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爱的笺言

1
这是今春连续落下的第三场雨,也是我第十二次在下午五点半走进这车厢。

半个月前同一时间地点,遥远洋面上生成的一股酝酿已久的暖风与冷空气在此交汇,带来柔软绵长的春雨,她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雨水顺着长柄雨伞流淌,被地面水痕吸引而漫散开,她仔细地抚平每一道褶皱,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

女孩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神情中透露出一股严肃劲。我们靠得太近了,以至于只要稍微垂下视线就能看清其上内容,高中生惯用的单词留下五颜六色的注解。可能学业太重,没多久她就打起盹来,头一下向左偏,短暂地惊醒坐正,一下又朝右偏,一会儿就彻底倒在我的肩头。笔记本隐约有从她手中滑落的趋势。

呼吸蒸腾了茉莉香气细细淡淡绽放在这昏暗潮湿的空间,像是某种温柔的呢喃,有花朵窸窣落下,在我心里下起一场雨。

我没有动,安静聆听雨水打在车窗的力道。

香甜梦境持续十几个站点,无数乘客从前门上车,又从后门下车。生命中总是存在这样的时刻:大部分时间我们并不知道经过的人是否已经演完各自的戏码,完成谢幕。也不了解登场的人物是否将对我们的生活产生重要意义。但当幕间休息的帷幕缓缓拉开的时候,我们立刻意识到我们一直在等待着她们。

我该下车了,她还没有醒来的迹象,笔记本已经帮她收起来安放在她膝头上。但愿她不会错过自己的目的地。

当她醒来时,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却开始期待与她下一次的会面,我对此已经有所察觉。

2
她总是出现在下午五点半。

我曾经尝试过登上较早或稍晚那班车,然而都没有遇见她。她像一个精心准备的奇迹,每天准时降临我的星球,引诱我去窥探另一个人的人生。

如果文艺一点,或许我应该说“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事实却是我总能一眼将她与周围拥挤黯淡的背景区别开来。不管她是侧着头看窗外的风景,只留给我一个扎着马尾的后脑勺;还是低下头专注读书,适时跟着书中人物忧愁微笑;偶尔她还是会在车上毫无防备地小睡。流动的夕阳光恰如其分地把世界分隔成两半,我站在观众席的阴影里看她占据舞台的那侧总是明亮得如同一千个春日晴空。风从所有的窗户灌进来,将她单薄外套吹得纷飞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校服的样式与我的是一样的。

真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在学校里见过她。

童话故事总需要以“很久很久以前”做铺垫,寒暄也总是以天气好坏作为开场白。下第二场雨的时候,在这辆车以外的地方——学校礼堂后那株姿态优美的樱花树下,她看见了我。繁花迸射火光,万千雨丝氤氲,她朝我露出一湾浅浅微笑。那天的场景对我造成了一种强烈的、然而十分晦涩难懂的印象,我将它定为我的微笑纪念日。

于是就在昨天,如同往常一样我在五点十分走出校门,经过两个沿路种满苦楝花的街区,等候在公交站台。不同的是,我决定占据舞台的另一侧。

——我遗失了一本笔记本。

她会打开读到我秘密的心事和得意的句子吗?会在预留出的空白页保持沉默吗?秒针沿着它走过的路径重回起点,我坐立难安,直到窗外风景化作绿色的河流。

但她今天没有出现。

3
又在公交车上睡过头了!

幸好今天只错过了两站,胡乱把小说、随身听、单词书一股脑卷进包里,我急匆匆地喊停,朝家里跑去。哥哥说今天做红烧鸡翅,回家晚了他全喂小猫,一个也不给我留,小气鬼……

晚上掏出书本开始写作业的时候,才发现混进了一本不属于我的笔记本——A5大小,薄荷蓝绿色的封皮,被一条同色系的绑带由上至下环绕,如同一件等待拆封的礼物。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糟糕,我要怎么找到失主,简直比眼前正在做的物理题更难!

打开看一眼扉页有没有留下姓名?会不会侵犯别人的隐私……就算知道名字,我又应该去哪里找他/她?正当我神游天际,雪梨拱起背跳上书桌,调皮小猫没有站稳,非常滑稽地哧溜了出去。而那本笔记本也随之被蹬飞,书页哗哗作响,以内页摊开的姿势惨烈掉在地上。

不是我故意要看的——捡起它的时候我在心里嘀咕。

内页也是一样简洁的风格,横线格上飘洒少年人心事,把我拉回到那个朦胧的下雨天。潮湿空气中充满春天生机勃勃的气息,学校礼堂后的花圃最近有一群毛茸茸小客人到访,担心没人饲养它们,我会在午间休息时带上一小袋猫粮和美味猫条。一周下来,它们似乎已经熟悉我的气味,并且全然交付出信任围着我“喵喵”撒娇,用柔软的小脑袋轻蹭我的手心。

浓绿浅红晕染在天地间构成的巨幅水墨画里,雨水哗然地打在伞面,有种说不出的寂美。他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也许从雨幕单调的独奏中听从陌生的脚步声跨过水洼泛起涟漪,小猫们有些警觉地胀大瞳孔,总是怡然摇晃的尾巴也紧紧卷在腿间,时刻准备逃跑。来人看起来没有恶意,他抿着唇甚至表现出一点紧张。想撸猫,但被猫咪们无端抗拒令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像另一只湿漉漉的大猫——有点好笑,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但愿嘈杂雨声可以替我遮掩一二。

我幽幽叹气,与面前通体雪白的小猫忧郁对视,企图从它圆溜溜的大眼睛中看出一点松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溜起它,递到他面前示意快摸。

一抹满足的笑意在他脸上浮动。

他又写了什么呢?我彻底放弃与物理作业搏斗,转而开始回忆他所描写的,我所不知道的,每天在一辆公交车上准时上演的“偶遇”。贸然窥视一个陌生人,听起来像变态的行径,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为这无理的行为道歉。

但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更加无理的请求——询问我的名字。

名字是具备魔力最简短的咒语。伊西斯女神通过秘密之名窃取太阳神拉的力量,爱斯基摩人在年老时更改姓名获得新生…..“黎深”,我默念他的名字,讶然于他想从我这里获得哪种力量。

在空白接页处,我们交换了名字,交换了新故事的开头。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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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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