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美国就没合过眼。值夜班的默瑟上将因为紧急肠胃炎被送往医院,必须有人顶替他的职位,而猜猜是哪个倒霉蛋不必请假回家,因为他根本没有家人?因此,情况就是这样:当几乎所有美国人都围坐在炉火前欢度平安夜时,美国本人却要彻夜工作。
阿尔弗雷德把目光从报告上移开,又看了眼窗外。小镇房屋上的彩灯在雪雾中时隐时现。他站起身,拖着脚步穿过地板,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蛋奶酒。
这是他度过的第一个毫无节日气氛的圣诞节。哪怕是战争期间,战事最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也在“企业”号上组织了表演活动,在舰上挂满了铃铛、丝带与冬青花环,给兴奋的水手分发柠檬布丁和比平常份额多出两倍的冰淇淋。但如今——阿尔弗雷德苦笑着望了望枕戈待旦地趴在书桌上的红色电话——情况不一样了。
他刚坐回书桌前,院子里就传来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又是那群孩子!他们一晚上来打扰他好几次,咯咯地大笑着,往他的门和窗户上扔雪球。
哐啷啷,门板再次******起来。阿尔弗雷德一跃而起,怒喝道:“别闹了!”
孩子们笑个不停。显然,他们认定眼前这座灰扑扑的建筑里必有蹊跷之处,因而想一探究竟。阿尔弗雷德从椅背上抓起法兰绒睡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怒冲冲地大步走向门口。换做往常,他会陪他们一起玩耍的,兴许还会邀请他们进来,给他们读《圣诞忆旧集》。但今晚他委实脱不开身,按理说他应该寸步不离那台红色电话。
“够了,我说最后一次——”
在他打开门之前,孩子们听到动静,一哄而散。阿尔弗雷德从门板上的小窗里看着他们跑回各自的家里,无奈地摇摇头。上帝保佑他们还笑得出来。要是他们得知状况有多严峻,恐怕就不会这么无忧无虑了。
大雪纷扬而下,整个罗利市如同一个微缩的水晶球,一对夫妇抱着他们的小孩有说有笑地从街上走过。阿尔弗雷德吞咽了一下,心生羡慕。他真不该在这儿,而是应该在他位于纽约州北部的家里,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里,享用法式洋葱汤、巧克力曲奇饼和覆盆子派。
“叮铃铃!”
阿尔弗雷德浑身一个激灵,抬头望向楼上。下一秒,他拔足狂奔,一口气跑上楼梯,跑得拖鞋都掉了一只,他也顾不上捡,木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还没进书房,他已经看到了:就在那里,在他桌上,那台红色电话正在尖叫。
他还剩多久时间疏散镇上的居民?小孩,尤其是那群小孩,他要怎么安置他们?阿尔弗雷德胃里升起好大一股恶心,掌心冒出了冷汗。该死的俄国人竟真有这么残忍,决定在平安夜这样一个幸福的日子里发动袭击。耶稣******!
他抓起听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喂?”
有几秒钟,电话那头无人应答,接着一个年轻而柔和的男声说:“你好。”
阿尔弗雷德等着他继续,寂静的空气中灌满了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我想订购一些餐点,”对方咳嗽了一声,听着有些紧张,“附近的餐厅都关了,你们是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
阿尔弗雷德抿起嘴唇:这是个玩笑吗?看在上帝的份上,谁会用这个号码搞恶作剧?等等,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惊恐让位给了恼怒,阿尔弗雷德刚要发作,对方继续说:
“真对不起,如果你们也打烊了,我完全理解。你瞧,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整整一天都在工作,忘了订晚餐。孩子饿坏了,可是雪下得很大,我们出不去。”
阿尔弗雷德心软了,生出一丝同情——这也是个不得不在圣诞夜工作的可怜人。“你从哪得到这个号码的?”
“报纸上有一个‘应急圣诞晚餐’的订购电话,我就打过来了。”
阿尔弗雷德从文件底下抽出《每日记录报》,翻到广告栏,呆住了,无声地吸着气:就在那里,一行粗体印刷的“迪普西圣诞应急食品——忘记准备?时间不够?我们全天候为您提供服务!”的字样下方,赫然是大陆防空司令部的秘密热线电话。按理说,全世界除了阿尔弗雷德,就只有五角大楼的一位四星上将和此刻躺在急救室的默瑟将军知晓这个号码。这部电话是美国核战争防御的前哨:如果苏联发动袭击,他们将第一个收到警报。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诅咒着报社那个粗心大意的******,说:“孩子多大了?”
“转过明年就五岁了,”陌生人温和地回答,阿尔弗雷德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孩童的吃吃的笑,“来,萨沙,和哥哥问个好。”
“圣诞快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
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地笑了,“你好,萨沙。”
“我很饿,妈妈答应我给我买糖霜布丁,但是……”
阿尔弗雷德扯过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刷刷写着,“听着,萨沙,你是个好孩子,是吧?我可以和你爸爸再谈谈吗?”
孩子乖巧地“嗯”了一声,下一刻,陌生人又回到了电话上。“你们都想要些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我们是外国人,说实话,什么都可以,”那人思忖片刻,“有啤酒吗?”
阿尔弗雷德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冰箱,犹豫着说:“我可以找找看。”
“真棒,”阿尔弗雷德可以听出来对方在微笑,他忽然很好奇他笑起来是什么样的,“谢谢你,非常感谢。你可真了不起。”
一股奇怪的酸楚攫住了他的心:在度过了漫长的、疲惫的、无人问津的一天后,这是第一个向他表达善意的人。“地址是?”
“我们在伯灵顿。伯奇桥路640号。”
阿尔弗雷德刚要挂断电话,接着想起来,“你怎么称呼?”
大约过去两秒钟,那人说:“你可以叫我哈克。”
挂断电话后,阿尔弗雷德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急切,也许,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让一个孩子填饱肚子。也许,在阅读了整整一天关于核武器、世界末日和集体死亡之后,这么做让他感觉自己仍是个人。
他打开冰箱,匆匆浏览了一遍。他还剩下一块蛋奶布丁,一块鸡肉馅饼,半罐覆盆子果酱。大型超市都关门了,但也许他可以去附近的餐厅碰碰运气。至于啤酒——
叮铃铃,电话再次响起。阿尔弗雷德扑过去接,腰部撞上了桌角,痛得龇牙咧嘴。
“哈克?”
“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问你的名字。”哈克说。
阿尔弗雷德呆住了半晌。“噢,我,”他说,“我是汤姆。”
“汤姆,”对面说,“汤姆·索亚的那个汤姆?”
阿尔弗雷德大笑。“你可是叫哈克!”
“嗯,很高兴能认识一个同样喜欢马克·吐温的人,”哈克说,尾音如提琴震动,阿尔弗雷德刹那间喜欢上了他的声音,“用不用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真的吗?”哈克问,“你自己听上去也不过是个孩子。”
“嘿,我成年了!”阿尔弗雷德愤慨道,“别表现得像那些因此就瞧不起我的******。这种人我认识得够多了。”
“我的错,”哈克说,“我会保持联系的,好吗?”
电话挂断了。阿尔弗雷德这下更想要见见他了——一个喜爱《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人,无疑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再次跑到厨房忙活起来,切下一块蛋奶布丁打包,装了一罐子覆盆子果酱,再放进几块傍晚烤的巧克力曲奇饼,至于剩下的只能想别的办法了。上帝,他本来想趁今晚好好睡一觉呢,他已经快三天没合眼了。
他先是打电话给住在隔壁的麦克乔治太太。去年暑假他曾帮她看孩子,希望她能看在这份旧情的份上,给他几听啤酒。麦克乔治太太热情地回应了他,但是说很遗憾,啤酒已经喝完了;但他们有一份多余的、刚出炉的炖锅菜,如果阿尔弗雷德想要的话,随时欢迎他去取。
挂断电话,阿尔弗雷德立刻穿上外套。不巧的是,墙上的电话在这时又响了。打电话的是查理·沃茨,阿尔弗雷德最信赖的特工之一;他一直在帮他监控苏联人的动向。
“情况不好了,头儿,”查理听上去瓮声瓮气的,似乎感冒了,也可能喝了太多酒,“我得到最新情报,‘极光’眼下可能在美国。”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极光”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代号。“他在哪个地区?”
“我不太确定,先生,”吞咽的声音,查理确实在喝酒,“但据我的线人说,他可能就在这附近,也在北卡罗莱纳,我想?我也是半个小时前才知道的。”
阿尔弗雷德用手抠着一小块墙皮,思考这条信息对他的意义。他可以去追他,最多花个两三小时,他就能把布拉金斯基揪出来,质问他在他的地盘上搞什么勾当。但是——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有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还在等他的晚餐;他的父母在期盼度过一个圆满的夜晚。
“我暂时走不开身,”阿尔弗雷德说,“帮我继续盯着他,好吗?还有,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头儿,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阿尔弗雷德将听筒挂回去,不由得露出苦笑。他要真有这份奢侈该多好。
他出了门,清扫了挡风玻璃上的积雪,驱车前往麦克乔治家。距离房子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屋子里热闹的笑声。在他周围,所有的房屋都灯火通明,门板和窗户上装饰着冬青花环、小铃铛和彩色玻璃球。那景象所暗示出的平凡和幸福让阿尔弗雷德心脏发酸。他熄灭引擎,下了车。
麦克乔治太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围着围裙,笑盈盈地接待了他。两个小女孩躲在她身后,像无尾熊似的抱着她的腿,怯生生地探着脑袋。
“我这就去把炖菜端来,”麦克乔治太太说,“进屋坐一会儿吧?”
阿尔弗雷德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屋子里面。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麦克乔治先生穿着一件滑稽的圣诞老人服,脸上粘着白胡子,正在给另外两个略年长些的小男孩读书。他们盘腿坐在地毯上,身旁散落着火柴盒汽车、泰迪熊和利华牌模型飞机。《祝你自己有一个快乐的小圣诞节》的美妙乐声在屋子里游动。一九四四年,朱迪·加兰在好莱坞的食堂演奏了这首歌,盟军士兵听得潸然泪下。
“不,不用了,”阿尔弗雷德说,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空手而来,羞愧得低下了头,“对不起,我忘了给孩子们带点礼物。”
“噢,别担心。有你这样在圣诞夜都坚持值班的警官,我们感谢还来不及。”麦克乔治太太和善地眨眨眼。这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官方掩护身份——罗利市的一名警员。
麦克乔治太太去厨房取炖菜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等在门口,放任自己幻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拥有一个家庭,真正的家庭,一起直面人生的风风雨雨。当结束忙碌的一天后,有人用松饼、热牛奶和拥抱来迎接你。你可以对他们倾诉你的伤痛,展示出你脆弱的一面,而永远不会担心他们会背叛你。
麦克乔治太太回来了,捧着一个系着丝带的大盒子。“我还放了点儿火腿和李子布丁。我妹妹原本要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的,结果临时改了主意,陪她丈夫回旧金山了。”
阿尔弗雷德接过来,感到盒子又热又沉。“实在是太感谢了。”
“哪里的话。格林家没准还剩一些啤酒,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阿尔弗雷德返回车里,将食物放到副驾驶的皮座椅上,接着冒雪跑向街边的电话亭。他往投币孔里喂了两枚硬币,转动号码盘,打给了哈克。
大约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了。“您好?”
阿尔弗雷德的心猛地一震:那瞬间,这个声音听上去十分耳熟。
“哈克先生,是我,汤姆,还记得我吗?”
一声轻笑。“当然,我怎么会忘?”
阿尔弗雷德感到很愚蠢的是,他竟然脸红了。哈克语调愉悦,像是在逗弄小鸟。“我就快准备好了,”他说,心怦怦直跳,“我的意思是,我大概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萨沙还好吗?”
“好极了。他非常喜欢你。”
阿尔弗雷德差点咬到舌头。“喜——喜欢我?”他有些窘迫地问。
“没错,不过,萨沙似乎喜欢他看到的每一样活物。来,萨沙,再和哥哥打个招呼。”
咯咯的笑声充满听筒,阿尔弗雷德的心变得又热又软。“你有做个乖孩子吗,萨沙?”
萨沙支吾着,阿尔弗雷德判断那是肯定的意思。“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哈克回到了线路上。
“真的不需要我去接你吗?你一个人肯定累得够呛。”
“我没事,”阿尔弗雷德说,“谢谢你的好意。”
“好吧,路上很滑,你千万要小心一点。”
电话挂断了。听筒从阿尔弗雷德手里滑落到胸前,他又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把它放回去。也许是他的错觉,但胸腔中那个原本孤独而寒冷的地方,此刻充满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有些后悔逞强没接受哈克的帮助——那样的话或许他们有机会共处一会儿。走向汽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满脑子都在勾勒他的长相:他想象他是一个如加里·格兰特那般儒雅又风度翩翩的人,至少他听上去很像是。
格林太太住在三个街区之外。阿尔弗雷德看了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他发动引擎,祈祷路上的积雪不要太厚,让他按时抵达目的地。
一路上,雪越下越大,天空仿佛一台巨大的纺纱机,一刻不停地纺出又大又厚的雪片。轮胎碾过路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某一时刻,车身一度打起滑来,幸好有惊无险。阿尔弗雷德花了半小时才开到格林太太家,比他预计的要久一些。下车前,他特意擦了擦胸前的七角星徽章,把它擦得光可鉴人。
如果说麦克乔治家像一席盛大的晚宴,那么格林家则是晚宴结束后,人走茶凉、一派凄冷的景象。这栋房子伫立在小山坡上的云杉树中,外墙灰蒙蒙的,也似乎房主人的悲伤也侵蚀了每一块墙砖,使之失去了色彩。窗户上没有装饰物,没有节日的迹象,仿佛它单独存在于一个隔绝了所有光和希望的世界。
阿尔弗雷德在台阶上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分钟,门开了。
穿棉质晨衣的玛格丽特·格林出现在他面前——阿尔弗雷德在镇上的教堂里见过她几次。战争结束后的第十年,她依然坚持为战死在硫磺岛的丈夫做弥撒。每到礼拜日,镇上再嫁了的遗孀们都离她远远的,不去看她蒙在网纱下的美丽悲伤的面庞。在她们看来,格林太太固然忠贞,可也愚蠢;她执着于挽留某个已逝之物。
此刻,她站在阿尔弗雷德面前,右手夹着一支带滤嘴的香烟,脸上是一贯的恍惚表情。从客厅里传来低迷的舞曲,在正对厨房的一张方形餐桌旁边,玛格丽特的姐姐凡妮莎正在洗扑克牌。“警官?”她看着阿尔弗雷德胸前的星章,迷惑不解地问。
“我想问问你们还有没有多余的啤酒。”
她还是茫然地看着他,过去足足一分钟,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用手拢了拢头发。“山坡下面的餐馆里有一些,我去拿钥匙给你。”
格林太太转身离去,阿尔弗雷德站在地垫上,盯着壁炉里幽暗的火焰。九英寸的电视屏幕里,英格丽·褒曼柔声说:“我多么高兴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玛格丽特回到门口,递给他一串钥匙。“这一把是大门的,这一把是仓库的。”
“谢谢您,夫人。”
她笑了笑,笑容虚浮。“留下来和我们玩一局吗?”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格林家的一切都令他想逃离,无论是电视屏幕里那花花点点的影像、留声机里单调的乐曲,还是壁炉上方那年轻英俊的、尚是第82空降师一员的约瑟夫·格林的照片。一个为他战死的小伙子。愧疚蚕食着阿尔弗雷德的心,他无法不觉得是他断送了格林太太的幸福。
“我很抱歉,”他说,“我还有别的事。”
她一直送他到门口,然后关上门。门帘背后映出她揿打火机点烟的身影,如同默片里的镜头。阿尔弗雷德转身往山坡下走去,冻雪在脚下吱嘎作响。格林餐馆的招牌几乎已消失在漫天雪雾中。
他再次看看表:已经快十点了。
黄铜锁头已经冻上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开它,走进餐馆。一张张翻扣在桌面上的椅子腿间结满了半透明的蜘蛛网,墙上好莱坞美人儿的海报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阿尔弗雷德摘下手套和帽子,搓着冻红的双手,找出手电筒。他接着打开仓库门,沿着狭窄陡峭的楼梯,走进黑洞洞的地窖里。
他在落灰的货架上找到了一扎施利茨酿酒公司生产的拉格啤酒。阿尔弗雷德一回到餐馆,就扑向墙上的电话,请接线员为他转接伯灵顿。大约一分钟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喂?”
“猜猜我找到了什么。”阿尔弗雷德难掩语气里的得意之情。
电话另一端的人愣怔半晌。“我还以为你不会打来了呢,”
“我有事耽搁了,”阿尔弗雷德说,“不得不听人向我汇报一个讨厌的家伙的动向。”
低沉的、揶揄的轻笑。“是谁?是竞争对手,还是哪个难伺候的顾客,四处散播诋毁你们的谣言?”
阿尔弗雷德轻哼一声。“都不是。这么说吧,这个人和我有些私人******。”
“你某天下班回家,发现他在厨台边亲吻你的新婚妻子的那种******?”
“我倒希望有那么简单,”阿尔弗雷德长叹了口气,“我是说,他从前曾是个讨喜的人,长得也不赖。”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十九世纪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他慷慨且正直,从没对我展现过不耐烦。我永远忘不了在我遇到困难时,只有他对我伸出援手。结果某天起他突然发了疯,认为只有他那一种方式才是正确的,所有持不同意见的人都该去死。”
哈克静了好一会儿。“真巧,我也认识这样一个人。”阿尔弗雷德听到打火机盖子的轻响,“和他相处曾经是愉快的,直到他证明了他和我生命中出现的其他人一样,傲慢、自私、贪得无厌。除了有张漂亮的脸,他整个人都叫人忍无可忍。”停顿,“我曾经以为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哈克没有回答,有片刻,阿尔弗雷德担心自己不小心涉足了某个情感上的禁区。“我曾经以为他理解我,”哈克缓缓吐出一口气,伴随着一声讽刺的笑,“那可能是我犯过的最愚蠢的错误。”
他语气辛辣,但阿尔弗雷德听出了沉潜在那下方的悲伤。“也许这之中有什么误会。”
“也许吧,”哈克轻描淡写道,“也许我们只是不同的人。”
“我还是建议你和他谈谈,”阿尔弗雷德靠到了吧台上,“说不定你会发现他也有苦衷。我是说,总比你一个人生闷气要好。”
哈克懒散地笑了。“你是那种相信幸福结局的人,是不是?”
“你不相信吗?”阿尔弗雷德挺直脊背反问。
“我知道它并不存在。”
“仅仅是因为你没见到过,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这句话冲口而出,阿尔弗雷德立刻后悔了。寒冰般的沉默从话筒中散溢出来,在身边扩散。“我很抱歉,”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我得走了。”
他砰的一声挂断电话,内心充满了懊悔。他干嘛非要这么倔强呢?他面对的是一个受了挫、很可能正饱受折磨的男人,而他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他沮丧地坐了一会儿,再次摘下听筒,打给查理·沃茨,向他询问布拉金斯基的情况。查理已经喝得半醉,告诉他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反常的,并劝说阿尔弗雷德也放下不必要的担忧。
“想来俄国佬不会在平安夜进行秘密行动,”查理说,“他们一点都不懂得享受吗?”
阿尔弗雷德揉着太阳穴。“他们很坚强。”他最终这么说。
“说实话,”沉默半晌,查理粗声粗气地说,“有时候俄国佬还怪让人同情的。我觉得他们只是遭受了太多折磨,吃了太多苦,以至于不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如果要让我在今晚碰上一个,谁知道呢,没准我甚至会给他一个拥抱。哥们儿值得这个。”
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笑了。“我认为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查理。你可以去休息了。”
查理发出一声欢呼。“头儿,你可真棒!”
阿尔弗雷德挂断电话,抱起啤酒,推门走出餐馆。扑面而来的寒风差点将他掀翻在地。他裹紧围巾,趔趔趄趄地往汽车那儿走去。积雪一直没到了小腿。
他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开上了马路。去伯灵顿至少要一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他刚好能在十一点抵达。
路上畅通无阻,那一扎啤酒在副驾驶座位上叮叮当当地响着,阿尔弗雷德揿了揿开关,将空调又调高了几度。他开上拉法叶大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影院、洗衣房和酒精专卖店的牌匾放着樱桃红的灯光。他拐过市政厅,驶出罗利,沿着阒寂的公路往北开去。
夜色如糖浆般涂满起伏的山脊线,从道路两旁半木结构的小房子里飘出圣诞颂歌与欢声笑语。阿尔弗雷德眼热地望着,在喉咙里使劲吞咽。世间充满了这样的咄咄怪事:那些被人认为广受欢迎的人,连个能一同庆祝节日的人都找不到。阿尔弗雷德抬了抬雨刷,拂去一大片雪水,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自从该死的苏联人发射了卫星之后,他就一直辗转难眠。阿尔弗雷德打开了电台。坎特伯雷合唱团的《神圣之夜》,紧跟着吉米·杜兰特的圣诞广播特辑,充满了车厢。
十点零五,他已经抵达希尔斯伯勒,视野中仅剩下前方一小段黑亮的、湿漉漉的公路。收音机里迪克·海姆斯的《白色圣诞》与拉斯·摩根的《蓝色圣诞》轮番上演,沉闷聒噪。阿尔弗雷德强打起精神,揉了揉双眼,强迫自己去想点令人振奋的事情。
十点半,他提前抵达了伯灵顿。收音机里的歌声逐渐成为了一场酷刑。阿尔弗雷德关上它,打着哈欠,脑袋渐渐垂到胸前,又在最后一刻坐直身体。也许他该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再上路,但是哈克,哈克和萨沙还在等着——
等他看清前方那棵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上帝啊!”阿尔弗雷德惊呼出声,猛转方向盘。
砰的一声,车头重重撞上了树干。树枝和树叶噼里啪啦地落在车顶,像下了场急雨。
阿尔弗雷德瘫坐在座椅里,手脚发冷,动弹不得。慢慢地,他颤抖着手解开安全带锁扣,熄了火,下了车。
车头被撞瘪了一大块,车灯灯丝一闪一闪的,逐渐暗下来,熄灭了。大量蒸汽从格栅中滚滚涌出。阿尔弗雷德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无从判断究竟损害到了什么程度。他蹲下来摸了摸保险杠,就在这时,他看到有液体从副驾驶车门中渗出来,滴落在雪地里。
“噢,不。”他低叫,心脏几乎停跳了。
阿尔弗雷德拉开车门。那一扎啤酒翻倒在地垫上,全部粉碎了。碎片浸泡在淡黄色的酒液中,反射着晶莹的光线。
“我都做了什么啊?”他喃喃地说,感到一阵极度的心碎,跪到雪地里,用手捂住脸。
狂风在头顶怒吼着,这样的天气,没可能再去弄来什么了。他搞砸了,彻头彻尾地搞砸了。阿尔弗雷德强迫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雪地,来到路边最近的电话亭。
他往投币孔里塞了两枚硬币,痛楚已从胸口蔓延至全身。阿尔弗雷德祈祷哈克别接电话,又莫名盼望着他接;时间每过去一秒,他的恐惧就加深一分。他用力吸着鼻子,后知后觉地感到额头在剧痛,用手一摸,摸到了黏糊糊的鲜血。
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你好?”
“对不起,”阿尔弗雷德说,可他张开嘴,只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抽噎。
哈克的声音紧张起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阿尔弗雷德拼命想要回答,可他的喉咙痉挛得太厉害了。“我没——没——没事,”他勉强挤出来一句,眼泪扑簌簌地滑落脸颊,“对不起。我、我搞砸了。”
电话那头静止下来。阿尔弗雷德闭上眼睛,等着他大发雷霆。大约过去十几秒,哈克问:“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太困了,撞上了一棵树,啤酒全都碎了。”
“我的天哪,你伤得严重吗?”
“我不要紧,”阿尔弗雷德说,“我真是太——太抱歉了。”
“不,听我说,你愿意这么晚过来,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我很高兴你没事。你的车还能开吗?用不用我去接你?”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接着想起哈克看不见。“不用,”他说,咬住指关节,把哭声闷回到嗓子里,忍得浑身直发颤,“撞得没那么严重。我可以开过去。”
“你确定吗?”哈克问。
“我确定。”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寂静,痛苦逐渐减轻,变为微微的抽痛,阿尔弗雷德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望着在夜色的帷幕下连绵起伏的远山。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小房子,窗户背后幽光闪烁。“我只需要大概二十分钟。”他估摸着距离说。
哈克依然没回答。若不是那舒缓的、有节奏的呼吸,阿尔弗雷德会以为他挂断电话了。“听着,”半晌,他开口了,“等下你过来后,你愿意和我坐一会儿,聊聊天吗?”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听上去承受了很多压力。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如果和人聊聊能让你感觉好受点,那么我乐意之至。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这是我所仅能回报你的了。”
一股暖意涌了出来,如火光般充溢了他的胸膛。“我——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干涩地说,“你可能会觉得很无趣,你说过,你觉得我像个小孩——”
“我认为你慷慨又真诚,”哈克说,“并且和你说话让我感觉很好。”阿尔弗雷德听到电话里传来威士忌酒瓶的碰撞声,“你让我笑,让我心里很平静,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酸楚来得又急又猛。“可是我——我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阿尔弗雷德呜咽道,“我——我总是让别人失望,好像我永远也没法让他们满——满意。”
“我认为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哈克柔声说。
阿尔弗雷德凝视着远方那幽邃的黑暗。世界逐渐收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我只是感觉那么孤独。”他拼命眨着眼睛,眨去漫过眼眶的又一阵热意。
“相信我,我懂得那种感觉。”哈克说。他低沉的嗓音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抚慰了阿尔弗雷德,就如脚下朴素而坚实的大地;它始终是可靠的,始终在那里,无论如何。阒寂中,阿尔弗雷德听到了另一种声响:砰砰、砰砰、砰砰,两颗心的心跳逐渐弥合到一处,密不可分。
“过来吧,汤姆。”他说。
阿尔弗雷德对他说他会的,然后将听筒放回去。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脸,回到车里,重新发动了引擎。
十五分钟后,阿尔弗雷德开上山坡,脚边的玻璃碎片如圣诞铃铛般叮当作响。那栋房屋的轮廓自风雪中显现出来:红色房顶,白色栅栏,总共有两层,附带一个宽敞的院子。枞树底下有个穿呢子外套、戴便帽的人在抽烟。那会是哈克吗?
他离房子越来越近,那人听到声响,急忙将烟踩灭,跑了过来。
阿尔弗雷德摇下车窗:“我找一位哈克先生。”
那人茶色的眼珠里透出狐疑,继而是戒备,扭头望向房子。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伫立在二楼阳台上,戴手套的手握着栏杆,长长的围巾在身后飘飞,深色长大衣的衣摆上沾满了雪花,看样子,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了。阿尔弗雷德猛然意识到:他是在看他开过来的那条路。
一阵狂风急掠而来,那人恰好低下头,他们的视线隔着风雪交汇了。
属于伊万·布拉金斯基的紫色眼睛正凝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完全呆滞住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走错了路,误打误撞开到了布拉金斯基用来搞间谍活动的居所,第二个反应是他出现了幻觉,没错,他要么是撞坏了脑袋,要么是由于劳累过度而精神错乱了,因为这不可能——这就只是不可能——
那个穿呢子外套的人又回到了车旁边。“你是来送餐的?”那个人问,使劲嗅了嗅空气,阿尔弗雷德看清了他标志性的斯拉夫人的扁鼻子,“什么东西洒了?”
“是啤酒,”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回答,“听着,我可能搞错了——”
“他说你可以进去。”
阿尔弗雷德吞咽了一下,考虑着是否要直接离开。但他接着想起来萨沙,想起来他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想起查理·沃茨的话:即便是俄国人也有权在这个日子里享受一下。他闭上眼,再睁开,拉开车门。
谢天谢地,后座的食物完好无损。阿尔弗雷德将盒子抱到怀里,鼓起勇气,走上台阶。门没锁,用肩膀轻轻一推就开了。他把盒子小心地放到地板上,俯身脱去靴子。
他刚脱掉外套,把它挂到衣帽钩上,楼梯上就传来声响。“不准动。”
阿尔弗雷德凝住了,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扭头望去。一双擦得锃亮的军靴出现在台阶上,紧跟着围巾和大衣衣摆。伊万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进明亮的灯光里。
“我再说一遍,不许动弹。否则我就开枪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马卡洛夫******。阿尔弗雷德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血液在耳膜下方轰轰作响。他怎么会傻到忘记带武器呢?他紧盯着枪口,一动也不敢动,竭力不让恐惧出现在脸上。
伊万慢慢地走近他,仿佛他是一条危险的响尾蛇。“过来,往前走一步。”
他说“过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辨认出了那熟悉的发音。醒悟如同雪亮的电光劈过脑海。他怔了怔,木然地照做了。
伊万观察着他的表情,蹲了下来,一手仍举着******,另一手拍拍他的裤腿。阿尔弗雷德激灵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伊万顺着他的长裤往上摸去,仔细地检查着,阿尔弗雷德咬着牙说:“我没带武器。”
“你当然会这么说。转过去。”
阿尔弗雷德照做了,伊万摸索着他的后腰和脊柱,他浑身绷紧了,脸上发热。“放松点,”俄国人在他身后说,声音里有一丝轻笑,“我不咬人。”
伊万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手来到他的胸口。阿尔弗雷德咬紧牙关,在嘴里尝到了鲜血。伊万扯了扯他的衣领,抬起他的下颌:“我猜这里面没藏什么吧。”
“谁知道呢,可能我藏了一辆谢尔曼坦克在那里。你最好搜一搜。”
逗乐的神情在伊万眼睛里闪烁着。“我看那就没必要了。”他松开手,看向地板上的盒子。有好一会儿,时空像是交错了。阿尔弗雷德又回到了幽暗的电话亭里,看着外面飘飞的大雪,电话那头是一个奇迹般理解他、关心他、喜爱他的人。那竟没有一秒钟是真的。阿尔弗雷德心里一阵翻腾,拼命地忍耐着鼻腔里的酸楚,眼前模糊了。
“萨沙呢?”
伊万抬起头。“他是我们这儿一位员工的孩子。半个小时前,我联系上了这附近的一位同事,把他们一家子接走了。这会儿他可能已经睡下了。”
阿尔弗雷德咕哝了一声:“好。”
房间里再次陷入尴尬的寂静。“我必须得说,”又过去半晌,伊万清了清喉咙,开口了,“我并不知道那是你。”
“当然了,”阿尔弗雷德挖苦,“否则你早就派十个人来追杀我了。”
伊万的神情微微软化了,五官线条跟着变得柔和,也许是他想起了刚刚阿尔弗雷德是怎么在电话里狼狈地抽泣的;想到这里,阿尔弗雷德脖子往上像是烧了起来,羞愧万分。“如果我知道是你的话,”伊万平静地说,“我不会要求你跑这一趟。”
“没关系,”阿尔弗雷德嘟囔,“你没影响到什么。”
一丝转瞬即逝的讶然。“我以为你在过节来着,和你的那些盟友。英国之类的。”
如同一根短******进伤口,阿尔弗雷德瑟缩了。他想说“我们不如从前亲密了”,又想说“自从战后,大家就离我越来越远”,但最终只是耸了耸肩,说:“他很忙。”
伊万没有应声,只是盯着他看。阿尔弗雷德不喜欢他目光中隐隐的了然,让他感觉被看透了。“所以,你已经确认了我身上没带核弹,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他径自去抓门把手,在他跨出那一步之前,伊万说:“你不想留下来待一会儿吗?”
阿尔弗雷德僵在那里,接着转过身。俄国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已经太累了,放过我吧,他真想说。“如果你想庆祝的话,我相信我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附近没有别人。”
“那可真不幸。”阿尔弗雷德气狠狠地回戗,不敢相信伊万竟把他当做某种退而求其次的选项。他再次去拉门把手,伊万抓住了他的肩膀。“你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阿尔弗雷德僵住了,表情扭曲起来。“放开我。”他低吼。
“如果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
“是啊,”阿尔弗雷德猛地挥开他的手,转过身,大声嚷嚷,“换作是你,假如你每天睡觉前都担心这是你的最后一晚,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从天上对你发射核弹,我猜你也睡不了多好的!”
伊万缩回了手,眼里有一丝阴影。“我没有打算从天上对你发射核弹。”
“得了吧。”阿尔弗雷德捏紧拳头。
“我是认真的。”
“听着,”阿尔弗雷德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说,“平安夜向来是休战时期。你能不能就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离开这里?”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想和你共度今晚。”
阿尔弗雷德盯着那双深沉的紫色眼睛。该死的俄国人总是这么倔头倔脑。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身体软了下来。“好吧。”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伊万露出了一丝微笑,俯身抱起阿尔弗雷德带来的盒子,领着他上了楼,来到一间宽敞的餐厅里。两扇******的玻璃门通向阳台,房间正中央有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餐桌,壁炉里的火光在银烛台上飘摇流溢。伊万用微波炉给食物加热,端上餐桌,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仅剩的科涅克白兰地。“谢谢你给我送来了这些。”
炖菜上方的热气似是飘进了阿尔弗雷德眼睛里。“不客气。”他嘟囔。
“我得去把这个带给瓦西里。”伊万拿起一个小圆面包。
阿尔弗雷德猜测瓦西里就是楼下那个穿花呢子外套的人,他也猜瓦西里并不是他的真名。几分钟后,伊万回来了,脱掉了大衣和手套,只穿浅灰色的毛衣和围巾坐到餐桌前。阿尔弗雷德尽量不去看他。他不会承认这身穿着让伊万显得英俊极了。
他们在沉默中进食,阿尔弗雷德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饥肠辘辘。这一晚上发生的种种极富戏剧性的事件大量消耗了他的体力。他仰头吞下白兰地,山脚下放传来一阵朦胧的、甜柔的歌声。
“你还记得一九四四年的圣诞节吗?”酒精温暖了他的胃,令阿尔弗雷德有些迷糊,“当时我写信给你,说我听到阿登森林的德军唱《平安夜》那件事。”
伊万拿叉子的手停在半路,目光望向他,微微闪烁。“我记得。”
“是啊。我现在好像还能听见那声音。德国佬唱跑调了。”
阿尔弗雷德吞下更多白兰地,灼热从喉咙涌遍全身。“不敢相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房间里只有刀叉碰撞盘子的轻响,好几次,伊万停下来,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都选择将它和烈酒一起深深地咽回去。阿尔弗雷德向后靠进椅子,闭上眼睛。壁炉噼啪爆响着,烘烤着他的后背,他愈发感到困意浓重。所幸,就在这时,伊万放下了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唇,站起身。“来吧,我们去书房里。”
阿尔弗雷德跟着他走进隔壁的房间。书房同样贴着深绿色的墙纸,壁炉前有一张深红色的绒布沙发。伊万抢先走到书桌前,将桌上散落的文件纸反扣过来。
“怎么,你不信任我吗?”阿尔弗雷德半开玩笑地问。
“一秒也不。”伊万挑了挑眉毛。
阿尔弗雷德接着看到了:桌子上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他恍然大悟,摇了摇头。“我从没想过你会喜欢我的文学。”
“我很喜欢,”伊万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
阿尔弗雷德坐到沙发上,昏昏欲睡。他在朦胧中感到伊万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拂开他额前的金发。他的指尖很凉。“你流血了。”
“不要紧。”阿尔弗雷德含糊地说。
伊万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碘酒和棉签,仔仔细细为他清洗了伤口。阿尔弗雷德一动不动,闻着伊万身上烟草和金属混合的气味。那味道令他想把脸埋到他毛衣里。这之后,伊万在斜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茶几上。阿尔弗雷德的目光从他毛衣下方宽阔的肩膀,转向那露在袖口外的一小截苍白的、骨节突出的手腕,使劲吞咽了一下。
“所以,”他想起来什么,“你觉得我很漂亮?”
俄国人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你不大吵大闹的时候,还算凑合吧。”
“意思是‘是的。’”
伊万眯了眯双眼。“行,你是很漂亮,满意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
阿尔弗雷德咧嘴笑了。“我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伊万冷哼一声。“你来北卡罗莱纳干什么?”阿尔弗雷德接着问。
“你真指望我会告诉你?”
“我总得试试看。”
房间里安静下来。伊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用手拢住火苗,点燃一根烟,将瘪下去的烟盒扔到茶几上。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微颤的长睫毛。事情忽然变得如此一目了然:除了苏联间谍,还有谁会在平安夜废寝忘食地工作呢?“你那里还有圣诞节这种东西吗?”
“有一小部分人仍然会在一月七日庆祝它,”伊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沙发里,“但它不再是个节日了。”
“你不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伊万徐徐呼出一口烟雾,摇摇头。“节日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除了铺张浪费之外。”
“是为了快乐,”阿尔弗雷德语气激烈地说,“为了放松,为了和你爱的人一起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这难道是没有意义的吗?”
伊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某种批判的意味。“我平时也可以这么做。为什么非要等到节日?”
“感觉是不一样的,”阿尔弗雷德坚持,“在那天你会觉得更幸福,你会觉得它仿佛能无限延长下去,永远不会改变或是终结。”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过来。”他语气生硬地说。
伊万把香烟碾进烟灰缸,露出诧异的表情。“干什么?”
“过来就是了,你这固执的******。”
俄国人掂量着他,半晌,站起身,走了过来,身体的线条微微绷紧。阿尔弗雷德一直等他走到自己面前,抓住他的肩膀,踮脚拥抱了他。
伊万在他怀里僵住了。“这是为了什么?”
“圣诞快乐,”阿尔弗雷德说,伊万柔软的发尾扫着他的脸颊,痒痒的,“即使像你这样的人也值得一个拥抱,在今天晚上。”
好长时间,伊万一动不动,阿尔弗雷德松开手,惴惴不安地看向他。出乎意料的是,伊万并没有发怒,而是大睁着眼睛,脸上有种孩子般茫然而恍惚的神情。阿尔弗雷德的心揪紧了。他后退了一步,打算走开,伊万抓住了他的手腕,偏头吻了过来。
世界顷刻间化成了一团混沌炽热的云雾。伊万的手来到他的后脑,让他的脸贴近,阿尔弗雷德自动地张开了嘴唇,伊万的舌头钻了进来,滑过他的上颚,一阵麻酥酥的刺痒,阿尔弗雷德连腿都软了。他揪住伊万肩膀附近的毛衣,气喘吁吁地紧抱住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急切的、细小的呜咽。
伊万从近处端详着他酡红的脸,眼睛一黯,再次亲吻了他,把他压到窗台上。阿尔弗雷德热切地回吻着他,竭力克制着不要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这就好像沸水泼在生铁上,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嘶嘶作响地冒着热气,极强烈的兴奋让他头晕目眩。他们一直吻得喘不上气,才停下来,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挤在窗台附近狭小的空间里。
“我一定是疯了,”阿尔弗雷德喃喃道,“我是不是疯了?”
“如果你是的话,你不是一个人。”俄国人回答,嘴唇在他下颚滑动着,羽毛般轻柔。
阿尔弗雷德望着他在逆光中的面容,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们共享着多么相似的命运,走在同一条黑暗的毁灭之路上,尽头只有悲伤和死亡。他轻轻地挣脱开来:“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做什么吧?”
伊万对上他的目光。“不,”他说,“今晚不会。”
阿尔弗雷德躺到沙发上。伊万揿熄电灯,转过身来,背对着壁炉幽暗的火光,阿尔弗雷德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那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他不由哑然失笑:“你要给我读睡前故事吗?”
“安静,”伊万斥责,打开书,坐到他脚旁边,翻到某一页,拨开书签带,轻声念道:
“我没怎么睡着,因为心里有事,我老睡不踏实。我每回醒过来,都以为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所以睡觉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到后来我想我决不能这样活下去;我要去看看到底是谁跟我一起藏在岛上;我非把这件事弄清楚不可。这样一来,我马上轻松多了。”
阿尔弗雷德闭上眼睛,感到眼皮渐渐变沉。伊万的身影模糊了。
“现在,天快要黑了;我就让独木船飘到那笼罩着河岸的柳树底下,等着月亮上来……我累啦,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我醒来时,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坐起来四下张望,心里有点惊惶。过后我记起来了。从这头望对岸,河像有几英里宽。月色明亮,我可以数清漂流下来的木头在离岸几百码的水面上滑过去,又黑又静。”
阿尔弗雷德放松下来,思绪飘远了,就像一只挣脱束缚的小鸟,振翅飞向广袤的天空,在云层间轻灵地穿梭。他能看见蜿蜒的密西西比河,闪亮亮地流经青翠的河谷,河畔长满茂盛的柳兰。他能闻到它浓郁的香气,听见那淙淙的溅水声……
“我躺着,舒舒服服地休息,抽我的烟斗,眼望着头上没有一丝儿云彩的天空。你在月光底下,仰面躺下看天,天空显得无比深远;这我以前从不知道。在这样的夜里,听水面上的声音又能听多远啊……”
伊万再转头去看的时候,美国人的胸膛均匀地起伏着,已经睡着了。
他合上书,放到一边,展开身旁的毛毯,盖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又站在原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抬脚走出了房间。
阿尔弗雷德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了。阳光爬满窗台,半透明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整间房屋静悄悄的。他知道伊万和那个神秘的瓦西里已经离开了,即便毫不意外,还是感到一阵失落。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腿上有个东西掉在了地毯上。他俯身捡起它。
那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阿尔弗雷德用手抚过封面,皮革柔软光滑,烫金的字母熠熠生辉。他翻开书,喉咙被某种热热的东西堵住了。
在扉页上是几行用蓝色墨水写就的字:
亲爱的汤姆,
圣诞快乐!
你诚挚的,
哈克
END
Notes:
1. 《圣诞忆旧集》 是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蒂的作品。
2. 罗利市是北卡罗莱纳州的首府。
3. 哈克贝利·费恩和汤姆·索亚是马克·吐温笔下的一对男主人公,共同参与了很多冒险。
4. 加里·格兰特,好莱坞黄金时期男演员,代表作《美人计》《费城故事》等。
5. 朱迪·加兰,好莱坞黄金时代著名女影星,代表作《绿野仙踪》《一个明星的诞生》《纽伦堡的审判》等。
6. 1957年10月4日,苏联发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在美国引起了大范围恐慌,因为美国认为苏联有可能会从太空中向其发射核武器,而美国将无力抵抗。
7. 1944年12月16日到1945年1月25日,德军在比利时阿登地区发动攻势,史称突出部之役,或阿登战役。
8. 文中段落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译者为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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