的,很希望听到您分享旅行中的趣闻。”
或许这句不起眼的“请务必注意安全”的问候就是一个初露端倪的不祥征兆。赤苇事后想起,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总是在犯类似的错误,像是冥冥之中被下了阴暗恶毒的诅咒,等意识到的时候却早已陷入了万劫不复——在与狢坂的比赛中,他想着绝对不能输,于是被换下了场;在对木兔前辈一厢情愿的恋慕中,他想着也许有可能修成正果,于是迎来了当头棒喝;在父母仅仅是从羽田机场乘车到家的这一小段路程中,他希望他们安全,于是出了惨烈的车祸。
赤苇接到医院的电话时甚至是茫然的。他回不过神,几乎是依靠着本能打车到了医院。他跑得跌跌撞撞,一路扶着墙,如同落难逃亡的犯人。他从未觉得医院的走廊这么长过,从身边一掠而过的医生、护士与病患仿佛黑白默片里急速穿行于背景中的树影,在阵阵发黑的视野中模糊不清。
冲进门内的时候,他在地砖上滑倒了。他感觉有人在试图把他扶起来,但他的双腿似乎钉在了地面上,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力挪动半分。赤苇在太平间看到了几天前还言笑晏晏的父母,现在成为了白色的停尸床上两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他彻底瘫坐在了地上,像是也变成了一具会呼吸的、皮肤也还温热的新鲜尸体,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床,眼神却又空洞无物得犹如发呆。
赤苇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雪白的灯光,亮得惊人。但他墨绿色的瞳仁里的光却像关掉的电灯一般,瞬间熄灭了下去,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上帝就是热衷于给人类开玩笑,给幸运的人锦上添花,让不幸的人再坠冰窟;用婀娜的鲜花与璀璨的荣光点缀坦途,用锋利的箭矢重复地扎穿本就四处漏风的心脏。既然都说上帝是仁慈的,那么是否持续给不幸者施加不幸,给予他无可补救的绝望,也是一种将他推向名为死亡的解脱与极乐的仁慈?
赤苇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何会变得如此惨不忍睹。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掏空的,五脏六腑连同骨骼,都被血淋淋地投掷到地上任人践踏。从出生以来的二十多年,而今看起来竟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哭不出来,甚至想笑,笑这个可笑至极的人生,笑唯一的虚无的现实,笑荒废坍圮的世界。他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糅杂成混沌不堪的一团。
当夜下了大雨。雨也是可笑的。每一部讴歌爱情的电视剧,总会在男女主角遭遇感情危机的时候适时地下上一场瓢泼大雨。狼狈的爱人们站在雨里恸哭,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眼泪与雨水满载着悲伤一同流下。赤苇站在海湾边,四野阒寂,空无人烟,唯有灯塔的亮光穿透漆黑的雨夜。
他打开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看相册里的照片,自己与父母的寥寥几张合影,无数的稿件照片,和铺天盖地的木兔前辈——他扣球时高高跃起的样子,睡午觉时咂嘴的样子,吃烤肉时眼中放光的样子,沮丧难过时在课桌底下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从高中到现在,不管赤苇换了几次手机,照片总是被一次次一张不落地重新备份过来。
是了,他的人生只有这三个部分,父母,工作,木兔前辈。唯独没有他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像是月亮,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去总觉得皎白温润,实际上却是千疮百孔又崎岖不平。在转动的过程中,人们把不同的一面展现给不同的人以使自己融入由“人”这个单位所组成的社会,然而总有背光的一面处于阴影之中。可阴影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正是由这些向阳面、疮痍与阴影共同组成的整体,但留给自己的永远只有阴影。这是对自身的不公。
雨水把手机屏幕砸得模糊,一道道水渍像是泪痕。赤苇掀开衣角挡住,一张一张仔细又眷恋地看完了,看了很久。他没有打开line,因为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上面木兔前辈给自己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真帆夸赞赤苇很帅气呢!可恶,明明我才是她男朋友诶!”赤苇没有回复,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在看到这对恋人的第一秒时就已经退化了。
——不过这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赤苇慢慢走进了水里,一步,两步。冬季的深夜,水冷得刺骨。鞋子很快灌满了水,走路的阻力更大。接着是裤脚,膝盖,整条裤子,上衣,被水浸透后沉重得要命,几乎让他寸步难行。冬季的雨也是砭骨的寒凉,让赤苇的牙齿从刚刚在岸上开始就格格发抖。水逐渐漫到了下巴,水面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荡漾,被雨点打出密密匝匝的微型漩涡,于是有水不容抗拒地扑进了他的鼻腔。
脚底因为浮力已经有些虚浮,赤苇觉得自己要被水托起来了。四周无尽的水环绕着他簇拥着他爱戴着他,将他温柔又残忍地牢牢包裹在内又向上托举。恐惧的情绪已经被漫长的痛苦消磨得渣滓不剩,赤苇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伸开双臂向前方倒去,像是一个索取拥抱的姿态。向爸爸妈妈,向木兔光太郎。
身体在往深处沉去,大量的水猛烈地涌入嘴和鼻腔,窒息感如同千斤重的巨钟迎面掼至赤苇的胸腔与肺部,让他痛得浑身痉挛。他感觉在黑暗中被人从一座塔的顶端扔下,坠向无底的深渊,并在最后一线清醒的光亮中意识到在这没完没了的下落尽头等待他的是死亡。*
【完】
Notes: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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