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的每个下雪天,张极撑起伞,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就是张泽禹俊秀漂亮的侧脸,他抬眸看雪,带着点笑意,伸手去接雪花。
他想象着月光洒在张泽禹的半边侧脸上,隐隐发着微光,像是看不到的月球背表一样吸引迷人。
2.
“呦,小伙子,这是去哪里旅游啊?”
常州的机场总不缺乏旅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刚刚张泽禹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她很胖很胖,脖子上系了个老式的花巾,身后背着一个大竹篓,里是个约莫一两岁的小孩子,手边还领着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姑娘,扎两个麻花辫,明明已经仲夏,可他们好像还穿着开春的衣服,女人佝偻着后背,一边走一边用浓烈的口音说,“走喽,我们去接爸爸喽!”
那个女人和周围能在星巴克,麦当劳里消费的人丝毫搭不上关系,格格不入,她一定是经过长途跋涉,从泥泞的乡间路走到了高楼满驻的柏油马路,一看就生活的很艰难。
有那么一瞬间,张泽禹的恶念浮上心头,想,他们在这繁华尽显相聚又离别的机场里应该是永远也接不到他们的爸爸了。
“呦,小伙子,这是去哪里旅游啊?”
他候机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一位老爷爷问他。
老爷爷头发花白,一丝不苟的梳着背头,身着西服,脚上一双皮鞋锃亮,手上拄着一个凤头拐杖,凤眼像是一种玛瑙,张泽禹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泽禹打量一番身边的老人,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尽显,可他依然一副风霜傲骨的模样,不免惹人遐想,他年轻时究竟是如何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
半晌,张泽禹才把堵在嗓眼的已经蹩脚的东北话说出来,“回东北。”
没错,是回。
老爷爷看他,眼神温柔慈祥,好似一湖温柔的水,似乎从这短短三个字就足以看出这是一场横跨长江黄河的冒险,他像是想起了他亘古冗长的过去事。
“回东北好,回东北好啊!”
他的声音沧桑又饱满,似在时间长河里捞起一把金子。
张泽禹晃了晃手里的咖啡,一口饮尽,苦涩逼得他舌根都痛,*********的******直直撞碎他的心,连呼吸之间都带了点黄连的味道,胡乱的点个头,“嗯,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即将起飞的提示音传入张泽禹的耳廓,干净利落的女声从音响里传来,他听见时已经没了人情味儿。
张泽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失重,强烈的推背感来袭,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上升,而是在无限下坠。
下坠到一个叫张极的无底深渊。
3.
初识张极那会儿,张泽禹连半句江苏话都不会说。
他是与家里闹了很大的别扭,带着那几年赛车赚来的钱,一身孤胆,在某个旅行APP上随机抽了一张机票,就像鹰击长空,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半壁阳光,从东北孑然一身到了江苏常州。
命运的齿轮转动,注定安排他与张极邂逅。
他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没有,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太阳烤人,花了三四十在机场旁边的奶茶店里点了杯冰饮。
他几口喝完还是觉得不能解暑,奈何他的经济条件并不允许他再随便造次,扒开冰饮的盖子,仰头吃掉里面的冰块,他用力嚼,牙齿和冰块打在一起发出干脆的声响,嚼碎的是他的倔强和远处撞不烂的南墙。
末了低头看看脚上好几万的鞋,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钢镚儿去坐公交车,上车一看才发现没有空座位,他被人挤着往车厢里面走,陌生人身上的体温擦得他恼火,车厢里的味道属实不好闻,浓烟与火像一阵阵热浪往他身上拂。
张泽禹堪堪站稳,身体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透过车窗他看见外面层层的高楼,只是速度太快,连一个完整的残影都没留下,几个小时前他也在那钢筋筑的笼子里。
有人往张泽禹身上贴,他是个东北人,虽然车厢里很乱,但他不拘小节,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过了半晌他发现不太对,身后的人怎么在摸他的腰,甚至手掌还在往下……
张泽禹转身,一个比他高一点的男人留着一头长发,此刻手掌正放在他的胯骨上,男人在冲他挑眉,似乎就差把“一起去酒店”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张泽禹想都没想,一脚踹在男人胸口上,“*********有病啊!”
男人往后一倒,一边“哎呦”的哀嚎着,一边顺势带倒了一片人,一套操作熟练得很,是个惯犯了。
被男人带倒的人骂骂咧咧,说着张泽禹听不太懂的江苏话,替男人抱不平的,说自己太倒霉的,什么都有,但多数都是咒骂张泽禹的。
男人还在装作一副受伤的模样,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不起来。
“他是个变态!”张泽禹无力的反驳。
司机见状把车停到了一边,又听他口音是个外省的,直接叫他下了车。
张泽禹自认倒霉,独在异乡为异客,低声骂了句“操”就头也不回的下了车。
他自顾自漫无目的的走,越想这事越觉得艹蛋,他居然被电车咸猪手骚扰了,全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与他一同下了车,并且一路跟着他。
张极看前面的人边走手边插着兜,脚还不规矩踢踢路边的石头,越看越像一九年的封神电影哪吒,没忍住笑出了声,“张泽禹?”
前面的人没反应,还低着头走。
“张泽禹!”张极字正腔圆,又叫了一声。
前面的人脚步一滞,这才停下。
张泽禹觉得自己幻听了,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人生地不熟的常州,难道还有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张泽禹。”第三次叫他,张极往前迈了一步,正好站在张泽禹身后。
张泽禹一转头,鼻子直直磕到了张极的嘴巴,他鼻子闷酸的疼,低头去捂,可别流鼻血了,他想。
张极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张泽禹撞的嘴唇磕到牙齿,嘴唇磕破了,渗出点儿腥甜的血丝,“你干嘛突然转头啊?”
张泽禹眉毛都要拧到一起了,还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儿,“你怎么不说你突然站我身后啊!”
他抬头,面前的人正龇着白牙在舔自己的嘴角,有点幽怨的眼睛黑白分明,玻璃珠似的瞳仁,如果张极表情亲和点估计张泽禹会用明眸皓齿来夸他,但是现在只能用面目狰狞来形容。
“你谁呀?咱俩见过?不能啊,我印象里没你这号人啊?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吧?光天化日你可给我惜命啊!”
张泽禹一顿嘴炮输出,还倒退了半步,给张极问懵了不说,还想起一句歌词,你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其实张泽禹还有一个猜想,这人高马大的,不会是他爸妈派来抓他回去的保镖吧?
不过听他口音又不像是东北的,排除这种抓马剧情,啊不是,排除这种抓宝剧情。
张极不与张泽禹废话,摸摸裤兜,掏出一张用过的机票和一个身份证,然后当着张泽禹的面念起来,“张泽禹,出生年月日……”
“停停停!”张泽禹眼疾手快拿回自己的身份证并且顺便用机票堵住了张极的嘴,“我谢谢您嘞,谢谢您嘞行吗!”
张极吐出已经被揉烂的机票,踹进了张泽禹的裤兜里,动了动牙床,“你刚刚踹人的时候挺帅的呀,都不知道自己东西掉了?”
张泽禹摇摇头又摆摆手,“人在气头上哪还管的了那么多!”
“怎么就让你生气了?”张极摸出烟,草莓爆珠的,给张泽禹递过去。
张泽禹愣了一下,接过手就顺着路牙子坐了下去,“那人,妈的,多少有点病。”
说这话的时候张泽禹的表情像吃了二斤黑蒜,得把肠子吐出来才能好。
张极也顺势坐在他身边,只是腿太长,曲着有些难受,他给自己点烟,又给张泽禹点,“有病?”
后来张泽禹记不清张极的声音了,但每每想到这一段都觉得张极多少是第一眼见他就目的不纯,总引导着他说更多更深的东西。
因为在心理学上说,重复一个人的后半句话,他就会说出更多的东西。
“他,”张泽禹摆手拒了张极的火苗,“他摸我的腰。”
张极一愣,本来还想说你不用火机要不咱俩对烟,但听完张泽禹的话只剩下无情嘲笑了,“哈哈哈哈哈,怎么摸?这样吗?”说着张极就把手顺上张泽禹的腰,然后狠狠拍了一把。
“我靠,你谋杀啊!”张泽禹看这人露出一口白牙憨着笑,怎么看怎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人嫌狗憎的。
“听你口音不是这边的人吧,刚下飞机?行李都没有,找亲戚的吗?”
张泽禹去揉腰,面露愁容,“哎呀,离家出走,叛逆着呢!”
张泽禹去看张极的表情,很平静,就像他刚才说的话是今天菜市场香菜免费送一样平静,于是张泽禹放下了戒备心,“你知道有什么便宜又干净的旅店吗?长住的那种。”
张极伸手拿回了张泽禹手里的烟,“不会抽就不接,你是自由的,”但直到后来张极才明白,张泽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自由的,所以他接烟,却不点,“我就是开旅店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跟我走?”
张极递了张名片给张泽禹。
张泽禹接过一看,黑底的烫金牡丹花纹,张极。
他叫张极。
“这大牡丹,”张泽禹用拇指使劲蹭了蹭,“你整的挺东北啊!”
张极笑了笑,“富贵。”
4.
张极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拍拍张泽禹的肩膀,“不坐公交了,带你奢侈一把。”
张泽禹挑眉,这也算奢侈。
随后又想起自己的支付宝余额,确实奢侈。
张泽禹和张极一起坐在后面,大腿贴着大腿,就算车里开了空调,对方身上的体温也足够粘稠了,但没人挪开。
出租车拐了几个弯,红绿灯前停了几次,最后才依依不舍停在一家旅馆面前。
张泽禹伸伸腰,刚坐完飞机又坐车,他这会后背都跟着尾椎骨一起疼,他下车,抬头看牌匾,古色古香的,很符合他心中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模样,牌匾上几个墨字,勾了金边,“八万里”,他念,挺文艺,旁边还有烫金牡丹的花纹,富贵,张极说的。
“支付宝到账六十六元”
冰冷的机械报账声在张泽禹耳边响起,这数还挺吉利,他想。
“苏新皓,登记了!”
一个白色T恤的少年身影在张泽禹面前一闪而过,下一秒就稳稳站在前台,眼神带着自然的微笑,桃花眼迷人,他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机械键盘的声音真好听。
“请问您要住几天?”
“把三零二的房间备给他。”张极替张泽禹回答。
“三零二?三楼?”另一个声音响起,很不友好。
张泽禹顺着声音找过去,这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他眉眼间太凌厉,下颌线紧致的能当刀使,张泽禹向张极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顺顺别闹。”
“真有意思,上个月苏新皓捡回来只猫,今天你又捡回来只狗,三楼不是只有我们才能住的吗?什么时候成动物收容所了?”
被称为顺顺的人说话带刺,熟练的转动轮椅,按了上楼的电梯,不知去了几楼。
“他怎么……”张泽禹问。
张极摇了一下头,“我弟弟,不懂事。”
其实张泽禹是想问他为什么坐在轮椅上,但很显然张极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张泽禹寄人篱下,话到了嘴边舌头转了好几圈,最后问出一句,“我看着像狗吗?”
张极上下打量他一番,视线与张泽禹下垂的眼角擦过,最后眼神定在张泽禹的鞋上,“狗******那么贵的鞋。”
张泽禹怎么品都觉得这话不太对味儿,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至少他见到的狗的确******那么贵的鞋。
苏新皓朝张泽禹招手,晃了晃手里亮晶晶的钥匙串,“走啦,带你去看房间!”
这人说话声音太轻巧,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着很是舒服,但张泽禹听不出他是哪里人,心里约莫着也给苏新皓按了个江苏常州的地名。
张极伸手拍了一把张泽禹的后背,“快去吧,等会下来别忘了交房费。”
张泽禹咂咂嘴,“******体力活抵债行吗?”
“你?”张极很不屑,“少爷命,我可不敢用。”
张极的手机适时响起微信提示音,是顺顺发来的,隔着屏幕都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觉到他的怨气,“怎么,你嘴角上的血丝是被狗啃了吗?”
张极给他回,“你乖,过两天的你的乐高就到货了,到时候陪你拼。”
张泽禹不跟张极贫嘴,三两步跟上苏新皓,“咱怎么不坐电梯啊?”
“那是专门给顺顺用的,他有洁癖,连张极都不让用,上次有个小孩不小心跑了进去,他硬是逼着张极把整个电梯重修了一遍,后来又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消毒液这事才算完,要不是张极好求歹求,顺顺得让张极直接把电梯拆了重装一个了。”
“啊?不敢惹不敢惹。”张泽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敢情他十九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少爷脾气比他大的,他甘拜下风,“那他大名就叫顺顺吗?张顺顺?”
苏新皓笑他,“希望他顺顺利利才叫他顺顺的,他大名叫张峻豪。哎,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张泽禹,你可以叫我大禹,也可以叫我宝哥!我就叫你苏哥,怎么样?”
张泽禹太能自来熟,像个新买的弹力球,轻轻一扔就能混的滋润有味,风生水起,这连二十分钟都没认识上的人,已经开始叫哥了。
“行,宝哥。”苏新皓跟哄小孩似的。
三言两语之间就到了张泽禹的房间,苏新皓转动钥匙,“三零一是张极,三零三是我,别去三零五,三零五是顺顺的房间,张极可不想再搞装修了。”
张泽禹进门,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单人浴卫都有,“那三零四呢?”
苏新皓一顿,苹果肌就鼓了起来,“朱志鑫住在三零四。”
“朱志鑫?”张泽禹看苏新皓一副灌了蜜的样子,决定大胆搏一把,“你捡的小猫儿?”
“算是吧,他还是个小屁孩,没高考呢。”
张泽禹觉得自己有个大心脏,他这半天的经历可堪比上世纪末的古惑仔小说,他现在能安安稳稳坐在床上肯定是他上辈子积德了,他决定哪天得空了要去拜拜菩萨。
“苏哥,我要是在这儿长住,交多少钱合适啊?”
“你看着交,张极能让你住三楼,肯定没想在钱上为难你,让顺顺看着过得去就行。”
张泽禹听这话眨巴眨巴眼,觉得顺顺小心眼儿。
苏新皓阅人多了,看张泽禹的小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顺顺不是小心眼,他生病了,”苏新皓停了停,思考怎么解释,临了他摇摇头,双肩像压得千斤重,“其实也不是生病,他火气大,太容易伤肝,我们都让着他,希望他能顺顺利利。”
张泽禹点点头,希望他能顺顺利利,这句话已经出现第二次了,可是他还是好奇张峻豪为什么坐轮椅,但现在绝对不是一个问问题的好时机。
张泽禹一拍大腿,“走,交钱去!”
张泽禹让苏新皓把收款声音调到最大,希望张顺顺能听见,他也不是白吃白住的。
张泽禹转了六万块钱过去。
张峻豪听没听见他是不知道,但张极肯定听见了,张极查账的手一停,“你是把小半辈子都投进来了吗?”
张极的话的确是有点夸张,但张泽禹依然疑惑,“六万块钱,很多吗?”
虽然张泽禹觉得自己现在穷,但六万块钱他也是真没觉得多,毕竟还没赶上自己那双鞋的价钱。
张极笑他傻。
也是,人傻傻一块儿去了。
5.
满打满算,张泽禹都在八万里住了一个星期了,摸透了张顺顺生人勿近的脾性,一开始张泽禹还主动和张顺顺说几句话,可是张顺顺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也不看张泽禹一眼,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冷的,惹得张泽禹也没了好脾气,干脆来者相见不相识,也省的张极为他俩排解。
只有苏新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掰扯着日子,今天朱志鑫该放假了。
张泽禹看苏新皓又是买鱼又是买虾的,“苏哥,平时看你的日子都是按秒走的,朱志鑫回来就这么开心?这得花不少钱吧?”
张极接过苏新皓手里的菜,“呦,小少爷还知道这得花不少钱呢?”
“你不酸我是能掉块肉吗?我现在就是个落魄的平民,衣服都捡你们穿过的,哪个少爷穿二手货啊?”
张泽禹跟着进了厨房,偶尔也帮苏新皓打打下手,他拿着一把西芹冲洗了几下,转身就往张极身上甩水,报复性的。
张极一边躲一边伸手去抓那人不老实的手,还没正式开始做饭,俩人就已经在厨房里闹成一团。
苏新皓脸一黑,推着两人送出了厨房,“不能帮忙别捣乱!”,然后关上了门。
没两秒又把门打开,一把夺过还在张泽禹手里被无辜迫害的西芹,又把门关上。
张泽禹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看张极,两人大眼瞅小眼,突然都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真奇怪。
张极看张泽禹穿他的T恤,太大,走走路锁骨就露出半截,想着什么时候带他去买衣服,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还有春天的。
可是转念一想,他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无家可归,也许明天他就心血来潮,一班飞机飞回东北,像他来时那样轻松,什么行李也不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也乐得快活。
“哥,我回来了!”
见到朱志鑫那一刻张泽禹终于明白为什么张顺顺要叫他小猫儿,他下三白的眼睛像极了打探世界又充满好奇的猫眼,他很漂亮。
真的漂亮。
“张泽禹,新晋股东,可以叫我宝哥,毕竟这一屋子都是你哥,东北人,能唠嗑,久闻大名了朱志鑫同学。”
朱志鑫书包还没放下就看到远处一个人伸着手来和他握,人走到面前话也说完了,就是这手才刚被人握过去。
苏新皓刚摆完桌,腰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拿下来,就忙过去帮朱志鑫解围,“你别吓着他。”然后熟练的把朱志鑫的书包拿下来挂在衣架上,把人领到餐桌前。
这一套操作简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给张泽禹看迷糊了,他向张极投过去一个求知若渴的眼神,他苏哥在他心里的高大形象不能这么……
他在来自重庆的客人那里新学了一个词,叫“耙耳朵”,怕老婆的意思,觉得这个词和苏新皓又搭又不搭。
张极只给张泽禹耸耸肩,上楼去叫顺顺吃饭。
好不容易见到了个新人,张泽禹被张顺顺憋坏了的东北唠嗑基因此刻是尽数显现,听他小嘴巴一刻也不停的说着东北的好玩的,说着近来的旅客,说得他渴了喝了好几口草莓汁,挂在嘴巴上晶莹剔透的。
此后张极每每想起这个画面,都觉得无比温馨,像夏日的冰镇雪碧里细小气泡撞击在玻璃杯上的声响,绵密又悠长。
张极兀的就说出,“去买衣服吧,朱志鑫和张泽禹,我带你俩去买衣服吧。”
“哥,我穿校服,用不着,别浪费钱。”朱志鑫说。
张极给朱志鑫填满饮料,“长身体了,以前的衣服小了,买新的。”
“哎呀,有这大便宜你不占我占,去买,买最好看的!”张泽禹拿着杯子和朱志鑫碰杯。
苏新皓自是看透了一切,一边剥虾一边说,“哎呀,有些人呐,就拐着弯儿吧!”
张顺顺突然撂下筷子,“我吃饱了。”转着轮椅又上楼了。
张泽禹给他的背影一个大大的白眼,“难伺候。”
张极拿筷子点了一下张泽禹的头,“没大没小,吃你的饭。”
朱志鑫没在八万里待上两天就回学校了,他快要高三,要忙的事情一堆,苏新皓去送他,告诉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叮嘱他睡前喝点牛奶,一定要休息好。
张泽禹在一边酸酸的,“苏哥,又不是你去高考。”
6.
张泽禹离家出走有两个月了,他爸妈硬是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没问他过的好不好,是不是吃饱穿暖,他现在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充点话费送的。
不过他爸妈不管他想是他这性格和咋呼劲儿在外头是吃不了亏的,张泽禹自己也乐得清闲。
夜里月光太凉,总让他想起不愉快的回忆,像前几年网上流行的,到点了,该网易云了。
张泽禹那时候拿着职业赛车手的证书兴冲冲给他爸妈看,他期待夸赞与认同的眼神里只剩下一只手的残影,他爸牟足了劲给了他一耳光,鼻血唰的一下就染红了雪白的地板。
他爸妈恨铁不成钢,明明张泽禹有一个聪明脑袋,可就是想着花里胡哨的事情,他们一个独苗,还想着让他继承家业,他却只想当个车夫,连高考都没参加,他爸要送他出国留学,张泽禹一气之下离开了家。
凌晨两点,张泽禹还没睡着,他来常州第一次失眠。
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想着朱志鑫还在学校,要么是苏新皓要么就是张极,他心血来潮,想找人唠嗑,一开门,那人站着的身影消瘦高挑,又熟悉又陌生,正在慢慢的往楼下走,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散掉。
张泽禹搜刮着记忆,这背影怎么也对不上任何一张脸,但就是熟悉,是小偷吗?但他总不能和小偷熟悉啊!
他默默跟上去,看见那人熟练的穿过前厅,去拿矿泉水。
张泽禹大为震惊,这屋子里唯一一个只喝矿泉水的洁癖症患者只有一个,那就是张顺顺。
那人转头,张泽禹借着月光看他紧致的下颌线,真的是张顺顺!
“你……你你你能走路!”
张顺顺瞥他一眼,见怪不怪,甚至还有点笑他刘姥姥进大观园,真掉价,“我又没说过我是瘸子。”
张泽禹心脏扑通扑通的跳,鼻子怪酸的,呼吸一快一慢,是感动也不知道怎么了,上去一把抱住张顺顺,“太好了,你能走路!你能走路!”
张泽禹发誓,这一刻绝对是他来常州之后最开心的一刻,甚至比他开赛车还要开心,尽管他和张顺顺并不怎么对头。
“***************离我远点!”张顺顺手忙脚乱的把他身上像个八爪鱼似的张泽禹扒拉下来,他有洁癖。
张泽禹还没能平复心情,像平静湖水里投进去一粒小石子,层层涟漪荡漾不止。
“可是,你为什么要坐轮椅啊?张极苏新皓和朱志鑫是不是也知道,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怎么了?以为我天妒英才?以为我命途多舛?你又没问他仨为什么要告诉你?”
张顺顺几个反问句给张泽禹整不会了,仔细想想也确实有道理。
“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敢问啊,你跟个东北二蹄角似的,不用点都能着,怕触你霉头,苏新皓说你生病了,又说你没生病,我还哪敢想啊?”
“我本来就没生病。”
“那你坐轮椅?”
张峻豪低眸,想了想,眼神在夜里看不出暗涌,“我就愿意坐,你管的着吗你!”
张泽禹闭嘴不说话了,毕竟张顺顺能走路这个事情已经让他很开心了,没必要再给张顺顺添堵。
张泽禹试探的问,“我……我送你回去?”
张顺顺看******一样看张泽禹,“你抱我吗?有病。”
临了临了,张顺顺都走过一节楼梯了,却又转头和张泽禹说,“给你个忠告,别谈恋爱。”
如果你不想瘸的话。
但后半句话,张顺顺没说出来。
当然,张泽禹也没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张极下楼就看见张泽禹拿着板凳当方向盘,腰板挺得溜直,手腕转的一包带劲,“你这是小脑康复训练?哪家医院这么人性化,道具随手就能抓到。”
张泽禹给他飞去一个眼刀,“这叫赛车,你个乡巴佬!”
“没见过无实物表演。”张顺顺从电梯里出来,还是坐着轮椅。
张泽禹不免感叹,张顺顺也真能坐的住,这要是换了张泽禹,轮椅得被他扭坏好几个,但他也心照不宣的,不与张极苏新皓说这件事,毕竟他俩知道。
“以后要是有机会带你去东北,我们赛车基地,我教你开怎么样?”张泽禹对张顺顺说。
这倒是震惊了张极和苏新皓,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他俩关系确实好了不少。
仿佛一个晚上,一个奇迹。
苏新皓和张极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他们老了,小年轻的友谊他们不懂。
张泽禹还在扭着板凳,边扭边配音,像前些年的电影,飞驰人生里的张弛。
“朱志鑫是不是快期末考试了,江苏试卷难,要是没考好你记得开导开导他。”张极和苏新皓说。
苏新皓点点头,手指灵活的在机械键盘上飞舞,头也不抬的盯着电脑屏幕做记录,“我相信他可以。”
张极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话说多余了,转头去看张泽禹的无实物表演,他好像看到了张泽禹戴着头盔在赛道上挥斥方遒浪遏飞舟的样子,一身豪胆,无惧无畏,再高清的快速摄像机也抓不住他的残影,是天上的雄鹰,展翅就能遮住太阳,他到之处无不是阴凉。
太自由。
也太疯狂。
是他曾经也有过一段,但被碾碎而且已经过了的时光。
朱志鑫的确考得挺好,江苏试卷魔鬼命题,期末考试朱志鑫考了班级第三,他自己没怎么满意,但苏新皓乐开了花。
苏新皓本想着去下馆子庆祝一下,但是又想到张峻豪,最终还是决定买点好吃的自己做,在家庆祝。
张泽禹去拿啤酒要给朱志鑫倒,苏新皓握住了瓶口,“他未成年,不能喝酒。”
张泽禹啧啧啧几下,“恋爱都能谈酒不能喝了?苏哥,多少是有点驰名双标了。”说罢就给朱志鑫倒酒。
朱志鑫脸一红,眼睛瞪的大大的,心想张泽禹怎么知道。
“我这心里明镜似的,你俩那点地下情我还能看不出来?”张泽禹贱兮兮的说,“哎,亲过了没?”
张顺顺朝张泽禹碗里扔了个排骨,“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八卦一下怎么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家开明着呢!”张泽禹夹起排骨就啃。
张极看着,是挺像小狗儿的。
他们酒足饭饱后玩走七,张极和朱志鑫总输,苏新皓就替朱志鑫喝酒,张极也喝了不老少,张泽禹是个东北人,喝酒这事太在行,喝到兴头上拿起一个已经空了的盘子当方向盘使,沾了一手油,又开始无实物表演了。
饭局最后也就剩下他和张顺顺还算清醒。
张泽禹左边肩膀挂着朱志鑫,右边肩膀挂着苏新皓,他把手上的油往两人身上一抹,留了两个大手印子在他们身上,艰难的依偎着往楼上走,他嫌分开送人麻烦,干脆把两人都扔在了三零三,关门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干了件特伟大的事,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自己迷迷糊糊,不知道开了哪间房门,倒头就睡。
张峻豪和张极还在餐桌上。
借着酒气三分,张峻豪问张极“哥,我是不是你的累赘啊。”
明明是个疑问句,硬是被张峻豪说出了肯定的语气。
张极听这话酒醒了大半,“你说什么呢?”
“那你们为什么捡了两个小的回来啊?一个比一个生龙活虎的,是等着代替我吗?”
“哥,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你就不用那么累了。”
张极嗓子发紧,“顺顺,你是我的命,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不能再丢下我了。”
张极捂脸,湿润的液体从他指缝流过,尘封记忆的那层薄冰应声而碎,内里暗涌的万千思绪被剖析开来,过往的一幕一幕电影般按着关键帧走,“顺顺,你从来都不是累赘,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寄托。”
“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张峻豪脸上全是悲伤,有一万斤那样重,眼底浮浮沉沉,延绵曲折,“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了。”
他害怕他的存在是张极人生的阻碍,害怕成为拖油瓶,他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骨气,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怜悯对象。
但是他也害怕再次被人丢下。
他不是不喜欢朱志鑫和张泽禹,他是不喜欢自己。
但是现在,或许他正在与自己和解。
张泽禹是在张极床上醒来的,睁眼的时候他的手还摸在张极胸上,“哇,这个胸肌!”
他不怀好意,捏了好几下。
“再捏起反应了。”张极被张泽禹闹醒了,想着东北人怎么酒醒得那么快,他现在脑子还有炸裂的感觉,眼皮都睁不开,可是张泽禹却是鸡犬升天,除了发型乱点看不出来昨天喝酒的样子。
张泽禹一巴掌拍在张极胸上,骂他一句“不要脸”就走了。
可张极依然看到张泽禹熟透的耳垂。
有些东西,该发芽破土了。
7.
属于朱志鑫迈入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
后来朱志鑫再回想起来这个暑假时,总有一种“佳期如梦”的感觉,他隔着一条宽宽的岁月长河,在迷雾里望对岸的灿烂阳光,听对岸的欢声笑语,有张泽禹心血来潮种下的常青藤,有张峻豪拼完整的乐高,有张极手里释放的孔明灯,有苏新皓握着他的手。
他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那样静谧又温暖的假期,一生一次的假期。
张泽禹看了看旅馆外的墙壁,是土褐色的,他说丑。
张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少爷有何见解啊?”
“我想在墙边种点东西,种点牡丹怎么样?富贵。”张泽禹又摇了摇头,“种牡丹他也不往墙上爬啊,种葡萄吧,在门口搭个架子,来年夏末还能吃葡萄,一举两得,怎么样?”
张顺顺一边拼乐高一边对他进行无情打击,“你是觉得自己种的葡萄能吃还是门口过道太宽?平常看着也不傻,怎么这时候跟吃错药似的。”
“唉唉唉,不带人身攻击的好吗!不能种就不种嘛!”张泽禹划拉手机,试图找一种十全十美的植物来掩盖一下他说太丑的墙壁。
半天,他突然拉起还在写作业的朱志鑫,“走走走,咱去趟花鸟市场,我知道种啥了!”
他没看见身后张极翘起来的嘴角。
朱志鑫笔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带跑了,出门那一刻他还听见苏新皓喊他俩,“带够钱没啊?”
张泽禹没听见,拉着他跑得比春风还轻快,如果这是一场电影,那此刻他们的脚步都应该是慢放的镜头,他们的头发一颤一颤,衣襟在风里飘摆,天上有云,路边有花,一切都青春极了。
张泽禹问朱志鑫,“你猜我要买什么?”
朱志鑫答非所问,“苏新皓问你钱带够没。”
“不是,我现在是穷,但是也不至于一分钱都没有吧?”过了一会儿张泽禹又说,“实在不行挂张极头上,让他赊账。你还没说我要买什么呢!”
“我刚刚写作业呢,哪还记得你说的话呀?买花?”
“常青藤。”
常青藤,常青藤。
常青,长青。
朱志鑫细品这两个字,细品这两个词。
他见过的人没有苏新皓见过的多,身边能与长青常青两个词搭边的人似乎只有张泽禹。
朱志鑫看张泽禹眼底的连天乱火,熠熠生辉,比朱志鑫还要年轻几分,他该是白山黑水里劫富济贫的救世游侠,背上两把阴阳刀,霸气魄力还有痞气,脚踩千里快哉风,一个背影即是永恒,逍遥自在人,什么也束不住他。
“想什么呢?”张泽禹在朱志鑫面前打了个响指。
朱志鑫摇摇头,“我在想常青藤会不会爬上我们的阳台,顺顺会不高兴的。”
“他一身怪病,等爬进去的时候再说吧!”
“他不是一身怪病,他是痴嗔有瘾。”
朱志鑫说话声音太小,张泽禹只顾着打探常青藤的卖处,并未听到。
张极听见张泽禹叫他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王熙凤的身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中气十足响亮无比,叫得张极头疼。
张极出门看,张泽禹还差七八米才能走到旅馆门口,和朱志鑫抱着几盆绿叶子,走得慌忙又着急。
“这什么呀?”张极问,去接张泽禹。
张泽禹把常青藤往他怀里一塞,花盆上的泥土就弄脏了张极的白T恤,“常青藤,好养活,生命力顽强,跟我一样!”他说着还炫耀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
张极笑他,“小胳膊小腿。”
苏新皓也跟着出来帮忙,他接过朱志鑫怀里的常青藤,“你快去学习吧,我们来种。”
“不用,我们来种,你放墙边,快去整理住户信息吧!”
张泽禹说的我们,是张极和他。
张极心里又甜又痒,却也装模作样朝张泽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张泽禹理直气壮,“整个旅馆就咱俩个闲散人,你不种谁种!”
张极认命般蹲在墙角,任由张泽禹差遣,活像地主家的柴房小厮。
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屋里张峻豪在拼乐高,拼一个过往的梦,朱志鑫在写作业,写一个未来的梦,苏新皓的手指依然灵活的在键盘上飞舞,屋外天光大好,张极与张泽禹在种常青藤,常青藤长得快,常青藤好养活。
暑假最后几天,屋外的常青藤长得一米多高了,张峻豪的乐高也拼完了。
六个小人,一个旅馆,旅馆外有常青藤,有牡丹花。
张极看着愣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把乐高摆到了收藏柜里,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
张泽禹问张顺顺,“多出来那个人是谁啊?”
张顺顺不搭理他,扭着轮椅要上楼。
张泽禹只在张顺顺转头的时候瞥到了他眼底淡淡的悲哀,薄薄一层,像春日的浮冰,晶莹剔透的明镜,可是张泽禹却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塌陷下去一块。
淡淡的,巨大的悲哀。
张泽禹看着张顺顺的背影有点无措。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都有秘密,尽管张泽禹已经和他们亲密无间,但那些秘密也没有向他敞开心扉。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知道也明白,不必要执着于他不在的过往,就像张极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好好的少爷不当非要离家出走。
不过他看张顺顺,他看张极,很显然,他们都没有走出过往,就像一场盛大的迷宫盛宴,他们迷路了。
夜里张泽禹第二次爬上张极的床,张极看他透亮明澈的眼睛,里面明明全是疑惑,但张泽禹一个问题也没问,只是与他对视,半晌钻进他的被窝,去搂他的腰。
张极却把张泽禹的手拿下来,只身从被窝里出来,把张泽禹一个人卷进被子,“你知不知道这在古代叫偷人?”
张泽禹手上还保留着张极皮肤的触感,皮肤不平整的触感。
张极腰上有疤。
张泽禹从床上跳起来,抖掉身上的被子,“不让偷就不偷,谁稀罕!”
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张泽禹看看自己的手,******辣的,张极很疼的吧,那疤不小。
他决定赌一把。
他去敲朱志鑫的门,朱志鑫还在写数学题。
“张极身上有疤你知道吗?”张泽禹坐在朱志鑫的床上,拎着两条长腿晃悠晃悠,看着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还有顺顺多拼出来的一个人。”
朱志鑫把笔尖抵在食指上,越来越用力,给食指按出一个又黑又深的小点子,房间里安静了半天,然后他放下笔,深呼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去锁了门,关了窗,又拉了窗帘。
“我都是断断续续听苏新皓说的,串在一起就是个很难过的故事了。”
“那时候张峻豪还没有顺顺这个名字。”
“张极曾是童模冠军,家里是房地产大亨,他曾是个实打实的少爷,也是个实打实的落魄少爷。”
张泽禹安静听着,朱志鑫娓娓道来的那些他没参与的过去像散落的黑白漫画书,被记忆缠成长长的线,一页一页翻过去,定格动画似的缓慢播放。
8.
张极是童模冠军,还是第一届鼻祖,家里有钱,也舍得往他身上砸,至于家里的小儿子张峻豪,喜乐无忧便好。
那时候张极是一匹崭新的马驹,正是要在社会里敞开奔跑的年纪,生活却拿着大大的蹄钳,卸下了他的月牙蹄掌,从此他只能被关在笼子里,永远不能再奔跑起来。
张极出国深造的第二年,他弟弟张峻豪谈恋爱了,谈得不是别人,是与他家常年有合作的余氏公司家的二公子余宇涵。
他父母开明,觉得这也没什么,甚至还想着喜结连理,商业联姻与真正的爱情都有了,一举两得。
可是仅仅过了一年,余宇涵就被查出患有肝衰竭,偏偏张峻豪的肝与他能匹配上。
是,没错,张峻豪年少轻狂,一腔浪漫与热爱,背着家里签了捐赠书,不是全部,是一半。
手术服穿在张峻豪身上的时候余宇涵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他唇色苍白,像个天使一样睡得安详。
张峻豪牵起他的手贴在脸上,冰凉的像走廊里的扶手,“你马上就能生龙活虎的站在我面前了,我把我的肝分给你一半,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好吗?你要陪我十年二十年,你要陪我一辈子,你还要跳舞给我看,我们一起跳。”
滚烫的眼泪给余宇涵的手度去了一些体温,他好像感受到了张峻豪,动了动青葱一样的手指,那是他最后一次告诉张峻豪,他爱他。
张峻豪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余宇涵是在家族舞会上,他替他姐姐参加,男扮女装,好看的不似人类。
他人前乖巧大方,转身却去卫生间里抽烟还低声骂操,蓬蓬裙被他塞进了里面的沙滩裤,一双小高跟被他踢在一边,很久以后张峻豪再想起那一幕,依然认为那是上帝鬼斧神工,才雕出那么好看的人。
张峻豪好奇心作祟,故意邀请余宇涵跳舞,没想到他的舞步转呀转,转到了张峻豪的心尖尖上。
张峻豪说他是项羽,遇到了自己命定的余姬。
可是他忘了,虞兮虞兮奈若何,不见玉颜空死处。
张峻豪死乞白赖追余宇涵追了足足半年,什么软磨硬泡霸王硬上弓都用了,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一脚踹进垃圾桶里腿拔不出来了才博得美人笑,余宇涵玉口一松,这才答应和他交往。
张峻豪腿上还有从垃圾堆里带出来的脏水,激动的站在路灯边语无伦次,“我肯定对你好,我早出早归,我守男德,我不沾花惹草,我不去酒吧,我就天天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我是说,我太喜欢你了……”
他磕磕绊绊词不达意,是上前抱余宇涵不是不抱也不是,手舞足蹈,踌踌躇躇半天,还是余宇涵踮着脚亲了他的侧脸一口这欢快的愚人剧才算落幕。
那时候少年多美好,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可惜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韶华不为少年留,天妒英才,他的余美人红颜薄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青春狗血的爱情故事实实在在发生在张峻豪身上,他也实实在在顺着狗血剧情往下走了。
生活给张峻豪安排的剧本可是被他演得甚好。
但他却没想到余宇涵一家拿的是反派角色。
也没想过他自己才是虞姬,真虞姬。
肝移植手术很成功,余宇涵立马就被转移到了韩国的私人医院,准确的说,是他们一家都******到了韩国,并且离开的时候留了一大笔资金漏洞给张家。
而分了一半肝给余宇涵的张峻豪却在手术中大出血,陷入了昏迷,医生说他情况不容乐观,可能会昏迷几年,也可能会昏迷一辈子。
张峻豪没有脱离危险,那时候的一辈子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下一秒的事。
但他在昏迷的日子里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关于余宇涵的梦,梦里余宇涵健康快乐,长命百岁,他们穿着纯白的西服在教堂里接吻,神父为他们送上祝福,他们在海上流浪,在沙漠数星星,他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所以后来张峻豪睁开眼睛哑着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余宇涵健康快乐了吗?”
张家没想到合作多年的伙伴会埋下这么大的一个骗局,一时间所有的钱都被拿去填补漏洞,股市自从余氏******就一直在跌,董事会召开了一次又一次,撤资的股东一个又一个。
大难临头,狡兔死,走狗烹。
张爸爸一边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情,一边又得防着不让张妈妈知道自己小儿子的事情,短短几个星期就白了头发。
直到催债的人爬进了张家别墅的围墙,张爸爸迫不得已给远在美国的大儿子张极打了电话。
张极当时正在准备一场很有权威的走秀,他有极大的可能进驻到米兰的秀场,他的白人导师威逼利诱告诉他前程在此,家人不比个人重要,但张极还是最后看了一眼T台,放弃了那样优越的橄榄枝。
那是中国人骨子里流露出的责任与担当,他的脊梁挺的直,他的肩上有整个张氏,有他的弟弟,他当天订了回国的机票,横跨海峡。
飞机上螺旋桨的轰鸣声绞碎了他的模特梦,碎的连渣都不剩,风一吹,散的一干二净。
可是张爸爸没能等到他的大儿子回来就被人从楼顶推搡下去。
那只是三楼的位置,顶多摔断腿,但人各有命,阎王让人三更死就不可能留人到五更,张爸爸直接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要债的人遂找上了张妈妈,她一个女人,原本家庭美满,两个儿子各有前路,她阔太太做的舒服,早些年巾帼不让须眉的职场气质和铁骨铮铮老谋深算的劲儿早在岁月流沙里被消磨干净,像她眼角怎么也抹不平的细纹,这人生俯仰之间,她不过是普通女人中的普通女人,被人逼问的血压直升,半句话也说不出。
要债的人哪管三七二十一,字里行间带了她小儿子苟延残喘的消息,张妈妈崩溃了,无尽的绝望将她淹没,就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罪过。
张妈妈的双腿像灌了铅,从楼梯间一步一步爬到了公司楼顶,她看车流,看这城市的钢筋水泥,想起小时候算命的人说她有福,她苦笑,连小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敢去见,脱了脚上新买的红色高跟鞋,一跃而下。
空旷的楼顶除了一双红色高跟鞋,什么也没留下,仿佛没人来过。
人的成长往往都是一瞬间的,那一瞬间里可能就是过了一百年,足够给少年带来折磨。
张极刚从机场风尘仆仆赶到公司,一开车门就看到一个残影从楼顶落下,厚重的砸地声音震聋了他的耳朵,半晌他才能把目光聚焦起来,他的母亲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
于是成长被来自地狱的火焰淬炼成了长成。
他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流,就成为了家里唯一一个大人。
一天之内,张极失去了双亲。
葬礼不敢大办,很简单,张极除了脸上难以掩盖的哀戚,硬是忍着没掉一滴眼泪。
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回来看了他父母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的时候唾沫横飞,说什么哪个孩子死了父母能不哭的,他也太没心没肺。
张极听这话是什么心思已经无从去猜,但那一刻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孩子只有他的弟弟,孩子只有张峻豪。
张极变卖家产,散了公司,一时之间他从少爷变成平民,唯一的寄托就是还在昏迷中的张峻豪。
那年张极也学着应届毕业生到处投简历,可是好像每个公司都知道他的身份,飞黄腾达的时候巴不得攀上个亲戚关系,如今落魄了就避之不及,他出国留学的漂亮简历如同石沉大海,杳杳无回音。
他没办法,只能做最苦最累的活来保证张峻豪的医药费。
他白天去工地搬砖,晚上在小饭馆洗碗,他不沾阳春水的手被砖块硌出了细口子,又在洗碗水里泡的伤口泛了白,他想去摸摸张峻豪的脸,了了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手掌,他叹了口气,最终用光滑的侧脸去碰了碰张峻豪。
张极有的时候会给张峻豪读故事,什么海的女儿,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胡桃夹子,他像哄小孩一样,他问,张峻豪,你打算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有的时候他也会给张峻豪讲讲他的打工经历,他说他还是挺怪爸妈的,只教会他怎么当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阔少爷,没告诉他刨除这个身份他连搬个砖都会被人笑话力气太小。
昨天晚上他给客人送餐,客人说没要香菜为什么面里会有香菜,他想反驳那是厨子的错,可是为了保住工作硬是被人骂了好久,路过的人看着他一个一米九的男人低声下气求饶,有指指点点教育自己孩子说不好好学习长两米你也得被人骂的,甚至还有想拿手机录像的。
他想起前些年流行的网络语,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他说张峻豪,以后叫你顺顺吧,希望你顺顺利利醒过来,希望你顺顺利利康复。
他又说顺顺,我觉得我好像变矮了,我觉得我好像驼背了,可我照镜子又没发现什么变化,真奇怪。
日子像指缝里的沙,流得快,抓不住,顺顺的病房从特护转到单人间又转到普通病房,张极看周围的人生百态,摩挲着手上的新茧和水泡,他说顺顺对不起。
可是顺顺却醒了,他睁眼,“余宇涵健康快乐了吗?”
张极眼睛红了。
张极日盼夜盼他的弟弟醒过来,可是却忘记理清思路和顺顺解释他已经沉睡一年半了,他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他已经没有余宇涵了,他只有张极了。
这一刻张极才不得不承认,他的表达能力一点也不好,他先是告诉张峻豪他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顺顺,又支支吾吾半天。
支离破碎的情节被张峻豪串联起来,张峻豪不信,说哥你别开玩笑。
张极不说话了。
张峻豪艰难的转动脖子看窄小的病房里五六张床,空气里弥漫的是难闻的药草和馊了的饭菜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胸口却撕心裂肺。
他谈了个恋爱,谈没了心,谈没了肝,谈没了爸爸妈妈,谈没了哥哥的梦想。
他十恶不赦,他罪孽滔天。
张极用还算柔软的手背擦掉张顺顺的眼泪,“医生说你要好好复健,要好好锻炼,保持一个好心情,爸爸妈妈会保佑我们的。”
张顺顺还是摇摇头,更多的眼泪从他眼眶里被晃出来,“哥,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张极贴上张顺顺的额头,“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但现实告诉他们,是会好起来,可好起来太难了。
张顺顺躺了太久,身体筋骨已经僵硬,张极每天得空就会帮他******,照着医生说的活动他的关节,小到指节大到腿弯。
可是张顺顺太安静了,什么话也不说,张极就自顾自给他讲故事,讲那些张极已经给他讲过无数遍的安徒生童话。
直到张顺顺听烦了,说一句,“哥,我困了。”张极这才闭嘴,道一句晚安。
其实那时候张极就已经知道他们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以前他们有欢笑和疼爱,有畏惧和信念,可是现在他们对世界对自己都怀抱着淡淡的悲观和绝望,活着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命运曾经给了他们许多偏爱,可是后来也都无情收走,于是张极越发珍惜这仅剩的弟弟。
当然张顺顺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偏偏和张极走向了两个极端。
张顺顺终于能顺利活动上半身了,他还不能熟练转动轮椅,总是转着转着就撞到墙壁,他当年玩滑板的时候都没觉得轮子那么难驾驭,这个巨大的轮子此刻就承载着他的生命。
他自认是个废人,不想成为张极的累赘,趁着张极不在的时候多方打听,问到了去天台的路径。
没有电梯能直通楼顶,他只能坐到倒数第二个楼层,电梯的门一开,看到的是张极面无表情的脸。
“你上来干什么?”
“你不是走了吗?”
“我手机忘记拿了,回来的时候没看到你,找了一圈发现你在问路,你……”
“对,我不想活了!”
张峻豪打断了张极的话,说出了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太骄傲了,怎么能接受得了自己婴儿般的身体,怎么能接受得了自己成为张极的拖油瓶,张极可以活得不那么累的,如果没有他的话。
“你……”
张极的手掌高高扬起,就要给张峻豪落下一个重重的耳光,可是张极硬是改变了方向,拍在张峻豪的轮椅上,很响亮。
张极蹲在张峻豪面前,伸手去摸张峻豪的手,“你想像妈妈一样丢下我是吗?顺顺,你摸摸,摸摸我的手掌,上面有厚厚的茧,一开始是没有茧的,是水泡,可疼了,我不想去搬砖也不想去刷碗,可是顺顺还需要我,等着我买更好的药来,于是我就用顺顺吊滴流的针头把水泡扎破,挤出里面的脓血,我看着床上熟睡的你,想着你或许明天就醒过来了,我就不那么疼了,也更有劲了。”张极用手背蹭了蹭张顺顺消瘦的脸颊,“一个一个明天累计起来,你终于醒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不能学妈妈,她生下我们她很伟大,可她是个懦夫,顺顺答应我,要做勇敢的人。”
张顺顺的眼泪掉在张极手掌的老茧上,茧太厚了,张极是感受不到的,张顺顺擦掉张极掌心的眼泪,“哥,我错了。”
后来张顺顺真的开始认真做复健训练了,也慢慢能站起来走路,可他还是坐在轮椅上。
张极说他该多走走,张顺顺反驳,坐着比较舒服。
一眨眼到了张顺顺的生日,那天张极没去小餐馆刷碗,早早买好蛋糕,在工地卸下了安全帽,想快点去医院陪张顺顺过生日。
工地经常刁难他的刺儿头喊他,“小张蛋糕拿来大伙儿一起分啊!”
张极赔笑脸,说这是给家里小弟买的,下次再请大家吃。
刺儿头似乎心情不好,抓着张极不放,三两步踩过地上散落的石块,“我今天就是要吃!”
那一瞬间张极觉得刺儿头很可怜,他也是被生活刁难的人,于是他成为了和生活一样不愿意让别人好过的人,他装上青面獠牙,用张牙舞爪打压别人来获得******,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英雄是救主,可在张极眼里他是个等着被人悲悯的小丑。
张极看了一眼时间,算着蛋糕店应该还没关门,把手里的蛋糕递给刺儿头,“行,请大伙儿吃。”
刺儿头把他手上的蛋糕打掉,奶白的蛋糕霜洒落一地,可塑的奶油摔出不规则的形状,看上去和刺儿头一样可怜,“怎么?大少爷是施舍我们这些人吗?听说你前几年是个模特,要不给大伙儿走一段?”
很显然,他就是来找事的,张极自嘲着和他打笑,“没有没有,早都忘了,搬了这么久的砖,哪还会啊。”
“你这话是瞧不起工地的人吗?”
刺儿头说话五句里面三句不离“大伙儿”,听得出他给自己壮胆,没有“大伙儿”他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把自己和众人捆绑,企图营造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他身后的明眼人给他台阶下,说他差不多行了,小张还有事呢。
这话反倒让刺儿头爆发了,他一把推倒张极,要与张极扭打在一起。
可是张极却闷叫一声,倒在地上起不来。
刺儿头上前踢两脚,说你别想碰瓷儿。
眼尖的人看到地上有血迹,喊着赶紧叫救护车。
张极的后腰被工地上的钢筋划穿,在张顺顺过生日这天,从此以后,张峻豪不再过生日了。
生活要好起来,真的太难了。
张极明明已经向生活低头,收起最无用的倔犟,低眉顺眼的活着,可是生活却想方设法把张极笔直的脊梁骨压弯打断,在每一节碎掉的骨头上用雕刀篆刻出血和泪的交织花纹。
张极终于明白,小时候有太多话都是美好的谎言,比如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他寂寂无名的模特生涯,他拼命活着的苦涩年岁。
古人问,峨眉婉转能几时?
给出的答案是须臾鹤发乱如丝,谁还会记得依稀红颜美少年呢?
现实剥夺了美少年的红颜。
但生活中总伴随着不如意的侥幸,余家似是听闻了这对落魄少爷的可怜事迹,派人来送了一笔不小的财钱。
按张极以前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要的,但他太累太累,生活是巨大的绞肉机,他已经太血肉模糊,他接过银行卡,嘲笑一句,“我弟弟的肝就值这点钱,不觉得少了吗?”
张极的话无疑是一句重拳,却偏偏打在了空气中。
送钱的人没说话,转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这事他没敢告诉张顺顺,他不想让张顺顺再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张极和张顺顺转移到了三人间的宽敞病房,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苏新皓。
苏新皓的腿被打上了石膏,张极问他怎么了,苏新皓只告诉他人不能太狂。
张极不问了。
“哥,你哪来的钱?”
“工地赔偿的。”
张顺顺没再说话。
后来他们合伙开了家旅馆,张极说名片要印上牡丹花。
苏新皓说他太俗。
张极说他不懂。
牡丹,吉祥圆满,浓情富贵,生机盎然。
生活从这一刻,重新开始了。
张顺顺也许是太厌恶多人病房的酸臭味,他身体好了以后就开始患有间歇性的洁癖症,也不喜欢从轮椅上下来,他独缺的那一份安全感,似乎只有那一方轮椅能保全他。
9.
“所以张峻豪从来没有生过病,他很健康,我想他不愿意从轮椅上下来可能是想给张极安全感吧,毕竟他当初有过轻生的念头,他坐着轮椅,就永远不可能独自走上楼顶。”
听完朱志鑫讲述的过去已经是后半夜了,张泽禹的心被挖空了。
他走的时候已经听不清朱志鑫说的什么,双腿麻木挪回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他倚着门重重滑落下去。
张泽禹心里的洪水决了堤,淹得他不能呼吸,抽丝剥茧,他胸腔里空荡荡的,脑海也空荡荡的,没有想哭的感觉,可是一眨眼就啪嗒掉下两行清泪。
什么岁月静好,诗人就是喜欢放屁,张极的岁月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想起第一次与张极相见,他说离家出走叛逆着呢,张极会是什么心情呢?张极连家都没有,张极不能叛逆。
张泽禹突然好想开赛车,一脚油门踩到底,这世界抓不住他,连他的影子都抓不住。
夜里他湿漉漉的眼睛像初初入世的林中小鹿,九死不悔的撞进张极的剧目里。
张泽禹想起一句话,大雨里百鬼夜行,又想起另一句话,我想做你的神明。
第二天一早张泽禹就把张极从床上薅起来,张极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张泽禹扔来的衣服糊了个脸,“怎么了怎么了?世界末日你要带我去流浪吗?”
“我们去买孔明灯吧,去跟神仙许愿。”
“你跟我许愿吧,我是神仙。”张极眼睛都不睁,又一头倒进床里。
“哎呀你快起来!年纪轻轻的咋这么懒呢?”张泽禹去拽张极的手,他手上经年的老茧已经褪去,但仍留下细小的疤痕,掌纹很深,张泽禹不看都能摸出他的掌纹有多乱,需要多久才能抚平张极的掌纹呢?
张极用力一拽就把张泽禹圈进自己的怀里,“不着急,再睡会儿。”
张极身上独有的草莓爆珠味道不由分说钻进张泽禹的鼻息,张泽禹埋了埋头,“不是说不让偷人吗?”
“我偷你可以。”
张极在撩他。张泽禹想。
事实证明张极的确很懒,张泽禹本来是清醒的,被人抱着太长时间居然也泛了困。
十点多的时候是张顺顺推开了张极的门,看着床上交叠的两个人愣了一瞬,然后一脚踹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随后喊道“你俩打算睡到地老天荒吗?”
苏新皓在楼下喊他们,“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张极这才拨了拨乱如鸡窝的头发,拉着张泽禹下楼吃饭。
苏新皓拿筷子拍张极去抓馒头的手,“你洗漱了吗就上桌?”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张泽禹兴致上头,和朱志鑫说,“赶在你开学之前我们去放一次孔明灯吧,许个愿,祝你金榜题名,怎么样?”
“好啊,不过在哪放呢?”朱志鑫其实对常州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他几乎就是学校旅馆两处跑,除了旅馆里来来往往的顾客他还没真正了解过常州。
“有个小广场,走走去也就一个小时,当散步了。”苏新皓附和,放孔明灯这事太浪漫,能在朱志鑫正式步入高三前放一次也是个不错的回忆。
“一个小时?走路?”张顺顺露出看一帮傻子的表情,眼神迅速扫过他们几个,这时候他必须得当那个人间清醒,必须得给他们泼一盆凉水。
张泽禹过去搂张顺顺的肩膀,“放心吧,哥几个轮流推你!”
“艹,把你那抓鸡腿的手离我远点别抹我一身油!”张顺顺的洁癖症又犯了。
“知道啦知道啦!”
白天的炽热逐渐褪去,晚风吹起大朵大朵的蒲公英,路灯把几个人的身影拉的老长,长到了彼此的时光。
他们说说笑笑走到小广场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天色太晚,正赶上欢乐散场,连跳广场舞的阿姨们都依依不舍的收了音响,三五结群的离开了。
没有灯,他们摸着黑把蜡块放到孔明灯中央。
“黑点儿是黑点儿,但这氛围也不是天天都能有的,跟包场了一样。”张泽禹说。
太难得,张顺顺没有反驳张泽禹的话。
朱志鑫看着张极手里逐渐明亮的火光,映得他的脸更漂亮了,“我们许的愿上帝能听到吗?”
“上帝肯定是听不到了,毕竟孔明灯这块不归他管,国籍搭不上边,他不能干涉他国政治。”张顺顺总能一句话戳到人的肺管子,他没戳张泽禹,他戳了朱志鑫。
“顺顺说得对,放孔明灯你得对着中国的神仙许愿。”张极已经点完了孔明灯下面的蜡块,手扶着让灯快点鼓起来。
“对菩萨许愿吧,我觉着她管的挺宽的。”张泽禹发自肺腑。
苏新皓瞪大了双眼,“你说这话也不害怕得罪菩萨。”
“我是个唯心主义者,菩萨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张极看张泽禹笑眯眯的眼睛,里面装了浩瀚银河,装了山川湖泊,装了酒糟梨酿,也装了张极。
张极松了手,孔明灯停滞几秒,给每个人的面庞映上了微红的薄光,小广场上一片空旷,他们就是温暖的中央,孔明灯缓缓上升,那天夜里一颗星星也没有,他们却捧着一颗炽热,装点了整个夜空。
苏新皓的目光追随着孔明灯,手却握住了朱志鑫的手,没用力,但松不开。
“快许愿!快许愿!等会儿它要飞没了!”张泽禹双手交叉放在额前,上一秒还咋呼下一秒就安静,太跳脱,太青春。
张极看他,也默默的闭了眼。
张极已经不做唯心主义者很久了,他许过的愿望神仙从来没实现,或许是他不够真诚,于是他投身到马克思主义的怀抱,不过这一回,他决定再相信一次。
张峻豪看着四个人,觉得这个氛围对他不是很友好,他抬眸去看孔明灯,直到看不见,他在心里问了一句,韩国的天空也能看到这盏灯吗?思念能够延长到那里吗?
或许可以吧。
当张极想点第二盏孔明灯的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嗓子响亮的制裁声音,“就是你们燃放烛火的吗?”
朱志鑫定睛一看,一排保安服上的反光条太明显,三五个手电晃来晃去,打眼一看像是一排闪光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先喊了一声“跑!”
苏新皓推着张顺顺的轮椅就冲在最前面,朱志鑫捡起地上的落料纸就跟了上去,张极也不点蜡块了,右手拿着打火机和孔明灯,左手拉着还没反应过来打算许第二轮愿的张泽禹就跑了起来,也不知道保安有没有追来。
他们大步的奔跑,急切的将一切不愉快都留在身后,常州夏日夜晚的清风很凉,或许真的能吹走很多事情,他们急切的与过去挥手作别,渴望未来的光景,匆匆又匆匆。
张极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他从未体验过的,他姗姗来迟的,在这个奔三的年纪,张泽禹为他带来的,青春期。
张泽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默念,一遍一遍的祈祷,菩萨啊菩萨,如果你管不过来人间的心愿,那么请你让我做张极的守护神吧,我来实现他的愿望,一次就好。
可是后来张泽禹才明白过来,他看菩萨多妩媚,菩萨看他却不是这回事,菩萨问他,你是人间的什么牛马?还想当守护神?
于是,一生一次的夏天跟随着孔明灯还有常州的风一起飘远了。
10.
兜兜转转,这人生是个圆,分岔路口有人挥手作别,有人停滞不前,但这来日汹涌,每个人各有前路,错纵交横的地图里谁又能说得准下个路口会不会见面呢?
入秋的第一场雨染紫了门外的常青藤,张泽禹看着说,“张极,常青藤怎么和墙顺色了?”
张极往他身上披一个外套,“知道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张泽禹给张极翻了个白眼,秋风有点凉,还好他有外套。
张峻豪的手机响了,苏新皓问他,“又是10086?”
张峻豪看着那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自己也挺纳闷的,他的社交圈子算上他自己也才一共五个人,他们有微信为什么要打电话,他看着手机响了好久,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张峻豪。”
张峻豪的大脑放空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无数次在张峻豪的梦里响起,一时间无数的回忆被秋风刮来,不由分说将他拖入过往的漩涡,他曾夜里醒来,彻夜难眠,黎明的光亮起,又是一天。
张峻豪屏住了呼吸,怕这是梦,梦醒的太快。
“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好想你啊。”
“我就快回来了,你要等我。”
张峻豪一句话也没说,半晌他挂了电话。
他在无尽的妄念里流浪,他胸口似吹了个气球,就要爆掉。
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他说他要回来了。”
张极查账的手一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末了双手握紧拳头,青筋一起一伏,张泽禹猜到了一二,去摸张极的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张极抬头去看张顺顺,他的小顺顺此刻眼里湿润润的,有光,有期望,有试探,他已经很久没看过那么鲜活的小顺顺了,他鼻子一酸,动了动牙床,反手握住了张泽禹的手,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个“嗯”字从他的鼻息里探出。
张顺顺转头去看收藏柜里的乐高,六个小人。
入秋的第一场雨染紫了门外的常青藤,也送来了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张极看外面雨过天晴,希望菩萨能听见他的虔诚,希望菩萨能实现他的愿望,他再次投身唯心主义,希望那扇门能为他开启。
余宇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泽禹不知道,也不好问。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小兔崽子死外边没?”
他爸一开口就是老东北爹训儿子了。
“我是兔崽子你是啥!”张泽禹和他爸贫嘴,气得他爸一口气调不上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想回去了,”半晌他又说,“除非你答应让我开赛车。”
他说这话的本意是他想开赛车还是觉得他爸不会同意他开赛车就不会同意他回去,一瞬间的想法他已经记不得了。
“还想跟老子谈条件?你饿死在外边你都别给我回来!我跟你妈再练个小号,就当你是个白眼狼!”他爸这么说着就挂了电话。
张泽禹现在是胸口跑小孩,真闹心,他快二十了还得多个弟弟或者妹妹,要是像朱志鑫那种小乖孩也就算了,像张峻豪这种他不得被活活气死。
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他爸了。
“支付宝到账五千元”
冰冷的报账声响起,张泽禹一看,是他爸转过来的。
以前五千块钱他觉得没什么用,什么也买不了。
现在五千块钱他依然觉得没什么用,他用不上了。
他去看窗外,一双燕子依偎在电线杆子上,入冬的时候他们的巢又在哪里呢?
张泽禹往自己的被窝里窝了窝,挺暖和。
冬风萧瑟,十二月份来了,寒意像响尾蛇一样从地洞里爬出来缠在人的腿上,沙沙的声响,怎么也甩不掉。
树叶光秃秃的,一起光秃秃的还有常青藤。
余宇涵还没回来,也没再打过电话,张顺顺就在前厅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张泽禹说他都快成望夫石了。
这变相的关心只换来了一个锋利的眼刀。
于是张泽禹只好去拿一个小毛毯盖在张顺顺腿上,“你要是得了老寒腿就真得被人推着了。”
张顺顺一把掀开小毛毯,嫌弃张泽禹多管闲事。
张泽禹翻了个白眼又说,“等你们老了他去跳广场舞你就只能在一边看着他和别的小老头儿有说有笑!”
张顺顺又把小毛毯盖在腿上,小声说了句谢谢。
张极看着两人冤家一样的相处模式,有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离不开张泽禹了,他没办法让顺顺听话但是张泽禹可以。
可是张泽禹的家在北方。
张极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家?”
张泽禹动了动耳朵怕自己听错了,“什么玩意儿?你这是要撵我走吗?您这小庙六万块钱还不够我住半年的?你小心我告你标价与实际不符欺骗消费者!”
张泽禹转身上楼了。
苏新皓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张极冷笑一下,“你就作吧,到时候还得自己哄。”
张极抓起账本去扔苏新皓,“就你懂的多。”
张泽禹一整天都没和张极说过话。
半夜张泽禹推开了张极的房门,张极看他,“又来偷人了?”
张泽禹把整个人扔到张极床上,“常州没有暖气,我太冷了。”
“不是有电褥子吗?”
“坏了。”
“明天去买新……”
张极话没说完,嘴就被张泽禹捏住了。
张极问,“干嘛?”
张泽禹说,“有死皮。”
“用嘴。”
“什么?”张泽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卷进张极的被子里。
张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我说用嘴。”
张泽禹反应过来脖子一红,“流氓。”
然后张泽禹往张极唇上靠,就在马上要碰到的时候,他对着张极的唇“呸”了一下。
他吹出的气息像羽毛,拂过了张极的唇,拂过了张极的心。
张极笑了一下,“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把张泽禹搂得更紧,“你脚怎么这么凉?”
“都说了我冷。”
“我听见了。”
“听见啥了?”
“你心跳太快了。”
“不要脸。”
电褥子没坏,是没开。
张泽禹去摸张极后腰上的疤,想,我要实现张极永远的幸福。
张极跟菩萨说,不要让他回家。
张极跟菩萨说,顺顺要一直顺顺利利。
张极跟菩萨说,我就自私这一回。
然后漫长的寒假来了,朱志鑫回旅馆的这天夜里常州下起了雪。
已经要打烊的旅馆又重新开了灯,一点灯光只能照亮门前的一小方,远处看着怪温馨的。
“我的妈呀,我以为常州不会下雪的!”
张泽禹一头扎进雪地里,连伞也不打,鹅毛厚重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也不嫌凉,光着手团了一个雪球往张顺顺身上扔,张顺顺本来坐的舒服,结果硬是被张泽禹激怒了,跳下轮椅也去团雪球扔张泽禹。
他俩打闹间隙误伤了一边观战的张极苏新皓和朱志鑫,于是五个人像没长大的孩子在雪里你追我赶。
长长的青春,长长的情感。
常州的雪从来下得含蓄婉转,像林妹妹的眼泪慢慢的落,可是张泽禹来这一年,雪下得声势浩大,雪下得浪漫瓢泼。
后来的每个下雪天,张极撑起伞,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就是张泽禹俊秀漂亮的侧脸,他抬眸看雪,带着点笑意,伸手去接雪花。
他想象着月光洒在张泽禹的半边侧脸上,隐隐发着微光,像是看不到的月球背表一样吸引迷人。
寒假的第一天,雪停了,张泽禹开旅馆的门,一双燕子冻死在雪里。
燕子没有窝,还是燕子没来得及飞回自己的窝。
张泽禹觉得日光晃眼,扯碎了他心里温暖的角落,他捧着一双冻死的燕子,埋在了已经冬眠的常青藤脚下。
来年常青藤再次发芽,就会有一双燕子重生。
温热的液体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坑,张泽禹抹了把脸,想他什么时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燕子到死也是成双成对,圆满了。
张顺顺在一旁看着他,“赶紧去把手洗了,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呢!”
这变相的关心也终于轮到张泽禹回张顺顺一个锋利的眼刀了。
张极看着张泽禹给一双燕子下葬,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问张顺顺要了上次拼乐高剩下的边角料,拼了一双乐高燕子送给张泽禹。
张泽禹把燕子也放到了收藏柜里,“这也算是永恒吧。”
它们明明几个月前还在电线杆子上依偎着吵闹,张泽禹感叹,生命微薄,世事无常。
11.
春节前两天,张泽禹组织众人大扫除,他拿一个鸡毛掸子塞给张顺顺,“赶紧去把你那破电梯扫了,搁监控都能看到里头的蜘蛛网了,你不有洁癖吗?”
张顺顺用衣袖裹着手拿鸡毛掸子,“你知道我有洁癖就不该叫我去打扫!”
“一身臭毛病赶紧去!”张泽禹态度僵硬。
张顺顺瞅了张泽禹一眼,拿了个凳子转身进了电梯。
张泽禹去看门外的牌匾,烫金牡丹的花纹在冬日阳光里发着淡淡的光,他问张极,“为什么是八万里啊?”
张极牵了他有点凉的手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呵着气,“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张泽禹还不能明白,“那怎么不叫八千里?”
“因为八万里比八千里更累。”
张泽禹去看张极平静的眼睛,丝毫看不出来他曾经的撕心裂肺与荒芜萧索,张泽禹永远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只能拼命向他靠近。
“那牡丹呢?”
“牡丹,吉祥圆满,浓情富贵,生机盎然。”
还是充满希望的。
“张顺顺你到底掉了多少乐高,这一会儿我都扫出来一小摊了!”屋里朱志鑫蹲在地上看那拌着灰的乐高,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愁容满面。
“你说啥?”电梯里传来一声闷喊。
苏新皓笑着摇了摇头。
除夕来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旅馆里难得没有客人。
傍晚时分张泽禹提着一小袋面粉进屋,喊苏新皓包饺子,他说新年新气象。
张泽禹明明不会还非得要掺一手,苏新皓和面的时候他也把手伸进了没成形的面糊里,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沾了一手的面疙瘩,他不怀好意,去欺负朱志鑫,往他脸上抹。
朱志鑫躲不掉,干脆也去掺一手面粉,追着张泽禹跑。
张极看着张泽禹朝自己跑来,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线,嘴里喊着“张极救我!”
张极下意识伸手,那人就撞进自己怀里,独属于张泽禹的味道扑了他一身,刚想关心一句一只手就糊到了他脸上,张泽禹不怀好意的从他怀里挣脱,笑的脸都皱在一起了。
“张泽禹,你今儿遭了!”朱志鑫下意识说出一句重庆话,不过还好,除了苏新皓停了一下和面的手,没人注意到。
苏新皓一边和面一边提醒他俩别摔倒了。
张极倒没像两个小的一样去掺和一把面糊,低着头笑,不知道在计划些什么。
张泽禹人菜瘾大,居然还想去给张顺顺也来一下,隔着好几米张顺顺就开始喊,“你敢动我你就完了!”
不过很显然,张泽禹没听进去,用手掌上仅剩的面糊去找张顺顺的脸,张顺顺一躲,手掌印子就抹了他一身。
张顺顺就的画风就比较奇特了,他直接抓起一把干面粉往张泽禹身上扬。
“眯眼了眯眼了!顺顺我要瞎了!”这是朱志鑫喊的。
面粉太轻,扬不到那么远,刚跑到张顺顺身边的朱志鑫遭了殃,只好飞快的眨眼睛。
张极一把捞过围着前厅跑了一圈又回到他身边的张泽禹,“这下还跑吗?”
然后张极捧着张泽禹的脸缓缓靠近,就快要唇碰唇的时候苏新皓喊了一句非礼勿视,然后朱志鑫就用手臂挡住了眼睛,张顺顺翻了个大白眼,估计是在想好好一个哥被******给拱了,可是张极把头一偏,脸贴上张泽禹的脸,把面糊糊又蹭了回去。
“张极!”张泽禹气急败坏,耳朵烧的烫。
“怎么?失望了?”张极一脸痞笑,然而张泽禹只想对着他的脸来一拳。
年岁越增长,越觉得人生一遭不过是沧海一粟,俯仰之间就是永远,这一刻就是永远。
多年后张极曾很用心的描绘出这一幕画面,暖黄的灯光温温柔柔,苏新皓在和面,三个小孩儿吵闹又追赶,他静静看着张泽禹,扬在空中的面粉像一层薄雾,被光晃出好看的纹路,窗外适时响起鞭炮和礼花的声音,万家灯火通明。
张泽禹的耳朵在鞭炮声里辨别出自己的手机来电的提示音,他也不管手上黏糊的面粉,直接划了接听键。
“儿子,你爸说你玩儿够了再回来也行,他拍了你一巴掌自己也不好受,他说自己是个老古董,不懂你们小年轻那一套逍遥玩乐的,他让你开赛车了,还给你卡上打了钱。”
“妈,新年快乐,记得和爸说一声。”
张泽禹挂了电话去看张极,企图在他好看的脸上找一点乱了方寸的表情,可张极只淡淡望着他,似乎张泽禹说什么他都能平静接受,临了张泽禹装不下去了,对着张极笑,“我爸说我可以不回去。”
好一个断章取义,但的确没什么毛病。
张极在新的一年里收到了一个最坏最坏的消息,张泽禹可以不回家了,可是张极好开心好开心。
他说菩萨谢谢你,他来还愿了。
可能是外面烟花礼炮的声音太大,张顺顺没有听见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半晌之后又归于平静,一条短信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
“张峻豪,烟花声音太大还是有人与你嬉闹啊?都没接到我的电话!今年小满我就回来,你等我。”
好,我等你。
12.
南方城市雨水多,三两场就回了温,张泽禹还没享受够冬天某人温暖的被窝就脱下了棉袄,屋外常青藤发了芽,又一双燕子不知从哪里飞来,依偎在电线杆子上吵闹着。
张泽禹去花鸟市场买了个小鸟窝又在里面垫了软草按在八万里牌匾旁边。
张顺顺说他是个爱操心的,估计燕子看他跟看******一样。
张泽禹上下打量一番盖着小毛毯坐在轮椅上的张顺顺,回他一句那也比望夫石强。
不久燕子就住进了窝里。
朱志鑫回学校之前不知道和苏新皓说了什么,苏新皓连着好几天都闷闷不乐,连敲键盘的手都慢了好多。
张泽禹想着都快高考了,朱志鑫肯定不能那么不懂事说分手这种话,于是姑且当做小情侣间的别扭拧巴,他没问,约莫着过几天就好了。
这天张泽禹手痒,又拿着板凳当方向盘开始无实物表演,他问张极附近有没有赛车场。
张极眸子淡了淡,胡思乱想了半天,“没有。”
“哎呀真可惜,感觉我都手生了,拿不了冠军了可怎么办!”
夜里张极去搂张泽禹,张泽禹说他要喘不过来气了。
张极问他,“你为什么跑来常州?”
张泽禹笑他,“怎么?终于憋不住问我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问呢!”
“猜了个大概,猜不到了。”
“我喜欢赛车,我爸妈非要送我出国留学,我一气之下抽了个机票盲盒,然后就遇到你了,这叫什么?这叫命中注定。”张泽禹一拍胸脯,比了个大拇指。
张极把他的手拉倒自己的腰上,“有多喜欢赛车?”
张泽禹想了想,“比你多。”
“比什么我多?”
“明知故问啊?”
“比什么我多?”
“比……想你多,行了吧!”
行吧,想他也很好。
嘴硬。张极想。
五月初,朱志鑫高考前最后一次回旅馆,第一次抱怨着江苏的高中怎么跟监狱似的,他就差在里边缝纫机了。
苏新皓依然熟练的去接朱志鑫的书包,脸上却挂了点尴尬的表情。
厨房里苏新皓把借着帮忙过去捣乱的张泽禹赶了出来,张泽禹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手机扔在里面,又折步回去,门半掩着,他的脚步顿住了。
五月的日光太强,他迎着有些晃眼,苏新皓和朱志鑫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忘情的拥吻,朱志鑫的眼角挂了点水痕。
张泽禹赶紧转身,他的脸烧了起来,有蚂蚁在爬过他的脖子,啃噬他的皮肤。
“你吃辣椒了?”张顺顺问他。
自从进入五月份,张顺顺就异常兴奋,话也多了起来,都能主动和张泽禹吵上几嘴了。
张泽禹拍了拍自己的脸,“天太热了。”
张顺顺朝他扔了瓶水,张泽禹接过就吨吨吨的喝完了,把瓶子一扭扔到了垃圾桶。
“你水牛啊!”张顺顺鄙夷。
张泽禹不搭理他的话,“他什么时候回来?你都快等半年了,再等下去真要石化了。”
“我愿意等你管的着!”
“也是,好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张泽禹往前台一倚,抱着手臂,一副欠揍的样子。
“他说小满回来。”张顺顺不去看他二五八万的表情,划拉着手机上的短信读了又读。
“难怪你这几天跟吃错药似的,敢情是小满快到了。”
越临近小满常州的天越热,蝉鸣个不停,一滴雨都不舍得下,炙热的阳光把地面都要烤得裂开缝隙,不远处的河水几多蒸发,路面上又有被烤干瘪的青蛙,夏天早早来报道了,人都说夏天生机盎然,可是张泽禹只看到了生命的消逝。
张泽禹叫张极拎着一桶水出来浇常青藤,常青藤也被热的失去了生机,但仍倔犟的舒展叶子,还没发出的肉芽像一双燕子正在展翅,抬头看,常青藤已经爬到了二楼的位置。
张泽禹感叹一句,“果然好养活。”
张极伸手抹掉他鬓角的新鲜汗珠,附和他一句,“对,跟你一样。”
张泽禹掐了一把张极的腰以示警告,黑溜溜的眼珠子瞪他,“什么时候下雨啊!我都要被烤干了!”
“快了。”
但是如果可以,后来的张泽禹希望那场雨永远也不要下起来。
日历一页一页的撕开,“小满,宜归,宜嫁娶,宜修造……宜归,宜归,宜……”
张泽禹挠了挠后脑勺,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心烦意乱撕下他记错账的纸揉成一个团去打张顺顺,“你别念叨了,有你这样大早上就给人******的吗?我都记错三张了!”
张顺顺今天难得没坐着轮椅下楼,除了这他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就是看着给人不一样的感觉,那双眼似乎更亮了些,嘴角也勾着有点好看的弧度。
张泽禹翻个白眼,那人都还没落地呢就甜蜜蜜成这样,好像当初在床上昏迷一年多的人不是他一样,还真是应了那句什么什么虐他千百遍,他还待他如初恋。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你都还没过门呢就想着掌握我家财政大权?”张顺顺怼人技能又上升了一个水准,捡起脚边的纸团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精准的砸进垃圾桶里。
“你放屁,按身价来说也得是你哥过门到我家!”张泽禹耳朵红了,他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儿净整些羞人的表情,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怎么说也应该是张极更容易脸红才对。
结果张极抽走他手里的笔,绕着他左手中指根部歪歪扭扭画了一圈,“你不是说不回去了吗?我还怎么过门到你家?”
张泽禹愣愣的看着手指上那一圈细线,他和张极都出身大户人家,不可能连这点礼仪都不知道,完了,脸也红了。
“你……多少有点草率了吧?”
“草率了你别笑啊。”
张极真烦人。
那一圈随时会被水洗掉的细线,就此栓住了张泽禹的心,或许他早就不自由了,爱人嘛,彼此俘虏罢了。
来自北方的鹰在常州天空盘旋几圈,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窝。
这一天似乎过的很快,小满的傍晚却吹起了冷风,天上的云鱼鳞一般聚集到太阳落山的天地交接处,晚霞洒落的光仿佛是给天撕开了几道口子,看着像是有一只火红的凤凰展翅翱翔。
可是余宇涵还没回来。
张顺顺肩膀有些低垂,倚在门口望着远方的霞光,眼里映出了漂亮的日落。
张极去拍拍他的肩膀,“或许他先回家了。”
“对呀对呀,你告诉人家你的新住址了吗?没准他都找不到你。”张泽禹一个跳高蹦到张极后背上,膝盖夹住了张极的腰,一个大大的人形挂件。
张极只能去捞背上人的腿弯,“挺沉。”
苏新皓在屋里好心提醒,“宝哥,张极腰不行啊!”
“别瞎说,你才不行!”张极立马反驳,但也确实往后踉跄了几步。
张泽禹这才想起来张极腰上有伤,扭了几下身子从张极背上下来了,转而从后背去抱住张极。
张顺顺闭眼感受了一下晚风,风里带着点鱼腥的味道,“要下雨了。”
他转身穿过前厅走进了电梯。
张泽禹闷闷的声音从张极后背传来,“他会回来的吧?”
张极看张顺顺的背影,张泽禹的话穿透他的胸膛,震痛了他的肋骨。
噩耗是和暴雨一起倾泻而来的,一个鸣雷,从天上倒下来一片海。
小满那天唯一一架从韩国飞往内地的飞机坠机了。
无人生还。
张顺顺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那里满目疮痍,蝗虫过境般萧然,不是说宜归吗?
黄历也是骗人的。
“哥,我不要他回来了,我不要他回来了,他在韩国待着就好……我真的不要他回来了!”
张顺顺说着就弯下了腰,跪在地上肩膀抽搐着,嗓子里支离破碎的呜咽声绞着张极的心,他去擦张顺顺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张极每擦一下,张顺顺的心里就随之裂开一条缝隙。
张泽禹和苏新皓手足无措,只能陪在一旁。
张泽禹去看收藏柜里的乐高燕子,怎么这人世沧桑,还比不上一双冻死在雪地里的燕子。
屋外雨下得激烈又狰狞,崩乱又荒诞,好像有把常州淹没的趋势,一道闪电晃过,紧接着是一声巨雷,似要把天劈出个口子才肯罢休。
张顺顺再也忍不住,趴在张极臂弯里对着暴雨杜鹃啼血般放声哭泣,他的肝痛,下雨了他的腿也痛,他浑身都痛,他像一块布满裂痕还藕断丝连的玻璃,下一秒就要应声碎掉。
张泽禹蹲下身去抚摸张顺顺的头,看着他浑身的骄傲和期待在这一刻落成灰,张泽禹好像感受到了,张顺顺本就不鲜活的心再次死亡了。
人生微苦若浮萍,悲哀到最后只剩下哭泣。
哭吧顺顺,不要再用身上的倒刺来掩盖狼狈和惶恐,你丢失的一年半,你丢失的爱人。
这生活狼狈不堪,这生活苟延残喘。
这世界天大地大,好不容易慷慨给他们一个容身的家,却不肯给他们的心一方归处。
张极只能用力抱紧张顺顺的肩膀,用力搂住他,张极怕他再次消散。
张顺顺眼底的秋风萧瑟和巨大的水幕厚实的压在张极身上,压得他肩膀疼痛,压得他脊椎酸胀。
好久好久过去了,窗外雨小了,窸窸窣窣的飘着,仿佛刚才的雷震轰鸣都不曾存在过。
苏新皓端着一碗热乎的粥给张顺顺,“喝点舒服。”
张顺顺接过连吹都没吹一饮而尽,比他体温高的粥烫的他胸口滚热,但好像这样心也能暖和点。
张顺顺起身走进电梯,那是苏新皓最后一次看见他通红的双眼,最后一次。
电梯砸下来的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了,张极似一道残影去扒电梯已经变形的门,用力喊着顺顺的名字。
苏新皓打电话给119和120,声音颤抖,手也颤抖。
张泽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永远也不能和张极感同身受了,他永远也不会是张极的守护神了。
黎明来了,雨依然在下,一道光打在张泽禹身上,好像告诉他,你救不了他的。
这一次张顺顺永远沉睡了。
医生说他不是醒不过来,是不想醒过来,气结于胸,肝脾相争。
他不是霸王项羽,他是睡美人,可是王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张极坐在张顺顺床边,日复一日讲着安徒生童话,张泽禹陪在他身边,他们还是会相拥,可是张泽禹好像怎么也走不进他的心了,他拼命去敲张极的心门,张极不知道自己把门焊死了。
旅馆里只剩苏新皓一个人打点着,可他也有心事。
日子流淌,岁月匆匆又悠悠,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按部就班,那么如此应该。
朱志鑫高考完这天才知道张顺顺的事情,他急匆匆去医院看了一眼,难过之余却与张极和张泽禹道别。
“你要去哪里?”张泽禹问他。
“回重庆。”朱志鑫眼眸低垂,几滴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
“回?那苏新皓怎么办?”
“是回去,我早告诉过他了,大学也报在重庆,那边有我需要承担的责任,我让他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话戳痛了张泽禹的心,张泽禹想起他开学那时苏新皓的落寞还有厨房里带着眼泪的拥吻,“我会回来的,余宇涵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看看他,你看看顺顺,你凭什么说走就走?苏新皓在你眼里算什么?你不要有恃无恐了好吗?他有多喜欢你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朱志鑫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砸在地板上崩出小水花,他说,“张泽禹,我得回去,我也会回来。”
他不断重复着会回来这句话,然后哽咽着上前拥住张泽禹,他问为什么都说人是个体却总要与不想再见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什么人活在这世界上就要有无数的责任,世界说要有担当,而我只想当个胆小鬼,可是胆小鬼也要砥砺前行,我必须得回去才能真正和苏新皓在一起。
张泽禹感受到自己的肩膀湿润了,伸手去拍朱志鑫的背,说不出话了。
那时他想了很多。
好像旅馆里除了他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只有他是过着真正无忧无虑的生活,唯一不如意就是他爸的巴掌和禁止他开赛车的命令。
他是个误入祭祀坛的小白鸦,放肆胆大的在张极肩上停留了好久,他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个。
张泽禹看张极的背影,墨水画似的黑与白混在一起,他想再从后面抱抱张极的背,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了。
爱是什么形状的,无可奈何又是什么形状的。
张泽禹终于心痛,原来一开始他和旅馆就格格不入。
13.
七月份的常州空气里都是蒸花朵的味道,馥郁浪漫,又香又热,一只红色蝴蝶被缠在蜘蛛网上,奋力挣扎,张泽禹将它捻下,却把蜘蛛网扯了个口子,小蜘蛛挂在一边,从肚子里吐出细丝默默填补,两全其美终没有。
“张极,新赛季开始了,我爹同意我开赛车,我要回去拿奖牌了!”
张泽禹说这话的时候尽量显得自己轻松,可他眼里多少带了点雾气,表情真的很难看。
张极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伸手摸了摸张泽禹的发顶,太温柔,“好啊,赛车手就是要驰骋沙场的嘛,你一定会赢到最后的。”
“张极,”张泽禹突然上前捧住张极的脸,张泽禹手心有细汗,很烫,他慢慢靠近,眼里波光粼粼,却在要吻上的那一刻朝张极“呸”了一句,“张极。”
张极,我不能做你的守护神了。
他们如此心照不宣,一个没说会回来,一个没说会挽留。
这情缘怎么像露水,他们还没说过爱,他们还没吻过嘴。
世事变迁,生活总把爱变沉默。
张泽禹走之前给苏新皓转了一大笔钱,苏新皓说你这是在往张极心上抽鞭子。
张泽禹苦笑,看看左手中指,那条细线早就被洗掉了,可为什么还会隐隐作痛呢?线长进了肉里。“抽吧,疼死他。”
“你不再去看看……”话到了嘴边苏新皓又转了个圈,“不看看张顺顺吗?”
“他现在,估计梦里和余宇涵约会呢,不打扰了。”
张泽禹什么行李也没带,就像他来时那样,孑然一身,两袖清风,鹰击长空。
他看一眼收藏柜里的乐高,六个小人,旅馆外有常青藤,有牡丹花,有一双燕子。
他出门,常青藤只剩下几根枯黄的枝条趴在墙边,那晚的雨太大,一双燕子没有重生。
他抬头,牌匾旁边的小鸟窝里有两三颗燕子卵,他突然明白这世界总有野火烧不尽。
他挥手,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被他抛在身后。
14.
苏新皓给在医院的张极打电话,“张极,他现在还没起飞,你真的不给他打电话吗?”
“他是来自北方的鹰,常州的天不够他展翅,我们没有输给现实,我们输给了自由。”
“张极,你自愿被顺顺捆绑住的那条线,真的叫自由吗?”
电话那边愣了好久,最终支离破碎的音节从张极喉头呜咽而出,“怎么办,苏新皓怎么办,我已经在想他了。”
梦想被绞碎的时候他没哭,父母离开的时候他没哭,后腰被划破的时候他没哭,张顺顺被困在电梯的时候他没哭。
几年他都没哭。
可是张泽禹走了,他的肩膀再也止不住地颤抖。
15.
张极跟菩萨说,不要让他回家。
张极跟菩萨说,顺顺要一直顺顺利利。
张极跟菩萨说,我就自私这一回。
“为什么是八万里啊?”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怎么不叫八千里?”
“因为八万里比八千里更累。”
“那牡丹呢?”
“牡丹,吉祥圆满,浓情富贵,生机盎然。”
我要实现张极永远的幸福。
他说菩萨谢谢你,他来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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