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山不见我

木兔近来时常会做一个梦。颠三倒四且循环往复的梦境,如同某种无稽的预示,让他数次在夜半时分周身冷汗涔涔地惊醒。明明看不清梦里的场景,可心里总像是被塞了一个冰坨,让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难以捉摸的砭骨寒意。

直至今夜,他才如同刚睁开双眼的婴儿,第一次穿透万花镜般光怪陆离的雾霭,用自己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光景。梦里的赤苇京治穿着枭谷的制服,外套糊满了赭色的脏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领带解了一半,松垮地垂在胸口处,面无表情地伸着两腿,坐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

在遽然惊醒前的一刹,木兔终于看清了,那不是土包,而是层层叠叠摞起来的人。抑或从杳无人气的死寂中揣测一二,描述得更准确些,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睡不着了,扯着被角辗转反侧了几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地坐了起来,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重映着几天前在更衣室换衣服的场景。

赤苇好像是从半个月前开始,就像忽然有了什么顾虑般不在众人面前脱衣服,而是自己在更衣室单独辟出的隔间换。隔间外有一道布帘,两边没有卡扣,随便一扯就能拉开,其实作用聊胜于无。

赤苇第一次拿着衣服进去的时候木兔还很不解,一边说“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啊”一边撩起帘子看他。木兔至今还记得赤苇当时的眼神,愠怒而富有攻击性的眼神,如同某种本能的防御机制,在第一反应之下来不及控制。尽管半秒后那种阴鸷就仿佛水面上的涟漪一般消弭无踪了,快得让木兔以为刚才的瞬间只是错觉。

木兔并没有看到赤苇的身体。赤苇在帘子被拉开的一刹那,就已经把掀起来的衣角放了下去,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平静地说:“木兔前辈,在别人换衣服的时候随意闯入是非常不礼貌的。”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躲起来嘛。”木兔嘟嘟囔囔。但他看出赤苇似乎真的有几分不高兴,便也不敢再多言,也再没掀过门帘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猿杙进更衣室的时候,从洞开的大门吹进一阵穿堂风,把赤苇的门帘拂开了。木兔无意间一瞥,从一角罅隙中觑见了赤苇光裸的后背——从肩部延伸到后腰的大片恐怖淤青,有的已经沉淀成了斑驳的土黄色,有的还是红褐糅杂着青紫的新鲜淤血。侧腰连着裤带的部位像是刚受重创不久,尚还凝固着一圈形似蛛网的放射状淤痕。

他终于明白了赤苇换衣服时为什么要自己躲起来,这种程度的伤惨烈到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小型车祸,任谁见了估计都会刨根问题。他也明白了赤苇为什么近期训练时习惯性地把上衣塞进裤子里,大概也是为了掩盖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赤苇刻意遮掩,用意昭然若揭,木兔也就努力把担忧和疑虑咽下了肚子,忍住不提。

只是那些淤血乍一看分外可怖,实际上应该并不影响正常活动。起码据木兔观察,赤苇打排球的时候跑跳都还是行动自如的。

他自己身上也经常会出现各色淤青,大多是摔倒或鱼跃时磕碰到的。虽说和匆匆一瞥看到的赤苇的伤相比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但这种瘀伤毕竟没有真的伤筋动骨,看着吓人,产生的疼痛确实是在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内。然而大前天、前天赤苇都没有来体育馆练习,白福说他请假了,原因是身体不适。

木兔作为队长,副队请假之事竟然还是从经理口中得知的,让他不由地感到自己在排球部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于是昨天一放学,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赤苇的班级门口堵他。

他见到赤苇时习惯性地往他身上一扑,像一只滑翔后俯冲的猫头鹰。以往赤苇都会坦然地站在原地,被木兔一个熊抱掼得退后几步,然后半真半假地埋怨一句:“您的惯性太大了,下次请不要这样撞我。”但木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旧猪突猛进,绝不悔改。

可是昨天,木兔明显察觉到赤苇闪避了一下,让他整个偏向了赤苇的右侧肩膀,木兔几乎是扑了个空。他感到有些委屈,但看到赤苇隐隐发白的脸色,方才恍然记起赤苇说自己“身体不适”。他不会搞些什么弯弯绕绕的迂回战术,想到了,一时情急,便直接毫无顾忌地问了出来:“赤苇是又受伤了吗?”

赤苇闻言愣了愣。过了两秒,回答说:“没有。”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试探,“木兔前辈为什么会这么问?”

同学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很快三三两两地散尽了,只留下几个值日生还在教室里打扫。他们为了避免挡路,顺着人流的方向一直走到空旷的楼梯道拐角。楼梯与楼层形成一个三十度的夹角,正好形成了一隅隐蔽的空间,是偷偷恋爱的高中生情侣在课间最喜欢的去处。

木兔矮身拱进了头顶的楼梯形成的阴影内,后背靠在墙上,坦白说:“因为以前不小心看到赤苇身上有很可怕的伤痕……赤苇在学校有受欺负吗?还是被爸爸妈妈打的?家暴的话一定要报警!我可以陪着……”他没有说完就被赤苇打断了。

赤苇依旧是那个古井无波的语气:“没有受欺负。我也没有妈妈。”

后半句无疑是个炸雷,对于正常人来说应当是讳莫如深的禁忌,但赤苇的语气轻描淡写,随意得就好像信口提一句“今天我不会再传球给您了”。

不过尽管二者的严重性质有着天堑通途般的本质差别,但落进木兔耳里收获的结果是一样的。木兔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慌张地跳了起来,紧接着头顶就“砰”的一下撞到了楼梯底部,硬生生被弹了回来。他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好痛”,然后恹恹地缩起脑袋,支棱着的头发也仿佛随着主人的心情应景地要耷拉下来了。

半晌,他伸出手抓住赤苇的左胳膊,小声道歉:“对不起。”

赤苇的左臂肌肉不自然地绷紧抽动了一下。如果足够细心,甚至可以观察到他的左臂正在极小幅度地微微痉挛,略微发着抖,像在忍痛。

他往后退了一步,木兔放在他身上的手便掉了下来。

“没关系。”赤苇语气平平,表情也看不出端倪。

木兔又连忙说:“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可是学长,还是队长,帮助学弟是应该的。”

“谢谢木兔前辈的好意。我暂时没有困难。”

木兔快要苦恼死了。他第一次发现赤苇是如此油盐不进,简直把“敌进我退”的方针贯彻到了极致,根本不买他的账也不领他的情。这种脸色,那种伤,怎么可能是“没有困难”的样子?于是木兔心一热,脑子一横,一串话就不管不顾地从嘴边溜了出来:“那我今天也不打球了!可以到赤苇家做客吗?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赤苇微微蹙着眉,用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能理解跨度过大乃至于毫无关系的上下文之间的联系。但木兔只是睁着亮晶晶的圆眼睛充满期冀与憧憬地盯着他,赤苇只得叹了一口气,顺着他转移到了这个话题,拒绝道:“我的房间很小,两个人呆在一起会很拥挤,您不会喜欢的。”

几次三番遭拒,木兔伤心欲绝,感觉自己和赤苇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远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步。其实仔细回忆起来,他似乎也从未了解过赤苇的情况,两人的情分也仅仅局限于训练、比赛,偶尔的赛后聚餐,以及木兔单方面主动邀请赤苇同去天台吃午饭而已。

大多数时间都是木兔在絮絮叨叨,赤苇就默不作声地听着,间或适时地给予木兔的蠢话两句犀利的吐槽与点评。每到这时,赤苇才显得鲜活起来,从二维平面的一潭死水中脱出,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活气。

因此木兔为了抓住赤苇这一点渺茫的生机,会有意无意地装傻,时常说出一些令人费解又啼笑皆非的话。只可惜他的演技不甚高明,本来他平日那些高谈阔论的意见和建议就毫无建树,再故意幼稚的话多少就有点脑残了。往往他一些故作天真的童言稚语会愚蠢得远超赤苇的预期,赤苇便会无语凝噎,露出担忧智障儿童一般的眼光望着他,直到木兔自己尴尬地跳过这个话题赶紧翻篇。

木兔从前感觉赤苇身上有种怪怪的、难以言述的气质。说是阴郁也算不上,但总好像被一股消极的阴翳笼罩包裹着,愁云惨淡,隐约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报复社会的诡异气息。而今想来,大概也与他的家庭情况以及近日那些来路不明的瘀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与赤苇分道扬镳后独自一人往体育馆走,脑中乱糟糟的,虬结成了一团乱麻。赤苇的拒人千里和身上怵目的伤痕不由分说地占据着木兔的脑海,让他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思考别的。

哈姆雷特花费了漫长的光阴来思索“to be or not to be”的人生哲学问题,木兔也用他在排球之外就同时大面积失活的脑细胞纠结思考到了半夜:到底要不要跟踪赤苇,看看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

一直考虑到了天色破晓,木兔困得眼皮不停打架。在坠入睡梦的前一秒,他终于一锤定音:跟!

但是之后的几天他的宏图伟业没有丝毫进展。赤苇放学后就径直回家了,根本没去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地痞流氓来找他麻烦。木兔不死心,正常的训练结束后也不再拖着赤苇加练了。等赤苇换好衣服回家,他就鬼鬼祟祟地跟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星期后,赤苇终于改变了路线,搭乘了相反方向的电车。木兔跟随着晚高峰的人流进了另一个车厢,一面借助着身高优势穿过人群观察着赤苇的动静。人流像涌动的沙丁鱼罐头般不断上来又下去,过了大半个小时,赤苇才下了车。木兔赶忙跟上,又转了一次车,才貌似到达了目的地,出了车站。

沿途的街景如同暴露在风吹日晒中日渐褪色的水彩画,逐渐显现出灰白破败的底色。赤苇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还被人偷偷摸摸地尾随着。在经过一个拐角后,他闪身进了一家金碧辉煌的建筑。

木兔怔了一下,停住脚步,退远了几步去看这座建筑的招牌。装潢精美的琼楼玉宇在周围林立的灰败楼房中央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木兔判断出这里大概是一个地址规划不甚高明的私人会所,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大堂立刻有衣香鬓影、色如春花的女招待迎了上来。木兔了解到这里是会员制,他没有资格进入,但又不好直说自己是跟踪赤苇过来的,憋了半天也编造不出合理的说辞,支支吾吾,面红耳赤,满脑子都是赤苇为什么知道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未成年人怎么办的会员。

繁多复杂的问题纷纷扰扰地萦绕着木兔,让他几乎卡了壳。他仓皇逃窜出去,回家后疯狂地搜索这家会所的相关信息,发现它才刚开业不久,时间恰好能对应得上赤苇开始形迹可疑的节点。

陪酒?还是******?那为何会受如此骇人的伤?木兔想不通。赤苇确实长得好看,在木兔的认知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如此顺眼,遑论眉眼的间距、鼻梁的弧度,还是嘴唇的色泽,甚至连每一根发丝蜷曲翘起的角度都恰到好处,合乎他的审美。如果真有喜欢未成年、******高中生的老男人或老女人,或许赤苇这种漂亮文腼的男孩会很讨人欢心。

木兔越想越着急,前额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很早就确定自己的心意了,性取向这种东西对于木兔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普通不过的选择项。人生而为独立的个体,自然被赋予了自主选择的权利,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也应由心定,而非随波逐流地顺从于大众的普遍认知。

他喜欢赤苇,喜欢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只不过所有的爱慕在初始之际或许都需经历一个小心翼翼的阶段,因此在找到适当的时机表白之前,这份喜欢尚且还不光明正大,被掖在木兔心里除了排球的一隅小小的柔软角落里,被暂且定性为“暗恋”。因此,在这份感情的驱使下,他更生出了救赤苇于水火的决心,当机立断,第二天便在赤苇进更衣室隔间换衣服时,偷拿了赤苇柜子里的学生证。

虽说木兔从小招猫逗狗又猫嫌狗不待见的,但长这么大还从没干过这种梁上君子的活儿,做贼心虚,赤苇出来后他连正眼都不好意思看对方。赤苇拿出书包背到后背上,和木兔打了招呼后便要离开。木兔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两句,说自己也马上要走了。待他趴在窗户上目送赤苇出了楼道二十米后,便迅速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关了门飞奔而下。

木兔凭着记忆七拐八绕找到了那家会所,说自己是赤苇的朋友,过来找他,拿着赤苇的学生证给招待看。他不确定这里的人是否都认识赤苇,但既然是会员制,应该彼此都知根知底,也只好姑且一试碰碰运气,不行再另想出路。没想到对方倒真的挑眉打量了他几眼,随即叫来了一位保安打扮的男人,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男人闻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招呼木兔说:“请跟我来。”

木兔勉力装出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满不在乎地跟随在男人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楼深处一间单独开辟的内室。他一路虽然表现得镇定,脑子里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直到领路的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遥控器,对着毫无破绽的墙面按了一下,中间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随着缝隙逐渐扩大,木兔这才目瞪口呆地发觉,这是一扇伪装得以假乱真的门。

里面竟然是一个地下拳场。

果然是新开的,人还不算太满,甚至角落还有工人正在装修。场地中间按级别设置了几个擂台一字排开,周围用黄线围着,每个擂台后都摆着一张方桌,大概是下注用的。观众并不守秩序,从周围座位一直到黄线旁边都站着人,尖叫声与欢呼声不绝于耳。场地四周离擂台较远的区域设有皮质靠背座椅,比普通席位高出一截,视野位置优越,应该是嘉宾席。

头顶的灯管自入口在天花板呈直线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平行排列,延伸到最深处,雪白的灯光亮得刺眼。擂台并非都有人,仅有低层级的几个台子上有拳手对峙。正在进行比赛的擂台四周被观众围堵得水泄不通,木兔环顾了一圈,发现了一个楼梯口,便跑上了几层阶梯,占据了更高的地理位置往场地中间看。

他手里还紧紧地捏着赤苇的学生证。证件上赤苇的照片拍摄得有些失真,也许是当天的阳光太晃眼,赤苇拍照时又是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因此皮肤显得比正常肤色苍白,微微眯起了眼睛,上挑的眼尾被拉成一条锋利而不近人情的细线,半颗眼珠形成略显阴鸷的下三白。木兔不喜欢这张照片,他心目中的赤苇尽管眼睛不爱睁得很大,但眼神一直是平静慵懒的,像摊着肚皮窝在花园里晒太阳的小猫。

木兔用目光逡巡过观众与嘉宾,手心里都攥出了黏腻的汗水。那些脸上都浮现着瘾君子般不自知的笑意,如痴如醉,眼神灼灼,几乎要迸出火星,死死盯着面前擂台上拳手的一举一动。

没有一张脸属于赤苇。

木兔握紧了拳头,又往后退了一级阶梯。继续站高一层其实并无用处,他本来的视线就已经凌驾于众人了,此刻只是图个心理安慰。木兔伸长了脖子,望穿秋水般地寻找,感觉自己用力到眼球都即将要脱眶而出。

骤然间,远处的三级擂台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嘈杂的尖叫,连旁边的人群也瞬间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股脑地涌了过去。木兔猛地回神,目光一齐投过去,只见擂台上那个被裁判举起手臂、上半身光裸的背影分外眼熟。他条件反射地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冲了过去,挤在人群之外,被混乱熙攘的观众踩了好几脚。

耳边充斥着欢呼与叫骂,二元对立,并存共生。有人赢了钱就有人输,或许这场比赛******相当,并不是一边倒。木兔看到站着的那个人身上布满了淋漓的热汗,呈块状无规则分布的淤青和血痕之间,有大滴的汗液如同蜿蜒的溪流正顺着他背阔肌中间的脊柱沟往下滑落,把强光灯下的皮肤折射出熠熠的亮光,然后泅进短裤的深色布料里。

而他侧腰延伸进裤带的部位,一片蛛网状的瘀血似乎经历了多日,已经沉淀成了将好未好的丑陋青黄色。

木兔眼睛发直。周围的鼎沸人声变成了电影的背景音,逐渐模糊淡去了,唯有面前获胜拳手的背影,汗湿的贴着后颈的黑色短发,那些历历在目的伤痕位置,与脑海里翻捡出的记忆一一对应上,仿佛齿轮的每一处卡扣“哒”的一声悉数闭合,严丝合缝。

短时间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把对方的肌肉激得贲张勃发,隆起的肱二头肌上缠绕着根根爆出的青筋,妖冶的小蛇一般嘶嘶吐信着卷住年轻的臂膀。尽管他的身高已经与成年人无差,但身形明显没有经受过长期的专业训练,青涩未褪,肌肉紧实却并不过分夸张,更像是经过大量有氧运动锻炼后天然形成的。

下一秒,如同心电感应似的,那人恰好偏过了头。

近在咫尺的侧脸与穿透脑海的虹吸浮涌而上的无数回忆重叠。赤苇的刘海,赤苇上挑的眼型,赤苇挺直的鼻梁,那些起承转合皆流畅优美的线条,如两张如出一辙的胶片,对齐了四个边角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木兔呼吸一窒。

选手下台了。赛场的布局符合观众的观赛习惯,入场的通道设置在正面,拳手进入擂台时正对灯光,可以让台下的人更好地观察到每个上场选手的姿态;而下台时则走后方的狭窄通道,走廊尽头也许是更衣室或后门出口。

木兔一边胡乱说着“抱歉”,一边匆忙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往外挤,一路收获了无数赔了钱的赌徒污言秽语的迁怒骂声。他充耳不闻,绕了半圈场地大步跑到第三层级擂台的后方,一把堪堪抓住了赤苇的肩膀。

他没来得及刹住脚步,巨大的惯性与冲击力将他自己连带着被转了半圈的赤苇一起掼到了墙上。赤苇猝然皱紧了眉头,喘息未停,凸出的喉结沿着脖颈滚动了一轮。他周身都湿淋淋滑腻腻的,汗滴像躲雨时从廊檐溅到身上的雨水般往下掉。

木兔慌忙退开几步。愤怒、担忧、焦急、惶恐,诸多情绪铺天盖地,纷至沓来地将他淹没。他瞪着靠在墙上的赤苇,语言功能像是瞬间退化到了原始状态,一时间竟然半句话都没憋出来。

“赤苇。”他喊道。

赤苇依旧皱着眉,脸色难看至极。须臾,他道:“出去再说。”便兀自转身往走廊深处走去。木兔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尽头果然是更衣室,与简易浴室相连。赤苇这次倒不避讳他了,直接脱了裤子,连同******一起丢在长椅上,拿着毛巾进了浴室。与平日的行为举动大相径庭,他近乎是粗鲁地甩上了门,撞出一声巨响。

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木兔站在铁皮柜子旁等待,指甲用力抠在一扇打开的柜门上,指节边缘都泛出了失去血色的青白。没两分钟赤苇就出来了,当着他的面换了衣服,背上学校里的那个书包,掀开更衣室另一侧的一面厚重门帘,说:“走吧。”面无表情,也听不出语气。

两人一路无言。木兔一直跟到了赤苇家里,赤苇也没有驱赶或是阻拦。木兔如同一条赤苇新长的尾巴一般跟到了卫生间,赤苇都视若无睹,眼睛长在脸上活像喘气用的,把他当空气一样漠不关心,既不解释也不说别的。

木兔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无名火从他的胸腔底部笔直地往上燃起,灼得他呼吸都要喷火。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在历劫渡心魔的大妖一样耳膜嗡鸣,咒灵都没他怨气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推了一下赤苇,把他撞在卫生间冰凉的墙壁瓷砖上。可是木兔明明用的力道不大,赤苇的反应却很激烈,几乎是神经质地猛然反手推开了木兔,接着便跪在了马桶前,两手撑着边缘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大概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有用的。除了第一下把胃里的存货都倾倒一空外,剩下的便是痛苦的干呕。咳嗽了几声后,又断断续续地吐了几口顺着食道泛上来的酸水。

木兔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飞奔去餐厅接了一杯水回来等在旁边。他怕赤苇内脏受了伤,想给对方拍拍后背顺气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能反复说着车轱辘话,询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紧,急得后心发凉,出了一身的冷汗。

赤苇扶着马桶喘了一会儿气,站了起来,接过木兔手里的杯子漱了漱口,然后按了冲水键。木兔不知所措地看着赤苇血色褪尽的脸,分明比赤苇还高了几公分,却像个犯了错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手指纠结在一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刚张嘴想再说两句什么,赤苇就开了口:“我没事。”嗓音嘶哑得要命,声带都像是被胃酸腐蚀坏了一般。

他看木兔还欲再言,怕他不信,又指了指还在哗哗流水的马桶,说:“我看了,没有血丝,真的没事。只是胃被踹了一脚,我躲开了,没踹实。”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缺钱吗?”木兔眼圈都憋红了。

赤苇摇头。

“那你爸爸呢?他知不知道?他不管你吗?”

“他?”赤苇从鼻腔里轻轻地嗤了一声,面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讽刺的笑意来,“在外面酗酒,酒精中毒死了。就在三天前。”

木兔感觉自己被一只虚空中伸出的隐形大手攫住了喉咙,说不出话了。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赤苇,但思维却突然间生了锈,让他张口结舌。一切语言在此情此境下都显得不痛不痒、苍白无力,况且赤苇的表情根本不像有半分伤心的意味。

过了几秒,那股凝滞在木兔胸口的气才顶了上来。

“你是从哪里知道那个拳击场的?还晋了两级。”木兔急喘了一口,“你知不知道这也是会死人的。”

“我知道。刚才和我打的那个人就死了。”赤苇避开了第一个问题,回答得轻飘飘的,神色平静得好像在讨论一条死在路边的流浪狗,“不是我打的,他吃了药,我看得出来,收尸的时候医生会给出解释的。”

木兔觉得自己好像倏然间不认识赤苇了。

“什么药?*********?”他愣愣地问。

“他吸毒了。”赤苇说,“他候场的时候肌肉就在抽搐,上台后强光一照更明显,眼球也充血。我没有打他的太阳穴,但他倒地的时候双目圆睁,还口吐白沫,是猝死。这个拳场是黑拳场,非法勾当,大概在拿他试药。”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木兔被他轻描淡写的模样气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胸口剧烈地起伏,“那你要是也被逼着吃怎么办?你死了怎么办?我怎么办?!你签合同了吗?”

赤苇再次摇头,说:“非法经营就算有合同也是非法的,无非就是出事了责任自负的生死状。它刚开业不久,我只是帮忙暖场,和一些为了钱疲于奔命的无名小卒打,吸引客人而已,钱货两讫。”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木兔那句“我怎么办”,眨了眨眼,掀起眼帘看向木兔的眼睛。

片刻后,赤苇迟疑着问:“什么‘您怎么办’?”他好像终于冷静下来了,重新恢复了惯常的语气,用回了敬语。

“我怕你死掉,就再也没有人给我托球了,再也没有人陪我加练,没有人陪我一起吃午饭、吃烤肉。我还没向赤苇告白,还没在情人节给你送过巧克力,没有亲手写过情书。我小时候第一次打排球的时候就知道我会一辈子打排球,我见到赤苇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会是好朋友……但我早就不想和赤苇做朋友了,我喜欢你,想和你交往,想做恋人,我们可以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吃很多很多烤牛舌,以后我不会再让赤苇辛辛苦苦帮我烤的,我要给赤苇烤,你只管吃……”

木兔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涌到嘴边的话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一边说一边比划,一番话讲得乱七八糟又语无伦次。他说着说着,金色的瞳仁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泪水,像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对“吸毒”“猝死”“试药”等词产生了后怕,心有余悸地抱住了赤苇,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紧紧搂住赤苇的后背,下巴搁在赤苇肩窝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不要去了,不要再去了,不和我交往也没关系,不要我的巧克力也没关系,不给我托球不陪我加练也没关系,都没关系的,只要你别去那里了……”

赤苇安安静静地任他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半晌,他才轻声说:“您喜欢我?”

木兔埋在他的肩膀处用力点了点头。

“什么叫喜欢?”赤苇真的像是在思索,“用得着我的时候挥之即来、不用我的时候呼之即去,喝醉酒便打我,把我从床上拽下来,扯着我的头发骂我怎么不和妈妈一起死。清醒的时候又道歉,说那是因为还喜欢我、愿意管着我,否则早就把我扔出家门,不养我也不要我了。”

木兔听出赤苇说的应该是他的父亲。赤苇的话音很清晰,明明在木兔的怀里,却像穿透了木兔的躯体望着虚空中的另一个人,平淡冷静地控诉宣读着他一桩一件的罪行。

“用啤酒瓶砸我的头,这也是会死人的,但我没死,我很幸运,也许我的头骨天生就比别人硬,甚至连脑震荡都没产生。所以现在打黑拳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没有规矩,谁站到最后谁赢,一场二十万円,既可以把别人踩在脚下,又有丰厚的报酬能拿。”

木兔感到鼻腔酸涩,连着眼眶也在发热。他没出声,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赤苇。两人的胸腔紧密相贴,有沉重而剧烈的心跳,隔着血脉奔流与无生命的衣料持续相撞。

“初中的时候有人盯上了我,说我是没妈的杂种,是酒鬼生的小******,没人问没人管,这种基因活着也是浪费社会资源。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和别人交往,当然也就没有矛盾,只顾自己学习,可他们还是找上我了。这不公平,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厄运的降临是毫无道理的。妈妈说会在天堂保佑我,她也没有做到。他们把我围在天台,或者堵在杂物间,厕所,花坛后面,一切没人的地方,殴打我,用最难听的话侮辱我。”

“赤苇!”木兔的声音发颤。从心脏内部传来的刺痛如同密密匝匝的针尖反复扎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少年人的恶意从来不比成年人的少,校园霸凌也从不比任何一桩故意伤人的社会案件严重程度要轻。无理由的暴力不分年纪,阴暗的生存环境、错综复杂的际遇、自身受到的欺辱与蹂躏,都会变作吸收进内里的仇恨,在未来时时反刍,然后寻找合适的时机付诸到随即挑选的无辜者身上。哪怕施暴者并未受过折磨,也不乏有天生的人格缺陷与暴力倾向人员存在,如同一个安插在人群中伪装成消防栓的不定时炸弹,只待某个毫无征兆的契机,便将倒霉的路人炸得血肉横飞。

“但没关系,我后来学了散打。您知道我从初中起就打排球,我的体力很好,所以初三的时候我把领头的那个人胳膊打断了,他的腕骨也被我用砖头砸骨折了,砸了四下,骨刺从手腕内侧穿透皮肉劈了出来,血流了一地,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没敢报警,从那以后也再也没有欺负过我。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拳头保护了自己,我甚至从中尝到了类似于‘成功’的******,比我考试名列前茅时还要满足。”

“我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清楚地知道我讨厌伤痛。淤血积在关节处尤其疼,而且必须第一时间上药把它揉开,在最痛的时候往上施加比******还要重的力道,把淤血推散,不然长时间放任不管,关节都会失去应有的灵活性,最后变成慢性疼痛。这些您没有经历过,也永远不会以我的遭遇方式经历,也许只有等到您成为职业运动员时才能体会。虽然我并不希望您受伤。”

那些未受压制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阴郁与戾气,在此刻全都有了解释。赤苇不是圣人,身上没有佛光普照与无量天尊,经历过此间种种,不愤世嫉俗是不可能的。如果表现得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反而更可怕——这说明他有着极具迷惑性的表演型人格,今后很有可能长成一个高智商的反社会犯罪分子。

“初三时我收拾了那一群不良后,其中一个的哥哥是暴力团的小弟,不仅没有找我的麻烦,还带我去医院包扎了伤口,并且帮我垫付了被我打伤的人的医药费。所以月初他来找我帮那家新开的黑拳场‘暖场’时,我没有拒绝。我在比赛中又找到了那种阔别已久的******,是其他任何活动的胜利都比不上的。在把对手打趴下的时候,我好像能从中找到某种奇异的‘自我价值’。”

“连IH、春高获胜也比不上吗?”木兔问。

赤苇沉默了。

“但你也没伤害过无辜的人,不是吗?枭谷的大家都喜欢你——我最喜欢!你这么聪明,成绩也好,明明比我低一年级但却能给我辅导功课,真的好厉害!托球也很棒,我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舒服、角度这么好的球,真想一辈子都打赤苇托的球啊!而且我每次消极难过的时候你都会安慰我,很温柔呢……你变成这样好的人,就是妈妈在天堂保佑你的结果啊。”

木兔一面说着一面松开胳膊,与赤苇分开了一点,看他的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赤苇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真的吗?”赤苇通红的眼眶里满蓄着新的眼泪。

“真的!”木兔信誓旦旦地点头,“阿姨肯定变成了夜晚的星星,每天晚上都要出来看看你,然后说,‘我的京治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都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孩子。’等你来到了枭谷以后,阿姨的话又变成了,‘我的京治啊,遇到了木兔光太郎,今后所有的苦难都会消失不见的。’”

他模仿着赤苇母亲的口吻鹦鹉学舌,尽管他从未见过赤苇的妈妈,也没听过她说话的语气。但能生出赤苇这样的孩子,想必一定是一位温言软语、柔和可亲的美好女性。

暴力作为一种天然且起步条件极低的奖励机制,通过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性感官******,让人在宣泄的过程中得到某种自我尊严的肯定,尽管这种尊严建立的地基是扭曲而畸形的。它会如同吞噬桑叶的蚕,一步步瓦解掉人的心理防线:先是对未知后果的恐惧与畏葸,再是负罪感,接着是忏悔、反省与愧疚的情绪,无限度地拉低正常人原本应有的道德底线,助长施虐欲的滋生与壮大。

正如同“受害者思维”这种忽视自身主观能动性的思维定势一样,暴力也会将一个人的思考行为模式潜移默化地转变成为“暴力者”思维。在长期的暴力行为里,施暴者体会到其中的甜头与乐趣,便会从刻意忽略逐渐变成自动忽视极端行为可能造成的恶果与将要付出的代价;同时,遇到矛盾的第一反应也不再是寻求解决策略,而是不经思考地埋葬彼此的感受和需要,将其一把火点燃成简单粗暴的肢体冲突。

但幸好。幸好在赤苇尚且在这座昏暗不见天日的独木桥初始的一段,就遇到了一束破雾而来的金色光线,牵引着他转身,往回走。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脚印,步履清晰地回到他应该呆的地方。

顿了几秒,木兔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交往的话,阿姨会说,‘我的京治和光太郎一定要幸福哦,永远快乐,再也没有坏人靠近——因为光太郎会保护你的。’”

“我好想妈妈。”赤苇的声线带上了哭腔。此时此刻,他终于忍着鲜血淋漓,卸除了已经长进皮肤里的坚硬外壳,拔掉了一身防御的尖刺,露出了即便千疮百孔、溃烂不堪,却柔软娇嫩得如同新生花瓣般的内里。

木兔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盛不住了,随着他微笑时表情肌的运动被挤了出来,也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再次抱紧了赤苇,一下一下地用掌根摩挲着少年的脊背。而这次,赤苇并没有放任木兔拱进自己的肩窝里。他主动偏过脸,莽撞生涩、却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木兔的嘴唇。

卫生间洗手台上方,表面凝结着杂乱水迹的镜子里,映出两张被眼泪糊得狼狈不堪的高中生的脸。而他们的嘴唇却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解脱,如同对路上最后一个过客的凝望,抓住的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一个人是比一堆腐烂的肉更加悲哀和更加令人恐惧得多的东西。一个人是骄傲、残酷、背叛、邪恶、暴力。腐烂的肉是悲哀、羞耻、害怕、悔恨、希望。一个人,一个活人,与一堆腐烂的肉相比,是很少的东西。*

但两个人,两个相爱的人,也许能够创造奇迹。

【END】

Notes:

*出自马拉巴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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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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