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葦推開一道木框的玻璃門,還有一道木梯筆直向下,澄黃的燈光從下方暈出來,一團細小微塵在裡頭無聲而緩慢地旋繞著。他感覺木兔伸手拉住了他的書包揹帶,在他身後躡手躡足,活像進鬼屋。赤葦想笑,沒展在臉上。
一個小時前社團活動結束,木兔和他說:「赤葦,我們今天不加練啦!」
?赤葦腦內光速跑完一千條問號,「為什麼?」
「今天是你生日啊!」
「所以⋯⋯?」
「所以今天赤葦想去哪裡,我陪你去!」木兔一拍胸膛,碰磅一聲,實心的。
球隊剛剛幫他慶過生,三個十吋大蛋糕被神秘地推進體育館,一個簡潔俐落的奶油乳酪,一個綴滿新鮮大草莓的千層,一個包裹巧克力碎片的經典黑森林。被蛋糕簇擁的赤葦瞳孔一震,第一反應是,就算強豪校經費充裕,也不值得在他一個隊員身上如此揮霍啊。(經理雀田善體人意地拍拍他肩膀說,不用想太多啦,小雪一個人就能吃掉一個,這完全是為了滿足她個人私慾。)
他微燙著臉,有些僵硬地在眾人的催促下吹熄五十一根蠟燭(三個蛋糕上都各自插了十七根蠟燭,是木兔的主意,他說這樣的話祝福會變三倍,願望就一定會達成!赤葦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兇狠吐槽:這樣年齡也是三倍吧???而且吹五十一根蠟燭超累的好嗎!)奶油乳酪蛋糕被切了一塊下來,木葉清了清喉嚨說,對不起啦赤葦,大夥一致認為,既然有蛋糕,那就一定要砸一次才算完成儀式。接下來便是一陣沉寂。學弟們看看赤葦,沒人敢砸,學長們看看赤葦,沒人捨得砸,最後木葉端起蛋糕,又清了一次喉嚨說,但我們沒規定一定要砸壽星本人對吧,不如就由平常被壽星照顧最多的隊長代替,同意的舉手,好全數通過。赤葦剛說了句我沒關係的⋯⋯蛋糕便招呼到了木兔臉上。
木兔慘遭集體霸凌,怪叫了幾聲,也不惱,往臉上抓了一把就朝前方扣,木葉靈活一閃,沒想到木兔竟然做假動作,一記漂亮的超銳角斜線扣球正中紅心,不知是誰喊了一聲「nice kill──」配合木兔得意洋洋的嘿嘿狂笑,一場三年級間的混戰就開始了。
體育館內鬧成一團,為了拯救其他蛋糕倖免於難,還是壽星本人站出來,首先裝了一盤滿出來的三口味綜合組,奉給扠腰瞪眼正準備大吼「你們這群糟蹋食物的臭男生現在立刻給我對蛋糕土下座」的白福,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挖了一坨奶油往自己臉頰上一抹,又頂著那坨奶油誠懇發表了感言並感謝學長們的愛護,最後一一送上紙巾、切得齊整漂亮的蛋糕,再安撫了受到驚嚇的一年級們,鳴金收兵。
盤上的蛋糕已經一掃而空,臉上的還兀自招搖。赤葦在洗手池邊幫木兔清理,紙巾捏去殘渣,再用濕手帕擦拭,有一些黏在了頭髮上,他兩指蘸水,一綹一綹慢慢捏。木兔便是在這時候跟他說,赤葦我們今天不加練啦!
「我還以為木兔學長會說『今天是赤葦生日所以我要陪赤葦爽快地練球,練到學校關門都沒有問題喔!』或是『赤葦想不想學王牌扣球?我今天可以把畢生秘技都傳授給你讓你扣兩百顆球喔!』之類的。」
「哈?我才不會那麼過份呢!」
「恕我直言,您去年就是這麼做的。」
「欸⋯⋯」
「您還說因為我生日,您手感好得不得了,雖然我不知道這兩者有什麼關聯但總之因此我們一直練到被工友大叔罵了一頓趕走,還因為太晚了結果沒買到當日限定的飯糰口味。」
「赤、赤葦,我們不要翻舊帳啦,翻舊帳不好!我們要往前走!」
赤葦極富於技巧地翻了個含蓄的白眼,掩在狹長的眼眶裡,別人看見大概也只會覺得他動了動眼珠子,木兔卻哇哇叫了起來:「啊!你居然翻我白眼!赤葦!你長大一歲就變不可愛了!」
赤葦眉眼鼻唇皺到了一塊,嫌棄地說:「我沒長大的時候也沒可愛過吧?」
木兔遂擺出一副委屈得要命的表情說:「虧我剛剛還替你被砸,你看嘛,臉上還有蛋糕!」木兔把臉湊近他,在顴骨一帶胡亂比劃。
這是不可能的。他清得很乾淨,一絲不茍,幾乎發著光,比起剛打完球滿臉汗漬的時候都還要乾淨,但他還是蘸了點水,姆指順著從顴骨到鬢邊輕輕抹了幾下。「好啦,學長想去哪,我陪您去吧。」
「所以說!是赤葦生日,所以赤葦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我沒有特別想去哪裡。」
「怎麼可能嘛?赤葦想做什麼都不會說出來,難得許一次願也都浪費。」
吹熄蠟燭前,赤葦對著蛋糕雙手交握,第一個願望,希望春高能打進決賽(木兔在旁邊鬼叫:赤葦你浪費願望!當然能打進決賽啊!而且要說也應該說「拿優勝」吧!)第二個願望,希望前輩們都能順利畢業、考上想唸的大學或做想做的事情(前輩們誇張地抹抹眼角:還是赤葦最貼心了。只有木兔又鬼叫起來:當然能順利畢業啊我都能畢業其他人更沒問題啦,你又浪費一個!)
「我沒有浪費,木兔學長,那是真心的。」
「總之!一定會達成的事情不能叫做願望啦,願望就是要不一定會達成的事情許了才有意義啊!」
「『一定會達成』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吧。」
「你配合我一下!快快快,快去換衣服,我們去過你的第二次生日。」
木兔扳著他肩膀讓他轉身,暖融融的掌心滑下來,黏住他的肩胛骨。
赤葦被推著往社辦移動,「我要先把今天的練習日誌寫完。」
「哈?為什麼赤葦過生日還要寫練習日誌啊?」
「因為明早要跟教練和經理開週會,而這原本是您的工作。」
「⋯⋯」
冬日晝短,黃昏已開始謝幕,在這一天所剩無幾的時候,赤葦帶著木兔下了與回家反方向的電車,循手機 Map的指示穿過一條商店街後拐彎,經幾排路邊店面再拐彎,走上安靜的住宅巷道。在寫日誌時赤葦想到了想去的地方。木兔看起來很好奇,竟肯按捺著不問,只是緊緊跟著,那渾身上下都在喊興奮的樣子讓他聯想到正準備跟大人去冒險的孩子。大概是難得從規律日常中逃逸,赤葦承認,這個臨時起意的行程也給他帶來了雀躍感。可同時又有些不安。
他心想,因為木兔學長在我後面。
赤葦習慣待在木兔斜後方一步,是木兔側過頭就可以和他說話的位置,而他待在木兔寬闊的影子裡,偶爾沾一點光芒,安穩妥貼,溫度剛剛好,亮度剛剛好,視野也剛剛好,如此逼近光的核心又不叫人注意。現在他前方沒了遮蔽,暮色在他身上流轉,讓他對時間的感知近乎******,後方傳來不規律的跳步聲,他微微轉頭,看見木兔低著頭,正在樂此不疲地踩他的影子玩。日頭已經掉到建築物下方,剩餘的殘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細而長,木兔一會踩踩頭,一會踩踩軀幹,一會又貼著他後腳跟踩下去,嘴裡叨叨地說,不好不好,赤葦越變越瘦了,快要不見啦。
他們又拐了幾個彎,在赤葦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前,停在了一塊招牌下。
「到了,是這裡。」
赤葦推開門,下樓,再推開另一道門。咿呀一聲,鼻腔裡頃刻盈滿了木質香,混著舊紙沉著的氣味,眼前是兩三排四面都被書籍塞滿的木櫃,以及一面展示櫥窗。木兔揪著他的揹帶跟進來,發出了一串意義不明的疑問詞和感嘆詞。
「我一直想來。」赤葦解釋。「這間二手書店收很多文學書,聽說有很厲害的古本,我之前在雜誌上看過。地點很隱秘,感覺滿舒服的,好像時間會在這裡停下來。」他回頭看著木兔東張西望,「不好意思,學長覺得很無聊吧。」
木兔聽見,歪了下頭,像隻困惑的貓頭鷹,然後朝他展開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是赤葦喜歡的地方!」
赤葦愣住。有些舊的情緒被掐熄,又有些新的情緒誕生,像帶著溫度的海潮撲上來,把心臟淘洗一回,過了好半晌,他誠實地回答,是。木兔便快樂地抓著他手腕到櫥窗前,「嗚哇!好貴!」木兔指著一個標價牌,做出了像被日向吊小球時的震驚姿態。
三島由紀夫1970年版的《上鎖的房間》,內裝三冊青色鳧皮封面鑲嵌金色鑰匙,試作單印本,******僅五套,附親筆簽名和三島用過的火車票,售價三百八十五萬日元。赤葦內心驚嘆,「因為是珍稀的古本呢。」
「這可以買多少顆排球啊赤葦?」
「嗯⋯⋯我們用的那種,大概五、六百顆吧。」
「五、六百顆!可以扣一整天耶!」
「是呢。」赤葦露出了微笑。
「赤葦是想來買這個嗎?」
「怎麼可能,我連五顆排球都買不起吧。」
「那你許願應該許這個才對啊。」
「這不是我能夠擁有的東西的。」
「為什麼?」
「也不是非要不可的吧,嗯,就算真的擁有好了,也會怕弄壞,不敢一直拿出來翻,還要考慮溫度濕度,怎麼存放,要鎖進櫃子裡呢,還是拿出來展示呢,很麻煩吧,這樣擁有就跟沒有一樣,它放在這裡,我要是經常都能來看見,倒像自己擁有了一樣。」
「那要是被人買走了怎麼辦?」
「那就,買走了吧?可以被能夠好好照顧的人帶走,也滿幸福的吧。」
「好寂寞!如果是我的話就會說:我想要這個!以後我賺錢就把他買下來!」
「嗯,是木兔學長的思維呢。」
「你看,這樣大聲說:『我要!』就都會達成喔!」木兔伸臂仰天,衝冠的頭髮啪一下往後晃。
「都會達成是不可⋯⋯」
「赤──葦,你少吐我一次不會少塊肉,來來來,你現在就來練習!」
「練習什麼??」
「練習說:『木兔學長!我要十八歲的時候你也來幫我過生日!』像這樣。」
「哈?我沒要那樣說。」
「你不想要嗎?難道你十八歲的時候就不要見到我了嗎?」木兔自顧自委屈起來,整個人噌噌一縮,變成了被棄養在大雨中的家禽。
「我也⋯⋯沒⋯⋯」
「說說看嘛!」木兔又把臉湊了上來,期待地盯著他看。
赤葦往後退了一點,0.5秒後嘆口氣:「好吧,木兔學長,希望我十八歲時您也能來幫我過生日。」
「好喔!我答應了!」
「欸、」
「你看,是不是很容易?」
「⋯⋯不見得吧,有各種小分歧、不同的決定、粒子運作的改變什麼的,都有可能發展出不同的故事線,比如說,木兔學長那時進了國家青年隊,或是大學校隊正在比賽而來不了,又比如說,木兔學長認識了新朋友,那個時候被約去旅遊並且忘了這件事,或者比如說,我十八歲前就因為意外一命嗚呼之類的。」
「一、一什麼?」
「死掉的意思。」
「哈?赤葦為什麼要死掉?!」
「這只是個假設。」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赤葦不可以在十八歲之前死掉!我可是要活到一百三十歲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木兔眉毛一擰,張牙舞爪起來,有種理所當然的怒氣,但嘴巴開開闔闔老半天,好像又想不到任何特定詞彙或思路來反駁。
「總之,總之,總之赤葦不准死掉,你要是敢在十八歲之前死掉我就、我就懲罰你!」
都死了是要怎麼懲罰,鞭屍嗎?還是闖進我的靈堂給我的遺體畫鬍子大花臉像你給課本上的人像畫的那樣?還是把我的靈魂叫出來罰我附身到誰身上幫你托五、六百顆球?不對,那個是懲罰到被附身的人了吧。赤葦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剛剛那句話真的有點過份,遂把開口吐槽的衝動壓下去,想想這些畫面又忍不住低頭輕笑了起來。「木兔學長不是說,願望就是要不一定會達成的事情許了才有意義?」
「啊,對啊,沒錯!」
「那麼就把剛剛那個當成願望吧,這樣為了達成願望,就不得不努力了吧。如果我不小心要在十八歲之前死掉,會記得先跟學長說再見的,這樣學長就有時間趕來懲罰我。」
「就說了不准死掉⋯⋯」木兔氣呼呼地說。
他們各自在店內轉悠了一陣,木兔似乎被什麼畫冊吸引過去,捧著個精裝大本一邊翻頁,一邊唔唔哦哦地驚嘆個不停。赤葦在這頭的走道,抬手從架上取了一本書翻看起來。
「你在看什麼?」木兔不知何時從另一頭繞過來,把下巴磕到他的肩膀上。
赤葦嚇了一跳。他被嚇到也只是輕輕跳動一下,好像只是打了個小嗝。那個姿勢他認得,他去木兔家作客,木兔就喜歡這樣把下巴放在父母和姊姊的肩膀上,那是習以為常的親暱表現,天真無邪猶如孩童,他突然便有一點火大,他想,他為什麼要這樣,這到底什麼意思。
木兔沒覺察他的波動,手臂穿過他腋下,用食指勾住封面壓過來一看。「喔!他跟我一樣叫太郎!」
赤葦頗為涼薄地說,「太郎可是充滿昭和感的菜市場名,您要是去街上喊一聲什麼太郎,大概會有一百個人同時回頭。」
「好過份⋯⋯」
這樣聽木兔委屈嘟嚷,火噗一聲又消了。赤葦又反省了一下,心想,他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明明只是自己心懷不軌。
「木兔學長,谷川俊太郎二年級就學過了吧。」
「唔?嗯?」
「我還給您補過習,您真是一考完試就全都還給我了。」赤葦姆指鬆了鬆,隨手又翻過一頁。
「啊!我喜歡這個。」木兔還沒收回來的食指指著翻到的那一頁。
什麼?木兔學長說喜歡?詩???赤葦剛垂眼要讀字,便聽到木兔說:「赤葦你唸給我聽好不好?」
「呃?為什麼啊?」
「你幫我補習的時候不是會唸給我聽嗎?就跟那時一樣就好啦!」
「那是要考試,這又沒有要考試。」
「好嘛!唸嘛,超想聽!好多字我都不認得,而且赤葦唸書真的很好聽啊。」
「木兔學長的漢字能力真的很需要好好惡補,這些看起來最多國中程度,您這樣是要怎麼『當然能畢業』。」
「赤葦果然很過份⋯⋯」
赤葦便又沒忍住笑了一下,只好稍帶無奈地妥協了。「就唸一次喔。」
「嗯嗯嗯!」
他沉默了幾秒鐘,開始棒讀:
「 告別晚霞
我遇見了夜
然而暗紅色的雲卻哪兒都不去
就藏在黑暗裡
我不對星星們說晚安
因為他們常常潛伏在白晝的光中
曾是嬰兒的我
仍在我年輪的中心
我想誰都不會離去
死去的祖父是我肩上長出的翅膀
帶著我超越時間前往某處
和凋謝的花兒們留下的種子一起 」
唸到這裡的時候,他感覺肩上更沉了些,木兔像孩子聽睡前故事聽得入迷,把他肩膀當成了枕頭,很舒服的樣子。而他只是鬆了鬆肩膀,繼續唸道:
「 再見不是真的
有一種東西會比回憶和記憶更深遠
連結起我們
你可以不去尋找
只要相信它 」
生日願望要許三個,前兩個要說出來,最後一個要保密。赤葦在蛋糕前面閉上眼睛時,什麼也沒許。第三個願望應該要是屬於自己的,但自己想要什麼呢?他認為想要的東西就應該自己努力取得,而不該擁有的東西就不該許願。想要不該擁有的東西是一種罪孽,即使只說給自己聽也不行,那會讓他感到羞恥,而且可能會遭逢噩運。比如說,他想要三年級永遠都不要畢業,他想要春高永遠都不會結束,他想要木兔學長永遠都不會離開。「永遠都」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是現在木兔就在這裡,下巴磕在他肩膀上,聽著他唸:「再見不是真的/有一種東西會比回憶和記憶更深遠⋯⋯」
赤葦忽然覺得睫毛有些濕意。「木兔學長,」他說,「如果有五、六百顆排球的話,我會給您托一整天的。」
那所有隱微滋生的情愫,時而飛揚時而失重的日子,都在這一刻如星塵爆炸又有宇宙新生。沒關係的。他告訴自己。世界的一切是那樣美好,今天是他十七歲的第一天,最豐盛熾熱的年紀,初脫蒙昧而尚未成熟,不需要向誰做出承諾,也不需要得誰一份應答,還沒滿足的欲望、無法預知的勝負都還在前方,任何事都能被原諒,木兔學長被他封在了時光靜止的古書店裡,鼻息噴在他頸上,潮濕且溫暖,比起櫥窗裡經常過來就能看見的珍稀古本還要靠近。一切都如此美好。只要十七歲仍在這裡。
-fin
Notes:
谷川俊太郎〈再見不是真的〉原文:
〈さよならは仮のことば〉
夕焼けと別れて
ぼくは夜に出会う
でも茜色の雲はどこへも行かない
闇にかくれているだけだ星たちにぼくは今晩はと言わない
彼らはいつも昼の光にひそんでいるから
赤んぼうだったぼくは
ぼくの年輪の中心にいまもいる誰もいなくならないとぼくは思う
死んだ祖父はぼくの肩に生えたつばさ
時間を超えたどこかへぼくを連れて行く
枯れた花々が残した種子といっしょにさよならは仮のことば
思い出よりも記憶よりも深く
ぼくらをむすんでいるものがある
それを探さなくてもいい信じさえすれば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