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葦遲緩地踱進診療間,木兔捏著他手臂支撐著。「赤葦京治先生,您好,請坐。」醫生看了一眼木兔,「這位是您的?」
赤葦病懨懨地抬了一下頭,看見木兔有點塌的頭髮,說:「室友。」
「好的,那請室友先生外面稍等一下,護理師會叫您。」
木兔的頭髮又塌了一點,不太情願的樣子,赤葦便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小幅度扯開一個安撫的微笑。
裡面沒讓木兔等太久,醫生問診完交棒給護理師,護理師把他安到一台輪椅上,給他上針抽血、接上點滴,便去叫了木兔進來。輪椅的把手被轉到木兔手上,護理師親切交待,請順著這條藍色指標出去後左轉走到底,先去照X光,再順著橘色指標回到大廳等報告。
木兔朝氣蓬勃地喊了聲「好的!」赤葦感覺自己左邊右邊被扭了幾下,接著便飛起來了。他能理解木兔首次駕駛輪椅的興奮之情,但第一,這是危險行為,第二,他現在很虛弱,會暈車。「木兔學長,你超速了,請開慢一點,不然會被護理師開罰單的。」
「欸!罰多少啊!」
「嗯⋯⋯我算算。差不多是讓學長三個月都吃不了烤肉的錢吧。」
喔喔喔喔喔!木兔倒吸了好幾口涼氣,便乖乖地蝸步,慢到赤葦想吐槽:「做人不用那麼極端的木兔學長。」
X光室的門咻地打開,檢驗師走出來拿了單子,請木兔將赤葦扶上檢驗床。木兔又被請了出去,這次赤葦來不及對他笑,門關上之前只匆匆瞥到他的一搓髮尾,像玉米葉一樣蜷曲著往下垂。
赤葦坐在輪椅上,一隻手吊著點滴,在木兔旁邊啃白吐司配礦泉水。現在是下午一點多,距離被帶來急診室已過了將近三個小時。先前醫生讓他留糞便檢體,偏偏他半夜腹瀉得厲害,吃了止瀉劑,現在就怎麼也出不來。或許吃點東西會有感覺,可他能吃什麼?又沒半點胃口。左思右想,還是只能差木兔去吃飯順便幫他帶吐司。
他病到現在第四天了。細菌感染的腸胃炎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今天凌晨堪堪退燒,因為脫水症狀嚴重,一早就被木兔強制穿戴,打包丟來了醫院。赤葦打從脫離孩童身分以來就沒病成這樣過。再怎麼說他也曾經是一名排球運動員,一名跟著精力無限的木兔光太郎無止盡加練也能咬牙撐下來的強健運動員。身體脫離掌控的感覺很糟,走路時軀幹裡頭空盪盪的,彷彿剛剛學會用腿。如果此時要他傳球,他大概會在起跳時腿軟,舉球時手軟,以至於球會以一個偏離軌道的曲線在半空突然掉下來,害木兔只能馬上衝過來用下手接球。
這段時間他們兩人分工明確:赤葦負責難受,而木兔負責緊張。前兩晚在他痛得在床上抽搐的時候,木兔一下拉住他兩隻手哭著問:「赤葦你好痛,赤葦你是不是好痛啊?赤葦你不要再痛了!」一下把手掌疊在他肚子上喃喃唸咒,說什麼「壞細菌快從赤葦肚子裡滾開!不然我就用直線球砸你的頭!」一下又拿手機放自己的比賽影片湊到他眼前,說:「赤葦赤葦那你看我比賽,你看我比賽是不是就不會痛了?」不知道在演哪齣。雖然木兔吵得他已經很暈的腦袋嗡嗡作響,但他還是得感謝,有人替他吵吵嚷嚷,替他哭哭啼啼,好像痛苦都被連帶刮走了一些。那間小小的雙人公寓裡全是木兔的聲音,他被那聲音包裹著,難受之餘,有種死不了的安心感,他可以專心難受,並且盡情行使病人的廢柴權和任性權。
赤葦啃得乏味,嘴裡泛出幻覺,兩頰塞得滿滿地說:「想吃雙層雞柳堡,配蘋果派和大份薯條。」
「欸?現在嗎?」
「想吃熱狗。要淋很多很多番茄醬。」
「喔,我現在去買⋯⋯?」
「想吃炸蝦天婦羅,加一大把蘿蔔泥,吸飽醬汁的那種,再灑幾滴柚子胡椒。」
「這個⋯⋯我們家巷口那間⋯⋯?那等弄完我們晚上去吃?⋯⋯咦不對,赤葦你現在根本就不能吃炸的吧!」
赤葦無言地撕了一嘴吐司,用力咽下去。回應他的是下腹的一陣絞痛。
「那我們煮蝦子吃吧!我在旁邊寫『天婦羅』三個字,然後再加柚子胡椒,這樣就是有柚子胡椒的炸蝦天婦羅了!」
木兔興致勃勃,一臉「快稱讚我聰明」的表情,可惜一股來自被煮熟的大海的腥味揍了赤葦正自敏感的胃一拳,翻了一翻,有東西湧上喉嚨來。他皺起臉搖頭,說:「想吃蝦卵花壽司。」
「難度越來越高了耶!」
診療間的門滑開,醫生走了出來,和二人說明X光看起來沒有問題,沒有腸阻塞,抽血報告就是白血球有點高,這正常,因為身體在發炎嘛,所以還是要留糞便的檢體,才能知道感染了什麼,這是今天的最大重點。說話間瞥了兩眼赤葦腿上的那袋白吐司,說完又再瞥了眼,道:「其實我不太建議吃白吐司,因為這裡面加了大量的油和糖,只是看不出來而已。」
兩人雙雙一震,像被教練教訓之後異口同聲:「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這很多人都不知道。」
「醫生,」木兔斂起表情,認真嚴肅地發問:「那請問可以吃沾了很多很多番茄醬的熱狗嗎?」
赤葦錯愕,還來不及反省自己禍從口出,就被衛教了高油高糖對腸胃炎病情的戕害,還有蕃茄醬雖然很有營養,但是市售蕃茄醬尤其是調味包都經過加工,添加了大量的糖漿、鹽、調味料,不知不覺就會攝取到過多的鈉和糖份。最後建議,現在還是吃稀飯最好。
「沒關係的赤葦,稀飯也很好吃,我最喜歡吃稀飯了!」
赤葦不想理他。
今天的醫院還算平靜,沒有不斷送進來要搶救的擔架病人,也很少救護車在響。就在他們前方、診療室兩邊貼牆兩張床,右邊推估是一位獨居老奶奶,左邊是一對白髮老夫妻。一名年輕醫生走出來給老奶奶檢查,給她抬腿,抬手,請她摸自己鼻子再對準他手指數次,又拿手電筒測眼球的反應。然後連聲詢問,阿姨,你有沒有孩子?有。阿姨,你有手機嗎?手─機─沒有喔。那你知道孩子的電話嗎?老奶奶把頭撇過去,說我可不可以回家。醫生說不可以啦阿姨,你撞到頭耶,站起來暈倒怎麼辦?檢查完都沒事,就可以回家了,好不好?拍拍她心窩,進去了。過十分鐘又出來,鍥而不捨地問,阿姨,你有手機嗎?那你知道孩子的電話嗎?沒得到答案,又進去了。
「我如果到這年紀,一個人被送進來,會不會也被這樣問?爺爺,你有孩子嗎?你知道孩子的電話嗎?」赤葦說。
「赤葦為什麼會一個人被送進來?我不在了嗎???」
「一個假設的場景。比如說木兔學長在家等著煮飯,我出門買菜,然後在路上撞到頭,被路人叫救護車送醫院。然後醫生問我,爺爺,你有孩子嗎?你知道孩子的電話嗎?」
「那你要怎麼回答?」
「我說,我沒有孩子,不知道孩子的電話,但我知道愛人的電話,您可以幫我打給他嗎?」
「快打給我!」
「然後木兔學長就會在電話裡哭哭啼啼。」
「我才不會!」
「你昨晚就哭哭啼啼的。前天也哭哭啼啼的。」
「因為赤葦就好痛啊!我還以為你要死掉了!」木兔瞪大眼睛說。
剛才那位醫生又出來,再給老奶奶做了別的檢查,又問你知道孩子的電話嗎?老奶奶又把頭撇過去。醫生放棄了,說阿姨你要住院,知道嗎,來這個是同意書,簽一下名字。老奶奶看了看同意書,說,我不會寫字。
赤葦思索著,如果我老了之後獨居,要怎麼來看醫生,如果動了手術,那住院的時候怎麼上下床,如果我昏迷,誰幫我辦住院,出院之後又怎麼回家?想著想著頭有點暈,肚子又在悶痛,木兔存在感龐大的氣息就在旁邊,阻斷了他想像孤獨的空間。他把頭靠在左後方的點滴架,閉上眼睛想睡會。
「喂赤葦你為什麼要靠那裡,那根看起來就好硬,靠我啊!」木兔用力拍了兩下肩膀。
「請用正常一點的說法來描述點滴架。」赤葦勉力挪動身子,調整到相對適合的角度,還是覺得木兔那看起來很好躺的肩膀離他的頭有點遠。木兔凝眉想了一下,臉亮起來,把手越過輪椅扶手,牽住他吊著點滴的手。如此,手臂就擱上了扶手,在他咫尺距離的地方。「手給你靠!」木兔說。
赤葦便順從地靠上他的肱二頭肌,心想,這根也好硬。
靠著靠著,睡意像舞台的布幕,從他腦殼上慢慢降下來。睡著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把******挪了挪,又挪了挪。
「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在想我如果突然要腹瀉,但因為要先掙脫木兔學長的手,接著還要把點滴袋摘下來因此來不及衝去廁所,結果就拉到內褲上了怎麼辦?我正在試圖防止這件事發生。」
「唔⋯⋯那我就幫赤葦洗內褲!」
呃,雖然不是這個問題,但⋯⋯「我很感動。謝謝學長。木兔學長很帥。」
「是吧是吧!超帥的吧!Hey Hey Hey!我有靈感了!我宣佈:王牌心得更新!第一、要用背影激勵隊友。第二、勇於打破任何阻礙。第三、每球必爭。第四、要幫愛人洗內褲!」
「噗、」赤葦笑得震動起來,磕在木兔手臂上的眼鏡架帶著他的頭嘎吱一聲滑下去,卡在了肘彎,被木兔撈回來,又順手拔掉了眼鏡。
「不用洗啦,洗不乾淨的,會留印子,而且都是病菌,直接丟掉吧,一條內褲沒有多少錢,就算是我們還是買得起的。」
「欸?!赤葦你怎麼可以沒試過就放棄!」
「要是木兔學長因為幫我洗內褲結果沾到病菌,換你腸胃炎怎麼辦?」
「嗯⋯⋯那就換赤葦幫我洗內褲!」
「不要,我會直接丟掉。」
「欸?!居然!!!」
沒給木兔喊出「赤葦你不愛我了嗎」的機會,他迅速接話:「木兔學長,你想想,你在球場上奮勇進攻的樣子很帥對吧?」
「那當然!」木兔挺胸。
「結果打出超帥氣直線球壓線得分的木兔學長穿了一件因為腹瀉而沾了印子的內褲,這樣的王牌是不是很不帥?」
一股靈魂的戰慄從那條手臂傳了過來。「很不帥!!」
「嗯。但是會幫愛人買新內褲的王牌很帥喔。」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赤葦你等著,我回家就馬上幫你買一打新內褲!」
「我還沒有拉到內褲上呢木兔學長。⋯⋯請不要用一臉『那赤葦你快拉』的表情看著我。」
「你怎麼會知道!你又看不到!!」
「因為我頭頂上有長眼睛。」
「欸????!天生就有嗎。」
「天生就有。」
赤葦聽到木兔驚呼了一聲,接著他頭頂的髮絲就被小心翼翼地剝開。
「木兔學長,你知道單向玻璃嗎?就是當裡面比外面暗時,從裡面看得到外面,但外面看起來像鏡子,看不到裡面的那種。」
「喔喔喔喔喔我知道!就是哆拉A夢的變色龍帽子,鑽進地底下之後頭頂的窗子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裡面!」*
「對,我頭頂的眼睛就類似變色龍帽子,比單向玻璃更高級,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在哪裡,但我看出去可是很清楚的。」
「那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看起來很驚訝,很想說『赤葦你怎麼這麼厲害』的表情。」
「喔喔喔喔喔喔喔!赤葦你真的好厲害!!!!!」
「請不要對著我的耳朵大叫⋯⋯不過這是我們赤葦家祖傳的秘密,只能告訴自己最重要的人,否則就會招來不好的後果。所以還請木兔學長一定要幫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告訴別人。」
「喔!我知道了!這是我跟赤葦的秘密!」
幸好木兔沒有繼續玩「那我現在是什麼表情」的遊戲。如果之後木兔想起來,他只要掰一個「因為這次病得太重,感染到了能力,結果眼睛就被關掉了」之類的理由就好了。赤葦閉上眼睛,心安理得地胡說八道。
右前方傳來醫生向老奶奶交待留在這裡等傳送進病房的聲音,左邊的老夫妻則似乎在為了手機之類的生活瑣事爭執,爺爺站著給躺著的奶奶罵,不時給她掖被子、搓心口。
「赤葦。」語氣又忽然嚴肅了起來。
「是?」
「我們要一起活到一百三十歲。」
「我知道⋯⋯?」
「所以,熱狗還是少加一點蕃茄醬吧。」
「⋯⋯好的。」
「也要少吃垃圾食物。雙層雞柳堡配蘋果派和大份薯條,這個要少吃。」
「我沒有很常吃,只是現在想吃。那學長你還愛吃烤肉呢。」
「肉很營養啊!」
「燒烤肉類容易染上致癌物、過多的脂肪會造成心血管風險。體大的營養學課有教吧?」
「嗯⋯⋯嗯⋯⋯」
「說好的一百三十歲呢?未來木兔學長要當全世界的排球明星吧?」
「嗯⋯⋯那我改成一個月吃一次可不可以,不,兩次,好吧,一次⋯⋯」
赤葦搖搖他的手,表示獎勵。
「下次我們再來不要室友。」
「好。那要叫什麼?」木兔的語言跳了幾個懸崖,虧赤葦聽得懂。
「男朋友?愛人?嗯不要!要那個,就是不是夫妻的那個⋯⋯」
「伴侶。」
「對!伴侶!赤葦生病了還是好聰明!!」
「好,就伴侶。」
「以後我們賺錢就去吃壽司,叫最高級的,要很多蝦卵花壽司。」
「蝦卵花壽司並沒有很高級。」
「那什麼比較高級?」
「我們平常去迴轉壽司店都不會點的那些就是了。」
「喔!那就那些全部來一輪!我們叫外賣!最大盒的那種!」
最大盒的那種,有5、60貫吧?這樣我和木兔學長一人要吃30貫。有點硬,但好像吃得下。
護理師過來了,問他現在有想上廁所嗎?赤葦說沒有,臉苦惱地輕輕皺起來。護理師說,那就是看您有沒有想要等,如果沒有要等的話,我幫您拔掉點滴,醫生還是會開緩解症狀的藥,領完藥就可以回家了。想等嗎?還是想回家?
他和木兔對看了一眼。他看見木兔眼裡的輕鬆和縱容。「我們等好了。」他說。
反正他們現在什麼都沒有,時間最多。這是他們大學時期的一個暑假,他大二,木兔大三,尚且可以容許他僅僅為了知道一個細菌的名稱而消磨自己的生命、浪費木兔的歲月。可以容許他在床上滾四天,什麼事都沒能做,沒有讀書、沒有學習、沒有談情說愛。也可以容許木兔在廚房瞎耗五個小時,只為了成功煮出一鍋白稀飯。這幾天木兔為了照顧他都沒去打排球。他用頭敲了敲那隻手臂,還好重訓都有照樣做,肌肉沒有鬆掉,可是扣球的手感一定差多了。夏蟬唧唧唧唧地在他們住處外面鳴叫,但在醫院裡聽不到,急診室沒有窗,就像時間失去了刻度。沒關係,他知道夏天還很長。病快點好吧。他想給木兔舉四百顆球,一天一百顆,用來回填明星流失掉的時間。儘管他已經不是排球隊員,也不是他的舉球員了。
-Fin.
*哆啦A夢海底鬼岩城篇的一個道具,放大之後會形成人可以進去跟著移動的超空間,鑽進地底後頂部看起來會跟地面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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