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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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赤苇说:“或者,我们离婚吧。”

木兔站在客厅的角落,逆着光像剪影,像黑夜里的河流,沉默,沉默中是尖锐的愤怒。本该如此,你该愤怒,可是没有,安静得要命。赤苇与他隔一张餐桌站着,背对灶台,背后如有冷火,总之一阵似寒似烧之感蔓延在赤苇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两分钟,木兔说,好吧。

 

1

后来的赤苇京治很难具体回忆起,那等待木兔回答的,漫长的两分钟内,他期待的回答到底是什么,遑论模糊不清、如暗流涌动的心情。唯有一点是他的姿态十分冷静,回答前是如此,听到那句回答之后也如此,赤苇甚至当晚就联系了律师,在房间里转了转,半个身子探进衣柜琢磨需要多大的行李箱,那一晚家里的灯光落在他眼皮上都觉得沉重。赤苇转累了,缩在沙发上睡了一夜,醒来就去上班,木兔在卧室里没出来,没什么动静。

赤苇下地铁,进坐进工位,又站起来,敲定要请几天假,搬出房子和研究申请表格,还有财产分割之类问题。结婚两年没受什么经济方面的困扰,他想一方面因为木兔在工作,即打排球上实在开心,开心起来就不太计较钱财,一方面他自己,与其说是谋生,不如说价值创造上的需求更多。除去日常再多开支也不过是短途旅行宴请朋友这样的小事,木兔嗜且爱的恰恰是工作,而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

“嘿赤苇,少见你居然间隔这么短的时间请假,这次是为什么?你和木兔上次不是才去——哪儿来着?旅行么……”

“这次不一样,要麻烦一些。”赤苇一只脚伸出去反推座椅,俯身关掉电脑,“我们决定离婚,很多事情要处理。”

赤苇总是雷厉风行,按下按键那一刻电脑就黑屏,刹那间便利落地穿过目瞪口呆的千叶离开工位。电梯门安静地合上,赤苇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冷静,面面相觑,但灯光照射下眼睛的酸涩仍挥之不去,如果这也可说是破绽与软弱。他想我当初决心要和木兔结婚踌躇了好久,可是没想到,商量离婚却连一晚都没要,为什么?电梯门打开,直通大厅玻璃门外车马世界,风声穿堂而过,赤苇行走其中,不该认清心中有飘摇流浪之感。

 

木兔求婚是交往的第三年。第三年,别人说速食盛行的当代这已是令人羡慕的长跑,你们三年来仍然亲密如昨,望向彼此的眼神是没苦痛打扰,被安定幸福惯坏了的骄矜,生活稳定关系稳定,亲人朋友都待你们和善温柔,早该一锤定音。

赤苇面前木兔鲜有能藏得住秘密的时刻,所以赤苇对此早有预料。不过当木兔在一片掌声、喝彩中通红着脸朝他单膝下跪,肢体僵硬地举着钻戒让人担心他是否会一个激动把戒指捏碎的时候,赤苇还是露出了对此毫无准备,有点茫然有点意外有点惊喜的复杂表情。

那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派对,邀请名单里都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在他们同居两个月的屋子里,夏风从夜空之下吹来,赤苇右手边是围起两张沙发椅和落地灯的挂帘,挂帘拉开后是一面精心装扮过的墙,能看见一条细绳牵过,挂满合影连起他们过往,留在相纸拍立得上青涩而热烈的脸,恋爱时一点留白不让的拥抱与亲吻,同居以后吃饭睡觉诸多生活细节,木兔背后一盏明亮烛火温柔摇曳,堂堂照亮窄小角落。

他屏息凝神听木兔缓慢道出,赤苇,赤苇京治,你……请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赤苇不经意间两只手钩在一起背在背后,如同高中时照相他以为自己没入镜,于是安静等待过场的模样。他听木兔说完,在心里说,我比您更紧张。

他微笑,说,当然,我愿意,除了您,这世上还能有谁。

想象之中的欢呼爆发,木兔颤抖着接过他从背后伸出来的左手,木叶在旁边大声提醒,订婚戒是中指,中指!你别搞错了!总算戴好,木兔低头在他唇角落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咫尺之间目光黏在他同样温存爱意的眼睛里不肯离开,那曾把赤苇吸引,飞蛾扑火一般在所不惜,亮过烛火的金黄瞳孔。

只有他一人。只有我一人,要永永远远住进去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流泪,夜间和木兔躺在一起,有时木兔用手臂围着他,有时从背后抱住他,有时只是并肩躺着牵着手。他想,木兔是幸福的,他连入睡时脸上都带笑意,他又想,我也是幸福的,不然为何会因眷恋他因我而带笑的脸所以不肯睡去。

 

他从律师事务所领申请书来,又去一次银行,大大小小存折信用卡都是他在管,幸亏和平分手,但就算不和平分手赤苇也不会抱着在钱财上坑人一把的姿态。

和平吗?赤苇坐在公交车上,轻轻把头靠上玻璃窗。和平吗?他问自己,和平是和平,但是症结在哪里?连这个都没有,那岂不是这两年不过是虚假繁荣,泡沫经济,政治家的谎言。

 

2

赤苇高中二年级阶段就想,木兔前辈婚礼那天我若能做伴郎,可不要在出什么岔子的时候抢这种风头。那时谁拉不住木兔都去搬赤苇,包括经理包括教练。

“赤苇,木兔那家伙不知怎么又躲在桌子下面不肯出来了!”“赤苇,木兔刚刚翻跟头摔到头了!”“赤苇……”到最后他认命一般跟在木兔身后,训练上学放学不知不觉,午休吃饭也会去,反正上一层楼就是,赤苇一步跨两个台阶觉得自己会飞起来。木兔把校服的西装穿得不像西装,有时候站在拐角吓他一下,叉着腰笑嘻嘻看赤苇的脸空白一秒,拧起眉头,又无奈地自己解开。

十七岁就想婚礼,再深谋远虑也不是这样用法。他叹口气打断自己胡思乱想,目光飘飘然落在球场另一端抱着手看别人练球的木兔。

会和谁结婚呢?木兔前辈眼里只有排球吧。赤苇恼乱地揉揉自己头发,断然不曾幻想那会是他,有也当作妄想。

而当婚礼到来,隆重热烈,一切皎洁如新。这是世俗可给予的最富幻想性赠礼。木兔紧张到衬衫扣子扣错,走路顺拐,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兀自焦灼。赤苇从会场另一头走过来,在外面敲了敲门,在一边毫无办法的伴郎团暗想,哪有这样的事,木兔这家伙,居然要结婚对象亲自来劝,不过除了赤苇还能有谁?

“今天很重要,害怕搞砸吗?”

隔一扇门,赤苇却觉得他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他的学长。

门悄悄拉开一条缝,凶猛禽类委屈得像小狗,看清了是赤苇重又掩上。赤苇轻声说,我可以进来吗?

侧身闪进,象牙白的洗手台,擦得一丝不苟的几面镜子,不同角度映出他们对视,像几个世界。木兔一身纯白色西装,别一枚小猫头鹰胸针,看出来他刚刚用冷水洗过脸,下巴正在往下滴水。有点无措有点窘迫,赤苇看出来还有几分因为控制不住太高兴了所以害怕。

他走上前,掏出一块手帕帮木兔把脸擦干,眼睛下面,脸颊,眉毛,额头,小心理一遍木兔脸颊轮廓,最后他发现他两只手的终点在木兔的双肩,木兔捉住他手腕,侧过脸轻轻吻一下。赤苇脸上有一种因乐极而感到伤怀的表情。

“很久以前,我梦到过今天。”

“和今天一样,起床,穿衣服,吃早饭,致辞,宣誓,交换戒指……然后你不见了。”

“你梦到我们结婚?”赤苇微笑,“什么时候?”

“这不是重点。”赤苇看见木兔的耳朵变红,音量渐大。

“好吧。可是我不会走的,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声音弹向四壁又折回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要您还需要我。”

“赤苇……!”木兔又感动得双眼泛泪。

“您穿白色真的很好看,”赤苇收回手,退两步打量他,“大家伙儿都在外面呢,不让他们也看看今天的木兔有多帅?”

“你说得对!”木兔又高兴地跳过来,照着赤苇侧脸又狠狠亲一下,“嘿嘿,但从此都是赤苇一个人的啦。……可是会不会有人抢婚呢?一脚踢开教堂的大门,说‘我不同意!’,然后骑着摩托车把赤苇带走……”

“首先这是草地婚礼,没有教堂大门那种东西,其次……”赤苇叹了口气,“我想我的上司先生再怎么欺负人也不会挑我婚礼这天把我带走加班的……少看点那种电视剧啦。”

他记得很清楚,他挽着妈妈的手踏上红毯,隔着热烈红色感觉脚下柔软的絮絮草丛,夹杂着散落的彩带,明媚微笑着的脸在他身边目送他走向庆典的尽头,他手心冒汗,上一次这样紧张还是高中第一次站上全国大赛赛场。竟然临上台阶才敢抬头,木兔在阳光中熠熠生辉,背挺得笔直,他觉得满耳喧哗在他们对视瞬间静止。

他忽然就想要像高中那样,一步两阶,到他身边。

 

“我上午去了银行,财产分割的问题……”

“你来处理就好。”

木兔打断他,把脸扭向一边,时钟走动的声音清冷。赤苇喉咙一滞,咽下干涩的唾沫。

“看一眼也不要吗?”把律师交给他的说明捏在手里,赤苇却觉得那仿佛和自己没有关系。

“我也看不懂啊。”木兔牵强地笑一笑。他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和自己关系不大。

“不确认一下的话万一我把钱都卷走了,您吃不上饭怎么办。”赤苇打起精神淡淡开一个玩笑,手按着桌子站起来,把说明留在桌子上。他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告诉木兔自己这就去联系搬家公司,便听见木兔垂着头,轻声说:

“我愿意的。”

 

“请问,无论是……”

“我会努力挣钱,即使只能住地下室我也不会离开赤苇、我也会努力训练不让自己受伤……赤苇生病我会一直照顾他到好起来……总之,我、我愿意的!我绝对愿意和赤苇京治在一起!永远!”

“……我还没问完啊新郎先生。”

台下都笑起来,为木兔一贯******的热烈真诚鼓掌。赤苇也没忍住笑出声来,看到木兔小声嘀咕“是不是搞砸了……”赤苇清了清嗓子,顺着说下去: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身死还是魂灭,我都愿意和木兔光太郎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日日夜夜。”

戴戒指的环节好歹没出错。扣球手拉起杂志编辑的手,掌声雷动中交换誓约之吻。

赤苇京治不曾感到这瞬间那样漫长而浓缩,他稍微睁开眼睛,日光热烈温柔,他都能看到木兔脸上一层细小绒毛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小心又小心地捏着他的手。他想,木兔前辈居然已梦到这一幕吗,可我却刚刚才在害怕这是不是我的梦,纯然的幻想的,模糊的光明的,像概念被温柔地具象掉,像露水滴破镜子后蒸发。

那天典礼结束后年轻人们还玩到深夜,开香槟,扔排球,醉汉们摇摇晃晃的歌声在草坪上飘荡。木兔整个人被扔进旁边清澈的溪流,赤苇埋怨着真乱来,跪在溪边要把木兔拉出来,可木兔看上去好开心,趴在岸边,傻笑着握住赤苇的手腕,头发都塌下来,把嘴唇撅起来贴在他掌心。

“快起来啦这样会感冒。”赤苇另一只手捧着一块毛巾,按到木兔脑袋上。

“赤苇——”木兔笑得眼睛眯起来,黑夜的流水一刻不停淙淙而过,湿漉漉的吻印在他掌心,“赤苇!”

“怎么啦?求求您快起来吧……”

“我好爱你,”木兔把脸放进他的掌心蹭了蹭,冰凉溪水的温度从木兔的脸颊上传给赤苇,同时还能感觉到两滴温热液体缓缓渗出,毛巾随着他的动作盖下来,赤苇看不见木兔的表情,“我真的很爱你。”

赤苇恍惚间觉得自己也要落泪,此时此刻自己像闯入一座森林,七色鹿绚丽而耀眼使他自愧不能接近,但它却朝他走来,用湿软的舌头舔舐他的掌心。他眼中热泪涌动,背后辉煌热闹灯光如流星在走完最后轨迹,而他们的生活则是黑夜中的清澈河流,从此他们二人携手踏入,共同奔赴永无之境。

赤苇俯下身,捧住木兔的脸,在河流味道中再次吻上去。

 

接下来,要收拾的是书房。几乎他一个人用,用的时候也不多,同居开始的时间也是赤苇转正后开始不停奔忙的时间。回到家只想窝在木兔臂弯里,眼神对眼神逗留一会,在木兔眼神的旷野里完成和热水澡、吃芥末油菜与曲奇饼干一样的放松。听木兔的琐碎絮叨,听木兔单纯直白的喜欢、爱。书房更像是只用来贮藏。

赤苇把书架上的小说一本本抽出来,又转身蹲下,把它们码进纸箱,手沾完印刷品染上各式各样结局气味。好结局的缺点是有尽,坏结局是懵懵懂懂再难拼凑,没有结局是无数空无一物的暗室。《伊豆的******》是美满的告别,《春琴抄》是残缺的永在。正将给自己一个释怀的说服,手从书架尽头拎出沉默的《百年孤独》,赤苇木然。

他抱一床毯子走到客厅,没有一盏灯亮。阳台的窗半开着,只关了纱窗。夏夜清风与树影月光像幽暗的海水注满半个室内。赤苇本打算今夜继续留宿沙发,却发现木兔睡在上面,脑袋埋向沙发的缝隙,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双腿屈起来,以拥挤的姿态横在沙发上,呼吸节奏可以判断他已经睡着,树叶随风碰撞的声音洒进来,呼吸起落也像海浪起伏,赤苇越发觉得他们如同置身大海。

生活怎会是黑夜中婚礼的溪流,生活是大海中破碎的转折和被摧折的结局,像航船的残骸。

他蹲下身,轻轻推了推木兔:“去卧室睡吧,睡沙发对脊椎不好。”

木兔无动于衷。赤苇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每处角落都细心盖好,掖至肩膀,他感觉木兔的肩膀忽然抖动一下。

缝隙深处传来很轻微很轻微一声,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赤苇。似乎是梦呓。

赤苇从沙发旁边站起身来的时候觉得双腿有点发麻,走回卧室双人床和衣躺下,他看着自己摆在另一个枕头那边的手想,毫无疑问他还爱我,我也并非不爱他,可为什么这样?百年孤独一百年的问号展翅从卧室上方飞过,不是飞过是盘旋,一圈一圈,枯枝败叶如大雪落进他毫无情绪的泪眼。

 

3

同性婚姻法案在日本前年才通过,尽管呼声在年轻民众当中高涨,但优势仍然及其微弱,制度可以修改,文化心态却如磐石难移。排球国手木兔光太郎在法案通过一年后就宣布与同******人结婚,引发轩然******,越过体育界登上社会版头条,尽管他本人扬言拒绝一切打扰他的生活的言论,但流言蜚语仍然满天飞,政治的利益的,暧昧的阴谋的,持续骚扰接近半年。

赤苇从未露面,得益于木兔耐心敏捷的游击战和他那一阵忙到回不了家的工作,偶有坚持不懈终于打探到的,也由黑狼那边出面以及他自己私底下游刃有余的外交手腕,软硬兼施,甚至还和几个记者混成朋友,新闻才不至于曝光出去。

虽然也收到过恐吓信,木兔每次都背着他偷偷扔掉,赤苇也截到过几次,最后碎纸机都懒得用。

木兔问,和我这样的人结婚会不会困扰你?

赤苇说,我也想问选我结婚会不会影响您?

面对面一阵又都笑起来,黏黏糊糊吻过去。

 

赤苇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和对的人结婚从此就能一帆风顺,但他要的其实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他有一次陪宇内去逛美术展,又去商业街取材。画幅挂在墙两边,密道里的火把一样,赤苇站在一幅画面前就会看很久,宇内打趣说,你和木兔选手一起来的话也要看得这么仔细吗?

赤苇微微笑:“或许木兔前辈没有看画的耐心,但是等我的耐心还是有的。”真的想起来逛过一次,木兔其实也不厌烦,就是看到他喜欢的颜色就要咋咋呼呼喊赤苇过来,赤苇还得留神他不要太吵了引人注目。

“已婚男人啊。”宇内感慨。

美术馆……美术馆。赤苇并非故意要想起那些讨厌的事情,但是提到美术馆,他想起某次只身去找那位拍到他们一起逛美术馆的记者,斯斯文文,请他喝咖啡。记者先生说没想到木兔选手也会逛美术馆。赤苇说,美术是所有人的不是吗?好的画仔细看就会看进去的。

记者坐在他对面,耸了耸肩膀:“我认为需要懂行。”

赤苇保持微笑:“鉴赏问题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想请您删除照片不要报道。”

“是吗,这么重要?”

“很重要哦。”

赤苇觉得这人眼神怪怪的,虽然正交锋对视,却觉得他正在打量他,很仔细的打量,要把他衬衫领口往下一直打量出来似的。赤苇轻咳一声,伸手理了理领子。

“木兔选手对您实行的是保护原则对吧?”他的笑也让人看了生腻,“为什么让您一个人来?”

赤苇忽然就明白。

“一起来的话又让您拍走照片怎么办呢,没完没了了。”

“啊,抱歉,我不会那样的。其实现在这个局面,对我来说已经是我想要的了。”

“您想要什么?”赤苇问。觉得恶心感正在胃里翻涌。

“我不是为了拍‘木兔光太郎选手丈夫的真身’,我只是想能亲眼见您一面。”他的脸正变模糊,令人晕眩恶心的漩涡,“我可比木兔选手懂行啊,只是没他好运。”

赤苇抬起手里咖啡杯,往里看了看,已经不烫了,可惜也万幸,他把手腕一扬,褐色的液体正中记者先生的面门。动作轻快,也没引起太多注目,赤苇站起来:“我还很忙,就不浪费时间了,接下来有问题会直接去找贵社社长。”

走出去,要去车站,赶末班车的人都飞奔着往地铁口跑。赤苇走得很慢,一只手拉着挎包的肩带,他想,太冲动了,但是也没必要对那种人客气。本来想到这里还好,打个转想到木兔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拎着棒球棍去堵人家也有可能吧,他想到木兔会因此怒火中烧反而开始沮丧。

终于走到地铁口,末班车已经开走了,留一些没赶上的人大声地叹气:“哎!……”又走出去。赤苇想,我打车吧,贵是贵一点,不回家木兔会担心……

也不是,只是我好想见他,立刻马上。赤苇靠在车后座,外面路灯乏味地闪过,有阵痉挛从手腕一直打到胸口。赤苇把眼睛挪过来,扫了一眼跳跃的计价表,想,要更努力才行。

最后也没告诉木兔。

 

又要夏天的时候,木兔终于请到假,一天约旧朋友打排球,两天要和赤苇去箱根旅行。他们黄昏租车出发去埼玉。结果半路车子抛锚停在路边,两个人也都不恼,赤苇下车去蹲在路边看,说喜欢田野的味道,你来看。于是在徐徐落下的夜幕中两人并肩蹲着,像小学生蹲在路边看蚂蚁。赤苇捡到一个打火机,恰好衣袋里有一根同事给的烟,开玩笑说,要抽吗?木兔笑着说你抽啊。真要点烟又去抢,不行不行对身体不好。现在想觉得好笑,二十多岁的人了,竟没有一个人来催他们长大。

木兔站起来说,我们回车上吧,晚上冷。赤苇说好。身后车来的方向有车灯闪烁,木兔瞥了一眼,看见有闪光灯亮。

两个人回到车子里,都有些沉默。

忽然木兔又咔地摁响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直奔车后,有一个拎一辆小自行车,正在按照相机开关的人。木兔脸色阴沉,一双瞳孔如火烧,拽起那人衣领,不等他开口威胁就说,滚。

木兔光太郎在场上球风勇猛,场下却一向温和开朗,采访里天真到傻气的程度,这副面孔却凶神恶煞直要吃人一般。小报记者被猛禽一般眼神威逼吓得猝不及防,脸色惨白。木兔把手一推,他便摔坐在地上,赶紧起身仓皇逃走。

木兔回到车里,侧身砰地带上车门。赤苇仍然在沉思当中,张开嘴还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见木兔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张开,又落下去。赤苇想,刚才应该我去,他差点动手。两个人都没说话,木兔望着前路的眼神散漫无着。

他看着前方:“和我这样的人结婚,赤苇其实还是,很困扰吧。”

赤苇低头看着打火机乌黑的******,偶尔有自行车从身旁经过,田野更如黑暗了无边际。

“从没有过。”他喃喃说,“我从来没有过。”

“可是赤苇,”木兔轻声说,“我现在好困扰。”

赤苇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大火席卷而来,赤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委屈,从来没有。

“就这样吗?”赤苇冷笑一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

“你也觉得是在‘撑’,对不对?为什么还是要说你不困扰?”他们谁也没有看对方,仿佛在对空气说话,但每一句都出人意料地尖锐,木兔望着他面前的空气,“赤苇你明明就困扰得不行了吧?因为我!因为我要和你结婚!”

“我说了,我从来没有。”

赤苇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正是平稳才见他怒气蔓延至无边无际旷野。

“我只是累了。”

这句倒没任何情绪,掏空了真的只有疲倦二字。赤苇偏过头看着车窗,靠在车座上,说:“木兔前辈也是,只是累了。”

“我们回去吧。”

 

后来,他只是听到家里的钟在嘀嗒、嘀嗒。也是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得这么清楚,横在他脑袋里。

短途旅行失败后,过了两天木兔就去了罗马,十天左右,回到东京是深夜。但那天赤苇回家比他还晚,木兔没要他去接。赤苇如果晚归,一贯就凑合着睡在沙发上,第二天发现自己在双人床上醒来。木兔背对着他,脊背光裸,身上带着在罗马的晒痕和旅行的气味。赤苇很努力才想起木兔怀抱的触感,昨晚应该是把他抱回床上的。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感激起来,伸手去抱住木兔,木兔也迷迷糊糊地转过来,把他往怀里摁了摁。

及至起床,可以被浪费的周末,赤苇端着咖啡在屋子里逛,书房厨房阳台,最后停在阳台上,鸟叫朦朦胧胧的,天地很干净,背后是木兔在卫生间里吐牙膏泡沫。赤苇的眼神很温吞地移动,阳台上放一把躺椅,上面盖着他前几天夜里一个人在看的书。川端康成,物哀不好,赤苇开始不太信任诺贝尔奖,夜里一个人看,文字不像在说话而只是在冒泡泡。

那十个黑夜像跑马灯一样地在赤苇脑袋里放,他想也许只是我读不进去,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回到餐桌旁边,木兔在发呆,一边啃赤苇煎的吐司面包,牛奶挂在玻璃杯壁。赤苇忽然惊醒一般。

“光太郎。”

其实有时候赤苇还是没改过来,不小心会叫成“木兔前辈”。木兔停下咀嚼,略带天真地看向他,赤苇背靠炉灶站着,他想,木兔前辈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模模糊糊望回去,他悲哀又略带快乐地发现,木兔知道,他把面包片放下了,他的眼睛开始说话,要流出眼泪又立刻被冷冻。赤苇快乐在他或许不用费力气再解释,悲哀在……

“我认真想过了。”

木兔不说话,点了点头。

“或者,我们离婚吧。”

他又听见时钟,嘀嗒嘀嗒,他默默开始读秒,不然他会太痛苦了,太痛苦太痛苦太痛苦了,原来是痛苦得要冒泡,这生活的毒药在熬着他,他们俩。

一百二十秒。

“好吧。”

他懂得的。赤苇舒了一口气,毕竟两年来,我们同舟共济、心心相印,并且自以为无坚不摧。

 

4

木叶秋纪听说他要离婚,直接打出租车赶过来。他竟是听球队里的人说的,前几年报道很凶的木兔光太郎要离婚了。木叶还轻蔑地说我和那俩熟啊,离婚,怎么可能,论他俩谁都不可能。结果在和木兔的电话闲聊中含笑讲起,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嗯,赤苇最近是在忙这个没错”,木叶仿佛被陨石砸中,杀来约赤苇见面。

赤苇事假这两天还是断续处理着工作,刚从漫画家的宅邸来,清吧里搜寻木叶,坐下也一声不吭,直接问酒保要酒喝,背后大墙在放电影,垂下来一方银幕,放的是佐佐部清的《丈夫得了抑郁症》。

“清吧不是一般会放欧美片吗?居然放这种片,劝大家回家睡觉一样。”赤苇笑着喝一小口白兰地,撑着脑袋看面容温和的宫崎葵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

“你们吵架了?”木叶问。

“没有。一如既往。”赤苇说,“两周前去旅行,被人跟踪了,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有人缠着不放,蛮恶心的。”

“那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没关系。”赤苇说,“我们都很爱彼此,正因如此,要在不爱对方之前赶紧离开。”

“你说什么?”

“木叶前辈,我绝对很爱他。”赤苇又露出茫然的神情,看着空间那一头的银幕,“所以我没办法告诉自己勇敢地去面对那个时刻。”

银幕上是拥挤的电车,麻木或空白的脸中间,妻子艰难地抱住她忽然开始痛哭的丈夫:“我知道,可是……”

木叶忽然说不出话。想不明白既然相爱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那些报道?……可你们,不是舆论最盛的时候也过来了?……再说了,因为别人骚扰就屈服,这可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你们,木兔那家伙怎么会保护不好你?……”他对着酒杯小声嘀咕。

“是啊。”赤苇微笑道,“真奇怪。”

“没谈过?坐下来好好谈谈总能行吧?”

“或许就是因为没办法好好谈。”赤苇眯起眼睛看酒杯,伸手扶了一下眼镜。

结婚原来是消磨过程,他想过,只是爱与信任与依赖杂糅而成之后,谁都会有天下纷纷扰扰合久必分,只有我们真爱永恒的幻觉。永恒,永恒。赤苇知道自己只是不忍心让琐碎和庸常掺杂进入进他们的感情,到最后面目全非,谁也不好说到最后那到底是不是爱。他低下头缓缓说:“我会一直爱他,可我们或许不应该结婚的。”

“你知道吗,木兔前辈虽然是球星,但收入其实很普通,他本来就是十足的理想主义的人,恰好幸运能够一直做一生都喜欢的事情。他不会对排球说不,就像我也永远不会拒绝他。我们的问题在于,结了婚就开始责任感浩大,把另一个人的人生扛到自己身上一起来过,我加班太辛苦他就暗自烦恼希望自己能再努力一些打球,他旧伤复发我也会忍不住怪罪自己,是我太拼命反而在逼迫他更严格地观照自己?……”

赤苇又喝一口酒,下结论:“这是一个死循环。”

木叶恍惚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却没喝,又放下手来。

“除此之外,就是舆论的问题。”

“最开始的时候很好,一旦有了解决的办法,就无畏无惧,我们一边给对方打气,一边却也疲惫不堪,再怎么说不在意,偶尔也要去想,他会不会厌烦?——他不会,可是会累。连短途旅行的路上都有人跟拍,我们两年来很少好好地单独出门约会过,有人怪他结婚张扬又遮掩,一边大大剌剌高姿态引发社会对同性婚姻负面舆论,一边又胆小得不敢公开对方是谁……”赤苇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灯光很暗,照着他表情阴郁,“你说,是我们不够勇敢?”

“我真的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接受他表白,怪他捅破窗户纸,明明我只要看他永远自由自在做世界的王牌,明明我只要说‘不,木兔前辈,我会是你最好的朋友’,他会娶一个女孩,而我在婚礼上做伴郎……”

“够了赤苇。”木叶低下头,别扭地转过脸去不看赤苇一副欲哭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赤苇喃喃说,如同梦呓,“我不知道结婚就是亲眼看你爱着的人如何被生活折磨,看他痛苦看他为此反复。”

“我当时,不该那么贪心的。”

 

和木叶分手,赤苇打车回家,这是他最后一夜留在这里,明天就要搬到新居。刚到家,才发现明暗修吾晚上九点的时候给他发过消息,说,小赤你好,你和木兔君闹矛盾了吗,他今天状态不很好,麻烦你多鼓励一下他啊。

赤苇叹口气,小心地推开门,木兔正扯着一条毯子抱膝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电视,听见他开门,回头望一眼,疲惫地笑一笑,你回来啦,赤苇。

赤苇解开领带,脱下外套,深吸一口气走近,坐在他身边。木兔在看一档综艺节目,上面的人都不认识,笑得夸张又开心,两个人却都一脸倦容。

“你喝酒了吗?”

“嗯,木叶前辈过来,和他稍微聊了聊。”

赤苇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他听见木兔说:“这样啊。”

听电视里的人笑着闹了一会儿,木兔说:“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赤苇稍微想了想,说:“好像是,我回来的时候风很大,天上还有几道闪电。”

“赤苇。”

赤苇知道这是木兔有正事要谈的口气,他直起身来,刚要回头去看木兔,木兔便先凑上来给了他一个十分果断的吻,轻咬他下唇,不容他逃跑,最终他被反按倒在沙发上,木兔的手压着他的肩膀。

窗外一声落雷,暴雨如期而至。

没有灯光,世界被雨声拥挤,那瞬间赤苇想起刚才扫到一眼电影里丈夫在人群熙攘的电车里紧着眼睛哭泣的神情。他看到木兔的脸,他最不想看到的,木兔痛苦的脸。他放在身边的手动了一下,却猛然间才惊觉戒指套在上面。原来,原来。

“赤苇……”木兔的脸像被大雨注满,淹死的虫尸横陈其上,“我真的,让你后悔了吗?”

温热的液体落到赤苇脸上,两年前它们也曾滑落于赤苇的掌心,它们曾说赤苇我很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你不要不相信。

赤苇只觉得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在喉间哽咽了两声,眼泪从太阳穴流过去。

赤苇哭着撑起半个身子,又撑不住似的倒下去,木兔的眼睛里有一圈眼泪,看他的赤苇,游刃有余的赤苇,一步两阶挤进三年级的课间来找他的赤苇,修长手指会沿着他鬓线把他的脸捧起来的赤苇,看到他就会微笑的赤苇,无所不能把他从身死魂灭的河流中打捞起来的赤苇,他的珍宝,他的信条,他墓碑上并列的名字,他生活与梦想的尽头。

它们在一齐大哭。

 

5

 

桌子上是两张申请书,空空荡荡黑纸白字,没人签。

暴雨还在下。

“你明天就要走了,对不对?”

赤苇发现木兔正跪坐在他身上,两个人都挂着一脸不清不楚的眼泪,暴雨清凉芬芳的气味涌进来和眼泪的味道混在一起。是吗,是吧。他的纸箱都堆在书房里,行李箱也收拾好,衣柜空了一半,想到这里他喘气艰难,毫无回忆一件已完成待办事项的安顿感。好像有人抢抵着他脖子一样要他说对,可是赤苇说不出来。

木兔接着说:“我该怎么办?……我感觉没有你我就不能……什么也做不好……”

赤苇张了张嘴,想像往常一样安慰他,不是的啊木兔前辈,您很优秀,很优秀很优秀,只是没有了我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可是我已经决心要放你走了……”木兔断断续续地说,话语像被暴雨淹没。

赤苇有一种被雨摧折之后又遭到太阳曝晒的感觉。他很慢也很稳地,再次把自己撑起来,一种过年回家七岁的侄子听他问要不要去陪爷爷说说话,就放下电子游戏跑去爷爷身边的感觉。一种我很喜欢的东西可是只要你说了我就可以不要,一种我会很痛苦可是只要你幸福那么也就没关系。一种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木兔前辈,”他终于开口说话,“我很痛苦,我很后悔……”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说我愿意。”

赤苇忽然理解那一瞬间木兔吻他按倒他的冲动,并非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不想让他逃跑。他们不是不理解彼此,只是总是慢半拍。

 

木兔没告诉赤苇,他从失败旅行回来之后就在演习一个人在回忆的死屋中生活。赤苇在屋子外走动、收拾、讲电话,他睁着眼睛躺下,恍恍惚惚还是觉得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睡过去,半夜摸到赤苇不在身边又惊醒,坐起来,想起说好要离婚这件事的时候他空白得像婴儿。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赤苇果然睡在沙发上,睡得很熟。门口已经摆好两个纸箱,是衣服。赤苇出差不会把衣服放在箱子里的,噢,他要,搬出去,我一个人睡觉。木兔蹲在两个纸箱面前,最上层是赤苇一件衬衫,他伸手去碰了碰,又缩回来。

赤苇缩着身子睡在沙发上,偶尔回家太晚,一来不想打扰木兔一来实在太累,就干脆睡沙发。木兔会把他抱回卧室,赤苇很轻,也不是很轻,木兔抱着他走回去的路上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童话里。赤苇沾到床的时候半梦半醒,睁眼一看到是木兔,又放心地睡过去。木兔看着他,觉得赤苇真可爱。

木兔蹲在即将离开他们的家的赤苇面前,端详他。头发,眉毛,眼睛,睫毛,鼻子,嘴巴,他的赤苇,要离开了的赤苇,木兔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摸一摸是不是没关系?但最终,他只是帮赤苇把毯子掖了掖。

回到他们的卧室,木兔一夜无眠。

到了第二夜,他决定早早占领沙发。

赤苇今晚要收拾的是他的书,浩大工程,收拾起来却很快。木兔本来想去帮忙,但想到赤苇要把书架都搬空的样子觉得很难过,就还是没动。后来木兔听到赤苇走出房间,赤苇拉着一张毯子像*********神话里的小孩,那张毯子之后到了他身上,他想知道赤苇看着他是什么表情,好险没有面朝这边,可如果面对面他肯定会忍不住睁眼。像在玩装睡游戏,可他心里又无比清楚,这哪里是游戏。

赤苇离开了,满室月光,如同海水的斑纹摇荡。

木兔仍然没睡着。他想,原来不是床的原因啊。听到鸟鸣坐起身来,他伸着脑袋看,门前又多了两个纸箱。

两夜都没睡好排球当然打不好,甚至砸到他头上,队友们落回到地面的时候都看着他,木兔从没有这样过。日向边压腿边问师父你怎么了?木兔说没什么。回休息室,宫侑说你是不是饿了?我今天带了治送来的饭团,大发慈悲分你一个。木兔说不用了。转而心里想到赤苇喜欢饭团,我可以带回去,但还是算了。临到出去,佐久早圣臣淡淡地问,你是和赤苇吵架了?木兔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只是不是很好。

佐久早没什么反应,低头拉上随行包的拉链,我想也是,从没听说你们吵架。

木兔梦游一样走出去,梦游一样回家,好险路上没出意外。吵架?开什么玩笑,我们从不吵架,虽然我这人任性又粗心,当了麻烦的引人注目的明星,害赤苇没办法和我好好出一次门,可是,爱能战胜一切不是吗?我们从高中时代就相爱,再没什么能打倒我们,不是吗?

掏钥匙开门,餐桌上几张纸,赤苇上次说要他看看,纸而已,根本不想看。冰箱里有做好的便当,木兔只吃了一份,两眼放空地坐了一会儿。好想打球啊,可是今天没打好,好可惜,好想打球。他想了想,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

跑步回来,甚至洗完澡,赤苇都没出现。

还在工作?可是他说这几天请假。搬出去了?这么快?……快吗?他围着浴巾边往卧室走边回头看那几个纸箱,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找睡衣穿,他看见衣柜另一半都收空了,原木的三张柜壁像三面镜子照着他。木兔砰地关上衣柜,声音很响,不可以这么用力,会摔坏,赤苇会生气……赤苇会生气吗。

也不记得怎么穿上衣服然后歪在沙发上的,随便点开电视,不知道什么节目也不管不顾看下去。画面流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空气中是大雨将至的气味。简直忘了自己还有手机,试一试发消息问赤苇什么时候回来,还要不要回来,却发现木叶的未读消息。

接下来,赤苇终于结束和木叶的会面,出现在家门口。

那时木兔已经和自己斗争得满脸疲倦,回过头来和他打招呼。赤苇默默坐在他身边,木兔觉得脑袋里有什么弦将断未断。回过神来,他已经很不礼貌地把赤苇按倒在沙发上,已经很丢脸地流了眼泪。

他想说我很努力了。

说出口却是,赤苇你看我,没有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6

赤苇读很多书,很喜欢短篇小说,他觉得短篇才像小说,讲完就是讲完,高超小说家把讲完两个字也写得隽永。初中喜欢推理,高中深沉一些,看完夏目漱石还不够。不太看只写爱情的小说,除非披着爱情的皮之外还有其他。

那时他已自以为懂得爱情,从金钱污染到自尊人格,从困顿生活到绝望死灭,唯一不理解的,到底是因为爱太热烈所以贪嗔痴怨,还是人本来爱好贪嗔痴怨所以把爱逼得炽烈。

后来喜欢木兔,他觉得爱情就是爱情。后来和木兔结婚,他觉得爱情没有名字只有对象,神灯许愿一样地钻出来,爱情爱情,请让我看一看爱情是什么样的。木兔就用钥匙打开门走进来,木兔叫他的名字从来都像欢呼,后援团听到都要把加油词改成“赤苇”。欢呼着赤苇,把他抱起来旋转,——我今天是不是很帅啊?——当然啊,我都有看到。

临到现在好像没来由闹剧一场,大雨下过,狼狈地淋过,风停云静,天上几颗星星。

木兔忽然说:“你为什么不签?”

“什么?”

“申请书。”

“打算和您一起签比较有仪式感。”

“你骗人。”

“好吧。”赤苇说,“我承认我是后悔了没错。”

“啊?后悔和我结婚吗?”

“别装听不懂。”

“那等一下去放碎纸机。”木兔宣布。

然后赤苇就感觉木兔全身的重量压下来,有点窒息:“别在这里睡着啊,喂,太挤了……”

“才没有。”木兔趴在赤苇身上,彼此静默地拥抱一会儿,“真的没关系吗。”声音好微弱。

赤苇看着天花板想了想:“可能偶尔还是会痛苦吧。”

“但是最痛苦的好像还是不能在一起这件事。”

 

没错,赤苇想,爱情是和木兔永远地鼻尖碰鼻尖,笑眼对笑眼。

你心里有我,你身边是我。

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FIN—

*:《唯一》告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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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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