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日月

苏轼喜欢月亮。

古来词人骚客似乎没有谁是不爱月亮的。它皎洁又温柔,是黑夜里最明亮的光,人们有着千千万万种理由来吟诗作赋称赞它的好处。然而苏轼爱它,最最重要一个原因,却是与众不同。

他爱它,因为他的卯君,是在亥时的月光中出生。

苏轼曾经回忆过那晚的月光。二月春,花朝节前不久,园里草木正茂,百花绽放,月色仿佛冷清清的霜雪,将所有花木洗得干净清澈,且透过窗户泼洒进了屋内。苏轼忍不住伸手,鞠了一捧如水的光,再一低首,在光色里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孩,就像一个小小的兔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弟弟。

家人们听完他的回忆都不禁笑出了声,没一个相信。先不说阿同出生之时,他们不可能让阿和一个未满三岁的幼童在母亲旁边待着;只说这般年纪的孩子,怎会对当时情景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记忆?

苏八娘比苏轼大上一岁,却也不记得。她逗他:“阿和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可还记得那年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彼时正是中秋时节,家人们正齐聚家中后院池塘边,夜宴赏月。月落水中,桌上铜灯的红光也映上了苏轼的脸,只见他双手托腮,认真想了一会儿,正奇怪为什么自己还真记不住别的事,随即抬眼就见姊姊和长辈们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没有骗人,我真的记得。”

“好。”程氏轻轻拍了拍苏轼的头,安慰道,“我知道阿和记得。”

苏轼听出来了母亲是在哄自己,有些气闷,转头去看弟弟。家人们又都举杯饮酒,在夜空星河之下谈天说笑,热闹的气氛让秋夜都不再那么凉。苏辙就坐在他身旁,却是安安静静的,似是月里的小仙童遗落到了人间,询问道:

“阿兄怎么会只记得那晚的事?”

“阿同也不相信我?”苏轼更不开心。

苏辙摇摇头,他的询问只是因为他想弄明白原因。任何他不解的事,他都想弄清楚原因,然而无论这件事在他看来有多神奇,只要是苏轼说的……

他的目光澄澈:“我相信阿兄。”

这五个字终于让苏轼瞬间恢复笑颜,随即道:“阿同,待会儿我有东西送你。”

 

中秋乃月之节,而苏辙又在月夜里出生,理所当然的,苏轼一直认为这中秋便是属于苏辙的节日。

每年的中秋,他都会给苏辙送礼。

今年的礼是数个山亭儿——陶土所制的亭台楼阁,尽管小小巧巧,只是供儿童拿在手中游戏的玩物,但其精巧竟不亚于真正的人间建筑。家宴一过,苏轼便拉着苏辙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献宝似的将这些山亭儿全送到苏辙面前,笑问:“好不好看?”

苏辙点点头。他们家里也不是没有类似的玩具,可这几个山亭儿的精美确实少见。“阿兄何时买的?”他略有疑惑,毕竟他与苏轼从不相离,却不知眼前物件是苏轼从何处得来。

苏轼笑道:“前天,你写文章的时候。”

那天午后在南轩的书窗下写文章的自然不止苏辙一个人,只不过苏轼的文章才写到一半,遽然之间听见一声猫叫,隐隐约约似是从院墙外传来。他想要与苏辙同去瞧瞧野猫,偏偏苏辙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在中途停下,他只好一个人先出了家门,野猫没寻到,倒是见到一位挑着担子卖山亭儿的货郎。已想了许久今年中秋该送卯君什么礼物的苏轼登时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买下这几个山亭儿,回家放好以后,方再回南轩将余下半篇文章一挥而就。

“这个是东京的繁塔,这个是颍州的钧台——”都是当日货郎对他所言,他逐一给苏辙介绍,片刻则见苏辙的眼睛越来越亮。

苏辙对外物一向不太在意,不必说这些小儿玩具,纵然是苏洵与苏轼都爱不释手的古人书画,他也永远观之漠然不甚经意,却对书卷上所载的天地奇闻壮观颇有兴趣——包括自然的名山大川,也包括人工的雄伟建筑。

这一点,苏轼与他相同。

苏轼突然扬了眉,道:“这些年中秋,我们一直都是在家里过的吧。”

只要未刮风落雨,但逢中秋,他们必然是在家中的小花园里赏月。“阿同你说,在不同的地方看月亮,是不是会感觉不一样?”苏轼亮晶晶的眸子也看着苏辙,“我们长大后,多去几个不同的地方过中秋,好不好?”

他像问“明天我们一起去集市玩好不好”一般问这个问题。

苏辙同样微笑道:“好。”

 

然则如今,因他二人年纪尚小,岁岁年年的中秋还是只能在家中的小花园里过。

直到儿童已长成少年,苏轼再度偶尔回想在记忆深处的那场月光,也不禁觉得奇怪:为何他不记得那年发生的其他事,只单单记得子由出生时的场景?难不成是自己将臆想当成了真?

是以除却苏辙仍然信他,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话抱有了怀疑。

但苏轼会在每一年的中秋给苏辙送礼过节的习惯不会变。

毕竟苏辙的出生时辰不会变。

 

第一个异地的中秋是在东京度过,尽管并非当年那数个山亭儿里的“繁塔”,可州桥显然更加热闹繁华,彩灯烟火与明月一同落在琉璃般的汴河流水里,绮丽斑斓。

在不同的地方看月亮,果然有不同的感觉。

再后来,苏轼的足迹踏过南北东西,到过凤翔的真兴阁,也上过杭州的望湖楼。他想,难怪明月虽只一个,却有那么多古人的咏月之诗有着不同意境。

只是大多时候,那些诗里终究是相思之意多上一些。

长夜寂静,长空寥廓,独一轮明光在天,却离人太远太远,如何不让独行的旅人感到孤独寂寞?

对明月一向有着特殊感情的苏轼自然更能体会这种孤独寂寞。

尚是总角儿童的他看到月亮会想起苏辙,纯然不过是因苏辙的出生时辰,可当他年岁渐长,他却越来越觉得在世间万物里,还得属月亮最像子由。

 

苏轼第一次将这个想法告知苏辙,尚在他去杭州之前,熙宁五年他们同在颍州暂留的那段日子中的某一天。那时他们已有数度离分,儿时的缥缈约定虽依然记在心中,却谁都默契地不再提它,只说些更实际的话题,譬如:

下一次见面究竟又会在何年何日何时?

小园廊下,苏轼抬首仰望了一会儿夜空冰魄,倏然道:“子由,它真像你。”

这话倒不是第一次说。

要知从前苏轼看山看水看花,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像苏辙。

但他此刻还有下一句:“我如今方知,天生君于月明中,实是有道理的。这世上再无何物,比它更像你。在我们重逢之前,我若思君,还可看一看它。”

苏辙被他郑重的语气逗笑,问道:“哪里像?”

“君之貌便很像。”苏轼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方觉此言稍显狎昵。虽说他与苏辙关系亲密得非同寻常,平常调笑也是有的,但他对苏辙的敬重之情仍是始终存在心底,于是顿了顿,又想要正色说些正经的。

当然不单单是容貌相似,苏辙身上有明月的气质。可如果要苏轼说出更具体的,他发觉他之前还真没详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正欲认真想上一想,举出几个例子来,向子由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谁知才刚开始思索,遽然只听小园另一边有人呼唤他二人的名字。

两人一同转首看去。

欧阳棐微笑着走到了他们身边,与他们彼此叉手行过礼,遂道:“家父方才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收拾起书房的箱笥来,找出一卷他的昔年旧稿,让我来请子瞻和子由前去看看。”

在颍州的这些天,苏轼与苏辙一直住在欧公家中,听闻老师此时似乎心情不错,他二人当然也欢喜,自是即刻便随欧阳棐而去。

苏轼的思考只得暂时放下。

然则走在小园幽径上,苏轼心道至少有一句话,他还是必须现在与苏辙说了。

他拉着苏辙的手,脚步稍微慢了些,走在了欧阳棐的后面,随即凑在苏辙耳边道:“君之心性也像。”

苏辙侧首望向他,略一沉吟,似也欲有话要讲,正在这时,他们已到了欧公的书房门口。

在老师的面前可就不能再说悄悄话了。关于月亮的话题,在今夜到此为止。

 

离别之日很快到来,在两天之后,行舟又将苏轼送远,只是他未想到这一次分离的时间,比从前哪一次都要长。

整整五个中秋。

一千多个月夜。

如他当初所言,当思念仿佛海潮般涌来之时,他只能够遥望玉轮,以稍解相思之苦。

 

熙宁九年的中秋很特殊,因这一年赏月的地点很特殊。超然台,苏轼想到这个名字,唇边眼角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这是子由所取之名,台上石碑所刻之赋亦是子由所作。苏轼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石上的刻字,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天上的明月。

如果跳出超然台,是不是就可以飞起来,飞去寻找月亮了?

在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已经醉得晕晕乎乎的苏轼站在台边这样想。

他最终并未跳出超然台,一是因为他的理智尚在;二是因为他明白,一直都明白,那明月再像苏辙,终究不是苏辙。

婵娟只是他的寄托。

苏轼想不出若有一天他连此寄托都看不见,他会如何?

 

的确也有看不见月亮的夜,通常都是风雨夜。

而雨和月一样,皆与苏辙有着极深的关系。只不过在没有子由陪伴的日子里,苏轼并不太喜欢独自听雨。幸而,雨偶尔才下,一月三十天,他至少还是有二十来天能够望月。

直到元丰二年的秋冬。

 

苏轼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不曾看见过月亮了。

御史台的监狱与别地的监狱并无什么不同。阴森,昏暗,寒气重,令苏轼感觉他似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处在深深黑夜里,未见尽头的黑夜,若无人提审他时,他便独自坐在狱中角落,仰着头,望着屋顶,许久也不动一下,似要把屋顶看穿。

他到底在看什么?

颇为同情苏轼的狱卒梁成又一次忍不住随着他的视线,也朝监狱的屋顶看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梁成叹了口气,走到苏轼的身边,将今日的晚饭送过去,轻轻道了声:“学士……”

苏轼道了谢,接过饭菜,可一双眼睛还是不离开屋顶,半晌问道:“今晚的月亮好吗?”

梁成已是多次听苏轼向自己询问此事,他从最初的诧异到如今的习惯,点点头道:“今晚的月色特别好。”

苏轼笑了,极淡的但真心欢喜的笑容,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他神情里更多的依然是担忧焦虑。

他真正想要问的不是月亮,只是苏辙。

子由在这些日子里还好吗?他的确也在之前向梁成询问过,可惜东京与南京相距不近,梁成无法帮他跑腿去瞧一瞧,也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渐渐的,苏轼不再为难梁成,他只期待着什么时候能看看月亮。

看一眼也好。

狱中屋顶仍是牢不可破,没能让苏轼看出一个洞来。苏轼终在夜深人静之际睡下,未知又过了几时,耳畔的风声将他吵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天空。

浩瀚无边的天空。

无星无月。

也无光。

苏轼毫不惊恐自己怎么会来此陌生的旷野,只遗憾自己为何出了御史台的监狱却仍然看不见一点月的影子。他只得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跌跌撞撞,寻不到方向,骤然有一个熟悉得他只听一个字就知道是谁的声音,在他身后唤他:

“子瞻。”

苏轼登时停步,不敢转身。

他明明那么想见苏辙,此刻却又害怕见到苏辙,害怕见到苏辙脸上的疲惫痛苦——所有因自己而造成的疲惫痛苦。是以他便站在了冷冷的霜露中,良久也不曾动。

他身后的人动了。

苏辙眼里有清澈的光,如月明净,向苏轼露出的一个微笑,如月柔和,却能穿过长夜的浓雾,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子瞻怎么在这里?”

苏轼张了张唇,没能发出声音,恍若雨声的风声又在他们之间响了一会儿,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抱住苏辙,只觉如抱明月入怀。

“子由,我想回家了。”他将脑袋埋在了苏辙的脖颈里,闷闷地道,“但没有月亮,看不到路。”

“但我在。”苏辙的语音轻而郑重,“我带子瞻回家,好吗?”

原来如此。苏轼在刹那间明了,天上明月很像苏辙,但终究不是苏辙,只因苏辙本就是另一轮明月,能够安慰他所有的伤,能够为他照亮所有的路,是他在黑夜里行走的勇气来源。

他点点头,正要应声好,突觉怀中一空。

苏轼再度睁开眼睛,瞬间映入他眼帘的依旧是铜墙铁壁的牢房。是梦啊。苏轼略有失望,但并不奇怪,他从前就已梦过苏辙太多次,他们在梦中唱和,在梦中讨论彼此文章,在梦中携手同游名山胜地,每每真实得令他恍惚。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摸了******口的位置,居然还有温热的感觉,仿佛适才果真曾与人有过拥抱。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在他脸上停留许久许久,不再转瞬即逝。

 

从那夜过后,苏轼也不再执着地望着屋顶。

人间有两轮月。一轮在天,他如今无论如何也瞧不见,那又何必抬头再望?还有一轮则在数百里之外,他虽同样暂时不能见,却能感受得到。

感受得到在他身边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明月。

苏轼遽然发觉在这牢狱之中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不过,有一点担心,他倒是始终不曾放下:子由如今的状态,是否真如梦中那般安好无恙?

 

真正再见苏辙,是在隔年的孟月初春。

终于走出那不见天日的监狱,苏轼在赶赴黄州的途中停留于陈州,在************下,在才解冻的柳湖边,看着远处的身影,背脊依然挺直,行走得依然稳健,渐渐走到他面前来,与那夜梦中相同,苏辙不倦不惫不颓。

苏轼稍稍松了口气,恍然间心想:是否风雪愈多,青山愈挺峭;长夜愈黑,玉魄愈明亮?

人说月是世间最温柔之物。如此看来,月亦是世间最刚毅坚定之物。

 

从郡守到谪臣,苏轼在黄州的数年自是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且经常反反复复,甚至有时并存。无论是悲是喜的日子里,他总能收到苏辙寄来一篇篇诗书,是文字里的月光陪着他度过了这千余个日日夜夜。

流光飞逝,待到元祐年,他们的身份又有了转变。

从谪臣到京官,似飞一般的升迁,从年少起便沉淀在胸中的抱负终等到了可施展的一日,固然值得欢喜,而他们彼此终能再会,更是苏轼所认为的人生第一乐事。

那是自他与苏辙踏入仕途之后,难得的长久团圆。

原以为与苏辙待在一起的日子,会全是欢愉,再无愁苦,然而苏轼要面对的并不仅仅只有苏辙,还有那个风云变幻的朝堂。

朝堂上激烈汹涌的党争。

庙堂人处此漩涡之中,忽然间又开始怀念江湖。

 

元祐四年,三月,经苏轼数次坚定乞外,终以龙图阁学士除知杭。

他没有立刻就走,在京留了些日子。东京城里有他许多朋友,但杭州他的朋友也不少,因此对于京城的一切他唯一舍不得的只有苏辙。偏偏在他临走前的最后这段日子,苏辙的公务仍然繁忙,每日早出晚归,苏轼看在眼里,心底甚是愧疚。

他离开朝堂,是因不喜东京城太过于混沌的暗夜,欲要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光明之地暂寄此身。

那么,子由呢?

待他走了,就真的只余下子由一人在此暗夜里了。

 

这日戌时,苏轼与几位好友聚会结束,回到家中,只见后院翠竹丛中的一间屋子灯火通明,除却苏辙,还有三位户部官员在屋内围坐谈话。

苏轼便未再继续往前,停步在一杆翠竹边上,静静凝视苏辙。

他听不见苏辙此时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他一向很喜欢凝视苏辙在处理公务、或讨论国事时的神色,眉目间依然是一派与平时相同的沉静温和,然而苏轼却能瞧得出隐藏在其中的动人神采,宛若夜中的曜曜明光。

而这一刻,无论苏辙的身边有多少人,在苏轼看来,与子由相比,皆黯然失色。

他眼中所见是众星拱月的画面。

过得一会儿,那三名户部官员起身出门,这才瞧见门外的苏轼,立刻纷纷与他招呼寒暄,与他交好的叫他“子瞻”,与他不熟的叫他“苏翰林”,热情地聊上了几句之后,告辞离去。

唯有苏辙一人,待众人皆散后,只侧首以柔和的目光看了苏轼一眼,随而则在屋中案前找出纸笔,提笔于纸上书写。

神情依然专注投入。

苏轼低首一瞧,果然在纸上看到一行“乞裁损浮费札子”的文字。

苏轼对此习以为常,在东京城的这四年来苏辙下笔最多的,不是诗,不是词,不是寻常文章,而是上给朝廷的各种札子。他便伫立苏辙身边,仔细观看了起来。

“臣等窃见本部近编成《元祐会计录》,大抵一岁天下所收钱谷、金银、币帛等物,未足以支一岁之出。今左藏库见钱费用已尽,去年借朝廷封桩米盐钱一百万贯,以助月给。举此一事,则其余可以类推矣。臣等闻古者制国之用,必量入为出,使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故三十年之间,而九年之畜可得而备也。今者文武百官、宗室之蕃,一倍皇祐,四倍景德,班行、选人、胥吏之众,率皆广增,而两税、征商、榷酒、山泽之利,比旧无以大相过也。”

苏轼看得频频点头,随而问道:“子由,原来《元祐会计录》已经编编撰完成了?”

苏辙并不停笔,道:“正好今日编成。”

苏轼欣然道:“我等它快两年,如今竟在我离京之前看到它编成,于我而言倒是一桩乐事。”

他们对话中所说《元祐会计录》,乃是在元祐二年七月朝廷诏令户部苏辙、李常、韩忠彦等人共同所修之书。国朝一直有编撰会计录的传统,但苏轼偶尔与苏辙闲聊之时,曾有听苏辙略说起此次会计录的部分内容,与前人所编的会计录相比,大有不同之处,想来苏辙为此书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如今历时将近两年,终要成书,苏轼如何不为苏辙感到欢喜?如何不为苏辙感到自豪?

苏辙却在听到他此言之后,顿时停住了笔。

“若我们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外任——”苏辙轻轻叹口气,仍不看苏轼,转而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应是我才对。”

苏辙从前便已说过:这世间哪有弟在朝、兄在外的道理?

苏轼沉默一阵,倏然一笑道:“吾弟治国之才其实远胜为兄,堪当国之重任。若像我一样就此外任,岂不可惜?况且……”

他倒不看夜空,只继续把苏辙注视,窗外溶溶月色如霜如水披在苏辙身上,已与苏辙融为一体。他顿了顿,认认真真地道:“况且子由真的愿意离开朝堂吗?”

苏辙无言。

苏轼笑道:“我不打扰你,子由,你继续写,我继续看。”

适才他看苏辙与同僚议事,看苏辙提笔写扎子,不由得突然想起从前苏辙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永远如此从容,不知疲惫,眼中有光。

他恍然惊觉,在这点上苏辙与他不同。他是真的累了,因此想要远离纷争,子由却向来比他更有入世心。尽管子由曾经也有过一次乞外,究其原因,全是为了那一句:“乞与兄同就外任,庶全臣子进退廉耻之分。”——全是为了他。

但苏辙本是不畏任何波谲云诡的。

明月生在暗夜里,不但永远不会被黑暗所吞噬,且还能照亮世间万人万物,既是因为它有这个能力,也因为它有这个志气理想。

苏轼从前觉得苏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明月。

现而今他发现他错了,明月有如此光辉,岂能只照耀他一个人?

 

此后数年,苏轼辗转杭州、颍州、扬州等地,虽然偶尔也会返京,但与苏辙到底是聚少离多。一年年的春花开、冬雪落,苏轼开始期待他与子由致仕的那一天。

待到那一天,或许明月便能真正只属于他一个人。

然则古人有言:“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绍圣、元符年间,苏轼被放逐于惠州、儋州之时,他终于明白他做了数十年的对床梦,终究是无法成真。他甚至不再奢望与苏辙见面,只愿能时常收到苏辙的书信消息,得知苏辙的身体康健,他已心满意足。

苏轼已经做好了老死蛮荒的准备。

他万万没料到他此生竟然还有北归的一天。

这让他忍不住再一次生出了一点期望。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那么,总该有二三事是能如意的吧?他如今所求已不多,唯一的心愿,是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再最后见子由一面,难道还是不能如意吗?

 

北归途中,舟船颠沛,欲与苏辙通信更加困难。在船上闲来无事,苏轼偶尔会翻出苏辙往年寄给他的诗书重读一遍——他一直都将这些信简收藏得很好,且按年月日归类。

这一日黄昏,彩霞布满天穹,洒落江河。苏轼坐在船舱里翻看旧诗,恰巧翻到一首元丰七年的旧诗,只见其开头两句:

“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他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这是在当年他与苏辙的又一次分别之时,苏辙给他的三首送别诗之一。要知但凡是苏辙送他之诗,他从来没有不爱的。唯独此首此句,他在当时看了便觉心里有些别扭,今日再看,依然是如此感受。

“朝日”自然是个好意象,可苏轼既一向爱以明月比苏辙,便不喜苏辙将朝日来比自己。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和月是永生都在错过,永远不能相见的啊。

苏轼转首望向窗外苍茫暮色,红日正在徐徐降落。

他蓦地感觉,大概他如今唯一的心愿,仍然还是不能够如意。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在奔牛埭向钱世雄交代了遗言以后,大概是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从此一旦入夜,苏轼便愈加贪恋起天上的月光来,有时甚至直到中宵也抬头望着苍穹冰轮,似在思考什么问题。

家人们想要劝他休息,但一见他望月的神色,猜出他在思念何人,也就不敢再劝。

这夜又起大风。苏过在里屋找出一件裌袍,走到院内,给父亲披上。苏轼一怔,耳畔又闻风声,刹那间竟恍然不知此刻究竟身在怀远驿,还是身在孙氏馆,半晌他方回过头,见是苏过,沉吟微时,忽问道:“六郎,你说夜里的时候,太阳都去做什么了?”

“太阳整日都在为世人照亮,也定会觉得累。”苏过道,“或许,夜里的时候,它去休息了吧。”

苏轼问道:“去哪里休息?”

苏过方才之所以有此回答,纯粹是想借机让父亲也去休息一会儿,哪里想得到父亲还有这第二个问题等着他。他这下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正愣着,所幸苏轼也不再追问,仰首继续望月。

天穹混沌,唯有一轮镜鉴,清澈光明。

苏轼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了。”他倏然地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极为快意,眉眼都舒展,笑容里还有一种了然顿悟的神情。

如十七年前在庐山的了然顿悟。

“我也累了。”

苏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苏辙在太阳的光辉里前行,翻过了山,涉过了河,走了不知有多久,有多远,终看见前方一座松柏掩映的小院,他上前轻轻推开了小院的门,一株紫藤树映入了他的眼帘。

紫藤树下的椅上坐了一个人,风中翩跹飞舞的紫藤花落到了这人的身上。

苏辙见状欢喜,正要唤一声:“子瞻。”天地在遽然之间变了色,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原来是白日已过,夜来月升,他看见苏轼在温柔的月色中阖目。

他知道他的太阳陨落了。

 

建中靖国元年,八月,苏辙在颍川收到苏轼去世的讣告。许是因为早有预感的关系,如此巨大的悲痛也并未击倒苏辙,他甚至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虽然,这种痛从此会化作缠绵的秋日细雨,侵入他的骨髓,在他的余生都伴随着他。

至少他余生的中秋是不可能再愉快度过。

苏轼离世的日子距中秋不远。是以这一年的八月十五,苏辙独坐书斋,思考起苏轼的墓志铭该如何写——这是苏轼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让他来为他的一生盖棺定论——因此无论这件事对于苏辙而言有多么难以做到,他也要全力完成苏轼的心愿。

这使得苏辙开始回想他兄长的一生,他们的一生。

苏轼很喜欢以月亮来喻他。苏辙望着窗外明月沉吟,但苏轼应该不知晓,在他心里,太阳则一直极像苏轼。

 

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尚在两人总角时。

苏辙自幼体质奇差,三天两头就病;纵然在未病的日子里,一旦天气稍凉,他的手足便会冰冷如雪,这让他比别的同龄孩子更加畏冷。

初秋的气候变幻莫测,半个时辰前还是暖阳宜人,半个时辰后天色竟然转阴,刮起了大风。苏轼才爬了一座小山,薄汗在额间沁出,只觉这风吹得舒爽,但他还是不由皱了皱眉,当下转首看向苏辙,遂听见苏辙咳嗽了一声。

“阿同,我们回家吧。”苏轼听着耳畔木叶纷纷的声响,心道怕是今晚便会有一场大雨落下,他颇为担忧地道,“都是我不好,一定要今天拉你出来玩,没想到这天会变得这么快。”

苏辙看出了苏轼的自责,莞尔道:“天之变化,人怎么能算得准?”

隔了会儿,两人回到家中,苏轼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了件裌衣让苏辙穿上,然而刚刚在风里吹了那么久,已经受了寒气的身体可没那么容易暖起来。他握住苏辙的手,果觉苏辙的肌肤冷得像块冰,便直接给苏辙搓了搓手,再略一思索,随即抱住了苏辙。

这是苏轼做了很多年的事。

但凡秋冬季节,苏轼担心苏辙着凉生病,在夜间休息时总会抱着苏辙睡觉,此刻才会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方法。而多年以后身材颀长、甚至个子远比苏轼要高的青年,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倒真如他兄长常说的那般像个小兔子,乖乖在他兄长怀里。

“阿同,你暖和点了吗?”苏轼问。

苏辙的视线稍稍转动,望向窗外天穹,金乌隐在了黑云之后。

但他的身体渐渐暖起来。

似有无形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

苏辙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阿兄是卯时出生的。”

苏轼颔首笑道:“是啊,昨天母亲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卯时所生,阿同是卯年所生,这是个好年时。”

在苏轼看来,苏辙出生在哪一年,那一年定然是个好年。不过在苏辙的心里,即使是从前他还不知道苏轼出生时辰的时候,他便已经很是喜爱卯时。

那正是黎明时分,一夜的沉寂黑暗为一道金光所破开,只在刹那间,朝日光芒照遍天地,照遍世间万物,是极其壮丽的景观。苏辙自小就很喜欢看日出,昨儿他与苏轼都醒得早,正在小院里的光霞之中与母亲闲聊,听母亲说到苏轼的出生时辰便是在清晨卯时。

原来阿兄是在日光中出生。

这真合适,阿兄的确是应该在这个时辰出生的。

这是昨日在他心中生出的感觉,但究竟为何合适,他在当时倒不曾细想细思。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恍然大悟。

苏轼本就与朝日一样,能给人带来温暖。

 

不过,苏辙却从未将这个想法告诉苏轼。只因苏轼总说明月与他相似,偏偏日月如参商,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然则苏辙与苏轼自记事起便在一处吃一处睡,一处读书一处玩耍,少年人从不曾想过他们之间会有离别苦,因此所谓的“日月不相见”也只是非常隐约的一念,在苏辙心头一闪即逝,倒没有让苏辙产生担忧,也未给苏辙的情绪造成影响。

星霜荏苒,日月交替运行不知多少个回合,少年终于逐渐长大,也开始经历了一次次别离。

在熙宁五年,颍州的那个夜里,苏轼突然又说起明月极像苏辙的话题,只是与以往不同,苏轼这次的语气相当郑重,他看着苏辙一板一眼地道:“天生君于月明中,实是有道理的。”苏辙几乎想要回一句:“天生君于日出中,也实是有道理的。”

那么,日出月隐,月现日落的轮回,也是上天的道理吗?

最终苏辙还是住了口,未将这些会令人忧伤的话说给苏轼听。

 

自颍州分别,他们两人不相见有数年之久。正像苏轼常常会对着明月来思念他那般,他则常常会望向天边那一轮曜日来思念苏轼,只不过他从未将其赋于诗文之中。

不说出口,也不记录在纸上,或许他们便不用重复日月的命运。

毕竟他们的一生还长。

如苏轼所言:“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

 

天之变化,有时非常突然,非人可以预测推算。半个时辰前还是晴空万里,半个时常后便是暴雨倾盆。

那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黎明犹不停歇,天色阴沉得几乎与夜半时分没有区别,自然也就看不见日出之景。苏辙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王诜派人加急送来的消息。

以诗获罪者,自大宋建立以来,苏轼是第一人。

苏辙望着眼前滚滚而落的雨,不见日色的天,突觉什么叫做天道无常。

谁说异时退休相从之日一定能如计划中的那么长?

从七月末苏轼在湖州被逮捕,到十二月末出狱,历经秋冬两季,五个月,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苏辙自幼患有肺疾,每一入秋,即会发作,虽然前些年因修习服气法而逐渐痊愈,但家人好友们只担心他在这个季节遇此大变,恐又会引发旧病。何况,今年的秋冬竟比往年更冷。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如此情况下,这般天气里,他不但未病,且精神似与往日无异。

今年的秋冬的的确确比往年冷得多,阴天也格外多。这让苏辙每一次习惯性望向天穹时,不禁想,乌云一旦遮住红日,便无人看得见它的光,那红日可否看得见自己的光?

红日是否也被困在黑暗里?

那么他即使做不到拨云,也总要想办法为这轮被乌云所掩盖的金阳送去一点光。

他当然就须得坚持住。

 

元丰三年,诗案尘埃落定。只是苏辙晓得,笼罩苏轼的那片乌云仍未完全散去。在陈州、黄州与苏轼的短暂相聚,让苏辙察觉到苏轼的低落情绪,他的兄长整个人似是变了许多。

他当然就更不能变。

于是直到这年七月,他终于到了自己的贬所筠州,又是风瑟瑟的秋季,他才倏然感觉到寒冷,以及疲惫。

这同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沉沦下僚十余年也始终不屈的苏辙,遭逢惊天大祸也始终不忙的苏辙,平素行事永远有节有度的苏辙,在筠州竟会因为饮酒过量而导致肺疾复作。

知道这件事后,唯一毫不惊讶的是苏轼。

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

旧人眼看尽,老伴馀几个。

残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

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

真源结梨枣,世味等糠莝。

耕耘当待穫,愿子勤自课。

相将赋远游,仙语不用些。

苏辙的手指抚摸过苏轼寄来的次韵,抚摸过纸张上的文字,竟在那一个个字里感受到温度,仿佛从云层中落下来的阳光的温度。

不管多么坚重之人,本也会有累的时候,也会有无奈痛苦的时候,唯有苏轼懂得苏辙而今的无奈痛苦是源于何故。因此在那段风冷露寒、依然难得见日的秋冬岁月里,苏轼给苏辙寄诗寄书的次数相较从前更加频繁,对于苏辙而言,它们如同少时的拥抱,总能带给他暖意——那本就是心之间的拥抱。

寒往暑来,苏辙复发的肺疾在一天天好转,但苏轼尺牍里的关心仍然不断,只怕他又做出什么不自珍的事情来,是以信中多询问苏辙的情况,很少提及自己。这反而让苏辙有忧虑纠缠在心头,子瞻给了自己这么多的劝慰,可是子瞻而今却是如何了?

那是在某个晴日,苏辙伫立于东轩之前,又一次望向长空朱明,沉默沉思良久,积累在天边的云层不知为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厚,遮挡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他疑惑地往前踏了一步,遽然狂风起,呼啸声大作。

再狂烈的风也吹不折东轩前这百竿绿竹,自也绝对吹不折竹林中的苏辙。

只是他的衣袂却在风中被吹得扬了起来。

那毕竟是太过单薄的衣裳。

有人在这时靠近他,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一怔,侧头,看见的便是正扬着眉对他笑的苏轼。“子瞻是从何处而来?”

苏轼笑着指了指天上。

苏辙抬头。

密布的阴云有一处已然破开,露出苍穹本来的颜色,苏轼就站在这片青冥之下,眼中带着温暖的关切。“我来寻你啊。”苏轼说着又抱住苏辙,便仿佛有如日明亮、也如日和煦的光罩住了他,“子由最近还觉得冷吗?”

苏辙并未立即回答此问,沉吟片刻,亦静了片刻,才倏地恍然一笑。他想他其实早该明白,太阳既是世间至高至明之物,有最璀璨的光辉,也应有最强悍的勇气,那些乌云困得住它一时,困不住它永远。

只要稍给它时间,它自能拨云而出。

而苏轼本就是世上另一个太阳。

苏辙展眉,正要与苏轼说话,风在此刻渐渐停下来,而他面前人的身影也与此同时蓦地一闪。

就那么消失在他眼前。

鸟雀清亮亮地叫着,苏辙在清晨的鸟鸣声中缓缓睁眼,只见窗外朝晖如一层红纱披在杉木与翠竹的身上,明光宛如露珠闪烁。这里确是东轩,他正坐在东轩内的窗前。原来昨日他忙了一整个白天盐酒税的差事,夜间回到家中已然精疲力尽,偏巧看到苏轼新寄来的来信,他读完信,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不觉在书案前睡着,做了一个如此清晰的梦。

说来也奇怪,在苏辙过往的所有梦境里,但凡不见苏轼出现,那梦便朦朦胧胧,醒来后总记不太清;可若一旦是有苏轼存在的梦,便极为清晰,醒来后也觉历历在目。

而这种梦多了,他们也都渐渐习以为常。常听人说同胞兄弟之间本就有特殊的心灵感应,何况他们还并非普通的兄弟可比,他们是最懂彼此心的人。

回想方才那个梦,苏辙忽又欣然地笑了笑。

 

曾经偶尔会有好友同他们开一些小小的玩笑,譬如道他们兄弟二人,苏辙的性子显然更像是一位兄长。苏辙每次闻言不置可否,他明了苏轼对他的抚诲,犹如日光,视之无迹,听之无声,确是旁人不可能察觉的。

人间有两轮日。一轮在天,到底是遥不可及;还有一轮则不论春夏或秋冬,晴时或阴霾,总会在他心有忧虑之际,照耀着他,他自是能够感受得到。

感受得到在他身边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将会终老筠州,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能有与苏轼相见的机会,但想到了这一点,他心中也算生出些许欢喜安慰。

 

元丰七年,苏轼受命移汝州,途中在筠州停留十日。

正是五月仲夏,天穹一碧如洗。苏辙只觉苏轼的到来,更为东轩增添了不少亮色。因而当终到了作别时,苏轼留下三章诗,苏辙的次韵开头便毫不迟疑地写下那一句:“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这时候,他已不再忧惧落在纸上的文字是不是会成为他与苏轼的谶言。

天道莫测,他无法左右。

或许他们之间的东西暌违已是注定。

 

苏辙素怀澄清天下之志,退亦可为颜子安于陋巷。尤其是在筠州的数年,他将他的道修炼得更好,几乎已能做到荣辱不惊,八风不动。

唯独一旦涉及到他与苏轼的聚散离合,他格外容易悲观。

悲观倒也有悲观的好处。他不似苏轼那般总做着归乡对床的美梦,于是当他与苏轼在京城团圆了数年之后,一朝再别,他并不意外,便也不至于痛彻心扉。

分离才是常事。

团圆反倒像是偷来的欢愉。

只是在苏辙看来,不论文学抑或政事,苏轼均远胜于他,该离京的应是他自己,而非苏轼。

 

元祐六年,苏轼在杭州任满归朝,其时苏辙已为尚书右丞。

苏辙明白这次的相聚亦不可能长久,只因他如今位列执政,至亲便不可与他同朝。因此在苏轼回朝之初,他立刻连上三书,乞请避兄外任。

这一次,离京的总该是他自己。

对苏辙此举,苏轼极不赞同,私下里也和他有过交流,偏偏苏辙骨子里颇为固执,没奈何苏轼只好与他争着上书,争着乞外。

那是他们人生中罕见的一次“争”。

但只要一日未离京,一日尚为执政官,苏辙便得继续在政府勤劳公务,不可懈怠。他仍然常常直到深夜才能休息,相较他而言,苏轼简直轻松多了。

连苏轼也偶尔这样说,他还是怀念在杭州能做实事的日子。

 

那日苏辙难得早早下直,踏过东府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只见前方小屋门窗未关,苏轼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看一封书信,也不知信中有何喜事,让他笑容晏晏,双瞳中的灼灼光彩胜过窗外的凌霄花。

苏辙注视了他一会儿,旋即缓步进屋。

“子由,你回来了。”苏轼也总算在这时发现了苏辙的身影,登时起身,从一旁桌上端起一杯已倒好的玉酝递与苏辙,微笑道,“吾弟今日也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吧。”

酒微凉,的确正能消解疲乏。

苏辙道了声谢,握着酒杯问道:“子瞻在看谁的信?”

“是参廖师寄来的。”苏轼笑道,“前些日子我向他询问杭州安乐坊如今的状况,这是他的回信。”

两年前苏轼初到杭州,适逢大旱,并疫病肆虐,他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后又取羡钱两千及私橐黄金五十两,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为安乐,以僧主之——此事,苏辙自然是知晓的。

要知苏轼在杭州所做之事远不止这一件,譬如治湖修堤,亦是他所主持。只不过苏堤既已修好,至少可保千百年不坏,可这安乐坊的经营一旦出了问题,不知哪天便无法再办下去。钱塘乃水陆之会,因疫病而亡故的百姓比别处更多,苏轼离杭之后,心中对此犹有牵挂,方特地向参廖子打听。

“参廖信中还道,最近钱塘百姓都常问我何时复来?”如今得知了他所关心的一切均如常安好,苏轼心情甚为愉悦,又笑道,“子由,说来钱塘风土宜人,待我们致仕以后,买田归老于杭,倒也是个不错选择?”

和苏辙一起回故乡眉山,虽是苏轼是不可忘怀的心愿,但偶尔他也会突然冒出一些新想法,反正不管在何地终老,只要他们能一同对床听夜雨便好。

苏辙莞尔道:“我从前也听说,密州与徐州等地的百姓也常盼子瞻再临彼邦?”

苏轼点点头,继续笑了笑:“那都是好地方,风土人情俱佳。子由去过徐州,却还不曾去过密州,待我们致仕以后,也可前去一游。我陪子由去看看超然台,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露出些许怀念。

他很爱他曾经的治所,爱他曾经治下的百姓。

那些百姓也爱他。

苏轼每到一处为官,皆施惠政于民。他对杭州的贡献自不必说,而在密州灭蝗救婴,徐州抗洪治水,桩桩件件,俱是千秋功德。当地百姓思念他,望他重来,那是再正常不过。

苏辙替他的兄长感到欣慰,端详起苏轼亮晶晶的眼眸,沉吟了会儿,先颔首作答,再将视线移向窗外。金乌尚未降落,悬挂在天,院中各类花草树木在这和煦的光明中舒展着枝叶。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子瞻打算何日赴颍?”

苏辙倏地轻声问了这一句,让苏轼一怔。

苏轼笑问:“子由不跟我争了?”

前些日子,他们的争相乞外终究是苏轼获得胜利,得以除知颍州,但苏辙却当即上了第四封请外任的札子,仍然抱有让苏轼留在京中的念头。苏轼疑惑,怎么现在子由就问起他何日赴颍了?

苏辙摇首:“我争得过你吗?”

苏辙在方才蓦地想起,从前每一次苏轼与他聊起在杭密徐等地任上事的时候,都是如此欢畅怡悦的表情,丝毫不见平素苏轼在说起朝堂党争事时的郁色。苏轼在江湖,确实比在庙堂更如鱼得水。

何况江湖百姓需要他。

天地之广,一望无尽,古人言:“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共雷。”然而太阳之光却能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为田间的稻谷与山间的草木带来生机,或许它天生属于人间万民。

苏辙从前觉得苏轼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太阳。

现而今他发现他错了,太阳有如此光辉,岂能只照耀他一个人?

 

不久后,苏轼踏上了前往颍州的路程,从此他们在梦中相见的时间,可能竟比真实的时间还要多。

可是有时候,苏辙只觉这人生也似一场梦,世事缥缈无定,一切到最后都是一场空,那么就不妨在梦里尽情贪欢。

绍圣、元符年间,当命运又一次让他们流落天涯,苏辙又一次不知此生是否还能与苏轼相见,除了书信交流,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可以多做几个能看见苏轼的梦。

上苍对他还算优待,打碎了他那么多梦想之后,这时候倒让他如愿以偿。

尤其是绍圣四年的立冬后,雷儋二州同时大风雨,海道断绝,邮传不通,白日他正思索如何梦中与苏轼相会,夜间他果然见到了他所怀之人,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谁料笑言未半,苏轼却又舍他而去。

这一次醒来后,苏辙顿觉心里空落落的,与以往不同,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那感觉一直藏在他心里三年有余,直到他做了最后一个有苏轼出现的梦。

在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

 

苏轼去世之后,苏辙知道自己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完成他兄长的遗愿,为他的兄长撰写墓志。

苏辙以往写过太多篇文章,下笔皆如行云流水。唯独此次不同,他不是在著文,他用尽了心血重走了一遍苏轼的一生,再最后送苏轼一程。因此在这段日子里,他也无暇去想其它,待到他终于将这篇墓志铭完成,他才突然发现,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苏轼了。

如果曾经的一次次清晰梦境,的确是他与苏轼之间特殊的心灵感应,那么当苏轼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无法再与对方交流,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苏辙在某日蓦地回想起幼时在家乡的一次中秋团圆宴上,苏轼对家人们说,他见过他在月色中出生的景象。

当时无人相信苏轼之言。

后来连苏轼也道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是梦,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初会?

那么那日他在飘零的紫藤花中见到的那一场日落,是梦,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道别?

他与他的太阳之间,最后的道别。

人间有两轮太阳。从那时起,一轮已经永远陨落,今后他只能仰望另一轮聊做寄托。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颍川隐居的这些年,元祐******愈演愈烈,苏家子孙有大半便都在苏辙身边,一边读书,一边务农。家人们其乐融融的情景,如苏辙当初在诗中的想象:

“家有二顷田,岁办十口粮。教敕诸子弟,编排旧文章。”

他似乎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田居生活,只有苏家的孩子们懂得这个已经多年不曾出门的老人内心深深的孤寂。

唯有明月才能在漫漫长夜里忍受的孤寂。

所以他们常常陪着苏辙聊天,常常想逗苏辙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苏辙正在庭院看日光下的松竹,苏过来到叔父身边,跟叔父讲他今日在颍川西湖边上散步时的见闻——他虽从未说过,但心底其实一直隐隐希望,叔父能有一天出去走走。

苏辙明白他心思,只微笑着与他闲聊,不知不觉光景西驰,天色渐渐由明转暗。

要入夜了,苏过劝叔父回屋避风。苏辙不置可否,抬头去看已经苍茫的长空,适才还光芒万丈的红日在这时消失不见,而素月正徐徐升起。他突然忍不住,开口问出一个他会偶尔思索的问题:

“六郎,依你所见,太阳每每在夜间隐匿,都是去做什么了?”

苏过听罢一愣,眼中透出惊讶,久久不言。

苏辙道:“你想到了什么?”

苏过低声道:“父亲曾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苏辙淡淡笑了笑,似是饶有兴致,“六郎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太阳整日都在为世人照亮,或许夜里的时候,它去休息了吧。”苏过道,“父亲之后又问我,它去了何处休息,这我却答不上来了。”

苏辙闻言沉默了一阵,再一次将头抬起望向天边。

天穹混沌,唯有一轮镜鉴,清澈光明。

苏辙仿佛在镜中看到太阳的影子。

然后,他一笑。

与他刚刚那个宛如寂寥秋霜似的笑不同,他这会儿笑得真心而惬意。苏过在陡然间发现,叔父这时的笑容里似有一种了然顿悟,竟与父亲当年的笑容是那么相像。

“我知道了。”

他也轻声说了这四个字。

日月的光辉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世人谁知它们也会有疲倦的时候,也会有需要休息的时候?而那时,它们自然是睡在彼此的心里。

日与月,自始至终未曾分离。

苏辙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此间自有千钧重。

 

那之后不久,苏辙踏出了遗老斋的门,常常去不远处的西湖游览,赏日赏月赏花赏鸟,赏城中各处风景。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真正逍遥自在的乡野老翁。

政和二年,十月二日,苏辙收拾家中旧物,竟在一个箱笥里翻出几个旧旧的山亭儿。七十三岁的老翁体力不如从前,记忆力仍未衰退,他愣了有一会儿,很快忆起这是幼时某年兄长送自己的中秋礼物。

其中还有一个是颍川的“钧台”。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它一阵,转首对身旁子侄道:“明日去钧台看看日出吧。”

翌日,苏辙比往常醒来得更早一些,天尚是灰色的。他在朦胧的雾气中缓步行至城南的古钧台。毕竟是老了,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已觉得有些累,家人放下外出时携带的交椅,让他得以休息。

晨间有风似飞鸿的羽毛轻抚他的脸颊,他坐在椅上,宽袍大袖里是一尊依然挺拔如松竹的身躯,千万道斑斓的霞光渐渐出现,染上他银白的须发,苍老的面容,也染上了远处他所耕耘过的稻田。

那是苏辙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场日出。

彤色的山川在他眼中。

万物都在他眼中。

他听见远处隐隐有人唱着一首水调,踏着云霞而来,一双笑眼湛然明亮。

苏辙也笑了,似轻云拂月、微风送花的淡淡笑意。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日与月只属于彼此的这一天。

 

END

Notes:

1.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
先生生于是年十二月十九日乙卯时。按先生《送沈逵》诗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又有《赠长芦长老》诗云:“与公同丙子,三万六千日。”又按《玉局文》云:“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置酒赤壁矶上。”又按《志林》云:“退之以磨蝎为身宫,而仆以磨蝎为命。”若以磨蝎为命推之,则为卯时生。

2.何抡《眉阳三苏先生年谱》:
颍滨先生生于是年二月二十日亥时。

3.苏轼《超然台记》:
方是时,余******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4.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5.毕沅《续资治通鉴》:
秋,七月,辛亥,诏户部修《会计录》。

苏辙《元祐会计录叙》:
今二圣之治,安而静,仁而恕,德积于世,秦、隋之忧,臣无所措心矣。然而空匮之极,法度不立,虽无汉、晋强臣敌国之患,而数年之后,国用旷竭,臣恐未可安枕而卧也。故臣愿得终言之,凡计会之实,取元丰之八年,而其为别有五:一曰收支,二曰民赋,三曰课入,四曰储运,五曰经费。五者既具,然后著之以见在,列之以通表,而天下之大计,可以画地而谈也。若夫内藏右曹之积,与天下封桩之实,非昔三司所领,则不入会计,将著之他书,以备观览焉。臣谨叙。

6.苏辙《次韵子瞻留别三首》其一:
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山川满目竟何有,波浪翻天同一湿。
诸门迭出惊异状,间道怀归终旧壁。
此行千里隔江河,何人更问维摩疾。

7.何薳《春渚纪闻》:
六月自仪真避疾渡江,再见于奔牛埭,先生独卧榻上,徐起谓某曰:“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

8.赵翼《汤朴斋邀饮藤花下》:
顾塘桥馆藤花开,相传坡公昔亲栽。
洪亮吉《古藤歌》序:
藤相传为宋苏文忠公寓孙氏宅时手植。

9.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10.苏轼《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其一: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其二:
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
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

11.苏轼《次韵子由病酒肺疾发》:
忆子少年时,肺病疲坐卧。喊呀或终日,势若风雨过。
虚阳作浮涨,客冷仍下堕。妻孥恐怅望,脍炙不登坐。
终年禁晚食,半夜发清饿。胃强鬲苦满,肺敛腹辄破。
三彭恣啖啮,二竖肯捕播。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
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
隔墙闻三咽,隐隐如转磨。自兹失故疾,阳唱阴辄和。
神仙多历试,中路或坎坷。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
旧人眼看尽,老伴馀几个。残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
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真源结梨枣,世味等糠莝。
耕耘当待穫,愿子勤自课。相将赋《远游》,仙语不用些。

12.苏辙《颍滨遗老传》:
六年春,诏除尚书右丞,辙上言:“臣幼与兄轼同受业先臣,薄祐早孤。凡臣之宦学,皆兄所成就。今臣蒙恩与闻国政,而兄适亦召还,本除吏部尚书,复以臣故,改翰林承旨。臣之私意,尤不遑安,况兄轼文学政事,皆出臣上。臣不敢远慕古人举不避亲,只乞寝臣新命,得与兄同备从官,竭力图报,亦未必无补也。”不听。

13.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
周煇《清波别志》:
苏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帑金五十两助官缗,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乐,以僧主之。三年医愈千人,与紫衣。

14.汉乐府《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15.苏轼《和陶停云四首》引:
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乃和渊明《停云》诗以寄。
其一:
停云在空,黯其将雨。嗟我怀人,道修且阻。
眷此区区,俯仰再抚。良辰过鸟,逝不我伫。
苏辙《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引:
扼十月,海道风雨,儋、雷邮传不通。子瞻兄《和陶渊明停云》四章,以致相思之意。辙亦次韵以报。
其一:
云跨南溟,南北一雨。瞻望匪遥,槛阱斯阻。
梦往从之,引手相抚。笑言未半,舍我不伫。

16.苏辙《次韵子瞻感旧》:
还朝正三伏,一再趋未央。久从江海游,苦此剑佩长。
梦中惊和璞,起坐怜老房。为我忝丞辖,置身愿并凉。
此心一自许,何暇忧陟冈。早岁发归念,老来未尝忘。
渊明不久仕,黔娄足为康。家有二顷田,岁办十口粮。
教敕诸子弟,编排旧文章。辛勤养松竹,迟莫多风霜。
常恐先著鞭,独引社酒尝。火急报君恩,会合心则降。

17.苏辙《渔家傲·和门人祝寿》:
七十馀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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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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