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1
宫侑问:“你们觉得我们之中谁会先结婚?”
纯情日向首先红脸:“啊呀侑前辈你在问什么呀这种事!”
“……”佐久早好像根本没听。
“那么我觉得……”宫侑清清嗓子准备发表他的意见。
“我觉得是我。”木兔突然说。
在宫侑的计划当中,小翔阳不会对这种话题不感冒,仅仅礼貌地搭几句话冲淡宫侑一人热闹的尴尬(…),至于佐久早,就不用抱什么会收到答案的期待,几个白眼也是常态(…),木兔这厮就更不用指望了,这人平时观景热带鱼缸一样的一览无余,恋爱话题对他来说可说是未知领域。于是宫侑在精挑细选后决定以此话题为开头,宣布自己昨天在弟弟的店里获得了昔日稻荷崎学妹的电话号码。
本来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但木兔这个不安分子居然打响一枪,不过不至于令宫侑措手不及。
“嗯,你……行,那我说……”
“因为我决定这周末告白。”
木兔从柜子面前转过身来,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把球衣揉成一团,而是,竟然,好好地叠了起来,握在手里。空气有一秒静止,在场的人都投以热切的关照的眼神过去。
“诶?诶诶?真的吗师父?”日向两眼放光,小狗似的欢呼起来。
“做好措施……”佐久早的口罩下轻轻飘出来一句。
木兔满意地张开手臂做一个谢幕动作:“谢谢大家的祝福!”
休息室里掌声响起,好奇的同僚们纷纷围上来,真的吗木兔,这是真的吗?提前恭喜你,但是不要给赤苇添麻烦,赤苇每次来都给大家带吃的喝的还有伴手礼……所以你们居然还没有在一起?
木兔委屈地在人群中心中叫起来:“搞什么,你们都知道告白对象是赤苇?谁给我泄密了?”他根本没想起过自己也没给谁传达过秘密。
宫侑愤恨地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家伙还有赤苇在,这场景太过于理所当然,所以根本就忽略了还有这一出。
竟为他人做嫁衣。唉。
“赤苇这周末还要不要去联谊?”
赤苇觉得这声音就贴着他的天灵盖响,在一片混沌中努力为措辞开辟一条光亮的道路。他推推眼镜,抬头看一只手撑在他座椅靠背上的千叶,口气还没从工作模式中切出来:“抱歉,去不了。”
“怎么了,宇内老师的稿你不是昨天就校好了吗,我跟你说噢,这次……”
“但是,”赤苇清清嗓子又上手松了松领带,“过了这周,或许我就要有伴侣了。”
与赤苇共事两年的千叶编辑,猛然一口气没顺上来。他把撑在座椅上的手收回来,退了两步,换了个站姿又按了按自己的后颈,奇怪地看着赤苇,努力梳理两年来积攒的对这位细致聪明同事的印象,温和礼貌有分寸,虽然一开始的志趣是文艺杂志,但漫画品味可以说是中上的水平,就算忙得没边了着装也是一丝不苟。灯红酒绿联谊世界中一股子健康正确如同薄荷牙膏一样干净和畅销的存在。
“你……?”千叶没反应过来时,赤苇已经转了回去。
“你等等等等!小赤!不是吧!虽然我说你去联谊只是坐在那里吃爆米花来着,但——你怎么没有提起过啊?是什么样的人!我说……”
千叶抓着可以活动调节的椅背不停地摇晃起来,天旋地转之下赤苇恍惚不堪,熬了一夜之后几乎要被这一出晃晕过去。好像多年前站在球场边,忽然被对场上主攻手的困境感同身受的木兔前辈抓住了猛晃一样。
赤苇按了按太阳穴:“请你小声一点,千叶……我只是说或许。”背过千叶审视的目光,赤苇对着电脑屏幕叹了口气,“好吧,对方是我高中时候的前辈……请不要叫这么大声,现在还是工作时间。我不是在编借口。至于对方……”
“平心而论,小赤,我想象不出来你这个家伙会从高中开始暗恋一个什么人到现在,而且这周才准备表白。你先别说!……让我猜一下,前辈,那就是学姐,我猜她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女版赤苇,不过是长头发,纤细温柔,大和抚子一样的女人,偏古典那一类,你们一定是在文学部认识……”
“……我高中是排球部的……”
“诶,对噢!你还经常跑去看排球联赛……那就是另外一种类型了,真想不到你是这种品味啊!”千叶恍然大悟。
赤苇无语,不是很想纠偏,千叶口若悬河一大通,料定对方是柔韧坚强健康阳光的活力型少女,在这背景音中赤苇又默默工作了两页,等千叶请他揭晓答案,赤苇把椅子转过来,眨眨眼睛,口气不咸不淡地说:
“对方是一个明星。”
“…………明星?”
“巨星。”
赤苇从千叶的眼神中确定他没听明白,但已经不打算过多解释了。千叶持续嚎叫起来,引来编辑长火冒三丈地把他抓回工位,两分钟后赤苇收到千叶发来的工作邮件,主题写紧急重要十万火急工作会议通知,正文却是“小赤下周你必须请我吃饭”云云。
面对狭窄的工位和毫无起伏的屏幕,赤苇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从克制的边缘溢出来的笑容。
2
宫侑在拔腿准备离开休息室的时候才隐隐约约想起木兔光太郎突然兴致上头要说什么表白这事,究其原因得有他一份。
若不是收到宫治的Line消息说赤苇在店里,加上木兔那家伙在背后得意又羞赧的道谢声音,宫侑可能都忘了。
在上个月一场比赛中,木兔场上的表现异常神勇,甚至超过宫侑这个二传的反应速度,差点把宫侑牵着鼻子走,宫侑累得要死,甚至都想让队医重新给他药检。忽然扬起头一眼望见看台前排正朝他们这边微笑鼓掌的赤苇,站在宫侑身边的木兔招摇如孔雀。宫侑才突然反应过来。
趁球队退场消失在观众视野,宫侑小心地不动声色地狠狠踹了木兔一脚。
木兔吓一跳:“??侑侑你干嘛!我们赢了耶!”
宫侑咬牙切齿:“少废话,有男朋友了不起?发球排行榜第一的二传手就该成为你们爱情的牺牲品吗?”
木兔大叫:“侑侑你在说什么!我哪有——”声音弱下来,“哪有……男朋友……”
轮到宫侑震惊:“你别告诉我赤苇跟着我们球队到处跑,每个月专程从东京跑来给你送饭,帮你处理你一百年都弄不好的税金问题,而他只是你的好朋友!”
看木兔一脸委屈又半梦半醒的样子,宫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吞下去,走在前面的佐久早浅浅回了个头,丢来一个“你们好吵”的眼神,宫侑总算萌生了团队合作意识,小心地把佐久早的手臂带了过来(他不敢拉扯佐久早,鬼知道他会为了自己外套上的哪个褶皱生气):“臣臣你说,你觉得木兔这家伙有没有和赤苇在一起?”
佐久早的眉毛拧在一起,只想快点离开,干脆地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
“有还是没有!你只能二选一!”
“……我觉得没有。”
“啊!?”宫侑从佐久早身边跳开,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背刺了,好没默契!而木兔则缓缓抬起头来,一脸羞愤。
佐久早盯着木兔看,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木兔被盯得发毛,直接失去了平日里和佐久早称兄道弟的勇气。佐久早又缓缓开口说:“木兔和赤苇是有一起生活没错,但没想过做那种事吧。”
宫侑忽然灵光一现,都顾不得想起远离尘世、憎恶物理接触、重视社交距离的佐久早圣臣竟能说出这等触摸饮食男女的惊人言语(尽管含糊其辞,使用了隐蔽的避嫌辞令),他上前一把抓住木兔:“我问你,你有没有想……想亲吻赤苇的冲动?”好像在青春期少年的梦里引诱人犯罪的恶魔。(他在说出亲吻二字时打了一个寒噤)
木兔无辜地被宫侑抓在手里,恐惧地眨眨眼睛:“我不能。”
机敏如宫侑才没有被就这样含糊过去,恶狠狠问:“问你想不想呢!?”
“赤苇要上班……我亲了的话会肿……很麻烦……”
结果没有正面回答,但此话一出冲击力非同小可。宫侑抓狂地啊啊啊大叫着木兔光太郎你装纯情太恶心了你给我去死吧跑开了,佐久早圣臣心如死灰地双眼一闭,如果可以,他会用消毒液清洗耳朵。
……所以这家伙,原来是拷问了自己的内心做出的决定啊……
宫侑一手扶着门一手扶着额,这哪是替他人做嫁衣,他都上去做司仪了。
“宇内老师,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啊,我看了很久?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感觉赤苇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赤苇在心里默默惊叹,不愧是漫画家,赶稿三天目若游魂仍然眼力过人。他用手指点了点稿件张数,小心地撑开牛皮纸袋,把珍贵的稿子都收进去。抬眼就看见漫画家布满红血丝但跳跃着八卦之光的眼睛,他毫不客气地说:“宇内老师最好赶快睡一觉。”
“那个,赤苇对少女漫画有兴趣吗?”
“我不太挑。但如果宇内老师有兴趣画的话我当然会看看。”
“唔……这个啊,我们下次再说吧,总之,辛苦了。”宇内天满把赤苇送到门口,打了个哈欠,“就不占用赤苇编辑的私人时间了,但是,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值得分享的事情请务必告诉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成为我的灵感来源……灵感这东西,我们上次也讨论过,赤苇不必要在意什么分享价值,有不有趣,其实都可以……”
“我知道了,我们确实讨论过这件事情,宇内老师画不出东西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也是毫无保留的。”赤苇歪了歪头,想提醒对方自己就差把从小到大的日记本搬来给他阅读了,自己从小平安顺遂地长大,除了陪同时下明星球员度过了患难而奇妙的三年并无什么特殊经历。然而宇内似乎意不在此,他也不知道宇内是如何看出他身上陡然多了些不一样的,或许是……
“你想知道……?”
“如果可以……”
“下次再说。”赤苇露出温和的微笑,一手提着纸袋一边把双肩包挎上肩膀,“请加油,宇内老师。”
门毫无情面地关上,宇内天满慢动作地转身,觉不出这灯光是亮是暗,长达三天的脑力体力劳动和短缺的睡眠没有影响他判断一件事:赤苇京治不对劲,感情方面的不对劲。
但尽职尽责鞠躬尽瘁的赤苇京治早就工作超过了劳动法规定的工时,自封为赤苇京治职业生涯遇到的天******烦——宇内天满无法再问出别的东西,他两眼一闭,往床上一倒,算了,活命重要。
与此同时,赤苇已经走出宇内的公寓,拎着待他处理的新任务,却觉脚步十分轻快,夕阳浓墨重彩地在人行道尽头下沉,春风拂面。他觉得心跳有点快,但丝毫不影响他愉快地哼起歌来。
3
“到时候我该说什么比较帅气呢?”
“你该怎么说怎么说,别来问我。”电话对面的木叶好像在吃葡萄,呼噜一口呸一口,像边跟木兔说话边漱口似的。
“木叶,你从高中开始现代文成绩就很好,就给我点建议嘛……”
“你别指望我了,我只是比你好!”木叶忍无可忍,“我哪能说出什么惊艳赤苇的句子,你别忘了赤苇大学搞的是文学!”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像在球场上一样,说出一些——比如‘我来为你开路’这样帅气的话!这样才会让人难忘!我可不想事后回忆起来我俩只是吃了一顿烤牛舌就在一起了!”
木叶把呱呱响的手机扔到一边,先把自己放到枕头里“啊啊啊啊”哀嚎了一阵,爬起来说:“虽然,但是,你在意的点原来是这个?”
安静一秒后:“……那么我该?”
“……告白前找人咨询的应该是‘对方究竟喜不喜欢我,如果被拒绝了怎么办’吧……”
“木叶,你变了啊。”
“虽然我不想再重复一遍我根本想象不到赤苇拒绝你的可能,除非一直以来他对你只有母爱……”木叶艰难地咽下了口水,“好吧,你说我什么?我会凭这句话决定还要不要和你聊下去。”
“你好悲观啊木叶!你在你的工作岗位上经历了什么?还是说现在的球队氛围影响你了?我也理解嘿嘿嘿,毕竟高中是和我……”
——木叶深吸一口气,挂掉了电话。
“喂……”
“不要再打来了,我要工作。”木叶对着自己的电脑露出一个要把人生吞活剥的表情,“如果还是为了你在告白之夜发表的演讲的话,我会建议你……啊,呃,赤苇?”
“木叶前辈刚刚一直忙音,是在工作吗?”
木叶捂着心口,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抵到发光的屏幕上:“呃,赤苇,啊哈哈,刚刚确实是在……”不会被他发现吧,那样被生吞活剥的就是自己了。木叶心虚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今天可是工作日的晚上,赤苇好像不会只是为了闲聊打电话来。
“如果很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没有没有,没有很忙!什么事你说。”木叶心想回头不狠狠敲木兔一笔就和这对专为折磨他而生的鸳鸯一刀三断。
“……”赤苇沉默下来,木叶心里生出些预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厮杀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在此之前斯人已逝的命运感。
“是这样的,这周末我,想要和木兔前辈告白。或许你也觉得我们现在的状态没有什么不妥,我也曾告诉过你我很满足,但后来我……”
木叶把正柔声而坚定地叙说着的手机放到一边,转身晃晃悠悠地回到床上,把自己放进枕头“你们俩是约好了一起来整我的吗啊啊啊啊”哀嚎了一阵,爬回桌前抓起手机,说:“我觉得……很好!”
“……很好?”
“对,赤苇,你一定没问题的,无论如何,我相信你!”
“……谢谢木叶前辈……你怎么了?工作遇到困难了?听上去好像有点……”
我确实很想哭,木叶在心里默默补充了赤苇刹住车没说的话,而且是大哭一场那种哭。
虽然木兔这家伙大大咧咧个没完,冲到他面前讲自己在队友的开导下(宫侑:……)终于下定决心向一直在身边的赤苇告白,这家伙本来就不善于掩藏想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倾吐出来像是特意为了置木叶于死地。但如果是赤苇——木叶不介意自己作为倾听一方的双标,跟木兔视他为知根知底好哥们儿不同,赤苇对他是尽心尽力心思细腻勇于付出的乖巧后辈(并且在高中时良好地牵制了木兔,减去了队里很多麻烦),木叶回想起高中那会儿在烈日骄阳中代今日的木兔收下了赤苇的秘密,直至各自跌跌撞撞奔向社会的角斗场,这位学弟仍然是一颗真心明晃晃。想到这里木叶简直要化悲愤为热泪盈眶:怎么就被木兔那头猪给拱了!
“赤苇,你这样决定我很高兴,真的,一定没问题。”
“我才要谢谢木叶前辈。”此刻赤苇唇边应该挂着淡然而真诚的微笑,“毕业那天就一直很感谢……木兔前辈平时给木叶前辈添了不少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别道歉嘛,木兔那家伙本来也是我的朋友……”木叶笑容一僵,那个******真是应该亲自给他道歉,“等你俩成了,记得请我吃饭啊。”
“会的,木叶前辈,再见。”
Side B
1
错误在于赤苇没办法提前把一切情况都想到,能想到意味着不会太难过。他想到的是木兔前辈作为全国五大主攻手之一去向会得到颇多著名球队关注,大学不一定要上。没想到木兔前辈连毕业式都错过。赤苇手里拿一小盒木兔上次吵着想吃的豆平糖,怀间还搂着一小捧杂色的花,四下搜寻仍是茫然,木叶从毕业生队伍中挤出来帮他解决这份小小的难堪。
踌躇好久才问出,尽量不让它听上去像责难:“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或许是忘了,他没告诉我们任何人。”
别去猜测木兔前辈所有行为背后的深意,木兔前辈一向如此心无城府,更无算计,更无扭捏含蓄的表情达意。只是或许,在光太郎和光一样明亮雀跃的心里前路还长,道别可以是随时的,早在哪个瞬间他就已经接受。就像最后一年春高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一直打排球的,可是我果然还是想和大家多打一会儿啊。
说不定就是那时候。
这是赤苇在心中因为木兔冒出来的第N次精神胜利。只不过这次是为了赤苇自己。赤苇在教室里一个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家,却在回家路上和那个完美错过自己毕业式的家伙相撞了。
赤苇先是对那高速冲过来的小型龙卷风进行了一个本能的闪避,那阵风猛然停下来,那张慌乱痛苦五官纠结在一起清清楚楚写着“迟到了迟到了”表情的脸,对赤苇来说无疑是熟悉的。
此时黄昏都快要燃尽,木兔大叫着“赤——苇——怎么办!!我去球队注册所以错过毕业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大伙儿肯定恨死我了!!”,和以往每个即将迟到的清晨一样,头发乱糟糟,不过能看出来身上的枭谷校服提前熨过,领带打得潦草,无比自然地扑到了赤苇身上。
赤苇从自己的胸腔中央明显地感觉到一阵隆重的收缩和颤抖。
然后他放缓了语气,把手伸到木兔背后拍了拍:“别担心木兔前辈,我现在就陪你过去。”
“……赤苇……?”
“我本来,把木兔前辈前几天说想吃的糖带来了,结果刚刚全送给木叶前辈了,不过没关系,我们……”
“赤苇——”
赤苇湿漉漉的脸被两只手从上到下捋了一把,还正儿八经地拍了拍,他的脸像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纸一般又湿又皱,被捧起来直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如同那荒诞的一晚,再荒诞的剧本也存在着仿佛一生般郑重的眼睛。木兔前辈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别哭啦,我能在这里遇见赤苇……不,我能遇见赤苇真是太好了!”
“总之,我最可爱的后辈赤苇,谢谢你当时能加入排球部!”
赤苇或许不会忘记自己是怎样一下子洪水开了闸一般,在木兔面前呜呜哭了起来,背诵长诗一字不落,精准复述球场规则,牢牢记下解说席常用的形容木兔专用词的赤苇,落泪如同大雨倾盆势不可挡,嘴巴里的呜咽很快拉扯出一串破碎的字词。
说了七次“我也是”,八次“我才是”,和无数次“谢谢”。
当夜,赤苇的日记仍旧事无巨细,不仅记下木兔如何夺过木叶手中糖盒当着所有人的面统统倒进了嘴里,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还记下木兔又回到枭谷体育馆打出了多么漂亮的斜线球,用了不少高级的形容词。然后,在这页纸的最后一行,高中三年级的赤苇京治写下:
“木兔光太郎前辈,是我最喜欢的人。”
在那场被迟来的木兔光太郎推向******的宴会中央,木兔砰地一下站起来给大家演示最帅气的直线球打法,他举起手臂,“首先,这样,”然后重重扣下,“再这样——砰!!”。
“这算什么”“谁能看懂”的笑声和吐槽很快被欢呼的热浪盖过去,不知是谁在角落默默带头鼓掌,总之站在电灯正下方欣然接受喝彩的木兔光太郎看上去真的很满意。……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赤苇带的头啦。木叶默默吐槽,忽然感觉肩膀被轻轻撞了撞,赤苇拿着一小盒和豆平糖同样体量的薄荷糖:“木叶前辈,多谢你。”
“这么客气。”木叶轻声抱怨着太见外了,但这是赤苇队里闻名的体贴和细心,把糖盒接过,他可不是木兔,当然懂得这种小盒子的机关怎么使用。薄荷清凉充盈了口腔,意识忽然也如同泛舟湖上,一个灵光般的想法随涟漪荡开——“你不和木兔告白吗?”
木叶没敢看那对儿老是把他弄得苦不堪言的罪魁祸首之一,温柔体贴善良赤苇的表情。牙齿放在薄荷糖上慢慢磨碎,都有点刺痛舌尖,赤苇慢慢又慢慢地“啊”了一声,然后说:“不是没想过……”
“我去。”木叶咬到自己的舌头,不过忍着没叫出声来。
赤苇扬起一个愉快无比的笑容,看向正准备表演翻跟头的木兔光太郎:“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
木叶扬起一边眉毛,有点震惊但更多是恨铁不成钢:“所以就就就就……就这样?”
“就这样吧。”赤苇说。看上去他是真的很愉快,失而复得一般的愉快。
2
赤苇京治二十三岁,决定告白。
这是在宇内老师家做一个不成文的访谈时,忽然从赤苇心底冒出来的想法。或者也不能说是“忽然”,对赤苇来说,更像是一个埋在后院的盒子,在有一天掘地寻找其他东西的时候,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地发现了。
赤苇明明白白告诉过宇内天满,他的人生没什么特别的可以作为少年漫画主角的情节,如果需要从其他渠道收集素材,应该从各类传奇、名人身上,或者像隔壁社的岸边露伴*老师一样走上街头去观察更多人才对。但宇内老师回答得更加理直气壮,他收集素材是专精不专多,在他眼中,赤苇京治是一个典型又充满了可利用细节的角色,而且又身为他的责任编辑,抬头不见低头见时能让他把握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发生的细微变化,这对刻画少年漫画人物的成长颇多益处。于是希望有一个小小的访谈让他稍微取材一下——当然涉及隐私的部分不会要他说。
赤苇在宇内专业的目光注视下叹了口气,好吧。
两人相对而坐,宇内拔开水笔,打开手机录音功能,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做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梦吗?
赤苇歪着头想了想,又低下头挠了挠脸颊,仿佛陷入深思。
宇内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卡壳:嗯……想不起来的话咱们可以下一个?毕竟梦的印象或许不会那么清晰。
赤苇举起手回答:不,我知道是哪一个梦,我只是在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说。
那么想好了就请告诉我吧。
这个问题虽然只是一个梦,但既然宇内这样开了口,赤苇没道理不把一切来龙去脉都说通。美梦、噩梦,或者春梦、预知梦,它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赤苇说,我一定要从现实里的一件事开始说起。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那是赤苇第一次参加葬礼。
那是邻居家的孩子。彼时赤苇是京都大学文学系二年级的学生,坐在房间里整理暑假课题书稿,忽然窗外汽车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仿佛汽车打瞌睡时忽然的惊醒。然后有隐忍克制的细碎哽咽传来,赤苇拉开小窗的窗帘,那黑框框起来的照片上年轻人的脸,比正捧着它的活人面貌还鲜活一些,先于生者下车,随后见那哭声来源。赤苇胆战心惊之时,哥哥敲响他房间的门,京治,你有时间吗?我们去帮帮忙吧。
那孩子比赤苇小两岁,是枭谷三年级生,在学校足球部,这点赤苇知道。往来不多,兴趣相异,赤苇高中时代忙学业忙排球没留余力给其他方面的交往,但如此猝不及防、利落的抽离,很难不让赤苇震惊。得知原因竟是前几天暴雨,他冒雨骑车回家路上不慎跌入河流,暴涨河水将他卷走。
其实他会游泳,只是那天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邻居之子突兀的死就像一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死一样,细密地沉入那缓慢却一刻不停在增长的数据之中,变成儿童安全教育中卷首语的一份子:我国每年有这么多青少年因溺水……
他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雨之夜醒来,空气里都是潮湿和清凉的味道,耳边轰鸣不绝,片段的梦仍在脑中盘旋。
他梦见那失足落入水中的正是自己,他在梦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正是高中二年级,球队副主将,有想做的事,有暗恋的人。随着河水淹没口鼻,耳边一片寂静,灵魂拖着一地水迹走入自己的灵堂,学生证上的照片放大了摆在中央,有一方棺材却无尸体。
灵魂赤苇挑了一个座位坐下,知道外面下起雨,就这样静静等待,直到梦醒吧。
然后,扑通一声,灵魂赤苇回过头,逼仄仿佛一个小型停******的灵堂门前出现了穿着黑色西装的木兔光太郎,衣服上深深浅浅紫色的水迹像军官肩上垂下的流苏,成年木兔的身材壮实而笔挺,走近来赤苇才看清那西装外套下面的内搭竟是黑狼的队服。木兔对身体轻盈没有质量的赤苇视而不见,走近那灵堂中央的棺材,赤苇看见年少时的自己被木兔抱起来,他浑身湿淋淋,仿佛那棺材只是一方装满温水的浴缸。一声尖叫几乎要脱口而出,等一下,别——
赤苇醒来,突然明白那只见过寥寥几面,和他同校,几乎能隔窗对望的十八岁少年究竟失去了什么。生命一词何足挂齿,是生命里那些琐碎的金光淋洗过的瞳孔还有灰暗或光明的可能性让它成为所谓生命。
回忆起支离破碎的灯光与年少时信口拈来的“满足”。闪电一闪而过,随后轰鸣无法阻挡地降落。赤苇才终于为那素未谋面的死亡落了泪。
“这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梦。”
宇内瞪着眼睛,手机屏幕偶尔还在闪烁,提醒正在录音,但他面前的笔记本干干净净什么也没记,只是水笔长时间在上面停留,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墨迹。
“唔……”宇内沉思片刻,“这像是小说。”
“其实是小说。”赤苇讲述了一件死亡,很想缓和气氛,他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很欣慰看到漫画家因此而陷入思考。
“其实我更好奇,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像是西装下的黑狼队服啊,长得像棺材的浴缸啊……还有,木兔出现在这里也太可疑了吧?”
宇内发誓,他本意并不是想要窥探赤苇的隐私和心事,但漫画家敏锐地发现赤苇的神情随着那句“可疑”而变得可疑了起来,他的眼神移向一边,不自然地在喉咙里压下一声咳嗽,宇内知道赤苇一向坐怀不乱,但是此刻他真的很想伸手为赤苇的脸加上两朵红晕——一个标准的无出其右的,害羞了的表情。
赤苇清清嗓子,自然从容地说:“宇内老师有没有读过《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听说过一点。”
“请从那里寻找答案吧,书我可以下次就带来。”赤苇贴心地伸手帮宇内面前的笔记本翻了一页,“下一个问题。”
正午赤苇从宇内家里告别离开,收到木兔发来的消息:说好了明天去看比赛,结束以后一起去吃饭噢别忘了。赤苇简单打字回复一句好的,不由自主地把手机贴在心口,这时才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
在问题提出以后赤苇沉思的短短几十秒中,他看见这个梦如同台风天过后深金色的云朵又如海上掀起的深紫色风暴,带着迷人的梦幻的死亡的轮廓,本着观察中冷峻的眼光,他很乐意把它当一块化石献出来作为艺术的研究。随着他缓缓地步入回忆,尤其讲述到那深蓝色的少年的暴雨之夜,若隐若现木兔的身影,他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因那时年少懵懂还没反应过来,及时抓住的一瞬间……
在为素未谋面的死亡哭泣过后,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懂得他自己,也就是说,终于懂得,所谓的满足是多么理想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是十八岁,也不是二十岁,二十三岁的赤苇京治决定向木兔光太郎告白。
3
周末终于满载着所有人的期待到来。
球队无周末可言,约会定在晚上八点训练结束以后。木兔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明暗说这很好,光太郎应当再用更多一些时间研究和思考。直到日向小声提醒说今天是木兔前辈人生重要的日子,据本人说比奥林匹克还严重几个量级。
佐久早:……不就是告白吗,又不是结婚。
宫侑:哼。
宫侑仔细想想这几年木兔的表现还算不错,作为好队友,他再怎么过分现在也应该献上一些美好的祝福,不过这个家伙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因为告白这种高中生才会苦恼的事情苦恼,也太青涩了。
宫侑过去拥着木兔肩膀说,你放轻松,在所有人眼里,你俩跟已经成了没区别。
木兔还是苦着脸:怎么才能说出和“我会为你开路”一样帅气的告白辞呢?
宫侑:……
日向:……或许,“我会……”……呃……
明暗:……思考这件事情那么痛苦的话翔阳君就别替他想了吧。
佐久早:……
另一边,周刊少年编辑部,面临即将下印厂的死线,同样也再次痛失周末。
千叶拍拍赤苇肩膀:“嘿,听到没,今天好像又要加班。”
赤苇点点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千叶,我不仅会请你吃两顿烤肉,还会把脱单的好运气带给你的。”
千叶:?
赤苇 [18:30:32]
木兔前辈,我准备十分钟后出发。
赤苇[18:35:22]
好像要下雨了。
木兔[18:36:09]
好的!我有带伞!赤苇也别淋到啦
木兔[18:36:12]
[猫头鹰比心]
偌大办公室里又响起兵荒马乱的敲键盘、校对、传真的声音,赤苇站起来,花几秒钟适应晕眩,看了看手表,离他说的出发还剩两分钟。外面天色已暗得不成样子,几道光洁的闪电从对面大楼迅速掠过,如同洁白的飞燕。是一场暴雨要降落,编辑长忽然从格子间森林的中间窜出来,告诉大家工作之余请做好应对停电的准备,也就是要随时保存的意思,明天就要下印厂大家再加加油鼓鼓劲。
赤苇赶紧弯下腰,以防编辑长突然发现他。这时千叶又探过头来,本以为他又要吐槽小赤你是要我死吗,但千叶却忧虑地说外面好像要下很大的雨,你还要去吗?
一声炸雷,赤苇低头看了看手机。
木兔[18:39:07]
[图片]
木兔[18:39:44]
我坐上地铁啦,人好多哦
赤苇抬头说:嗯,要去。
他抓起凳子上的折叠伞,几步就踏出了办公室。千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托着腮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唉——一万年都不迟到早退不放过工作一秒钟的赤苇编辑,排球巨星……这就是爱情。
赤苇[18:40:00]
我来了。
跑向车站时雨点已势不可挡甩落,列车里拥挤不堪,地铁口大风把所有人往回塞,人们挤在一起看天幕倾倒下细密的雨,丝丝成型,能看到树枝在空中飞舞,树冠被左右拉扯,仿佛在被测试弹性。稀稀落落响起各自打电话发语音报平安的声音,捏着湿漉漉的脆弱的伞紧贴着裤缝的人群,车站内播报预计还要再下两小时,渐次地有几个哈欠转瞬即逝。
忽然之间,有人从这沉闷之中冲出,仿佛少年漫画,青春电影,年少而哀伤的主角,坚定而一往无前的主角,他跳跃在台阶上,一跨两阶,杂乱雨声之中,赤苇京治听到自己清晰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雨水落在他身上,如同河流汇入湖泊海洋。
他仿佛冲进二十岁那年梦时窗外的暴雨,不知悔改,不懂满足,无法再容忍一丝一毫,一瞬间的错过。
木兔[18:57:59]
赤苇,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出来吧
木兔[19:00:03]
赤苇
木兔[19:01:06]
[通话未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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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仍在下。
两个人都被雨不留情面从头到脚乱泼了一气,正站在高大店堂前彼此凝视。赤苇取下眼镜,不带任何过滤地直视着木兔,平时都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衣服狼狈得不像话,木兔看起来更可怜一些,平常立起来的发型完全看不出任何有型的历史,湿答答全垂下来,两只闪烁的眼睛眼巴巴盯着赤苇。
“木兔前……”
“赤……”
“你先……”
“你……”
两个人都笑出来,木兔拉了拉赤苇湿答答的袖子:“你先说。”
“太不像话了,感冒了耽误训练怎么办啊?”
“赤苇不也是吗,明明我有先给你发消息,是你抢跑!”
赤苇叹了口气:“抱歉,是我冲动……但实在不想再晚一些见到前辈了。”
木兔泄气道:“不用道歉……诶。”
“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前辈说。”
“等等……等等,赤苇!”
木兔忽然一把捧住赤苇湿淋淋的脸,赤苇竟错觉回到多年前毕业的那个下午,那个本打算死守秘密直至踏入死亡的温水浴缸的下午,木兔捋一把他的脸,笑容明朗地跟他说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赤苇。
“我……想不出能和你的为我开路一样帅气的话,他们也说不用什么华丽的王者心得……总之,赤苇,我……”
木兔痛苦地卡壳了,怎么也说不出来,是说喜欢还是爱?是说交往还是在一起?是谁说的告白时水到渠成能够一气呵成?!
赤苇笑出声来,两只手握住木兔还扶在他脸上的手:
“木兔前辈,还是让我说吧。”
“运动员会遇到失败,瓶颈,伤痛,近在眼前的告别,而我,也会遇到拮据的房间,计较的饭菜,被酒熏臭的隔夜西装,讨人厌要我用力鞠躬的上司。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从理想的沃土里被连根拔起。木兔前辈,分开我们的或许最终不是死亡,而是它们,或者我们彼此被它们拆解,变成另一个陌生的非我的存在……抱歉,这样说不太简洁。但我只是想问,木兔前辈,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离开了理想的土壤,却从未觉得自己能够离开你,我也无法满足于只是能见到你,而不能和你一起度过更多的时间……木兔前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静止几秒,赤苇伸手拨开几缕挡在木兔眼前的头发,天幕滑过一道闪电,宽大屋檐之下人来人往,被庇护安然无恙,不能懂这对飞鸟为何浑身狼狈,却满眼星光,还止不住微笑。
“赤苇,”木兔踌躇着,“我能吻你吗?”
“好的,木兔前辈,”赤苇闭上眼睛,“幸好今天是周末。”
—FIN—
好在餐厅里提供了吹风机,供客人处理不小心弄到的污渍,但两个人湿成这种程度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在碰瓷,低着头一起由神情古怪的服务员引去卫生间,好像高中值日打扫体育馆时鹫尾木叶小见几个人突然被木兔拉着用长水管扫射打起了水仗,然后排球部被教导主任抓住训得狗血淋头,赤苇闻言前去领人——但现在赤苇也变成了那个落汤鸡。
两人对着镜子开始呼呼地吹起来。
木兔在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下大声说:“不愧是赤苇啊,说出那么长一段话!”
赤苇同样提高了声音回应:“我当然有打过腹稿。还有木兔前辈,你那样用吹风机容易出故障。”
木兔愤恨地说:“可恶的木叶!居然跟我说不用提前想,害我差点什么也说不出来!还好有赤苇!赤苇真可靠!”
赤苇:“……木叶前辈?……”
家中的木叶:阿嚏……!好冷啊,雨下得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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