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 初恋告白

“我喜欢赤苇。”

木兔说道,他撅着嘴巴,一根铅笔夹在上唇和鼻子之间,笔尖悠悠晃动,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而他自己以一种更加高难度的动作翘起双腿,交叉脚踝,搭放在课桌上,椅子只有两只后腿着地,剩下的两只前腿悬着,一下一下前后摇摆。在即将四脚落地前,木兔又让它们倾斜到更加危险的姿势。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银色的头发不羁地向上竖起,直指天花板。

“谁不知道你喜欢赤苇啊。”木叶说,他从木兔的书包里自顾自抽走白福的数学作业本。

“我们也喜欢赤苇,”小见说,“有谁不会喜欢赤苇啊。”

“你们不能喜欢。”木兔说,他把铅笔抛在桌子上,笔尖在不及格的数学试卷上戳了一个洞。

木叶和小见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刚才来木兔的教室,几个人聊了两句,话题忽然转到喜欢的女生类型上面。小见先说了自己喜欢的女生类型,木兔问木叶喜欢什么女生,木叶说我才不要告诉你,于是木兔直接说,他喜欢赤苇,就像这句话是换取情报的最终筹码。

“我们为什么不能喜欢?”小见问,“赤苇认真负责,球队差不多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打理。所以你这个队长都做过什么啊——都是赤苇在替你忙东忙西。”

“因为我喜欢赤苇,”木兔说,语气坚定不移,仿佛在阐述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你们不能喜欢。”

“你根本没弄明白喜欢的意思是什么吧。”小见说。

“是‘喜欢’不是‘喜欢’,木兔,”木叶说,“你喜欢拉着赤苇打球,赤苇也喜欢跟你打球,真是怪了。”

木兔的椅子脚砰一声落在地面,他忽然用极度认真的目光看向木叶。

“那你觉得赤苇会喜欢我吗?”

“什么意思?”木叶一时间没理解到木兔话中的含义。

“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你喜欢赤苇,‘喜欢’的那个喜欢?”小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陡然提高了声音,班级里其他人纷纷向两人投来目光。

木叶有点尴尬,他抬起胳膊,把手搭在小见的肩膀上,让小见靠近一些。然后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木叶问道,“你确定吗,木兔,是那种恋爱的喜欢吗?”

木兔点了点头,坦然道,“对啊。”

“等等等等,也就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生,是男生,而且还是赤苇?!”小见惊讶道。

“你叫他一起打球是因为喜欢他,你每天都往低年级的楼层跑也是因为要去找赤苇,你是真的喜欢他?!”木叶连珠炮似地细数之前他注意到过的蛛丝马迹,“那,赤苇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木兔立即答道,接着又有点怀疑自己的答案,“他知道吗?”

“赤苇不知道……吧。”木叶也不确定了,“无论怎样,你应该和他说一下。”

“我也是这么觉得。”小见说。

木兔恍然大悟道:“告白吗?”

“不不不,不是告白!”木叶急忙摆手,“是和他说一下,让他知道你对他是有特别感情的……类似于,暗示一下?”

“暗示是什么意思啊?”木兔说,“不过我觉得告白挺好的!说不定赤苇也喜欢我!”

木叶摁了摁太阳穴,感觉自己提出了一个不恰当的建议,“你要是觉得赤苇喜欢你,那就去告白吧。”

“但我感觉赤苇不是会喜欢男生的类型。”小见说。

“你们又不知道赤苇。”木兔说。

“是是是,你最了解赤苇了,”小见拍了拍木兔的后背,“不过万一失败的话也不要沮丧!”

“怎么会!”木兔攥起双拳,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他信誓旦旦,胜券在握,面前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他,如果有,他也能以魄力将其一举击碎,“赤苇肯定会喜欢我!”

木兔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赤苇一定也喜欢他,不然不会整整一年都在顺从他的要求,也不会主动来陪他练球,一直练到深夜,练到体育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赤苇对木兔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自从木兔的高二开始,球队有了赤苇的加入,就像是不和谐的机器突然加上了完美的齿轮,他们的成绩突飞猛进,一下子名震整个东京。赤苇愿意陪他练球,愿意研究新招式,愿意和他在一起午休,一起吃饭,这不就是喜欢的体现吗?

木兔重新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在数学卷子上涂涂写写,写了二十遍赤苇的名字,又写了十遍自己的签名。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如此和谐,他们就是天生一对,赤苇是他的二传手,赤苇也只能喜欢他。

他一定要去表白,一定要让赤苇知道自己的心意。

表白这件事,只有做了才会有结果,木兔已经迫不及待听到赤苇说出“我也喜欢你”这句话了。小见所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赤苇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当他表白完之后,赤苇的反应可能与平日里被他夸赞时相同,眼睑抖动一下,目光撇开,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所以只冷着脸道谢,实际上眼睛里却亮了起来,分明是很开心的样子。

木兔想把“和我交往吧!”这句话说的更酷一点,最好能一下子镇住赤苇,他想看赤苇愣一会儿,无措茫然,最后反应过来,红着脸回答:好的。

当天的傍晚,木兔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去和赤苇说喜欢的。

但赤苇的回答是:

“抱歉,木兔前辈。”

 

铁轨上的火车从他们的身后呼啸而过。

这条路是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两人都要去公交车站,走的路线也一致。整整两年,他们练完排球之后,都会从这条路经过。路边斜阳的颜色都是如此熟悉,但赤苇却变得陌生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远,仿佛他们站在地球的两端,中间是无尽的、填不平的虚空。

铁道和马路十字交叉形成踏切道,拦在路中央的警示横杆边缘亮着红灯,火车卷起的风吹动木兔制服的衣角,轻推着他的后背,以及停驻在原地、无法前行的双腿。

赤苇还是以往的样子,黑色的柔软头发贴着额角,边缘翘起令人心痒的弧度,外套的每一颗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好,双肩包上挂着木兔送给他的排球挂件,在木兔站定脚步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超过木兔向前走。

那双墨绿色的、十分漂亮的眼睛看向木兔。木兔没有从里面发现谎言的成分。

“为什么?”木兔大声说,“我喜欢你,你没明白吗?”

“我明白。一早就知道了。”赤苇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木兔想象中的喜悦,也不存在某种木兔最喜欢看到的光亮。

“我喜欢你,你不是应该也说喜欢我吗?!”木兔说。

“所以我要说抱歉。”

木兔如坠冰窟。初秋细腻的和风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感觉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为什么?赤苇为什么会这么说?赤苇往常都在满足他的要求,现在也满足一下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说出这种拒绝的话,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呢?

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木兔明年就会毕业,现在是交往的好时机。枭谷正在为春高作准备,木兔早就想过,等到他们打进全国大赛,他要在春高的赛场上给赤苇一个高调的拥抱,然后向所有人宣布他们在一起了。

赤苇无疑击碎了这场美梦,用最为平淡,也最为普通的方式。

木兔肩头的挎包带掉下来,重重地落在他的手臂上,让他右臂一沉,那条书包带往下滑,一直滑倒木兔的手心里,压着他的手臂向下,坠到身体的两侧。

“赤苇不喜欢我吗?”木兔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问出的第二个为什么。

“‘喜欢’这种感情应该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吧,”赤苇说,“只是没有感觉而已。”

“没有感觉……”木兔重复了一遍,“赤苇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好吗?”

木兔执拗地不肯相信事实。赤苇说不喜欢他,是因为对他没有感觉。那怎么才能让赤苇对他有感觉?就像他每次看到赤苇都会心动那样——当赤苇第一次走进体育馆的时候;乖乖负手站在一旁,等待训练时间开始的时候;用各种方法安慰他,试图让他状态恢复的时候;二次进攻成功,忽然露出狡猾的眼神以及轻微的笑容的时候;以及,赤苇说出作为二传,我的工作就是为木兔前辈打破铁壁的时候。赤苇的每个瞬间都让木兔心动,木兔想着赤苇,看到赤苇,听到赤苇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心情变得好起来。

赤苇没有这种感觉吗?难道赤苇不想和他一起打球吗?

“不是因为木兔前辈不好,是我的原因。”赤苇说,他的目光向木兔的方向轻轻抬了一下,补充说,“木兔前辈很好。”

“那为什么不喜欢我?!”

木兔的语气越来越激烈。

“我不喜欢男生。”赤苇说,“那样的事,我现在可能做不到,对不起。”

“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你就会喜欢我?”木兔问。

“那也不行……”赤苇回答,“可能就是目前对木兔前辈没有感觉吧。”

木兔难以置信,赤苇这两年以来对他的关心都是假的吗?赤苇的那些坚持和顺从,憧憬的目光,认真的付出,只是因为赤苇为了顾全大局,而故作出的表演吗?

因为木兔光太郎是球队制胜的法宝,因为他是王牌,所以赤苇才会在他身上花费时间,才会经常纵容他的无理取闹吗?

不对,赤苇太理智了,或许在感情方面他不是勇往直前的类型,他不会把炙热的情感表现出来,甚至开心的时候都很少笑,难过的时候也会躲起来自己消化。木兔了解赤苇,赤苇总会把前后因果思虑周全,想出完全的策略,最后再做出决定。赤苇的脑袋里总是有太多的想法,运筹帷幄的、缜密细腻的、奇思妙想的,如此之多,以至于让他在收到告白的时候暂时说不。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不清楚若是接受了告白,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因为没有进行一下尝试,所以才会直接作出否定的判断。

“没有感觉不是问题,赤苇和我交往吧。”木兔不愿意放弃希望,他的态度显得有些强硬。

木兔从来不会把面具戴在脸上,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哪怕一遍又一遍的尝试,哪怕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他也会一直尝试到撞破墙壁。就像打不出直线球,他就钻牛角尖一个劲打直线球一样。他不相信赤苇在和他交往之后还会不喜欢他,他们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相处,赤苇总会喜欢他的。

但赤苇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心意的意思,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木兔前辈,那样做对你我都是不负责的。”

“只是尝试一下!尝试一下呢?你都说了目前,说不定以后就有感觉了,尝试一下就喜欢了,和我尝试一下吧,赤苇,目前不喜欢以后可能就喜欢了——”木兔翻过来调过去,把同一个含义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想不出更多能够表达的句子,就大叫道,“——可我喜欢你啊!”

“我没有打算恋爱。”赤苇说道,“我们即将要面临春高,木兔前辈要升学,而我马上要期末考试了。高三会分重点升学班,接下来的半年我们都会非常忙,我们应该把心思放在各自的事情上。”

罗列出了一大堆理由,但听起来却像是借口。

虽然赤苇这么说了,但木兔不是傻子。他能看出来,赤苇正在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拒绝听起来不那么令人心寒。赤苇给出了足够具有说服力的缘由,但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掩藏在这些话语之后的“不喜欢”。

“你会喜欢我的,”木兔斩钉截铁地说,“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们平时不是打球很开心吗?”

赤苇不再说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肩膀垂了下去,似是无法再和木兔争辩。

秋季的晚风卷走路面上的温度,两人身后的平交道横杆在叮叮当当的******中抬起了,红灯变成绿灯,他们可以继续前行。木兔并没有觉得心里没底,他可以让赤苇喜欢他,只要他足够努力,只展现好的那一面。赤苇不可能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那句“目前没有感觉”并没有堵死他们的未来。只是目前做不到,不意味着以后也做不到。

在木兔的词典里不存在半途而废。赤苇一直都在他身边,现在,不过是需要加一层确定的关系而已。只要能说动赤苇答应下来,那么就是大功告成。

 

接下来的好几天,木兔都围着赤苇转。

他去低年级楼层的次数更多了,每天早上都会额外带一份饭团,在赤苇到学校之前,跑到赤苇的班级,偷偷把饭团放在赤苇的桌子上。

木兔变得很少失误,在排球场上劲头十足,执着的火光在他眼中闪烁,一到了休息时间,木兔总要先跑到赤苇身边,带着两瓶运动饮料,一瓶拧开瓶盖,亲手送到赤苇的面前。

这样一来,赤苇的工作就轻松多了。木兔时刻能保持好状态,比之前更稳定,不再突然出现消极模式,也不再因为几个针对他的拦网就跌入低谷,或是因为自己的发球打出了界就开始闹别扭。教练都说木兔转性情了,终于想开了,终于长大了。

但实际上,木兔是憋着一股劲,只顾着向前猛闯,每个从他手中打出的球都凶猛至极。他想在赤苇面前表现自己,不愿再让幼稚的情绪发泄出来,令赤苇为难,更不想让赤苇觉得他是不值得喜欢的人。

告白之后,木兔对赤苇更加热情,只要赤苇站在那里,木兔看到了,必定会凑到赤苇身边来,一只手揽住赤苇的肩膀,把赤苇往自己身边带。到了没人的时候,木兔总是会说一句,我最喜欢赤苇了。

放学回家,站在分别的车站,木兔上车之前,也会和赤苇招手,笑着大喊,今天也很喜欢你。

但这些从木兔口中说出的喜欢,赤苇从来没有回应过。

 

除了没有回应,他们的关系依然如故。

木兔没有再提起确认关系这件事。休息时间,木兔送给赤苇炒面面包,赤苇接过来,说谢谢前辈。木兔拉着赤苇打球,赤苇就放下手中的笔记,站起来,跟木兔去体育馆,给木兔托球。球场上,木兔高呼左翼再来一个球,赤苇总是会稳稳地将球送到他的手里。

赤苇还是会向木兔提出新的战术,心无芥蒂地吐槽木兔的自吹自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几乎没人能插得了话。在训练后的放松时刻,木兔提出想玩游戏,赤苇也依旧言听计从,如果玩的是对阵游戏,赤苇仍旧自愿和木兔一组,木兔说,“你相不相信我?”赤苇就回答,“我相信你。”

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在木兔眼中,一切都改变了。

他现在终于看到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赤苇除了和他亲近,也会和其他人聊得开心。赤苇也受女生的欢迎,虽然不多,但依然会三不五时地收到表白,收到情书,巧克力。

木兔意识到,赤苇在对待女生的时候,和对待他是不同的。

面对女生的时候,赤苇会突然变得格外绅士,态度也亲和许多。这是木兔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木兔发现赤苇对待他,就像在对待朋友,可是他在女生面前,却像在对待可能发展的对象。

怒气窝在木兔的心里,无法消弭,愈演愈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木兔越发看不了赤苇和别人走在一起。那感觉如同空口吞柠檬,酸得头顶都在发麻,涩味从舌尖到舌根,从嗓子到胸腔,胸口的每一寸都阴沉沉地发闷,无论怎么用力深呼吸,都无法驱散压抑的阴霾。

秋高气爽的时节,木兔的心情却每天都是阴雨绵连。

后来,只要是他能出现的场合,他就死守在赤苇身边。若是有人出现在安全范围之内,木兔便横眉冷对,他勾着赤苇的肩膀,大声嚷嚷着,“赤苇只能和我在一起。”

赤苇把他推开了,“木兔前辈,请不要这么说。”

木兔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他那些委屈和愤怒,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利爪,在他心中恶狠狠地抓挠,让他五脏六腑都撕心裂肺地疼痛。木兔终于没忍住,冷冰冰地说出了一句话:“我说错了吗?”

“会引起误会的,刚刚路过的人就可能误会我们的关系。”赤苇说,他依然在严格地遵循着他的逻辑。

“误会什么?”

“误会我和木兔前辈。”

“误会不好吗?”木兔说,他放开了赤苇,向后退了一步。

误会不好吗?

为什么不能让每个人都“误会”他和赤苇正在交往?

然后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赤苇看了木兔一眼。他的胸前抱着图书馆借来的书,丁尼生的诗集《鹰》。木兔看到,在书页里,书脊不易察觉的附近,正夹着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

又是情书。

赤苇会拆开这些情书阅读,但是不会回复。木兔原本应该满足于此,但他还是想让赤苇变成属于他的,让赤苇归他所有。这样赤苇不仅不会拆开情书读,还根本不会收到这些烦人的东西。

“你还是不喜欢我。”木兔说,“别装了。”

赤苇只停顿了一秒钟,就本能般回答道,“我还是很喜欢和木兔前辈一起打球的,也喜欢和木兔前辈说话,木兔前辈很有趣……”

“得了吧。”木兔粗暴地打断他,“你就是不喜欢我,别给我没有用的希望。”

“好吧。”赤苇仰起脸,深色的眼睛像是一方寂静的深潭,潭水寒冷,连水波都没有。

木兔突然感到鼻酸,胸腔里涌出的大量情感无处宣泄,他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这些话都没用了。

赤苇看着木兔的眼睛说,“木兔前辈喜欢男生,但我喜欢女生,这是事实。”

“赤苇,”木兔的声音带上了沙哑的哭腔,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木兔前辈……”

木兔踏上前一步,抓住赤苇的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雪开始飘落,冬天悄然而至。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冬季已经挤走了秋末最后的暖阳。枭谷校园的天空一片阴翳,他们站在夏日常常乘凉的那棵树下,树枝干枯,簌簌向下飘着黄叶。道路的两侧,一侧是充满回忆的排球馆,另一侧是他们刚刚走出的教学楼。

赤苇的手指细长,握在掌心里,温热而踏实,是“赤苇”的感觉。

木兔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赤苇的目光,他的双手,他托出的每个球,木兔都爱极了。

那些压抑的、释放不了的感情,现在都变成手中攥握的力量,木兔紧紧攥着赤苇的手,好像通过这样的方法,他就能将赤苇握在手里,留在身边,让赤苇不要再说出什么分别的话。

赤苇没有喊痛,木兔无意识地攥了一阵,又觉得不舍,于是放轻了些力道,缓缓揉着赤苇的指根。赤苇的手指被他弄得有些发红。

“我尝试过了,但是就是没办法喜欢男生。”赤苇说。

木兔抬起头。

“你尝试过了?”

赤苇点了点头,“是的。”

“那现在停止了吗,你的尝试?”木兔轻轻拉了一下赤苇的手,安静地问道。

“已经停止了。”

赤苇说。

“我没办法喜欢你。”

木兔猛地甩开赤苇,接着紧紧攥拳。

他的指尖在疯狂颤抖,眼眶里的热泪在徘徊,但木兔绝不会让这滴泪水掉下去。

赤苇忽然变得面目可憎,之前所有温柔的安抚,那些说信任他的谎言,不过让憎恶更加刻骨。

但是“我讨厌你”这句话,木兔又说不出口。

他讨厌赤苇吗?

赤苇是唯一一个自愿来陪他训练,一直不言疲倦地给他托球的二传,赤苇有求必应,陪伴他度过了两年的时光。他们一起经历胜利,一起经历失败,互相支持,互相安慰,赤苇是独一无二的,任意一个人都无法取代赤苇的位置。他就好似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生长在木兔心头的一块肉,现在突然要割去了,疼得心脏都在激烈地痉挛。

木兔想出言挽留,他想恳求赤苇再给他一次机会,但这种挽留,之前他在告白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赤苇说自己做出了尝试,木兔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尝试的,又是在哪个时刻,他的尝试开始在终结的边缘徘徊,木兔更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哪些举动,让赤苇确认了不会喜欢他。

时间没办法倒着走,他们的关系也无可挽回了。

木兔失败了,失败得很彻底。

喜欢,无论如何都无法强求。木兔从小到大,第一件喜欢的事情是打排球,第一个喜欢的人是赤苇,他的第一次告白,第一次被拒绝,第一次吃到这样窝囊的败仗,也都是因为赤苇。

可是这次,他赌上的并不是比分,也不是输赢,而是他对赤苇的爱,以及有赤苇的未来。

 

木兔把赤苇丢在原地,一路跑回了家。

雪越下越大了,木兔在雪中疯狂地奔跑,想要逃开尾随而至的剧痛。冰冷的疾风从地面掠过,像一个猛烈的、粗暴的、绝望的吻。

落叶在街边堆积,四处都是凋敝颓败的景色,色彩消失在冬季中,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冷冽而坚硬的。

密密匝匝的雪片降下来,如同霹雳一般,从天而降,落在木兔的额头上,眼睛里,嘴巴里。凉冰冰,侵入心底,将他后拖曳,让每跑出的一步都艰难无比。木兔如同一只在暴风中的鹰,海在他脚下皱缩,他从不合拢自己的翅膀,不断地向前飞行。

这段日子,他在赤苇身边太舒适了,竟然忘了只身一人闯入暴风中是什么样的感觉。赤苇始终陪伴着他,给予他支撑和安慰,他还以为这种温暖能持续到永远。

可他期盼的永远,在眨眼间便割断了,结束了。结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收回爱意。

 

之后,木兔开始单方面挑起冷战。

木兔去学校,但不再找赤苇,赤苇来到体育馆,他就高声说自己今天不练球了,故意让赤苇听得很清楚。他还不给赤苇留运动饮料,抢走赤苇擦汗的毛巾,在赤苇尝试加入他们的谈话之前,就把队员拉走。

木兔只和除了赤苇之外的人说话,很少再露出笑容。无论什么都难以让他再次快乐起来。

痛楚还是追随上来了,木兔只要意识到赤苇在他附近,心脏就像是被烈火烧了一样,凝结成焦黑的一团。

过了两天,小见最先看出来木兔的不对劲,欲言又止地走到木兔身边,往木兔的方向倾了倾。不过小见没有说什么,而是用肘部顶了一下一旁木叶的后背。

木叶痛呼一声,“你干嘛。”

“你去给木兔托球吧。”

“我才不……”木叶下意识想要反驳,他看向木兔的侧脸,仿佛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他们的谈话,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吧。”

他们的声音木兔都听到了。木兔根本不想收到这样的关心,从他手中打出的球也像赌气一样,带了情绪,力道沉重了不少,路线打偏了,排球直接从木兔手掌心击飞出去,砸在了体育馆另外一侧的角落里。

一个不及格的失误球。

“啊——!!”木兔大吼了一声,“再来一个。”

木叶擦了一把汗,“你别激动啊,慢慢来。”

“再来一个!”木兔不管劝阻,怒声要求道。

“不如我帮木兔前辈托一会儿球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静而温和地响起,是那个往常都能让木兔感到安心的声音。但木兔现在却无法感到幸福。他听到赤苇的声音,只会觉得胸口闷痛,烦躁不已。

排球不会打,他可以一遍一遍练习,数学题做不对,他可以一次一次求解。但对于赤苇不喜欢他这件事,木兔束手无策。

赤苇这两天被木兔孤立了。木兔阻碍他的社交,不打赤苇的托球,刻意回避和赤苇的接触,一点情面都不留。

他们这对搭档突然分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木兔平时也总是闹脾气,队员们看到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真正奇怪的是,赤苇竟然放着木兔不管,任凭木兔怎么冷嘲热讽、拐弯抹角地为难他,他都一语不发。两人零交流地各自结束了训练,出了体育馆就把对方当空气,分道扬镳。两天以来都是如此。

见到赤苇主动向木兔求和,队员们都松了一口气。

“就让赤苇来吧……”木叶讪讪道。

“不!”木兔立即否定,响亮的声音在整个场馆中回荡,“木叶,你给我托球!”

“那就木叶前辈托球吧。”赤苇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叠放在身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带着歉意说道,“木叶前辈,麻烦你了。”

木叶无可奈何,又送了一个球给跳起的木兔,但木兔这次直接挥空,排球从他的手掌边缘擦过去,和手指尖碰了一下,如同一颗半路失事的流星,坠落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回弹了几下,滚远了。

队员们面面相觑。

“不打了!”木兔突然吼道。接着便丢下所有人,转头向黑黢黢的器材室走去。

没有人敢跟上他的脚步。

木兔听到教练在后方问队员,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木兔怎么心情又不好了?但是队员说不上来,小见顾左右而言他,木叶打了一阵掩护,解释得颠三倒四,教练也没听懂。最后,木兔听到赤苇的声音说,我去看看木兔前辈吧。

木兔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他一脚踢开运动器材室的门,钻进去,把门重重甩上,隔绝外界的一切。

狭窄的黑暗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空气停止流动,声音也离得远远的。体育馆仿佛被甩到了几光年之外的地方。

身处在孤独中,木兔的燥动平静下来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酸涩、苦楚。

他希望赤苇能推开那扇门,但又不希望赤苇那么做。

初中的时候,他总是孤身一人,训练,晨跑,热身,他对此并不介意,只要能打排球,他身边的人总是要更换的。到了枭谷,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出现了,他在自己的团队中好像归巢的鹰,枭谷的每个人都是他的风,如果他展开翅膀,风就会托着他飞向远方。而现在,赤苇却是要首先弃他而去的那个。

因为不喜欢他。

赤苇拧开门把手的细碎声响还是打碎了得之不易的寂静。

木兔把自己塞在什么东西之间。可能是两张桌子的夹缝,可能是闲置的排球网,也有可能是储物架和墙面。无论那是什么,总能让他躲开赤苇一会儿,最好让赤苇无功而返,去和教练报告,说没有在器材室里找到木兔前辈,木兔前辈失踪了,接着木叶,小见,猿杙,鹫尾,所有人都转身离去。又只留下他一个人了,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既然赤苇不喜欢他,他的存在只会给赤苇添麻烦而已。

“木兔前辈。”赤苇的声音响起了,像一颗入泉的水珠。

木兔没有搭话,他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小腿,脑袋枕在膝盖上,眼睛盯着赤苇来的方向。

门的缝隙缓缓推开,泄进来一束光,光线中漂浮着些许灰尘,轻盈、混乱,在赤苇脚步走近时摇曳着。

光短暂地闪现一下,接着消失了。因为赤苇又将门掩上,堵住了那最后的缝隙。

器材室中回归了死一般的静谧。

赤苇并未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是走到木兔近前,拉开椅子——木兔现在能够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了,是两张桌子之间——赤苇坐在木兔的斜上方,双肘撑着桌子光滑的表面,身体微微向前倾,接着不动了。

时间在黑暗中一滴一滴地流逝,木兔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器材室中的光线,他看到赤苇模糊的影子,赤苇的腰和队服。

赤苇把大腿伸到木兔的面前,两只脚挨在他的身边,印着编号的球衣上面一半被桌子遮挡住,下面一半的5数字静静放在木兔的面前。

赤苇今天几乎没怎么打球,身上也没出汗,木兔在逼仄的空间中嗅到似有似无的气息。他熟悉赤苇的味道,似乎是温暖的棉织物,还带着一点皂角的清香,幽幽地钻到他的鼻尖,让他喜爱不已,身体自作主张地向赤苇的方向靠近,想要呼吸更多赤苇的气息。

“没有一点可能了吗?”木兔直愣愣地问,他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声音黏在嗓子里,前半句话几乎没说出来。

赤苇没有回答他,“木兔前辈,要我给你托球吗?”

“不要,”木兔回答道,“你走开,我觉得我们应该冷静一下。”

“那木兔前辈在这里冷静一下吧。”赤苇说,在木兔身边的那条腿挪动开,木兔看到5编号在黑暗中轻微地左右晃动。

赤苇要走了?

木兔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肩膀顶到两边的桌子上,桌子咯吱一声被撞开,在木兔肩头留下一阵******的疼痛,他浑然不觉,只张口喊道,“不要走!”

“我没有要走,”赤苇抬起头,“只是坐得太久,活动一下。”

他们的视线在一片暗色中交错,又是一阵安静。

木兔本来是最耐不住安静的人,可是此刻,他除了安静之外,做不了别的任何事情。赤苇的双手在桌面上交叉,十根手指拢在一处,轻轻搭着,形成好看的弧度。木兔低下头,他的眉头皱得太久了,现在几乎有些酸疼。

“本来……还想直接说,‘和我交往吧’,然后你就会答应,说‘好的’,然后我说,‘这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事’,接着你说,‘我也是’……”

木兔说话的声音不大,不过器材室中没有回音,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原封不动地送到赤苇的耳朵里。

“很帅气呢,木兔前辈。”赤苇说,他迅速组织好了语言,其中没有流露出半分感情,也没有舍予木兔希望,“我一直在这里,只要你需要我。”

可是,当心底渴望着什么的时候,每一句话都是希望。

木兔提高了些声音,“不要再对我说那种话了。”

“我很抱歉。”

“也不要说抱歉,”木兔说,“这不是你应该说对不起的事。”

他不想听到赤苇说抱歉。

因为赤苇总是礼貌地到处道歉,在球场上,传球稍微偏差一点,赤苇会道歉;在公交车上,给人让座,赤苇会说不好意思;路上遇到前来表白的女生,赤苇也会说对不起。这几个字,木兔两年以来听得太多了。是他先擅自喜欢赤苇的,赤苇为什么要反过来为此道歉。赤苇可以对他没感觉,但是不能对他怀有歉意,就像木兔也不想为自己的喜欢,而对赤苇道歉一样。

“赤苇,我们还是朋友吧?”木兔问道。

“如果木兔前辈还愿意的话,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朋友。”赤苇说。

“好。”木兔说。

“木兔前辈以后会找到你更喜欢的人的。”

木兔觉得心口被不透光的固体封死了,无处可去的感情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出路,晾在自己的身体里,干枯了,风蚀了。原本可以与秋天的落叶一起飘散,回归到大地中,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肯走,固执地停留在木兔的心脏处,似乎要和他生长到一起。

无论何时说永远,都不算永远,永远的现在才是永远。

木兔有一瞬间担心赤苇会说不和他做朋友了,那么他就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木兔现在还是喜欢着赤苇,如今他们必须分离。两人成为了两艘航向不同的船,在某个港口分别,鼓满了风,浸透日光,浪分两路,直到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遗憾,总有遗憾。

“来吧,赤苇,给我托球。”木兔说。

“好的,”赤苇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扶正被木兔撞歪的桌子,“我们出去吧。我在外面等木兔前辈。”

“—— ——。”

木兔低声说了一句赤苇听不到的话。他说得很笃信,每一个音节都坚定不移,现在就是永远。

他注视着赤苇走到门边,再次推开那扇门。

光亮照进来,只照射到器材室的一半。光影在地面投下金色的长方形,排球馆里很喧闹,队员们已经进入状态了,练习赛进行得火热,高空抛起的球旋转着从网上掠过。

赤苇的侧影融在那束光中,他并没有回头。

木兔往前迈了一步,也踏进光亮里。赤苇不会听到木兔说的最后那句话:

“不会有更喜欢的人了。”

 

 

 

 

——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鹰》

*菲利普·拉金《亲爱的,如今我们必须分离》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6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