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难事

这一天我发现我窗前的鸟巢被它的主人抛弃了,干枯虬曲的树枝紧密缠绕在一起,我第一次发现这工程的精密和浑然。巢的颜色灰白,异乡的灰尘和植物零碎取代了原有的鸟毛绒絮,它被废弃,不知为何。

两天后,我发现了原因。楼上的人家黄昏下班,然后开始使用空调,外机滴水,踏着无情的节律,屋檐也保护不了未覆之巢。

这是一个简单的发现,我把它写进了我的日记里。从前我不爱写日记,因为太忙,而现在我辞职了,且茫茫然不知接下来去哪。我整日居家,在安全的环境当中进行危险的思考。

思考的内容时时将我推向一个实质意义上的危险边缘。我只是怀疑我得了某种病。站在编辑部的天台和自己家的天台上本无区别,同样是城市中央,工具下垂,天空则什么都没有。我出现短暂解离症状,身体将我传送到意识空白的地方,有人告诉我我在走廊上把咖啡打翻了,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而他们仍然信任我,一如既往,我在他们开始怀疑我、将我当做异己分子处理之前,首先提出了辞职。

无关紧要的事情越来越多,在哪里都并无区别。

 

1 嫌疑

木叶秋纪和木兔光太郎一起敲开了铃木家楼下的门。看见赤苇的脸那瞬间,木兔率先做出亲切姿态,他并没有先掏警官证,而是将手搭在了门框上:“好巧啊,你还记得我吗?”

赤苇看着他,眼珠一动不动,目光中像覆盖一层灰尘,随即又看向木叶:“我记得。”

“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但是很明显,你们打扰我了。”

赤苇京治说话毫不客气,不留情面。

棘手。木兔光太郎开始在脑子里回忆这位不太能轻易讨好的学弟,脸倒是清楚记得,站上校运会领奖台,能一眼看出一些学科特色(比如对规则熟稔的文,清晰不受阻碍的理),交流不多,但是有,新生代表,杰出校友,朋友的朋友,还有一些什么,似乎是一张尽量不愿想起来的脸粘连着不愉快的回忆。一张桌子上,他俩恰好在两个群体的交界上,自然而然,像两座天生挨在一起却毫无关系的山峦。然后斗转星移,毫无痕迹,其中一座让人不为人知地给移了。

“学弟,啊不先生,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工作。”

木叶掏出警官证,木兔不知道为何显得有些烦躁,大概有些套近乎失败了的懊丧,他总是会介意这些事情的。他偏过头去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两手往后背,抬起鞋尖碾了一下地面。

赤苇京治始终保持不动姿势,两臂自然下垂,双肩挺括不动,只有目光在随人移动,像某种依赖热感应原理工作追踪的机器。他看一眼警官证,于是不作声,开始等待问话。

“你邻居铃木一藏死了,他住808,就在你的楼上。”木叶拾起公事公办口吻,同时伸肘拱了一下仍低头不语的木兔,让他赶紧回到工作状态,“我们在调查他的社会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你在这里住了两年,铃木比你更久,你是仅次于他的长期住户,其他房间基本都是短租,很多人搬了又走。”木兔这时说话,听上去已经没什么耐心,“你真不认识他?”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们必须认识。”

“小子,你说话注意点儿。”

赤苇京治那张纹丝不动的脸上忽然露出细微讽刺笑容:“木兔前辈,我真佩服你能找到这份工作。”

木叶朝天叹了口气,口吻铁一样不容打破:“不要说无关的事情,尤其不要对警官人身攻击。”

“他刚刚在对我人身攻击?”木兔扭过头,疑惑地看他的同事。此人两分钟之前还春风满面,散发出他精心设计后便以为存在的怀旧魅力,而现在正大肆破坏警察群体的正面形象:“放客气点,以及别想着套近乎!”

赤苇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空调。”

“什么?”

“他的空调外机,昨天就没有水滴下来了。”赤苇说,“我只注意到这个。”

“……还有别的吗?”

“我不认识他。”赤苇说,“我希望我们能快一点结束,以及不要再让我重复这件事了。”

“……赤苇,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赤苇看了一眼木叶,表示我一定要回答这个家伙的问题吗。木叶轻咳一声:嗯,请问一下,您现在是什么工作?

“没有工作,我上个月辞职了。”

“好的,谢谢配合。”木叶抓起正欲发作的木兔,飞快地离开了赤苇家门前。

 

木叶觉得头疼,其他领域的调查都没什么进展。今天晚上,铃木一藏先生被发现死在他的家里,身受致命刀伤,倒在玄关附近,预约每周上门的家政人员发现了他。铃木社会关系单纯,无仇无怨,凶手的反侦察能力也很强,监控什么也没拍到,亦没留下指纹痕迹。

“有可能是楼上或楼下的邻居翻窗入室。”木兔煞有介事地翻他鬼画符一样的笔记本,“下一步,只要我们能从赤苇京治的家里搜到绳子,就可以结案了。”

警车在车流当中碌碌爬行,一动不动。木叶和木兔是高中同个社团的同学,警校毕业后碰巧又共事,不过繁忙的公务和颠倒的排班让他们并无太多时间交流感情,木叶的大脑倒是学会了对木兔的蠢话进行过滤,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往兜里摸眼药水,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你就这么想把高中校友抓进监狱。”

“总比你包庇他好吧!”

“屁的包庇,我和赤苇从前关系挺好的。”木叶仰头往眼睛里滴药水,液体落进他眼眶时一副危墙之势,“虽然他看上去有点变了,不过他人挺正常的。”

“这还不是包庇,有点儿职业素养吧你!”

木叶想发火,不过突然觉得木兔说得有道理,虽然现在木兔巧妙地将歪理和失误移植给了对方,使人忽略了他的观点也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一定要亲自审他!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绝对有问题!木叶,你究竟在不满什么,你不同意也不至于哭吧?”

眼药水激射,木叶秋纪视力5.0的一对好眼睛被不加抑制的药水弄得浩浩汤汤,人造的无情的乌龙眼泪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落进衬衫衣领。他不知一时要讲什么话,只能继续狼狈地从兜里摸纸巾。

“你又在臆想了,你又在发梦了。这样吧,我替你结案陈词:一切都是你的偏见作祟,我奉劝你好好走程序上班,不要那么自大地偏信自己的直觉。”

“已经下班了,现在我不要和你继续同事关系。”木兔把脑袋别过去。

“行,那你从公家的车上下去。”

“……但我们还是好朋友关系!”

 

他和赤苇京治没有太密切的来往。那时赤苇京治既是学生代表又是社团联合会长,与此同时成绩优异,特长突出,如此头衔累加在一起,于木兔眼中就是一副讨厌官僚模样。要躲,要反抗。每月例行检查活动场所使用情况,那时经理位置暂缺,木叶还没入部,木兔身边一群懵懵懂懂新生小孩,虽然在外耀武扬威,但能一眼洞穿其草台班子的本质。赤苇京治携带黑皮笔记本戴袖章出现,由动画片里标准的一男一女两名副手陪同,三人在浩大体育馆里逡巡,发现木地板上有诡异拖行痕迹,有一秒钟电光石火,赤苇身后的男副手收到指令,哗啦拉开工具室门,沉重的拖把和扫把等等沾满灰尘的清洁工具倾倒在赤苇干净整洁的校服胸前。

赤苇面不改色,隔天排球部受到通报,维护设备不力,勒令整改。

木兔不在乎,能敷衍一下形式任务已经是他难得的美德。后来同辈入部,经理就绪,看赤苇京治仍然像看灾异之鸟。

 

木兔下车回家,把笔记本往兜里随便一揉,脑子里浮现赤苇京治那副令人不快的面孔。

影像停留在脑子里,但是木兔并不那么在意,他从嘴巴里瘪出口哨,歪歪扭扭,原始的歌谣。拉冰箱,喝啤酒,喝猛了,酒花把胃翻了一个底。木兔像凭空打了滑,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愣怔着,好像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看向自家窗台,夜幕严丝合缝,灯光尸位素餐。

木兔并不把摔跤当回事,他把举着啤酒的手伸起来,伸向天花板,然后缓缓地躺下去。木地板躺起来不算很硬,也或许因为他的头更硬一筹。他喃喃地说:“那个家伙绝对有问题啊。”

 

2 审讯

赤苇京治在打开门前就有某种预感,然后他看见一个笑容灿烂的帅哥朝他挥手:“嗨。”

赤苇要关门,这个家伙勇敢地伸出自己的手臂,结果被门狠狠夹了:“等……!痛痛痛,你还真要关啊!我以为你就是做个样子咧!”

“又怎么了?”

“……上次那个案子有进展。”

“哦。和我有关系吗?”

“有关系。”木兔勉力不要让自己龇牙咧嘴得太夸张,“能不能让我进去说啊!”

“就在这里说,我不介意。”赤苇冷然,一点动容都没有。

“求求你了,我住的地方离你这里很远,我坐了很久很久地铁才到你的家。”

“……请问你现在是在工作吗,木叶警官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不是工作,作为一个老朋友我就不能来找你吗?……别关门啊!喂!”

 

是的,调查进展是暂时没查出这案子和赤苇京治有什么关系。

赤苇京治怪异地看着木兔光太郎以难得公事公办口吻总结,你和这案子的关系就是,和你没什么关系。

“好,谢谢警官还我清白。”赤苇京治干巴巴地说,“现在请你出去。”

“我是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你不觉得吗?”

“我不认识你。”

“你昨天还叫我前辈呢!”

赤苇京治看他犹如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奇生物,他推测此人动机,却时常被对方怪异的举止行为给打乱思路,直到木兔光太郎说,你可以不念旧日情分,但要是这样,我一定会理解为你做贼心虚。

意思是,你现在还在调查我吗?

我刚刚在套你的话,你的反应证明你有嫌疑。

钓鱼执法?

想证明清白的话,你就得回答我的问题。

 

啊,烦人。赤苇京治在脑子里第N次重复。但难得的,他没什么抱怨情绪,虽是始料未及的小型风暴,这个人举手投足也没有一刻不在逆他心意,但竟也没有十分厌烦。木兔……木兔光太郎,高中时候的学长,聚会上见过几次,酒量很差,有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皮囊,但意外的并不十分受女生欢迎。听说毕业后在警局工作,但也只是道听途说。

但在此刻学长怀疑他是杀人凶手,以一种职业道德与素养尽失的方式作出的判断。

你为什么怀疑我?赤苇京治看着自己的玻璃茶几,看透下去,穿透玻璃,警察说那个人死于刺伤,就在楼上,他想象有血在地板上横流,图腾一样形状。陌生人的血,只和他隔一层天花板,物理上穿不透凝固多年水泥钢筋,可早已渗透,滴落在他的客厅正中。幻觉逼近前一刻,木兔双手撑在茶几上往下看:哇,是排球杂志。

他笑吟吟看赤苇京治:我记得你高中不打排球啊。

赤苇没说话也没辩解,木兔这时也不追问了。转了一圈,他忽然说,你辞职了?为什么。

赤苇坐在沙发上,手指交叉,他才发现自己这些天好像瘦了,很奇怪。他像是已经从容接受了木兔的存在,以放弃抵抗、却又希图谈判的口吻说:既然现在不是你单方面压制我的审讯,那你就先回答我的问题,这才公平。

公平!木兔很高兴地把头抬起来,我最喜欢公平。

赤苇露出一个“您请”的微笑。这是重逢以来第一个讽刺意味之外的笑容,木兔大感欣慰,兴致拔高,决定直起身来发表他走上平等席位的第一次演讲,转身时,他忽然觉得这房子采光好得有点过分,那扇落地窗的天光曝光过度,近似一种燃烧,他眩晕了一秒。

“因为我的直觉。”

赤苇京治以抬眼姿态看他,倒像多了几分祈求似的。

“我最讨厌直觉。”赤苇以诚恳的语气说。

“轮不到你讨厌。但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

“我辞职是因为我不想工作了。”

平庸的答案。木兔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但他重振旗鼓,深吸一口稳住自己的气,手指乱转,眼神移向赤苇的门:可是我记得你高中时候成绩很好,让人讨厌,你应该是会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吧?

所以,为什么?他扭脸看他,看来的确是十分费解。赤苇想。他们或许得出了我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联的结论,重大结论,所以派这个人——他的高中学长——他们或许以为能让他稍微放松警惕,于是派这个人来探他的底细,以高明的猎物姿态伪装的猎人,明摆着来套话,就是对套话这一目的最深层的掩藏。而现在这个想法在动摇,要么就是木兔演技太好。

我觉得我病了。赤苇说。

 

诚实也是一种最好的谎言。

 

3 友人

整个学校里评分最高的男生是赤苇京治。

当明美信誓旦旦地告诉木兔光太郎这个结论时,木兔简直要气炸了。她在他身边,将每一下单车都踩得很用力,两人慢悠悠沿着回家的小道走,她闭一只眼睛,很悠哉地说:光看外貌的评分系统早就不科学啦,现在都讲综合评分,不光外表,还有学习,体育成绩,性格。

啊,也很肤浅啊。木兔把语气夸张,把音量减小,只因明美上次被他大吵大叫吓了一跳,提出了警告。木兔上周决心追求同班同学明美,寻求契机和她一起放学回家,为此不惜多绕一公里的路,至于为什么是明美,木兔也不知道,大概她和他表姐眉眼有几分相像,而表姐平日总是对他颇多照顾。

哪里肤浅了,已经科学很多了。明美说。而且我喜欢黑发系,像你这样的就不行。

别说了……木兔垂头丧气。凭什么呀。那你要和他表白吗?

你说什么呀。明美脸红了,木兔就说你都脸红了。说着他的嗓门又大了起来。你喜欢他什么?

明美急了,一脚踹倒木兔的单车:没有人说喜欢他!然后飞快地骑走了。第二天上学明美十分愧疚,围在木兔身边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外加辩解她没有喜欢赤苇京治,然后给木兔送大盒巧克力,让他不要往外乱说。木叶才对木兔道了一声祝贺,木兔就让他赶紧滚,并且决心这辈子都只好好上学,打球,找工作,再也不要恋爱了。

但偶尔明美还是在他面前尖叫,偶尔失神,俨然把他当成好闺蜜,把心事托付给一个笨蛋好像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学生代表讲话,她在台下望穿。如今对明美的记忆只剩下这些,新的记忆迟迟未来,她就此失去音讯。而新的赤苇京治出现在他的面前,明美过往的心意在木兔的记忆里捏造了他,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这样特别。

 

“真是悬案啊。”木叶说,“交给刑事课了,他们好像也很头疼来着。”

“他用了什么方法吧。”

木叶盯着木兔看,木兔正一只手托腮,一只手去捻桌上绿植的叶片。木叶说你说谁?木兔说赤苇啊。

你不要魔怔了,这事儿从头到尾就跟他没关系。

绝对有关系。

我可拿我的职业操守警告你啊。木叶把身子直起来,拇指和中指掐在一起,重重弹了一下木兔正捻着的叶片。非法调查是要受处分的,你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像你,木兔。

不像我吗。木兔挑眉看看木叶。谁说我要非法调查了,那我私人和赤苇京治有来往,不行吗。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把我当警官。”木兔以百分百真诚的眼光盯着自己碗里的葱花,“这顿饭代表我的诚意。”

“看来你的工资是真不高啊。”赤苇京治说,“诚意也会贬值的。”

“诚意和价格没有必然关系。”

店堂里飘荡着的气味复杂,也许是自己足不出户太久,对外界的气息敏感程度又攀上一个层次。木兔喋喋不休,用筷子把肉扒到面条底下:“前几天木叶说我身上的好警察品质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辞职的,提前请教一下:辞职以后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对你前一句比较感兴趣:你身上的好品质是怎么消失的?”

木兔干巴巴地笑了笑,啊哈哈。他不太舒服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肩膀蹭到赤苇京治还没抬起来的袖口,赤苇的手臂不动声色地震颤了一下。木叶说,木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好的品质是不害怕,无论是尸体还是凶器,抑或手持凶器的家伙。但你现在做事居然这样找不到重点,一个劲地逃避。

“啊,不会把浪费警力这种帽子扣到我头上吧。”赤苇京治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筷子,他还一口都没有动,像是维持着某种松弛的警惕。

“我说是我私人原因了。”木兔含着食物模糊不清地说话,“我需要一个朋友,那天见到你,我就发现你也需要一个,我是不是很暖心啊。”

赤苇笑出声来:“瞎说。”

他笑了。木兔埋在碗里的眼神往上,一动不动地停在赤苇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弧光尚有余韵,他看赤苇京治那张脸,他一直怀疑赤苇面瘫来着,学生时代起就有这种想法,明美为啥会喜欢这种家伙啊,像机器人一样。但他现在终于领悟到这种人的一些怪异魅力,笑意要是变得珍稀,那光是观察他留有笑意余韵的脸也会变得有趣。

“我只有个别需要朋友的时刻,”他说,“但我不需要朋友。”

“现在你有了。”木兔抓起纸巾,打了一个响亮饱嗝,其实活到现在也并没有那么罔顾社交礼仪,但莫名其妙他就想气一气赤苇京治,看能否激起他的不快,但对方无动于衷,“出去走走吧,朋友。”

 

4 《小说》

“明年我就要从警校毕业了。”木兔把啤酒推开,“我不喝这种腐蚀意志的玩意。”

少装。木叶看穿他装腔作势的把戏,拎着木兔脑袋灌,木兔边毫无压力地咽酒一边咄咄逼人,你不要后悔,大爷我今天把你们全部喝趴。一个胳膊肘拐到旁边的学弟面前,木叶一边用手卡着木兔脖子,一边对学弟抱歉:不好意思赤苇。

这没什么的。赤苇礼貌回应,并接续他们的对话。警察应该很有意思吧,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案件。身边有人给他把酒重又倒满,赤苇是念文学系来着,毕业要干嘛?写作吗?

赤苇京治微笑不作否认。木兔在旁边挤着半醉眼睛瞪他,这小子居然也会笑啊。他伸手过去,借醉意捏了捏赤苇的胳膊:学弟,你在大学有没有谈恋爱啊?

前辈,你有点像在性骚扰。

闭嘴。谈了吧?一定谈了吧?……我,呃,呕……

 

“我记得。”赤苇说,“全部吐到我身上了。”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木兔脸色煞白,“难道那天送我回家的人是你吗?”

“你不用介意。”

“我当然会介意。”木兔觉得风愈发冷了,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夹克,感到世态的炎凉,人心的难测,“我就知道啤酒是腐蚀意志的东西,每次我喝醉了都会吐出很多话。”

“都是真心话吗?”

“好可怕,你最好在开玩笑……”木兔躲远一些,“……你猜。”

“你说了不少事情。”

“我都说了什么?你告诉我,至少让我辨别一下哪些是真心话。”

走到道路尽头,再过一道马路就要走入繁华地段。木兔犹豫一下,他总不能和赤苇在花里胡哨的精品店里、在拥挤的女学生中间谈论各式各样的危险话题,可是这儿也太冷了。赤苇忽然又轻笑起来:“骗你的,送你回家的人不是我,是木叶前辈。”

木兔瞪着他,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话说,往左拐,再走一百米就是我任职过的编辑部,那里有家店,他们的草莓芭菲还不错,要去吗。”

 

[Bokuto]:木叶,我又发现了一个铁证,赤苇京治绝对有问题。

[木叶 秋纪]:您真是往错误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啊。

[木叶 秋纪]:如果你因为这个明天上班迟到了,我绝对会跟领导举报你。

[Bokuto]:我跟他套了三个小时的话,什么也没套出来。

[Bokuto]: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正经人谁会这样。

[Bokuto]:还有一件事,大三那次高中聚餐,我喝醉了,到底是谁把我送回去的?

 

今天真的很冷,在赤苇京治推开那扇玻璃门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被经验和记忆的冷风裹挟着推进去的,木兔在他身后,右手小臂抵门,头一次赤苇在他身上看出可靠的力量与保护感。转瞬即逝,进门的时候木兔打了个喷嚏。

“我不习惯这种场合。”

“我请你。”

“太好了,朋友。这是朋友的证明吧?”

“误解了,我为的是什么也不欠你。”

可是刚刚我请客的时候你也一口都没吃啊。木兔想,他吐了吐舌头,决心点最贵的。真是上流之地,木质吧台的光彩温厚,年轻侍者看上去个性洋溢,东京都的好气象。片警木兔骑自行车穿梭,冲破晨雾和朝气,城市里看不破的秘密太多,那天敲开赤苇京治家门,就像摸到自己生活那幅画框的边缘。

他看着赤苇京治手摸那只冒热气的陶瓷杯子,侍者认出了他,啊,是赤苇先生,有阵子没见您了。

“他在居家写作。”木兔挤进对话,蛮不讲理。

赤苇看他一眼,既不震惊也没提出异议,他又笑了。木兔现在已经对这种笑容相当熟悉,虽然他尚未分辨这笑容当中意味,他洋溢着兴趣看那年轻棕发侍者,对方露出钦佩神情:喔。

“是刑侦小说,所以他最近正在采访我。“他得意洋洋泄露警察身份,毫不在意如若对方将他理解成罪犯也是合情合理。总之这一刻的职业素养跌至谷底,彻底开始在本尊面前信口雌黄,“但是遇到了一些瓶颈。“

故事的主人公赤苇京治盯着杯底,若有所思。沉默等同于默许,纵容也是一种参与。木兔张牙舞爪,咖啡厅里温暖如春,草莓芭菲快要融化了:“我遇到一桩奇案,有人下班回家死在自家门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指纹,这个人的社会关系也干净得要死,唯一特殊的是,他楼下住了个特别怪的人,你说这案子要怎么写啊?”

“听上去是很无解。有没有别的线索?”对方一副入迷姿态,但手上仍然尽职地递出去一袋方糖。

“理所当然要从这个人入手吧。我跟你说,接手这案子的警察和这个人其实是……”

“木兔前辈,你搞错了。”

“难道你有头绪了?”

“刑侦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赤苇喝下咖啡,又拿起木兔面前的勺子,“这个故事的真正核心是爱情。”

木兔目瞪口呆,而赤苇翘起勺子一头,轻轻将芭菲推翻。

木兔嘴里开始寂静地打战,牙齿舌头颠鸾倒凤,仿佛那芭菲是在他嘴里推翻:“不要吧!”

站在吧台内侧的侍者欣喜万分:“太好了,我喜欢爱情小说。”

 

5 天台

“我特别讨厌你。”木兔在洗手间里推了赤苇一把,但没能把赤苇推动。

“学长,你吐了我一身,你现在应该跟我道歉。”赤苇京治面无表情,但明显有些生气了。

“我就是因为讨厌你才吐的。”木兔说完就一头撞在洗手间的门上,然后顺顺利利地躺倒在地上,“木叶你在哪儿,木叶,出来啊。”

木叶从里间钻出来,拿着写了木兔号码的纸塞给赤苇:明天他清醒的时候,我会提醒他给你付洗衣费的。唉。

赤苇京治觉得有点冷,真空穿外套的感觉不太好。这时木兔忽然抱住木叶大腿,呜呜哭了起来:为什么呀,我没有赤苇帅吗,我哪里不如这个家伙啊,呜呜呜,多年不见这个死面瘫居然会笑了,凭什么他有女朋友我没有呀。

赤苇京治双手插兜,冷酷地说:我没有女朋友。然后困惑地转向木叶:学长,我是面瘫吗?

赤苇。木叶非常尴尬,他感觉自己的裤子快被木兔扒下去了。行行好,虽然这家伙在骂你,但是麻烦你搭把手吧,我实在弄不动他啊!

 

“你因为女人辞职了。”木兔阴阳怪气地说,“你在编辑部上班,暗恋同事铃木小姐,被拒之后愤而辞职。然后……”

“谁是铃木小姐。”

“不知道,反正就需要有这么个人吧。”他继续阴阳怪气,“哎呀,爱情小说,真叫座。”

赤苇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两人并排行走,夜将深,街道上夜色辗转流动。木兔伸臂揽住赤苇肩膀,半边身子挂在他身上:“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上学的时候没发现。”

“上学的时候你讨厌我吧。“赤苇愉快地说,“因为什么,就因为我通报排球部卫生问题吗?”

“你还记得。但我可没那么小气。”

“我当然记得。”

这话的语气有些怪,游离出他们整个玩笑语境。木兔半边身子斜着,走得一晃一晃,赤苇身姿笔挺,一点也没被影响的样子,木兔想了一会儿,说:“讨厌你风头那么旺,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她们说你综合评分全校最高。我都不知道我多少分。”

赤苇低声笑起来,靠在他身上听见,如此清晰,莫名的感动涌上木兔心头。他未曾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说话时,竟然会时时注意捕捉他的笑容,并且心也随之轻轻起落。赤苇说,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时我目标性太强,很多事情被我忽略了。

什么目标,整垮排球部吗。木兔满怀恶意地说。

经过风口,冷风灌进他们之间的缝隙,木兔很自然地把赤苇揽紧,连脑袋也紧紧并在一起,毫无人际关系上的距离与自觉。赤苇只花一秒钟想自己为什么不反感,答案清晰可见。他说:我知道从哪里可以上公司天台,要去吗?

你很奇怪耶。木兔轻轻把他推开。你一边说不接受我和你做朋友,一边邀请我去这里去那里。

赤苇侧过眼睛看他,露出笑容:只限今晚而已。

噢,可是这楼一看就很高啊,把人从上面推下来必死无疑吧。

那你害怕吗?赤苇依旧微笑,令木兔意外的是,他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了木兔的手腕,像是一个充满温存的讨好行为。不对,他明明应该感到诡异和冷然的,却觉得此刻的温情充满了蛊惑意味。

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伸手回握赤苇的手,手指在他手心里伸开的过程,就像探入某个缠绕藤蔓的幽谷深处,弥漫着温暖的水汽,烟雾纷纷拥抱。

该害怕的是你。

赤苇说,我也没什么好怕,你是人民警察。幽谷纷纷环抱他,局促掌心之间刮起温暖谷风,电梯间藏得极深,四壁如镜,照亮彼此神情瞬间却都回归坦然。一点心思都没有,双手都牢牢扎在自己的衣服里,就这样拉开距离。

“明天不上班?”

“要上的。”

“明天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吧。”

“为什么?”

“人又不是我杀的。”

电梯间内炽白灯光,映毫无温情一张脸,苍白有节制。电梯外隐隐有风声,赤苇京治说,放过我吧。

电梯门开,木兔的目光越过眼前身影,见光污染天空泛着诡异深紫,耀眼灯牌背后,艳俗轮廓依稀可见。世界被风占领,如风一般抓住人脸颊头发,步步紧逼,仓促询问。

 

[木叶 秋纪]:我从来没干过送醉鬼回家这种事儿。

 

6 手机

一种让人心碎的预感。所幸木兔已经对此无动于衷了。

明美对闺蜜的态度非常好,很亲密,还有一点是她和排球部经理白福雪绘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当她开始为木兔的学习成绩忧心之时,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和木兔的表姐不相上下,亲生姐姐的话还差点儿。明美给木兔做单词卡,在数学笔记上写备注,彼时离毕业时间不远,进路相谈都已结束。明美忽然对木兔说,哎,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要赤苇的手机。

你!……

要一下会死吗!明美生气了。就是跑个腿的问题。

木兔气得吹胡子瞪眼,胳膊一拐转了过去:我不干。明美掐他一把他就跳了起来,她把桌上的笔记和卡片全收走,转过去,不理他了。

课间,木兔抓紧时间在走廊上竞走,在赤苇的教室门口随便逮了个倒霉的家伙让他把赤苇叫出来,此同学的神情可与连滚带爬相配,惊魂未定地凑到赤苇桌前:赤苇,有人来找你的碴了。赤苇把书一合:你不要害怕,学校里哪来的极道。

木兔前辈,您有事吗。

他清晰吐出自己名字,优等生的脑容量。木兔诧异了一秒钟,压低声线道:把你电话交出来。

电话。赤苇大感意外。不好意思,我还要用。

电话号码!木兔尖叫,你为什么这么笨啊!我!唉!!

赤苇笑了,五官舒展的笑,身后已经有人起哄了:要赤苇电话来找我啊,五百日元,很便宜的,加一百还送******照片。赤苇回过身问:哪里有这种东西?一个扑腾的笔记本擦着他的后背飞过去。

木兔很惊讶,你们胆大包天,连学长的钱都敢赚。觉得这人背地里居然是这种亲民人设,实在是让人费解,明美肯定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就不会爱上这种奸商小人,居然拿他人心意来发财(完全忽略了这并非出自赤苇本人意愿)赤苇说对不起,他开玩笑的学长,我的电话号不要钱,但是得拿你的来换。

换就换。木兔翻了个白眼,他在心里琢磨着回去找明美要五百日元的报账。

 

“啊,我们还没交换联系方式吧。”木兔对仅限今晚的说辞毫不在乎,“你手机号给我一下。”

“************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操守,操守啊朋友。”木兔说完,伸手夺过才在赤苇衣袋里露出一个角的手机,“密码。”他干脆得像强盗。他观察赤苇的手机锁屏,发现只是平平无奇一张风景画,失望不留痕迹地自心头掠过。

赤苇耸耸肩膀:“就是生日而已。”

“我怎么会知道你生日,直接点告诉我嘛。”

赤苇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那你注定打不开了。他轻轻将手机抽出来,解锁,木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跳跃中他看见这是一个未知号码。

“喂。”

毫无阻碍,耳边眼前,这声音中的笑意如颜彩,落在眼前人的脸上。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木兔有些意外,“你哪来的职权可以用!不要这么可怕吧!”

“我换了好几次手机,都有注意转移数据。”赤苇在风中说,他把手搭在护栏上,额前的头发向后飞去,像投身一片海洋之中,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说,“我们的相遇就像世界一样。”

 

“什么意思啊?”

“诗句啊,”赤苇一本正经地说,两手打直,将身子向后仰,“意思是像露水一般短暂。”*

“你现在唬我没用了,刚刚木叶给我发消息。”木兔说,“那天就是你送我回家的,我就知道!骗我你还得再等几百年!”

“可是你不记得也很不礼貌。”赤苇屈起指节推了推眼镜,“你总是在应该跟人道歉的时候逼别人道歉。”

“你怎么能要求一个喝醉了的人全都记得!”

“那是因为你不会像我一样,木兔前辈。”

“废话啊。”

木兔又往他身边靠,觉得有点冷。

“赤苇,好久没见你了。”

眨眨眼睛。快入冬了,眼睛中央水汽仿佛会因睫毛带起的旋风结冰,眼前俯瞰的城市就此成为冰下世界,霓虹带雾,云层成雪,过往遥远得如同前世。赤苇感觉到木兔的脸贴在他肩膀上,头发有点扎,他担心侧颈血管会因此破裂,曾经期待的,仰望的,走不近的,抓不住的,都在咫尺之间,但一切都已经不复从前。

“你怎么了?”

木兔轻声问。就在此刻,赤苇相信秘密不复存在,就在此刻,木兔将他看穿。

 

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留意。可还是能这样轻易地,将他看穿。

 

7 诉说

“我有特别多的问题想问你。”木兔继续说,“喂,觉不觉得现在气氛很好,很适合谈心。”

赤苇静立不动,像一棵寒风里的树,木兔又转动一下脑袋,换了个姿势靠。过了好一会儿,赤苇说:“什么气氛?”

“哎你。”木兔把挨着赤苇的那只手伸上去,玩笑一样地揪住赤苇胸前的衬衫,“这你都不懂,怎么谈上女朋友的。”

“先不说我们要那种气氛来谈什么,首先,我没有女朋友。”

“啊啊看我发现了什么,原来赤苇是母胎solo!——我信你个鬼,你一定有一个女朋友,长得跟你似的,不讲话,全黑头发,细长眼睛,瞎害人。”

“说反了。”赤苇胸腔深处有一声不可闻的笑,但因为木兔靠着他,所以通过共振听到了,“是白头发,大眼睛,大好人,并且男人。”

“严格来说,我的头发不是全白的。”木兔从他身上弹起来,认真解释,“你看,我挑染的部分也不少……少……你占我便宜!?”

“我好佩服你的耐心。”赤苇伸手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服,“老实说,一开始我听说你去警局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警察。因为你不细心,记性算不上好,还总是出岔子,那天和木叶前辈来敲我的门,我更相信这一点了。但是现在来看,你为了套我的一点点话,陪我耗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没意义的事,还紧抓着我不放,我真的很佩服你。”

空气中有什么严丝合缝的漂浮物在身后,一戳就破。那份浅薄的、狰狞的信任,那份切近的、虚拟的真相,是否如他所想,从一开始就不堪一击。对靶射击练习的时候,他知道一定要紧盯目标,世界微缩到只剩下那个圆,圆的心,心中的一点。

 

“你搞错了。”

圆心轻易地失去焦点,薄冰破裂,化水流去,世界就在眼前。

“都说了私交而已。”他把手绕到赤苇后脑,虚空中抓了抓,指尖在他的头发上蹭了几下,“你把我的草莓芭菲吃了,我现在好饿。”

木兔往远处望去,城市边际沉没在一片浓雾之中,只要不看脚下,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亦是千钧一发,离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遥。装作不知道的秘诀,就是彻底把它忘掉。

“前辈。”赤苇说,“我说一件事,你不要害怕。”

“我怕你吗?”他笑嘻嘻,“赤苇,我才想说你都告诉我,你不要害怕。”

来吧,来吧,告诉我。

赤苇看着他不动,如若木兔还记得,他会发现赤苇和两天前的那个赤苇天差地别,如同在另一个杀人现场死去。他的眼睛不再机械,而是装载万千故事,看不清是虹色或血色,亦不知那欲诉当中是难以启齿还是跃跃欲说,只是对视。木兔的心就像活体鸽子一样上下翻飞。

他在风中,忽然像邀请一样朝他张开双臂:告诉我吧,现在。就像朋友一样。

风吹起他外套下摆,风在他身后,有如海鸟纷纷离开。

 

8 赤苇

电梯下坠,脚步倒退,他把手从我身后挪开,如同将捕兽夹合了起来,风就像潮水一样退却,我们在凳子上坐下又离开,他倒退着,回到千山万水的电车,我倒退着,回到我那间深蓝色的屋子里去。鸟最后一次飞回,破壳,孕育,筑巢,那么新的鸟絮。我回到大学,酒回到杯子里去,我回到高中,我顺着体育馆台阶往下,崭新的袖章回到我肩上,希望、爱情、惊惶、多余的想法,它们顺着大脑纹路浮冰一样涌现,呈现一种除草之前的痕迹。

其实我从不觉得我该去爱谁。

纵使他出现了,也能够说舍弃就舍弃。

为迄今为止的人生公允评断,那点心动就和好感一样微不足道。这之间的区别宛若云泥,至今我仍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从未爱上过任何人。毕竟没有原因的爱和没有原因的恨一样,令人苦恼、惶恐、坐立难安。高中时我的头脑比现在还要清楚,用每日牛奶和体育锻炼浇灌,用学生事务和高强度算术磨砺,或许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但我分得清什么是一种亲昵的暧昧的接近欲望,什么是长久的连绵的想要在一起的决心。

虽然后一种我也没有体验过。

木兔光太郎作为一个不安分子并不让我讨厌。排球部通报批评那天,他和我在走廊上狭路相逢,他将眉毛一挑,右眼一眯,毫不掩饰地侧过脑袋哼出一口气,用半边肩膀狠狠撞我。学校组织名额去看IH,我做带队,坐在高高看台上,看见木兔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专注的脸。他很好,就算对我态度不好,那也很好。非分之想就这样,以一种超现实的姿态彻底离开我繁忙的头脑。

木兔前辈,在我看来,你的头脑迄今为止还是太简单了。喝完酒就倒在地板上,任人拖,任人扛,因为从未经历过内隐如瘙痒的心碎,所以连那种时候发的牢骚,都天真快乐得让人嫉妒。我拉着你的一只手臂坐在后座,木叶前辈因我的外壳信任我,殊不知那时危险的隐秘的河流就已经漫过了我。你说讨厌啊赤苇。我说我们哪有那么熟,熟到你要讨厌我。你一头倒在后座上,我向司机表示如果你现在吐了我会付他清洁费。你在我的大腿旁边蹭来蹭去,忽然停止不动,眼神清醒得吓人,说,你看我的方式就是很讨厌啊,你让我仔细看看。

拉着我外套的吊绳,我******上身和这层薄薄衣料之间的空气开始膨胀,被你拉我吊绳的动作收缩、抽出,它们碰到你了吗,这会是何等亲密的想象?你拉近我,以醉后的无限望进我慌张到空白的眼神。

你说,好像,也还好,应该也,不算讨厌。

我们萍水相逢,我也不打算任由你去照亮我,或任由我自己去接近你。但你就是这样,那天之后我就决心忘掉你,毕竟凡我下过决心之事执行起来都不难。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你。前辈。后来是毕业,工作,交通工具和一拐角撞上的风,无人值得我敞开心扉。

久而久之,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像你那样的人,对方亦不存在某种特别之处,让我以一种惹人厌的眼光注视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的人生像一个螺旋落进了永无止境的旋转,白天黑夜,别人走近,我又把他们推远,有人带着记忆的火焰靠近我,可我总能从中看到那个人遥远的,显眼的,硌手的,但又绝非让人不快的,你的样子。

我决定率先打破这种节奏,在生活毁掉我之前。

辞职以后,任何细节都变得清晰可见,时间走慢,我从层层包围之下的孤独当中走出,来到了真正的孤独中央。在孤独之中我时常看见过去,上午我能感觉到七岁时摔倒留在膝盖上的擦伤,下午我看见我手握钢笔,墨水以一种催人泪下的节奏往下记录,20xx年x月x日,今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我决定了,就去枭谷。

我仍未想起你。然后我打开门,我看见你。所有的孤独不受控制地奔涌而来。

 

我或许明白了这一切。有一种一见钟情发生在回首之间,发生在忘记之后又再次被记起的瞬间,发生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起首,一个或许荒谬得必须作为一桩杀人案的开端,可恰恰好它又横在我人生被寂寞和迷茫淹没了的沙洲中央。过往零星记忆不可思议地鲜活起来。

难道你就是我自以为已经逃过去的劫难,难道这就是我人生的必然。

 

9 告白

“你告诉我。”赤苇说,“你现在,到底是在审问我,还是作为我的一个朋友?”

木兔看着他,脸上仍带着笑,他轻轻将手从赤苇肩膀上方伸过去,赤苇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将那小小闪光的东西戴上又取下的。他把它捏在拇指与中指之间,小指翘起来:“看见没。”

那光一闪而过,从高楼跃下。

“反正也没录到啥。”木兔笑眯眯,“哎呀,设备嘛……明天我自费补一个就是。”

赤苇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一只手推了推眼镜,另一只揣回衣兜里。

“我什么也没做。”赤苇说,“如你所想,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住在楼下。”

 

“可是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

过了很久,木兔在风声中说。

“直觉告诉我,我一定要来找你。”他想了一会儿,十分费解,又有些拿腔拿调地说:“难道这就是命运?”

天空正中划过一道刺眼闪电,乌云快速聚集,午夜之雨就像地狱的谴责一样降临,风声更紧,城市建筑顶端闪耀触目惊心的红光。山雨欲来,风更加紧。赤苇发现木兔在往他身边靠:我们快走吧。

 

“为什么会下雨。”木兔抱着双臂,苦不堪言,“一点征兆都没有,我明天还要上班啊。”

赤苇看他一眼:“你也可以打车回去。”

“呸,我可没那个钱。”木兔吐舌头,“我钱还要赔设备,靠,刚刚真不应该耍那个帅。”

“帅吗?”赤苇作思考状。

“喂!”木兔很不满意,用肩膀撞他,“这个钱你来出。”

“我现在失业,哪来的钱。”

“那也是你自己造成的。”木兔蛮不讲理地说,“谁让你辞职了。”

 

站在七楼的走廊里,编辑部那头还亮着稀松灯光,走廊另一头,是深紫色的闪电、落雷,和磅礴的雨。

“我只是希望给我的生活带来一点变化,”赤苇在雷声里说,“也不是没收获。”他看着木兔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觉得冷。

“赤苇。”木兔猛地回头看他,一声炸雷恰如其分地响起,“我们跑出去吧。”

此时编辑部那头的灯光忽然灭了,哀嚎此起彼伏。

“你不是觉得冷吗?”赤苇看着他。

“跑起来就不冷了。”木兔说,“而且我宁愿生病,这样明天就可以不用上班了。这事关我的尊严,你不懂。”

“淋雨更冷吧。”

“赤苇,我要告诉你,”木兔脸上带着灿烂笑意,“做事说话,都不能想太多,一切都得做了再说。”

黑暗装了满眼,跟着他一起落入大雨,就在被浇灌的那一刻,忘记了寒风、道路和人生,木兔跑在前方,紧紧攥着他的手。跑进一场大雨就像逃出那种从未谋面的困境,河流从脚下淙淙而过,他不再被淹没。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木兔忽然紧紧抱住他,他睁眼便是一幅贴在卷帘门上的宣传画,流感病毒,母乳喂养,垃圾回收,下一秒恢复的感觉是冷,隔两层湿透衣料,有粗重呼吸顺着后背溜下去。雨声和雷声仍然不绝,他亦不觉此刻拥抱的意味是什么。最后恢复的感觉是在他脑海里四处碰壁的那句话,做事说话,都不能想太多,一切都得做了再说。

 

赤苇想如果木兔这时还要让他告诉他什么所谓的真相,他就推开他,让他滚,即使已经跑出来,他也要义无反顾地再回到那条河流当中躺下。但木兔笑了,声音从遥远的云端传来,吹在他耳边:“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一样哦,赤苇。”

所有的感官都恢复。电源被切断,灯灭的那一刹那,生之烛火飘摇燃起,不稳固的,原始的,危险的,高温的。我要的就是这样,危险而又动荡,冲入雨中的无序感,因为没有秩序,所以过去的轨道也无从追寻。

他自以为冰冷的知觉会将木兔皮肤一同麻痹,伸手拥抱也不会被察觉,他这样做了,却发现对方体温仍炽热到烫手地步。

他说你傻吗,本来就认识很久。

木兔说,可是我才刚刚开始觉得你可爱耶,好冷,再抱紧一点。

 

10 结案

有天在车站他又遇见明美。

她怀孕了,面部轮廓温柔,但还是能想起她少女时代一脚踢翻木兔自行车的样子。

阳光透着某种回忆中的蓝色,风近乎没有,木兔一只肩膀背包,里面装了他正要交的调查报告和检讨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然而一切无关紧要,木兔看着她,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赤苇会有他的电话号码。

列车从远方驶来,她左右张望之间走来一个双手拎着东西的人,陌生的明美带着正欲成熟的母腹,和他人一同消失在阳光之下。过去像满载而归的飞机从头顶掠过,而人对重要之物一无所知。

只是在不断地追逐着错误。

 

“我说什么来着。”木叶把杯子摁到木兔的办公桌上,“早知道当初就应该跟你打赌,敲你一笔竹杠。”

木兔把嘴巴撅上天,把桌上的东西都往身后抛:“我可不觉得我做错了。”

“不过这个世界上记仇的人也太可怕。”木叶一点不打算帮木兔收拾他乱七八糟的桌子,撑着手看他,“酬劳没谈拢就杀人,不觉得太冲动吗。”

木兔在拆东墙又补西墙才收拾出来的桌子面前坐下,深呼吸:“木叶,你不知道人心多复杂!”

“……”

“一切都是时机的问题。或许换一个时机他就不会杀人。时机……时机!”

“先别谈这个。”木叶不客气地说,“你快把弄丢******器的账给补了。对了,你不打算请赤苇吃饭赔罪吗?我都替你害臊。”

“用不着你提醒我。”木兔飞快地翻了个白眼,手和脚都长长地伸出去。

“不过我看你最好别去烦他。”木叶耸耸肩膀,“他应该有点烦你,我猜的。”

“要打赌吗。”木兔趴在桌子上仰脸看他。

木叶冷笑两声,然后又哼哧哼哧地抖着肩膀笑开了:“赌。赌什么?”

“一顿饭。”

“行。”

 

我忽然发现我不再有解离,曾经的那些怀疑、真空、不确定,仿佛只是过去一场梦。然而我知道的,人对于自己曾经历的难事总是能放手,如此轻易,仿佛从未存在,从不觉得那是对过去饱受磨难的自己的背叛。而美好的事,又总是接受得理所当然。

我搬家了。木兔前辈说那是凶宅,别住了,他忘了他自己曾经一口咬定我就是缠绕其上的凶鬼。

我想,一个人能这样轻易地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吗?

木兔前辈睁大眼睛看着我,他正坐在我的行李箱上,两腿一拐便滑进房间消失了,只有声音远远传来:“看路噢。”

他忘记了,正因他忘记,所以我找不到这一切的原因,冥冥之中或许我也有忘记了的事情,忘记酒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忘记我变得古怪的原因,还要忘记大雨当中命运的轰鸣。他说,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未来。

不要记忆,也不要梦想。

“看!”

他又坐在我的行李箱上晃,哦,这就是他为我布置的临时房间,阳光大窗,行军床上有一条小动物图案毯子,一摞摇摇欲坠的纸箱昭示这里的确只是一个杂物间。他坐在我的行李箱上转了一圈,我真怕它再也用不了了。

“是不是很好?”

“唔。”我下意识地发出声音,其实我根本不想回答。

“最好最好的是——这里还有鸟窝!”

他唰地拉开床帘,我看见一闪而过的小小黑影,的确有清脆鸟鸣,我武断地猜测那是受了惊吓发出的声音。“呃。”他神色有些尴尬,“出门了而已,你放心,到晚上就会回家的。”

“还有,还有。”他脸色一变,忽闪着清澈得诡异的眼睛扑过来,攥住了我的手,“赤苇,木叶要请我们吃饭,等一会我们就出门哦!”

 

所以我想我只是厌倦了运转,也厌倦了孤单。

看着他童话一样的脸,陡然间,我被一种过去从未意识到、只在记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击中,那年我坐在看台上,辽阔无垠的排球场好像汪洋,无边无际的光芒与可爱穿过我一无所知、早已忘却的过去,在此刻击中我的脑海。

“好啊。”

虽然他让我别再想未来,但我已面见了,我的未来。

 

—FIN—

 

*原句小林一茶:“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一般短暂,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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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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