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星芒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以為保健室裡一定會發生什麼,赤葦經常聽見班上女生熱烈討論一些漫畫和小說,熱門題材之一就是兩個和他一樣的高中男生借傷躲進保健室,一邊擦藥包紮,一邊擦槍走火。好像保健室老師永遠有事暫離,藥品永遠任君取用,在這個昏暗、狹小、安靜、還有好多張床可用的學校的化外之地,是關於愛情或者欲望發源的最佳場所。

而現在正作為保健室主角之一的赤葦京治同學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有義務對這些創作加以嚴肅的批註──事實上,保健室裡只有這些東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燈管、白色的床架、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棉被,還有一個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木兔學長。患部很冷、氣氛很凝重、環境很乾枯,保健室老師就坐在那頭,隔了兩床拉起的簾子裡還有個因為胃痛來休息的隔壁班同學,一切的一切都是阻斷欲望萌芽的元素。

赤葦長到高一,生平第一次睡保健室,四肢有些拘謹地塞在棉被裡,木兔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地將一大包冰塊壓在他額頭上,讓他不敢隨意亂動,不然好像便是辜負了木兔正把自己碩大的身體委委屈屈安放在那小小椅面上、伸直手臂給他壓冰袋的決心。

當然不是沒有受傷過。他們這些練排球的,舉球或攔網時手指吃吃螺絲、落地時扭扭腳踝、救球時撞撞膝蓋都是常有的事,更何況他嫌礙事影響表現,練球從來不戴護膝、不纏手指,頗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他向來謹慎,既知自己不上護具,則練習前每每熱身到位,對姿勢的要求也絕不馬虎。但這比較屬於一種必然的配套責任,是基於不應為隊伍添麻煩的心態,與保護自己未來的運動生涯並無關聯。畢竟打排球這件事於他而言,更像是受到洪流所沖,不由自主,而他只是想要充分感受那洪流之中的此時此刻,尤其是進到梟谷和木兔一起打球後,為了跟上木兔沒完沒了的加練、更為了爭取一同上場的先發名額,他得盡力避免無法配合的狀況出現。

總之以往偶爾也會受點傷,但都是不嚴重的小傷,自己去保健室給老師包紮一下、小休一下就行,像這樣被塞進病床動彈不得,實在是新鮮到不行的體驗。可其實冰袋也不用一直拿手壓著,這樣放著也不會掉下來。赤葦困難地扭動眼珠,側眼瞥視沮喪得非常明顯的木兔一陣子,把湧到嘴邊的吐槽收了回去,同時摒除了木兔學長只是為了合理蹺課而待著不走的可能性。

說起來,此事的確百分之一百二是木兔的錯。

事情發生在晨練快要結束的時候,赤葦的個人舉球練習剛剛收尾,在另外一頭練扣球的木兔突然興奮異常地衝上來,隔著網子喊赤葦,說他剛扣出一顆超厲害的球,要再扣一次給他看,說著就把手上的球拋向他。他下意識隔網托了回去,就看見木兔高高躍起,接著那顆球就以一個隕石墜落的速度和力道衝向地面,彈了起來,而他只來得及眼睛一花,那個宛如爆炸衝擊波一般的球體就直飛而來,命中了他的額頭。他被撞退了幾步,沒站穩,跌坐在了地上,額頭被燒得熱辣辣的,很快微腫了起來。

意外發生,一半的人都圍了過來,木兔矮身鑽過網子,哇哇大叫地滑壘過來跪坐在他面前要察看他傷勢,而他竟然還記得唸一句,這樣很危險,請小心您的膝蓋。

上至教練、三年級的學長、經理,下至木葉、小見、鷲尾等學長七嘴八舌地痛罵木兔:赤葦就站在你正面對,你打直線球幹什麼!你隔著網子叫人舉什麼球,你以為你現在控球很強嗎!馬上就要春高了你在幹什麼,赤葦是敵人嗎,隊友是敵人嗎,蛤!木兔哭喪著臉,說我沒想那麼多,就想扣球給赤葦看,然後就很順嘛,就拋給赤葦啦,然後赤葦傳過來的球看起來就很舒服,所以手就這樣,揮下去,然後就咻──碰──就過去了,我我我沒想打赤葦的。

講得像是赤葦的錯似的。但赤葦聽得懂那話的內涵,捂著額頭聽到「赤葦傳過來的球看起來就很舒服」,還自虐似地有些陶陶然起來。於是當事人開口緩頰,說我沒事,木兔學長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有點笨而已。說完馬上改口,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木兔學長有時候會有一些笨蛋的行為,那是因為他沒有用腦子想。不是,對不起,我在說什麼,我是說木兔學長的直覺,直覺⋯⋯他甩了甩頭,想抓住開始溜走的詞彙力,便被教練和前輩們驚恐制止:完蛋了赤葦腦袋要被打壞了,不要再說話了,木兔趕快把人送去保健室啊!

赤葦被建議休息,木兔遂一氣呵成把他塞進被子裡,雖然稍嫌笨手笨腳,但其效率與積極度,堪比練習前迫不及待把球籃和球網從儲藏室拖出來的行動,而他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被連聲追問會痛嗎,很痛嗎,痛得要命嗎。

倒也不是有多痛,那球被地板卸過力,殺傷力減弱很多了,但是被冰塊壓久了,覺得冷,便問能不能暫停一下。木兔嘩啦啦把冰袋拉起來,懸在半空不知所措,左顧右盼了一陣,又嘩地站起來去跑去抽衛生紙,回來捲一捲墊在他額上,再把冰塊按上去。

赤葦愣愣地把眼珠子往上撐想看看上面的狀況,就被衛生紙緣刮得急速眨起來。

木兔情緒低落地說,赤葦對不起⋯⋯赤葦便安慰道,這句話您已經說了二十遍了。我真的沒事,這是意外。

「我是不是真的是笨蛋⋯⋯」

「⋯⋯抱歉,我不應該說木兔學長是笨蛋,學長有時候就很聰明,比如這個,」赤葦又撐了撐上眼皮,「拿衛生紙墊就很聰明。」

「這樣還會冷嗎?」

「不冷了,謝謝學長。事實上木兔學長也不是笨蛋,只是,」詞彙重新在赤葦腦內聚集起來,「有點過於純真而已,有時行事魯莽不假思索,但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情感的發展和行動同步太快,理性一時沒有跟上,如此也可以說是率直與真摯的一種表現吧。」

木兔一臉茫然,「什麼意思?」

「意思是⋯⋯」赤葦看著沒有打開的日光燈管靜默了幾秒鐘,然後再次勉力扭動眼珠轉向木兔,「意思是,我很高興木兔學長扣出好球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晚上的自主練自然是要泡湯了。社團時間赤葦被教練要求待在安全的位置,只做和緩的對牆練習。練習結束後木兔過來喊他,說走走走今天我來送赤葦回家。

「今天不加練嗎?」赤葦問。

「不可以!保健老師說72小時內不可以劇烈運動,要觀察會不會頭暈頭痛想吐!」

「不會劇烈運動,我站定點,給學長舉幾個球。學長會拋準的,我伸手臂就行。」

木兔難得猶豫起來,赤葦說,我還沒看到學長今天超厲害的扣球呢。十顆球過去,超厲害的扣球都沒有出現,木兔心有疙瘩,就一直打不出好球,兩顆打到了網子上,三顆擦網過去,五顆打到了界外。他像是用力掐熄菸******一般掐熄沮喪狀態,向赤葦說,走吧回家吧,等赤葦完全沒事之後,給我舉超厲害的球,我就給赤葦看超厲害的扣球。

天氣已經變得很冷,赤葦把手插進外套口袋,縮著肩膀讓圍巾埋住下巴。木兔問他餓不餓,卻沒等他回話就把他拉進路上的便利商店,大聲宣布今天他請客,赤葦想吃飯糰還是肉包還是想吃別的?

「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嗯!儘管拿!」

「學長為何突然這麼慷慨?」

「我是學長啊!」木兔扠腰挺胸,「要照顧受傷的小學弟!」

這時倒是突然有了學長的自覺。

「那您上次跟我借的500元是不是要先還我。」

「呃!」尷尬浮上臉,木兔胡亂揮手,「抵掉!抵掉這次,你多拿一點!」

「一次花太多,等月底不夠用,木兔學長又要跟我借零用錢了。」

「才不會呢!」

赤葦說好吧。轉身開始掃貨,回來就一件一件往木兔手上堆。

很快木兔手上就多了四顆飯糰、十條營養棒、兩個肉包、四袋能量果凍、一包洋芋片、一包薯條餅乾、一包綜合和菓子、一包梅香海苔捲、兩片巧克力、兩袋即食雞肉、一袋起司鱈魚條、兩個奶油麵包,食物從木兔的肚子往上淹,一路淹到隱沒半張臉,木兔捧著食物山,表情逐漸從困惑變成驚訝又變成呆滯。

「赤葦⋯⋯?」

「我拿完了。」

「赤葦⋯⋯?」

「裡面也有木兔學長的份。」

「赤葦⋯⋯這樣,要多少錢啊?」木兔接近氣音的聲音被食物山隔住,悶悶地、傻乎乎地透出來。

赤葦便一件一件算給他看,然後把手機上顯示的總數舉到木兔眼前。

木兔的呆滯變成了兩倍。

「受傷好像滿消耗能量的,現在覺得好餓。」赤葦揹著手,乖巧地鞠躬,說,「謝謝學長。」

木兔聽完學長兩個字,便僵硬地轉身,兩眼空空地抱著食物山去結帳,就像機器人被赤葦輸入了指令,就去執行任務。

赤葦好想笑,微小的笑意從眼角和嘴角軟軟地溢出來。他追上去戳戳木兔的後背,等他回過頭來,便又一件一件把商品拿下來去歸位,最後木兔手上只剩下兩顆飯糰和海苔捲。

「突然又沒那麼餓了。」他把表情熨平,誠懇地說。

赤葦縮在店門外的長椅上等木兔,沒多久木兔結完帳出來,往他懷裡塞飯糰,跟著又塞了一罐紅豆湯、一罐特濃玉米湯、一灌生茶。他連忙抱住,冷冰冰的手碰上罐子,熱意蔓延開來,又慢慢從皮膚滲了進去。

「我不知道赤葦喜歡喝哪種,所以就都買了。」

「啊,謝謝⋯⋯但您剛剛怎麼沒先問我?」

「想給點驚喜嘛!你知道的啊,今天就是要一點,那個叫什麼?神秘感?不對,儀式感?」

赤葦不解。

「吼。」木兔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著他,「今天不是赤葦生日嗎?」

「欸⋯⋯」

「你不會自己都忘了吧!」

「啊,是⋯⋯」

木兔瞪大了眼睛說:「蛤,你家不過生日的嗎?我生日的時候可是一起床就會先去敲姊姊的門叫她們起床,雖然有時候會被揍,但吃早餐的時候大家都會祝我生日快樂,然後送禮物給我,然後我就會拆禮物,全部拆完才會開始吃的耶!」

嗯⋯⋯木兔學長家很有木兔學長的風格。

「唔,我家是晚餐慶祝派。」

「噢。那也很好!所以今天晚餐赤葦會吃很豐盛嗎!」

「嗯,大概。但學長怎麼會知道?」

「上次我去圖書館找你,你不是借書嗎,我看到你學生證啦!」

赤葦回憶了一下,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木兔學長怎麼會記得,還以為他不會在意這種無關排球的小事。他一邊想著,就問了出來。

「赤葦,」木兔眉毛一挑,「在你心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啊?」

「嗯⋯⋯扣球力道很強勁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嘛!!!!!!」

「所以這些是生日禮物嗎?」赤葦攏了攏身上的飲料罐。

「也不太算⋯⋯」木兔搔搔頭,眉毛垂了下去。「我想不到可以送什麼,總覺得我想到的東西都不適合赤葦,但生日不是要快樂嗎,我跟赤葦一起打球真的很快樂啊,可是我都不知道赤葦快不快樂,木葉都說我在強迫赤葦啊,所以我想說,那今天要讓赤葦快樂一點,結果我就打你的頭,根本一天都還沒開始啊。」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赤葦看了木兔一會,又轉回頭,看著前方的馬路。今天白天都在下雨,路面濕答答的,冷風灌進鼻腔,連喉嚨都被凍得冰涼,但他卻感覺有什麼熱熱的東西一直在搔他的心臟。白煙輕輕從他嘴裡捲出來,他說:「我很快樂。木兔學長。我很快樂。」又看向木兔,「生日禮物──姑且算是吧──我也很喜歡,謝謝學長。」說著拉起衣服,把懷裡的飯糰和三罐熱飲展示給木兔看。

「明年我會送更好的東西給赤葦的!我現在知道赤葦喜歡飯糰,喜歡芥末油菜花,喜歡醃蘿蔔,喜歡聽很安靜的那種音樂,喜歡看書,還有⋯⋯」木兔抓起手上的零食袋看了看,「還有海苔捲。」

「那個很好吃。」

「赤葦喜歡吃這種老老的食物。」

「什麼叫老老的食物?」

木兔逕自拆開包裝,掏了一根拋進嘴裡。「喔,好吃欸!」又掏了一根,嚼了嚼,「有赤葦的感覺。」

「這種評論沒人聽得懂的木兔學長,而且這聽起來就很難吃。」

「哈哈哈,赤葦超看不起自己的。」木兔笑著說:「我決定啦!明年我要把大家一起叫來給赤葦辦超豪華的生日趴,放超多飯糰還有超多芥末油菜花還有超多海苔捲,讓赤葦吃到飽。」

赤葦想像了一下那畫面,艱難地說:「我覺得也許我從此就會變得痛恨飯糰還有芥末油菜花還有海苔捲。」

「那中午請赤葦吃飯糰,然後每節下課你都來我這吃一條海苔捲,最後我在包裝上面簽名給赤葦做紀念。」

「請不要隨便決定別人生日要做什麼,而且明明是收生日禮物,為什麼是我每節下課去找木兔學長要,還有吃完的餅乾袋子到底是什麼紀念啊?」

木兔笑得開懷。「明年赤葦就是學長了耶,喔喔喔等明年赤葦生日過完,馬上就要打你的第二次春高了耶,對耶,赤葦生日離春高好近喔,我們還是拿個冠軍來慶祝你生日好了!」

「如果木兔學長可以一直維持良好狀態的話,說不定會有這個機會。」

「我聽懂了,你在罵我⋯⋯」

「明年連能不能打進春高都不知道,我覺得學長應該要更保守謹慎才對,不然要是沒打進失望了怎麼辦,我可沒把握能重振那個時候的木兔學長,更何況那個時候學長就三年級了吧,就是最後一次比賽了。總之,不能過度自信,也不能過份樂觀,才能穩紮穩打,在每場比賽中確實發揮練習時百分之百的實力,然後、」

「赤葦,不可以說『能不能打進都不知道』這種話喔。」木兔打斷他,斂起表情,認真地說:「失望什麼的才不是現在要想的事。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相信我們會去春高。還有,我們會拿冠軍。」

赤葦京治在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星星,他感覺銀河像地毯一般鋪展開來,他如受不可反抗的重力所牽動,順著地毯往前走,還看不到這條路徑將通往何方。十六歲的時候,他會與星星一起站*********球場,******生的第一場、不知道會不會也是最後一場全國賽。而木兔跟他說,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相信我們能夠。這樣便有了迎接又一個明年的勇氣。他想,這多麼奇怪,只因為是木兔學長,玩笑都變成了承諾,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不敢相信都變成了相信,所有事情好像都變得輕易無比。但這輕易又並非輕鬆,和木兔學長在一起是場最******又最安全的冒險,他得隨時提著刀,披開叢生的荊棘,他得費盡全力跟上木兔的腳步,他得一同走最險峻最不輕鬆的那條路,去抵達木兔所說的快樂,可是會抵達的吧。木兔在前面,就像星星總是代表著方向,不管那是恆定不動的,還是與時推移的,都要他無所猶疑地朝那行進。

「木兔學長,等我完全沒事之後,陪您練出那顆很厲害的球吧。」赤葦看著木兔的眼睛,一心一意,如士兵出征前對將軍的宣誓,說:「我們去稱霸春高。」

木兔展顏燦笑。

「嗯!我們去稱霸春高!」說完舉臂向天,大喊嘿──嘿──嘿──日光逐漸褪去,夜色壓下來,從木兔的拳頭開始一點一點吞噬,直到把他們完全籠罩住。

今天的赤葦其實有點倒楣,早上到便利商店時有人在他面前買走了最後一顆飯糰,害他只好餓著肚子練球;被人潮擠出了剛剛好的那班電車只能搭上下一班,導致下車後得在雨中一路狂奔到校,並且在途中踩到了一個鬆動的磁磚,髒水噴濺出來潑上了他的白色步鞋;最後在晨練的時候還遭到木兔的強力扣球爆頭。簡直是糟糕透頂的一天。可是當他日後回憶起十六歲生日這天,他會想起什麼呢?也許會是壓在他額上隔著衛生紙傳來的冰塊模模糊糊的冰冷感,也許會是正在懷裡讓他難以決定要從哪個開始喝比較好的三罐熱飲,但至少至少──他看著木兔的笑容想,一定會有木兔學長如今被夜色盡數食盡後,卻仍舊在他眼中閃爍不停的星芒吧。

 

-Fin.

Notes:

2023年赤葦京治生日快樂,祝你一生闃暗長夜總有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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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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