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

00

 

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不是一次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01

 

“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十八岁生日这天,收到了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发来的祝福。

如果不是这句祝福,我可能已经很难再去回想自己做过练习生的时光,回想那些站在舞台上的时刻,和那些明明还在微信列表却再也没有聊天记录的人。

 

我不自觉地深呼了口气,想着怎么回复对方,才发现备注名依然停留在过去的“TF张极”。我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叫永远向前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心硬。可尽管如此,看到这个备注时心好像不受控制的停滞了两秒。但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停滞的来源是“TF”还是“张极”。

 

现在的张泽禹是一名哈工大的普通大二学生,没有“TF家族”的前缀,没有数万的粉丝,也没有需要不停练习的周末。我每天关心的事,除了早中晚吃啥就只有各学科的考试,哦对了,最近还在忙乐队招贝斯手的事。

 

记得刚回哈尔滨的时候,我妈常常背着我偷偷哭,说什么背井离乡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最后竹篮打水,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去重庆,他们还能陪我长大。我爸安慰她,说时也运也,经历也是一种收获,没准儿是塞翁失马也说不定,再说咱儿子聪明哪条路不是路。我本来也挺难受的,但听他们一说,倒觉得释然了。所以在我爸问我高三要不要去集训考艺术院校的时候我摇摇头说:“我想考哈工大。”

 

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想留在哈尔滨多陪陪爸妈,算是弥补过去不在他们身边的遗憾。我爸听了也特别开心,没多想我到底能不能考上就揉着我的头说,行,咱们大禹说了算!说到大禹,回哈尔滨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小宝了,其实在公司的时候也是staff哥哥姐姐们叫得更多,我们小孩子之间多数时候都是互相称呼本名的,哪怕是叫比我们大一点的朱志鑫,又或者更早之前的赵冠羽。

 

我好像被一根叫回忆的线纠缠住了。回过神来,聊天界面还只有我闪动着的光标。

 

谢谢,好久不见啦。

 

我迅速敲下几个字,发送。发完又觉得不太合适,久别重逢才说好久不见,我们是久别但没重逢,最多叫网络碰头。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但一直没有新消息。

 

停顿一会儿,又显示输入中。

 

张极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总之比我细腻,尤其是在我们长大一点了之后。我永远猜不透他有时看着我露出的忧郁神情是怎么回事。这让我偶尔会觉得烦躁。那时候我有偷偷去问过朱志鑫,在我眼里朱志鑫是我们这群小孩儿里为数不多的聪明人,而且他还具有聪明人少有的温柔的特质,去问他是个很好的选择。得到的答案是:青春期。我觉得朱志鑫是在忽悠我,张极青春期和我有什么关系。然而朱志鑫只是一脸故弄玄虚地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看着聊天框已经不再有动静,刚准备放下手机,对面就弹出来短短的一句话。

 

我来哈尔滨了。

 

02

 

十八楼,像一个神奇的代号,随着师兄们的爆红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它变成了一个重庆的知名坐标,变成了一些人眼里的乌托邦,又一些人眼里的战场。

 

可是在我看来,它的现实意义好像只是我和张极曾经在楼梯上唱歌。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我会以什么方式离开十八楼,在舞台投票只有两票的时候,我问张极我之后会不会被赶走啊,张极紧紧抱住我说,不会的,你走了我也走。那个时候我觉得张极好幼稚,比我还幼稚,但内心特别感动,想起太爷爷给我讲过他们战友的故事,我顿时觉得张极就是我的战友。再后来,赵冠羽走了,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赵冠羽的离开是他个人选择还是公司选择,我只记得确定他离开的时候,姚昱辰和穆祉丞都哭了,而我们都还没有正式的告别。一开始只当做他要准备中考没时间和我们一起录制节目,这样过了好久,staff姐姐通知我们,说以后赵冠羽都不来了,大家录制的时候注意一点。

 

我好像一瞬间就接受了这件事。姚昱辰和穆祉丞在哭,陈天润在旁边有点手足无措,苏新皓气鼓鼓的想跟staff对峙,被朱志鑫拦下来后拍着肩膀安慰,左航冷笑了一下坐在旁边玩纸杯,邓佳鑫睁着大大的眼睛却神情冷漠,张极傻乎乎的皱眉一脸不可思议,余宇涵和童禹坤低着头意外地没有说话,张峻豪之前去了厕所进门时对场面一脸懵只敢小声问朱志鑫发生了什么。而我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也许是因为赵冠羽以前问过关于离开的问题,也许只是来自悲观主义的直觉。以前我觉得十八楼像一座森林,我们都是森林里的小动物,有的小动物在森林里很开心,就一直住在森林,如果有的小动物不开心,它也可以寻找其他的去处。张极说,那我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开心怎么办?我说,要看开心的时候多一点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多一点咯。张极想了想说,反正只要咱俩一起我就开心。我笑着同意,说只要不是森林给着了咱们都要一直留在这儿。

 

说时是童言无忌,应验却措手不及。

 

2022年,一场无形的大火从内到外席卷了十八楼。

 

起初我们毫不知情,哪怕是接到莫名其妙的停训通知我们也只是窃喜多了些自由的周末。那时候我们太意气风发,人气的积累和外务的增加给了我们一些底气,飞总的谈话里也时不时透露出对明年的打算,总之,不管是我们还是公司,都在充满期待地展望2023年。

 

然而,就在停训半个月后我开始有一点不安。但我并不想把这种不安传染给其他人。我们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上学在宿舍练练体能怕回去时就跟不上了。这种不安随着停训时间的加长不断加深,我打算去一趟公司看看。STF姐姐看到我来很惊讶,随后挤出一个笑容说,小宝怎么来了,现在不是停训了吗?我咧嘴笑着说,这不停训了吗,太无聊了顺道儿就回公司看看,姐姐,公司没出什么事儿吧?STF姐姐脸色一变,但还是克制住了情绪,嗔怪道,有事儿也是我们大人的事儿,你们小孩儿能掺和啥呀,回去吧,后面训练会再通知你们的。

 

果然出事儿了。我在回去的路上想着。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事儿的严重性,我的担心与不安都是极其狭隘的。

 

直到有一天,张峻豪在群里说,他妈妈打听到李飞被抓了。

 

03

 

我来哈尔滨了。

 

什么意思?张极现在在哈尔滨?为什么呀?来旅游?这也不是旅游的季节呀……我的大脑像宕机了一样,不断走着名叫“张极为什么来哈尔滨”的这个程序,但永远没办法走出一个结果来。有的感情就像气味,只有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记忆才会涌现,不然就只会永远关在盒子里,放在名为过去的某个角落。

 

来机场接我。

 

没等我反应过来,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你大爷的!我没时间多想,只能一边骂着一边穿上外套拿上车钥匙,我妈从厨房端着果盘出来,问我这么晚还开车出门干嘛,我给了她一个无奈的笑容说,张极来了。

 

我妈先是一愣,又露出了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神情,那种神情只被我捕捉到一瞬间,随即被她转换成了常见的温柔。等一下,她说,只见她走进我屋里,拿出了一件我的外套道,他不知道哈尔滨夜里冷,带上一件吧。

 

我从没有想过尴尬这个词有一天会出现在我和张极之间,但在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我好像也找不到其他词形容这种心情。这让我非常困惑,不该是这样的。久别重逢总该欣喜。车开进隧道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涌上来,黑暗总让人卸下防备,就好像小时候在公司宿舍,我从来都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张极看到我哭他也跟着哭,两个外地小孩儿就这样在泪水交织中有了些与众不同的羁绊。

 

我看到张极的时候,他还没有看到我。

 

他坐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卡其色的长风衣拖到地上也不在意,腿还伸得老长,仿佛下一秒就要上T台了似的。我一直走到他面前,用脚轻轻拨了拨他的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起来,回家了。我说。

 

神奇的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那些不明不白的千滋百味都消失了,时光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无数个最后一节的自习课,我总是摇一摇睡觉的他,说,起来,回家了。

 

他嚯地一下起身,抱住了我。生日快乐。他说。即使是在我们以人高马大而著称的东北,他也算得上大块头。好在拥有正统东北基因的我,在16岁之后如同觉醒般暴风成长,站在他面前才少一些压迫感。按我妈的说法,我从换牙就比别人晚,别人都进入青春期了我还是儿童期,长个子自然也比别人晚。我爸说,晚一点好,砌墙的石头后来居上,娶媳妇别晚就成。我妈这时候就会狠狠拧我爸胳膊,说孩子还小你说这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作为当事人的我觉得我爸的这点担忧不无道理。春心萌动这个词好像从没有发生在过我身上,本来吧,我把原因归结为青春期一直在公司和一群男孩打打闹闹,再加上作为爱豆预备役,一些默认的规则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但奇怪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因为我不再做练习生而改变,我好像在出厂设置里就对这种感情不敏感。想起当年十几个男生也一起讨论过喜欢的女生类型,童禹坤余宇涵总是互相拆台,穆祉丞被大家逗得小脸通红,苏新皓义正言辞,本来想表达偶像自觉,最后变成不喜欢女生,引起哄堂大笑。虽说当时都是玩笑话,但总也有青春期独特的暧昧气氛存在。我不记得张极说了什么,只记得我说的是像我妈妈那样的。听起来有些好笑,但即使是现在,我也说不出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忘了此时此刻还在被一个大男人抱着,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人侧目。一种奇妙的想法突然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如果张极是女生会怎么样?不禁想了下眼前得有1米88的他穿婚纱什么样子,我突然噗嗤笑出来。

 

04

 

李飞被抓了这件事,我们作为内部员工,仅仅只比所有人早知道一天。

 

看到张峻豪发的消息时,我和张极,陈天润正在宿舍吃冰粉,因为停训余宇涵和左航已经回家了,我还记得我吃的醪糟味,张极的玫瑰味,陈天润的桂花味,我们互相都尝了尝对方的然后坚持说自己的更好吃。

 

接着左航在群里问,消息来源可靠吗,随后张峻豪又发来一张图,图有些糊,但能看出是我们都熟悉那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万古不变的拖鞋短裤Polo衫,从警车里出来。

 

朱志鑫作为目前我们这群人里最大的小孩,出来安抚大家,说目前只是看图说话,我们什么都不清楚,不要自己吓自己。余宇涵是个乐天派,还在开玩笑说飞总只是去警局一日游,喝杯茶就出来了。平时很少说话的姚昱辰发了飞总的表情包,尝试缓和气氛。但我比他们更清楚问题的严重性,不管是这么长时间的停训,还是去公司时STF姐姐的语气,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睡在一起,其实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但张极嘴停不下来,他念叨着李飞,念叨着公司,念叨着我们未来的路。陈天润一开始礼貌地附和着他,很快就睡过去了。而我却一直如鲠在喉,一种可能根本就没必要的负罪感笼罩着我,我想,如果我是大人情况会不会好一点,如果我是大人,这些事就不会瞒着我了吧。想起STF姐姐当时说,有事儿也是我们大人的事儿,我突然觉得当一个小孩是一件非常狡猾的事。我一直相信,只要我努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跳舞也好,rap也好,从头开始我也能做好。但是这一次,面对成人世界,我充满了无力感,只能被一股巨流裹挟着不知倾泻何处。

 

在我思索着这些的时候,耳边已经安静很久了。我以为张极睡着了,结果发现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我从来没读懂过的忧郁。烦躁感又上来了。我侧过身朝着早就睡着的陈天润,还顺手帮他收了下口呼吸,道了句晚安。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小声但清楚地叫了我一声,张小宝。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以示回答,又像呓语。你说我们会分开吗?我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别说我们天南地北,就算都在重庆又如何,十八楼最不缺少离别。赵冠羽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群人,终究是要散的,或早或晚,但我总想,多走一段吧,再多走一段吧。

 

夜已经有些深了,徐徐月光映入我的余光里,我看不见张极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像今晚的月光一样,缓缓地流泻。他说,我不知道公司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努力想了也没想出来,今晚我一直说话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却不开口,总是这样,你总是不开口。你好像可以和我谈天说地,从南极聊到北极,从地球聊到火星,可永远对你的心缄默不言。我并不是需要你哄的小孩子,我只是希望我们可以对彼此最坦诚。

 

也许是黑夜带来的安全感,又也许是月光让人感性,本来想沉默装睡的人心也被撩拨起来。我一直不知道张极是这样想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毫无疑问,但他却觉得我对他不坦诚。我明明跟他讲过最多的事,他却觉得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因为他是他?我一直觉得,彼此都舒服是作为好朋友的必要条件,那种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距离感让我觉得惶恐,所以在人际交往中,我更愿意保持一种舒服的距离,但很显然张极不这样想。

 

出于对我个人原则的维护,我有点赌气地侧过身去,直直地盯着张极质问,那你对我坦诚了吗?

 

除了有赌气地成分,也是我的心里话。他那总是时不时忧郁地看着我的目光,我依然没有搞懂,正如此时此刻。我们面对面躺着,大眼瞪小眼,时间像走了一光年。突然,他猛地贴近我,两个人鼻子碰到鼻子,额头抵着额头,我的心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剧烈地跳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大脑中蔓延开来,像泡在了鸡尾酒里。但这种微妙被我噗嗤一声打破,你干嘛。本来我以为这样能把气氛缓和过来,结果他却生气地转过身去。

 

一直到第二天,张极也没和我说过话。可当时我已经没空注意这个了。

 

李飞被捕四个字,爆了热搜。

 

那是一小段风雨飘摇的时光,为最后的大厦将倾谱写了前奏曲。

 

05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12点了。客厅灯还亮着,我爸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妈也是听见声音刚刚睁开眼睛。她摇了摇我爸说,孩子回来了,别睡了。

 

张极提着刚从机场买的伴手礼,非常坦诚地说,走得急忘了给叔叔阿姨带我们江苏的特产,只能在机场买点礼物了。我爸一看有他爱的茶叶一时难掩喜悦之情,被我妈瞪了一眼赶紧客套地说,人来就行了,还带啥礼物啊,都还是小孩子呢。然而后脚就迈着小碎步把他的茶叶珍藏起来,我妈只能侧目呛一句,老张你不嫌丢人啊。

 

为了缓和气氛,我开玩笑说,刚开始某人为了凹造型非要嘴硬他不冷,但在我说了这是我妈特意让我给他带的外套后,二话不说就穿上了。我寻思就算是见丈母娘也不用这么殷勤吧。本来就是句奉承的玩笑话,但我妈今天意外地开不了玩笑,敲了敲我头,小孩子说什么丈不丈母娘的,你赶紧去洗漱,我和小极聊聊。

 

我一边刷着牙一边心里捣鼓,我妈今天不对劲呀,都这个点儿了按道理是该催着我俩赶紧洗完睡觉,啥事儿不能明天聊呀,况且,他俩有啥可聊的?我刻意放缓了刷牙速度,希望能听到外面的密语,也不知道是我低估了咱家墙的厚度,还是高估了他们谈话的音量,全神贯注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一些窸窸窣窣断断续续的关键词,张极的声音很低,比当年变声期过后还要低一些,这才让我又有了些时间错落的恍惚。隐约听见他说三年前,还说了我的名字,还要忘记什么什么的,然后被我妈厉声打断,“你有想过以后吗?”这是我唯一听清楚的完整句子,随即我妈就克制了情绪,她可能是意识到刚有点反应过度,所以又压低了声音,我完全听不见了。

 

放弃了******工作的我决定还是专心洗漱,洗完澡听见外面已经没动静了,我便叫张极进来洗,突然想起以前出外务的时候,我们俩也分到过一间房,那时候总是要争一下谁先洗澡,他耍赖把自己整个都打湿,我就只能让着他,为了省时间他洗澡的时候我就在外边刷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听不清,我说不清,最后聊了些啥都不知道。吹完头发出来时看见我妈在收拾客房,我推着她进主卧说,张极跟我睡一屋就成,我俩老室友了,您赶紧休息去吧别忙活了。

 

我妈只得作罢,戳了戳我额头说,早点睡,别聊太晚,一会儿我要查岗。我连声答应,但心里清楚这一定是个不眠夜了。

 

张极洗完澡出来,穿着他的丝绸睡衣,刚吹完的头发还带着点湿气,脖子上的水珠顺着脉络流到锁骨处,虽然这个人也就只比我早成年两个月,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没有的成年人气质,这种早熟其实在过去就有所体现,只是当时的我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在意,那时候,我的目光一直投向着未来,那个我们一起闪闪发光的未来。

 

直到我们都躺进了被子,我才对目前发生的一切有了不可思议的实感。我看着身旁他的侧脸,心好像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这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月光如泻的夜晚,我们俩对视着,时间像走了一光年。

 

而此时此刻,如昨日重现,他又向我投来了忧郁的目光。

我却比当年更加局促不安。

 

在良久的沉默里,我们意外地睡过去,没有说一句话。

 

我梦见了年少时期,梦见了朱志鑫,苏新皓,他俩总是勾肩搭背地出现,朱志鑫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因为各种事皱眉的帅帅,还有余宇涵和童禹坤,看上去还在玩吵架又和好的游戏,左航依然不理邓佳鑫,邓佳鑫就哭了,张峻豪笑得像个小摩尔,可惜现在没什么人玩这个游戏了,陈天润拿着高达跟我打招呼,其实我根本没看过高达,姚昱辰和穆祉丞让我比比他俩谁更高,可我觉得他俩一样都是一米六,最后是赵冠羽,他的样子有些模糊了,以前总觉得他像大哥,但在梦里他也只是个小孩子,温柔地冲我笑着,消失在雾气里。雾越来越大,所有人都不见了,可我还没看见张极呀,我拼命地跑啊,想要找到张极,但脚下好像没有路一样,无论怎么努力,眼前都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因为听说瞎子的世界并不全是黑色,那是不是可能也有白色的呢?我一边害怕自己真的瞎了,一边又特别想见到张极,于是拼命揉眼睛,希望再次睁开眼时就是一个光明的世界。

 

等我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黑暗,但张极就安安静静地睡在我的眼前。

 

我醒了。

 

06

 

我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或者说,我不是一个能够坦率地在人前流泪的人。

 

但2022年的夏天,我们12个男孩坐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胜过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自尊心。

 

我是第三个进去的人,前面是朱志鑫和童禹坤,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眼圈红红的,也来不及跟我们打招呼,被父母带着匆匆离开了。张极的爸妈看到消息连夜过来了,生意人总是更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我爸妈因为天气原因航班晚点,滞留在了机场,我叫他们不用过来了,如果有事儿我就回家。

 

年轻的警察姐姐看我是个小孩儿,还给了我一盒旺仔牛奶,我勉强笑着说谢谢,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别紧张,问什么说什么就好了,警察又不会为难小孩儿。

 

询问室里又进来了一个警察哥哥,他拿着一个夹着一叠A4纸的板子,我想纸上写着问话的内容。他说,张泽禹是吧,我点点头,今年十五岁,我又点点头,他笑了笑又说,别紧张哈小同学,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走个程序,你按实际情况回答就好哈。

 

你知道你们老板李飞是为什么被捕吗?

 

我摇摇头。

 

那李飞平时对你们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犹豫了?

 

就……有时候挺好的,有时候挺严格的。

 

怎么严格?会打骂你们吗?

 

我连忙摇头。那倒不会,就是爱唠叨我们的学习还有训练啥的。

 

他找过你单独谈话吗?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我的神经像被突然点拨了一下,一种阴暗的猜测渐渐浮现我的脑海,联想到李飞平时对我们还算兢兢业业苦口婆心的样子,我忍不住有点生气。但我不能生气。

 

单独谈话应该没有,飞总都是叫一波人开会,每次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废话,我们都左耳进右耳出。对了,警察哥哥你可别告诉他我这样说哈。

 

我故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孩儿的话会对这次事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或许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那一刻我只希望我的这一点小聪明能挽回点什么。我并没有撒谎,我只是用了点语言技巧。

 

回到宿舍就只剩我一个人了。陈天润连夜和妈妈回了山东,张极的爸妈带他去住酒店,其他人早就回了自己家,珊瑚水岸好像第一次这么冷清。我给妈妈打电话简单汇报了下今天的情况,瞒了些怕她多想的话,她告诉我明天她和爸爸就到重庆接我回家。

 

我真正离开重庆是在三天之后。

 

第二天收到了公司的通知,说北京那边来人了,让还在重庆的大家回去开个会。

 

在公司门口碰到了张极和他爸妈,四个大人强颜欢笑着寒暄了一番,我们俩默默地走在后面。那时候我觉得我俩就像草原英雄小姐妹,在这场看不见的风雪中摇摇欲坠。然而张极还不搭理我,我又觉得更摇摇欲坠的是我们的“姐妹情”。此时的我根本没想起我俩前天晚上闹别扭的事,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时候,我的迟钝和他的敏感就像一把双刃剑,我们一人拿着这头一人拿着那头,最后两个人都被伤得血淋淋,赌谁先放手,谁先自由。

 

整个会议我都听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只知道北京来的人说,因为这件事我们公司已经不能继续做养成系爱豆了,甚至要不了多久,国家政策就会直接限制未成年爱豆,根据透露的风声,最早是这个秋天,最迟是年底,就会有正式公文下达。公司目前的决定是全部无条件解约,这必然是巨大的亏损,但正值风口浪尖,不解约就是顶风作案。

 

还有一些其他什么话我都没听见了,我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溅起的扬尘隐隐约约勾勒出它过去存在的样子,也许是十八楼,也许是梦想。我们总以为梦想应该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坚固不摧,只有当它破灭的时候,我们才看清,它的本质是一砖一瓦,一步一遥。

 

07

 

有人说,人生三大恨事,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

 

后又有人说,人生三大幸事,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我不吃鲥鱼,不爱海棠,也不读红楼,这三恨倒是与我无关,却一口气把三大幸事经历了一遍。看着眼前酣然入梦的张极,我不禁贴过去感受他的鼻息,以证明存在的真实,消除一些心有余悸。暖暖的气息氤氲在我们之间,不知道此刻听见的是谁的心跳。

 

我感觉自己脸开始发烫,张极高挺的鼻尖和我贴在一起,紧闭的嘴唇还泛着一点粉色的光泽,像清晨花朵上的露水,让人忍不住想汲取一点,看看是否带着花香。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我噗嗤笑出来惹他生气之前,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大概忘记了。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轻轻吻了他。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是包容,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我不是******,也没有读过圣经,却在这时候产生了这样的幻听。我想起来,这是我曾经表演过的舞台《母系社会》中出现过的部分。那时候我问舞台策划的老师,这一段是什么意思,她解释后告诉我说,这是圣经新约里的句子,上帝告诉我们什么是爱。

 

我不解道,为什么还需要上帝告诉我们,爱不是自己就能明白的吗。谁对我好谁就爱我,我爱谁我就对谁好,这不很简单吗。

 

策划老师被我逗笑了,说着要是所有人都像小宝一样直率就好了。

 

这一年我学习了马克思,自认为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却在这一刻深深地怀疑世间是有掌握梦的神存在,我像少年圣地亚哥一样,在梦中受到了某种点拨,找到了属于我的宝藏。

 

我依然看着熟睡张极,本来的那一点窃喜却很快被愧疚掩盖,他明明这样毫无防备的躺在我身边,而我就像一个从他这里偷走了重要宝石的小偷。不,我觉得他被我绑架了。我背叛了我们的友谊,我把一些无望的、不应该的感情寄托在了他身上,我像卑鄙的寄生植物,被他慷慨地施舍好意却得寸进尺。

 

接着我又想起了张极的爸妈,我对他们印象不多,在我脑海里是两个衣着光鲜看着很体面的生意人,妈妈的头发盘得特别精致,爸爸的西装熨得十分服帖,突然,他们都看向了我,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眼神,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对不起。我想说,但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我急得快嘶吼出来,可声音就是出不来,他爸爸妈妈就那样看着我,然后一步步后退到再也看不见,我蹲在原地一遍遍无声地道歉。

 

再次醒来,身旁空无一人。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沉入了海底,好像昨晚的一切,从那条祝福的消息开始,就是一场梦。我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拖鞋就往门外跑,刚走到门口,就和穿着睡衣的张极撞个满怀,他笑着说,刚起床就这么生龙活虎,你都没发现自己生病了吗?我没来得及掩饰我脸上的惊讶,被张极尽入眼底,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可别是烧糊涂弄失忆了吧?我,张极,昨晚来的,记得吗?他摇摇我的肩,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我悬着的心才卸了下来。

 

有个词叫做得意忘形,是说大喜过度会失去常态,《黄帝内经》也有云,喜伤心。喜乐无极则伤魄。我怀疑我发烧就是这么来的。

 

叔叔阿姨去你姥姥家过节去了。他一边给我倒热牛奶一边说。今晚不回来了,让我照顾你。他又补充一句。我接过牛奶笑着说,委屈你了,来哈尔滨玩儿还得照顾病号。我以为他会接过这话茬儿不客气地说要我怎么怎么补偿他,结果张极只是沉默了一下,认真地说,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我分不清昨晚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分是现实,那些头脑发热,心跳加速的瞬间又是否可以归因于发烧的错觉?但这一刻,我暗自向神明祈祷,美梦成真。

 

08

 

闷声发财,树大招风。这个本来几乎只属于成人世界的道理,我们被迫在2022年夏天学会,包裹着泪水、汗水和梦想碎片,我们一起囫囵吞下。

 

第二次会议是家长会,我们十个人被带到了隔壁的练习室等待。姚昱辰和陈天润已经回了山东,他们父母也是以视频会议的形式参与。

 

童禹坤不知什么时候从道具室里搞来了以前表演课用过的听诊器,毛哥这个人很有意思,对外界环境的乐观和对自己的悲观在他身上能同时体现。

 

他带着听诊器,把拾音头贴在墙上,手指作嘘声以示让我们安静。只见他听着听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我们都好奇得不得了。穆祉丞也小声嚷着要听,苏新皓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我们就这样围在一起,等童禹坤听完做总结汇报。

 

这个会议时间不算长,见童禹坤取下了耳挂我们都等他总结发言,结果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余宇涵着急地用重庆话骂他,拖拖拖,你是拖神迈?朱志鑫帮忙解围说,别着急,让毛哥自己理一理。童禹坤清了清嗓子,最后说,其实……我也没太听清。所有人一脸黑线作势对他群起而攻之,毛哥抱头鼠窜连连求饶。

 

现在想来,那就是我们最后打打闹闹的时光了。

 

最后,是姚昱辰在群里发了视频会议的录屏。他说本来也不让他听,所以他就趁他妈妈去洗手间,开了电脑录屏。我们在群里纷纷为小姚竖起大拇指。

 

视频的内容言简意赅,北京来的人作为公司代表向各位家长道歉,也向家长们解释了此次重庆分部发生的重大动荡的原因。是由于行业内部的恶意竞争,有人举报老板李飞涉足儿童色情,简而言之,就是恋童癖。这也印证了我在警局时的猜测。这次的举报对方并不是想针对李飞,矛头直指的是时代峰峻近乎垄断爱豆市场的养成系,从TFBOYS的一炮而红,到时代少年团的横空出世,时代峰峻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发展成内娱爱豆输出的龙头型产业,在不接受外界融资,也不与任何大资本抱团的情况下,时代峰峻正如它所培养的艺人以及粉丝一样,颇有与世隔绝的氛围,笑称楼内自嗨。但是,与世隔绝不代表与世无争,别人不会管你的梦想怎样,他们只看到市场就这么大,你自立门户搞清高就是想独自吞饼。

 

儿童色情,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罪大恶极,一旦与养成系挂钩,难免让人谈虎色变。对方这次有备而来,制造了大量伪证作为举报材料,甚至找来了从来没有进过公司的小孩儿做人证。他们当然知道,假的不可能成为真的,但他们要的是舆论,要的是以此来给政策部门施压。很遗憾,他们成功了,这件事发酵后没有人会在意真假,他们只会觉得养成系应该退出市场,防止产生这样的情况。警方目前已经在大力求证相关材料真实性,很快就能还李总一个清白,希望各位家长能给予我们一定的信任。

 

看完整段会议,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养成系的意义,比外界更直接的接触着养成系的一切,然而到最后,却被陌生的欲望裹挟了舆论,扫荡了我们的乌托邦。

 

我的心里第一次滋生出了真实的恨意,但这样的恨却没办法作用在确切的人身上。他们都说,少年不识爱恨,我想,是否懂得爱与恨的那一刻,才算真正的成长呢。

 

我下意识看了眼张极,他正好也在看着我,我已经不想再去管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那一刻,我特别想抱紧我最好的朋友。

 

09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防线是很脆弱的。

 

所以我不得不再狡猾一次,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以免露出一些真心的马脚来。

 

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这句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很难不去多想。但理智又告诉我,他是你失而复得的,最好的朋友。你已经没有多余的赌注可以去搏一搏了。

 

于是******脆一大口闷完整杯牛奶,继续躺在床上做个病号。似乎还能享受着张极慷慨提供的朋友的温柔。他也没打算多说什么,径自走去厨房洗杯子了。

 

我讨厌这种感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让人烦躁,如同少年时就不曾看透的他的眼神,可我又知道,清楚明白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悲观主义有人称之为清醒,但我总觉得,疯狂一点的人才会更快乐。

 

我打开微信,朱志鑫发了一条朋友圈,是和一个男生的合照,我觉得有点眼熟便仔细看了下,居然是烫了头发带着墨镜的苏新皓,两个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衬衫,吃着第二个半价的麦旋风,活像一对同性情侣,这让我想起当年他俩还被粉丝组成CP。苏新皓平时很少发朋友圈,发也是一些带着帽子脸都看不清的跳舞视频,所以对他现在的样子我还有点陌生。

 

我们这些人里,唯一还留在圈子里的就只有朱志鑫。他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不知道算不算实现了我们这群人共同的梦想,当年的风波,北京总部只争取下了一个人,就是朱志鑫,一方面是他比我们都大一点,另一方面是他当时已经拍戏了,可以定义为子役演员。

 

张极拿着温度计和退烧贴进来,我把手机伸在他面前问,猜猜是谁?没想到他一下就猜对了。他俩这样好像一对啊,朱苏磕到了!我讲起一些粉丝笑话,不知道曾经说这些话的女孩们现在又在哪里磕到了呢。张极撕开退烧贴,弯下腰仔仔细细贴在我额头,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对。

 

啥啥啥啥啥?我被他这话吓得瞳孔地震。啥叫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啊?

 

意思就是,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是情侣。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情侣吗这位成年小朋友。说完他轻轻弹了下我脑门。

 

可可可、可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也没看出来呀。

 

张极目光一沉,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因为你一直很迟钝啊,小结巴。

 

我迟钝?你才迟钝吧。我心里默默反驳,不敢声张。如果没有你的迟钝,我在你面前估计就无处遁形了。

 

他用消毒纸巾擦了擦温度计,放在我嘴边说,含着。我下意识顺从地张嘴,后知后觉有些过于听话,他突然捂嘴笑起来,我含着温度计说不了话只能支支吾吾地用脚踹他。这样就很好了,我心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张小宝,你说我们会分开吗?

 

啊?

 

什么?张极诧异地看着我。

 

什么什么?我又诧异地看着他。

 

你刚刚啊什么?不会是烧坏头了吧?他紧张兮兮地靠过来,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把额头贴在了我额头上试温度。

 

可能真的烧坏头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小时候的张极的声音,那个我没忍心回答的问题,时隔三年再次传到我耳边,仿佛依然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说。

 

10

 

上楼和下楼,分别割裂了我的童年和我的青春。

 

十一岁之前的人生,世界被模糊成哈尔滨的雪,我是在雪地上自由奔跑的大禹,我弹电吉他,唱摇滚乐,和朋友们在学校里演出,那时候我的愿望很简单,希望更多的人能听见我唱歌就好。十一岁之后,哈尔滨的雪落进重庆的森林,化成了雨,化成了一些游子思乡的泪。我从大禹变成了小宝,从那个自由自在的小小少年变成了需要循规蹈矩的偶像预备役,我依然在唱歌,也开始跳舞和说唱,这些新鲜的玩意儿我都是第一次接触,但老师们说我有天赋,于是我就更努力了。

 

15岁迎来了人生的一次转折点,在此之前我都以为未来已经摆在我们眼前,星光触手可及。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巨变,因为在漫长且未知的人生中这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节点,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是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震荡。我又一次,从小宝变回了大禹。森林烧毁,百鸟弃林,树倒猢狲散。哈尔滨的雪终于还是飘向了北方。

 

我很后悔在练习室时没有去抱紧张极。一些没必要的自尊心让我不想主动低头和好,我们短短地对视几秒后不再看向对方。后来我看了一本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在书里说,离别总是司空见惯,相遇已经是奇迹。如果我当时明白这个道理,说不定会过去摸摸张极的头,说,我们和好吧,然后给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去抵消必然的分别。以前陈天润问过我,张泽禹,你和谁都好,和谁都玩得来,为什么只和张极闹脾气啊。我忘了那时是因为什么我和张极冷战,陈天润被迫在中间成为了我们的传话筒,我耍赖似的说,这你得问他啊,干嘛老惹我生气。陈天润却一脸正义地说,我妈妈说,在意才会生气,你生气是因为你在意张极,就像我妈不生别的小朋友的气只生我的气一样。

 

谁会在意他啊。我心虚一般地嘟囔着。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张极,童禹坤有时候很烦,余宇涵有时候很吵,穆祉丞有时候很笨,就连苏新皓有时候也有点凶,但我从没和他们闹过矛盾,我总能主动规避掉他们让人恼火的点,在相处里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唯独张极,我俩总有说不清楚的别扭可以闹。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我们,像两只小刺猬,能和别人保持礼貌安全的距离,却唯独想和对方拥抱。但不够坦率所以找不到正确的时刻,不是你扎伤我,就是我扎伤你,每一次痛了之后只能害怕得连连后退,下次又重蹈覆辙。

 

会开完了,家长们都出来了,我们纷纷认领了自己的家长到门口等电梯。电梯一趟装不了这么多人,满员后我们只能等下一趟,我看到张极和他爸妈刚刚已经进去了。我突然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但电梯一时半会儿又上不来,等上来了估计他都走了。我心一横,松开了妈妈的手,扔下一句“我走楼梯”就冲下楼。我又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爸爸妈妈带着我,按下电梯的数字18,简******稳就来到了十八楼。如今离开,却是这样狼狈,我恨自己腿不够长,不可以三步并作两步,恨台阶为什么这么多,以前玩游戏时怎么没发现,恨电梯速度太快,我没办法跟上。等我终于跑到楼下时,电梯已经重新上去了,这就意味着,张极已经走了。

 

我弓着背,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珠顺着我根根分明的刘海滴在地板上,原来电影里那些错过的老桥段真实发生在现实的每一天。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张极跑了过来。他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压着腰,脸涨得通红。我们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他说,我明天回常州,中午来一趟宿舍,我有东西要给你,不见不散。

 

说完又一溜烟跑掉了。

 

张极这个大傻子!我心里狠狠骂。

 

他不怕我今晚就回哈尔滨吗。好在,我本来就打算带我爸妈逛一天重庆,后天再走。话说这傻子要给我什么东西呢?别是什么离别纪念吧,又不是以后都不联系,可千万别搞这么煽情,我暗想,又偷偷期待着。

 

11

 

我知道鲁莽和怯懦都是过失;勇敢的美德是这两个极端的折中。不过宁可勇敢过头而鲁莽,不要勇敢不足而怯懦。挥霍比吝啬更接近于慷慨的美德,鲁莽也比怯懦更近于真正的勇敢。塞万提斯如是说。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知道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勇敢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品质,可惜怯懦却是人之常情。

 

张极的额头温度比我低,我觉得贴着很舒服,发烧让我退化成了某种动物幼崽,对一些安心舒服的存在有了无法抗拒的渴求。我缩进张极的脖颈处蹭了蹭,像小狗寻求主人爱抚,有点过头了,我迷迷糊糊地想。但他的温柔却超出我的想象,他只是揉揉我的后脑勺说,我带你去医院吧。我摇摇头,继续把脑袋埋在他身上。他身上有我家沐浴露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安心,就好像他成为了我的家人一样。

 

张泽禹,你好卑鄙啊。我对自己做出了审判。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窗外艳阳高照,蝉鸣鸟叫,风吹动着树叶,浮光跃影,明暗斑驳。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不算刺鼻,反叫人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新洗过的被套在阳光下白的发亮,天蓝色的木质床头柜上放着削好的苹果,我的左手背上插着针头连着输液管。

 

张极提着一大袋餐盒进来,说怕我没胃口就什么都买了一点,我说你这不是浪费吗,他狡辩说剩下的自己可以全部吃完。我确实没什么胃口,但又不想这傻子待会儿硬撑肚子,只好让他都打开一起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买到这么多样式的早点,有灌汤包,有蒸饺,有生煎,有小馄饨,还有豆浆和绿豆汤。他说,先吃小馄饨吧,补点肉。我正想拿起勺子才发现左手打着吊针,护士为了病人方便都扎左手,可惜这样的贴心没有惠及我们这10%的左撇子。这点犹豫被张极尽收眼底,他马上拿起勺子说,忘了,你是左手吃饭右手写作业。那哥哥我就发发善心亲自伺候您用膳吧。其实我右手也挺好用的,但出于一些私心我没有反驳,做贼心虚一般享受了他的善心。生病的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可是当他将馄饨放在我嘴边时,我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一边往我嘴边送着馄饨一边念叨着,医生说你这烧也不高,估计是最近累到了,心思太重,你说你这个小脑袋瓜都在想啥呢,以前训练那么累也没见你这样啊,怎么回家了体质还变差了。

 

我也不敢告诉他,估计是因为昨晚那些分不清的梦境与真实,让我情绪起伏太大,打破了某种体内平衡。只好随便编了个借口说,前段时间一直忙着乐队排练,贝斯手又突然出国留学了,只能再招人,搞的有点烦了吧。他倒也信得快,说原来你还在玩乐队,什么时候有机会让我去看看现场呗。我这才想起来,关于我们的近况,我们好像只字未提。

 

我说,那可能要好久了,毕竟贝斯手招了好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没关系,他说,慢慢来吧。

 

又是沉默。

 

以前聚在一起能把工作人员吵到崩溃的两个人,现在竟然不约而同地变得安静起来,不知道曾经的STF们看到这个场景,会不会觉得欣慰呢。只有我知道,我的安静是假的,我心里有好多问题,好多话想说,都被怯懦压制,害怕现出原形。那张极呢?他因为成熟而变得安静了吗?但仔细想想,张极有时候又真的挺安静的,不熟的人甚至会觉得高冷。

 

“你……”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他说。

 

你现在在做什么?这是一个昨天就该问的问题。

 

在上海,学音乐剧。他说。上海离家近。他又补充,我怕以后离家远,所以趁还在读书的时候能多陪陪父母。

 

为什么离家远,你是打算以后不留在江苏吗?我下意识问。

 

或许吧,看情况,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去他想去的城市。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看得出来,是真的有这么个人,他也真的很喜欢她。我的心骤然收紧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裂缝中渗了出来,鼻子有些酸酸的。

 

原来你都有喜欢的人了,不错嘛,长大了呀,张极。我不知道能不能听出我的声音哽咽,我突然感谢这次生病,让我多了不自然的理由。

 

但张极这次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他只是苦笑着低着头,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又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禁自嘲,看来真的是我迟钝吧。朱志鑫和苏新皓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他说的以前,总该是我们还在重庆的时候,可那时候我以为大家都是臭屁小孩,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却从没和我说过。

 

“那你对我坦诚了吗?”月光下,十五岁的张泽禹问十五岁的张极。

 

明明那个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训练一起住在宿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他有喜欢的人。

 

是我认识的人吗?我没抵住好奇心。

 

是。他答得特别干脆。

 

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我好想捂住自己的嘴巴,叫自己别问了。过线了,知道吗。

 

没有。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我看不见张极的表情,但觉得他一定很委屈,喜欢的人不了解自己的心意这件事,我现在应该比谁都明白这种心情。

 

为什么啊。我有点替他打抱不平,却忘了感情这种事根本没法儿问为什么,不然我也该问,为什么我要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我,为什么我们要分开,为什么突然说不联系,为什么又突然来找我……

 

还没等我想明白十万个为什么,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地注视着我说,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迟钝的大笨蛋。

 

12

 

我最后也没能带我爸妈逛一逛重庆,这个我呆了五年的地方。有人潮拥挤的解放碑,有灯火辉煌的洪崖洞,有古色古香的磁器口,有各种各样一开始不习惯后来离不开的美食,永远不知道在上面还是下面的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穿楼越厦的轻轨……

 

唯一没有错过的,是夜晚的南滨路。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妈妈在江边走了很久,我告诉他们,以前我们还在江边开过小音乐会,没有灯光也没有舞台,只有最简单的麦克风和音响设备,就连观众也只有我们自己和工作人员,以及不多的驻足路人。但那天我们都特别开心,就好像真的在开演唱会一样。爸妈说,他们知道,他们看了很多遍。我又说,以前我和童禹坤在隧道里唱歌,我俩后来还莫名其妙组成了夫妻,穆祉丞是我们的孩子,后来他们就把毛哥叫前夫哥,可逗了。还有还有,我们去欢乐谷,毛哥把腿卡栏杆里,苏新皓坐跳楼机把鞋给掉了。我们还去火锅店当过服务员,买了个大冬瓜把朱志鑫都压垮了。对了,还有运动会,我们都办过好几次运动会了……他们笑着听我说这些或许早就知道的事,我就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恨不得在这个晚上把过去好玩儿的事全部说出来,让江风带走,吹到所有人耳朵里,让这些人都听到我们的故事,以此纪念这个不尽人意的结局。

 

我现在都怀疑,是不是那晚的江风被我的滔滔不绝给念叨烦了,总之,南滨路的晚风没能传颂我的故事,只给了我一场猝不及防的病。

 

第二天,我发了高烧。计划好的重庆一日游变成了重庆医院一日游。

 

我妈自责地哭了,说我昨天一口气跑下十八楼一定出了一身汗,没监督我好好休息还跑去江边吹风,我爸安慰我妈说,都是他当爸爸的不好,不该提出去江边。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平时都没怎么生病,怎么爸妈来了就变脆弱了呢。

 

这时,医院的时针响起了整点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一点整。

 

我混沌的大脑突然如梦初醒一般,想起昨天张极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说,我明天回常州,中午来一趟宿舍,我有东西要给你,不见不散。

 

我猛地一起身,想要下床,被我妈激动地拦下来,泪眼婆娑地说,宝宝要干嘛,是不是想上洗手间,跟你爸说一声啊。老张!没等我解释,我爸已经忙不迭跑到跟前。

 

我摆了摆手说,不是,我想起张极今天要走,他昨天说有东西要给我,让我中午去趟宿舍。

 

我妈摸着我的头说,宝贝,妈妈帮你去拿东西好不好,你这烧还没退呢,要是出个门再加重病情,可不是在妈妈心上割肉吗。我爸连忙帮腔道,是啊是啊,大禹,看把你妈急得,咱们小伙伴有事儿也不着急,以后多的是机会嘛。小极是常州人吧,咱们下次就去常州旅游怎么样。

 

看着我妈脸上的眼泪都还挂着,我实在不忍心坚持,想想我爸说的也对,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可以去常州,张极也可以来哈尔滨,虽然一南一北,但只要真心想见到对方,完全不是难事。我又想起我们当年唱过的那首歌,想见你,只想见你,未来过去,我只想见你,穿越了,千个万个,时间线里,人海里相依。

 

我乖乖地躺回病床,叮嘱我妈一定要好好保管张极给我的东西。等她收拾好出发后,我开微信,准备给张极发一条消息,告诉他我生病了只能让我妈过来拿,下次有机会去常州找他玩。但还没来得及编辑完,我就被药物作用产生的困意打败,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我想张极这时候已经回到家了吧。我感觉自己脑袋沉得要死,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睡了太久。我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搭着医院的小被子,这个被子和当初我在练习室偷偷打张极时的小花被一模一样,我看着分外亲切,又被眼前的离别感染了一丝超出年龄的惆怅。

 

大禹醒了啊。我爸拿着保温杯进来。倒是把我妈也叫醒了。我看着我妈睡眼朦胧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明明生病的人是我,妈妈却看起来更沧桑和虚弱。她的发丝有些凌乱,眼睛也红红的,明明是个高个子,此时在椅子上却显得那么单薄和无助。

 

她起身向我走过来,声音有点哽咽地说,宝贝对不起,妈妈把小极给你的信弄掉了。我愣了一下,随即说,没关系的,信而已,让张极再写一遍。我怎么可能去怪我妈妈呢,她是全世界全宇宙最好的女人,如果她不小心弄掉了我的信,那一定是有一万个无可奈何的原因。

 

那时我不知道,这个世上,事与愿违才是大多数。就像我后来也没有去常州,张极也没有再写一遍信。在我还未编辑完的聊天界面,他只留下一句,以后别再联系了,勿回。

 

13

 

昨晚为什么要偷亲我?

 

我被他话锋一转的质问弄得一怔,身体像被闪电击中,电流没有打通我的任督二脉反而让我的脑袋瞬间短路,来不及想他前后话的逻辑关系,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一般只想抱头鼠窜。如果地上有个洞,估计我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不小心碰到的。撒着最烂的谎,我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脚步在向我靠近,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很重要吗?看我现在窘迫的样子是一种乐趣吗?你觉得恶心吗?你又要像那时候一样放弃我这个朋友了吗?你还把我当朋友吗……

 

我心里一连串的发问到嘴边只能欲说还休,若不是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我一定站起来大声说,对,我就是偷亲你啦,怎么样,要不然你也偷亲我一下,咱们两清呗!但我做不到,我就是做贼心虚,就是问心有愧。

 

是像这样不小心吗?

他的话音刚落,我感觉有什么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噙住了我的嘴唇。张极的手抬着我的下巴,我能看见他微闭的眼睑上根根分明的睫毛,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碎片,变成了无数发着光的金线,它们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顶沉甸甸的王冠,穿越了三年的时空,降临于我的头顶。我闭上了眼睛,笨拙地回吻。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迟钝的大笨蛋。

 

14

 

小时候我姥带我去算过命,算命师傅是经她朋友介绍的一位******,江湖别号“独眼半仙儿”,左眼见人世,右眼知天命。据说早年不知是在哪个山头哪个观里做过几天闲散道士,后觉得自己前尘未断,遂离了观下山周游,也不知怎的就游到了哈尔滨,游到了俺们小区门口。

 

我倒也没看出他仙在了哪儿,独眼倒是确实。他瞪着那只唯一的小眼睛,对着我姥给的我的生辰八字若有所思,忽而摇头晃脑,忽而气定神闲,我姥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但年幼的我只觉得他像哪吒传奇里的申公豹,还是少一只眼睛那种,更显得诡谲起来。

 

申公豹捏着我下巴往左看看,往右看看,半天没说话。我姥就有点慌了,******,您倒是有话直说别吓唬人啊。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卡了多少年的老痰,说到,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此儿聪慧多,姻缘薄,慧根深重,是个不可多得的入道好苗子,此番应去西南多山之地,寻一好观,登高望远,方可练成修为。我姥一听那可不得了,这莫不是教我一斩红尘求仙问道去不成。

 

************,您可得给我乖孙儿化解化解。给我姥急得摇起了申公豹的胳膊。

 

俗不可耐。******摇摇头。慧根道缘可都是修来的福气,何来化解一说。他又看了看我,问道,小儿,想像我一样通天晓地逍遥快活吗?我一听到像他一样就给吓着了,急忙摆摆手,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可怜样。

 

我姥不愧是我姥,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她不知啥时候就给卷上了一撮红票子,使着眼色就往******兜里递。******也不愧是******,走过的路比我走过的桥还多,他不拒绝也不收着,你要放就放呗。这次“肮脏”交易很快完成,两个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快恢复了之前故弄玄虚的模样,搓着我的脑袋说,好事是没有化解之说,但也不是不能避开,天上掉的馅儿饼你不接,也不可能给你喂嘴里去。我跟这小孩儿有点缘分,既然不想从命,那只能骗过命。此儿姻缘薄,我便将这姻缘与道缘交个叉,也算是断了他的道,只是路还得他自己走,今后好坏,与我无关。西南多山之地,天机不可泄露。

 

我姥虔诚的拜了拜******,就领我走了,走时我回头瞧了瞧,见******掏出了那卷红票子沾着口水数了数。

 

这事儿过了个把周吧,小区里就传出了新闻,说最近落网了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本来吧江湖术士这东西就上不了台面,他可倒好,消灾解难开口20万,我想了想我姥塞的那点儿毛票,估计也就让他搓搓我头毛儿了。

 

这事儿我姥不敢告诉我妈,叫我也甭提,用零花钱狠狠收买了我,改命这事儿,准确说是被骗这事儿,成了我们祖孙之间的小秘密。

 

所以当我坐上回哈尔滨的飞机,俯瞰整个重庆时,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独眼半仙说的话,他说,西南多山之地,天机不可泄露。

 

也不知道这半仙此时是否还在局子里蹲着,他说换了我的姻缘和道缘,可我到这西南多山之地五年,别说姻缘,连最好的朋友现在都没了。

 

我死活也想不通张极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消息,可是那扎眼的勿回二字又明晃晃地挑衅了我的自尊和好胜心。不回就不回,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赌气地想。

 

只是我也没想到,这气一赌就是三年。

 

回到哈尔滨之后,我进入了高二的学习,哈尔滨和重庆的教材不同,考试内容不同,学习进度自然也不同。有时候吧,我觉得自己挺倔的,没办法,金牛座。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嘲笑我,但我依然觉得从重庆回来就像一次败北,既然已经输过一次了,学习就不能再输了。高二那年,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和张极的关系,我把和他的回忆全部放在脑海深处的档案室里,让它们积灰,淡化。到了高三,时间更紧张了,尤其是决定留在哈尔滨不选择艺术路线后,我才真切体会到这世间绝大部分人的人生。写过的卷子一张一张堆叠,好像叠得越高,就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那一道道用红笔更改过的错题,像一道道红灯点亮着我的人生路。

 

进入大一之后,我又开始搞起了自己的乐队,一切都很顺利,在学校论坛发个帖,就有不少志同道合的同学回应。我们的鼓手是个小胖子,重庆人,我说我以前在重庆呆了挺久,也认识会打鼓的朋友,但都瘦得跟猴儿似的。小胖子也是个自来熟的,说什么胖爷身上不是膘是爆发力。贝斯手是个长头发男生,话不多,南京人,我说我去过南京,以前有一朋友家在常州,他说,哦,你朋友真多。我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就这样,我们这个乐队算是支棱起来了。

 

朋友就是这样,走了旧的就会来新的,好像没有谁是非谁不可。就像曾经的我们这群人,隔着山高水远,只会在看着同一轮满月时,想着千里之外,天涯共此时。

 

我在一些知足和一些遗憾里,迎来了十八岁生日。

 

15

 

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张极脱下他的外套把我整个罩住,我说这样显得我好傻,他捏捏我的脸说,傻狗。我给了他一脚,牵着他的手上了出租车。

 

张极一拉上车门就对司机说,师傅麻烦空调开高点儿,我男朋友刚退烧。司机师傅在后视镜里看着两个一米八的大个子,默默调高空调,无语凝噎。我莫名有些窃喜,想起杨千嬅歌里唱,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这一次,不论怎样我都不放开。

或许是早上出门太急,客厅的灯忘了关,也没太多想,我们就这样十指相扣着进了屋,与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我爸妈打了个照面。

 

张极第一反应是想松开我的手,毕竟那是我爸妈,他不能替我决定是否公开这段关系。但我察觉到他的微微松动,立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有些惊讶,但随即就回握住了我。我不知道这些细节有没有收入我爸妈眼底,此刻我想的只是,要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爸,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张极,我们在一起了。开门见山是我的良好习惯。啥叫在一起了呢,解释一下就是咱俩在搞对象,对,啥叫搞对象呢……没等我耍完贫嘴,我妈给了我一记眼刀子,打断我说,行了,我不是你姥。我爸没缓过神,正想开口说啥,被我妈又一记眼刀,说,老张回自个儿屋去。嗻!我爸甩一甩不存在的衣袖,退着小碎步子回自己房间。我突然知道我的幽默乐观出自哪里了。

 

烧退了吗?我妈问。

 

我没想到我妈先问这个,一股愧疚涌上心头,因为就在刚才的那几分钟,我确确实实把她当成了假想敌。妈妈永远是妈妈,她只会担心你过得好不好,怎么会是敌人呢?

 

我一下子就卸下心防,说,已经好了,多亏张极照顾我,他还买了好多吃的,就怕我没胃口。我努力帮张极在我妈面前卖个乖。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大人了咋还改不了馋嘴的毛病,被人用点吃的就哄得屁颠屁颠的。我妈嘴上不饶人,但我知道愿意说这些其实态度就已经缓和了。

 

你俩坐下。我妈说。我们照做。

 

我妈看着张极,我觉得她的眼神却好像不是在看他,不,应该说不是在看现在的他。

 

阿姨,张极开口,三年前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昨晚和您打的赌,是我赢了。

 

答应什么?赌什么?我发现全场最懵的人变成了自己。

 

我妈起身回房,出来时手上多了样东西——一个泛黄的信封。张极脸上不知是惊喜还是诧异,他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到您还留着。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年在医院,我妈告诉我她弄丢了张极给我的信,原来是被她藏起来了。

 

她把信递给我,说,不要怪妈妈,妈妈也只是在做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我看着这封迟到的信,它用三年时间包裹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真心,也正是因为真心不灭,这些时间才显得弥足珍贵。

 

我妈又说,小极,你会不会怪阿姨?

 

张极低着头,想了想说,以前怪,后来想通了。那时候没觉得自己年纪小,总以为自己的感受就是全世界,总以为看到的那点井口就是整片天空。后来长大了一点,经历得也多了,才真正明白您当初的话。我们那时候还太小,那份懵懂的感情像温室里的花,根本经不起现实的洪水猛兽。您当时的确做了身为成年人最正确的事。但是三年过去了,我的感情并不是温室花朵,它像沙棘,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也能肆意生长,关于这一点,我想我的到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妈认真地注视着他,这一次,她看的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极,而不是停留在时光里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然后她笑了笑,说,我不是老古董,也不在意流言蜚语,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幸福。以前他姥带他去算命,******说他姻缘薄,我起初不以为意,后来看这孩子比同龄人晚熟,感情的事儿也不开窍,我总担心他会不会孤独终老。你要是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也算让我省心了。

 

我想给我妈一个大大的拥抱,感谢她是这个世上最开明最伟大的母亲,但还没来得及,她突然变了脸色,说道,还有一点,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火气旺,容易擦枪走火,但一定要懂得节制,注意安全。张极脸刷地一下红了,小结巴似的说,阿、阿姨,我我我们没有……我一时没明白他俩在这儿打什么哑谜。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不然你是搁这儿谈恋爱还是拜把子呢。扔下这句话我妈回了房间,留下独自懵逼的我和耳朵绯红的张极。

 

16

 

躺进被窝,我拿着还未拆开的信封发呆,张极问我不打算看吗,我说,不敢看。他侧躺在我身边,看着我说,叫我声哥哥,给你口述怎么样。

 

你能记得内容吗?

 

当然了,我当时写得可认真了。想听吗?

 

想。

 

叫声哥哥。

 

不叫。

 

那我就不说了。

 

不说就不说,我不看了。

 

我侧身背对他。张极见我真不想听了,又巴巴地过来。他从背后抱着我,贴我耳边,我感觉有一股热流在我身体流窜,让人酥麻。他用特别低的声音说,亲爱的张泽禹,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喜欢你。

 

我翻过身,轻轻捂住他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如果有一天,你让我特别特别伤心,我就打开这封信,让十五岁的张极替你安慰我,好不好?

 

他把我抱进怀里点点头。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看到阳台的灯还开着,走过去看到我爸一个人躺在摇椅上喝茶,那茶还是昨天张极带来的。

 

大晚上喝茶,不睡觉啦。我走过去。我爸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嘴里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他那尴尬又局促的样子把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爸,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啊。我鼻子一酸。

 

我爸没有说话,他喝了口茶晃了晃摇椅,才慢悠悠开口,大禹,你知道吗,在你出生之前,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女儿多好啊,贴心小棉袄,知冷知热的,儿子肯定像我,特皮。你妈怀孕的时候,不都说酸儿辣女吗,我当时恨不得每道菜都加点辣椒,你奶奶老封建,想抱孙子,可把我一顿收拾。本来你这个名字就是取给女孩儿的,语文的语,你妈语文好,我想女儿得像她吧。后来呢,你出生了,是个男孩儿,你妈还担心我会有点失望,可是我真的一点也没有,你生下来小小的一个,皱巴巴的,我把你抱在怀里又怕轻了又怕重了的,我有儿子了,我当时想,就算他以后特皮也是我最宝贝的孩子。结果转眼你就长大了,能跑能跳,能说会道,也不调皮,又听话又孝顺,我就跟你妈说,当年的辣椒有点作用,虽然你不是女孩儿,却比女儿还贴心懂事儿。然后我又想啊,还好你不是女儿,不然我可不舍得把我这么乖的宝嫁出去,都说女大不中留,可没谁告诉我儿子也这样啊。我知道,取向是天生的,没办法,要怪也只能怪我和你妈给了你这样的基因,可是我就忍不住想啊,会不会是因为当年我辣椒下多了,才让你得受这苦啊……

 

我爸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能听见他的呜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脆弱,一直以来我妈就是我们的大领导,我和我爸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妈是我们的主心骨,后来长大才慢慢发现,我爸才是那个定心丸。不管是以前爷爷生病,还是后来我公司出问题,我爸永远是那个最冷静,最能安抚大家的人。但他此刻,却出现在半夜的阳台,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

 

我擦干眼泪,走过去握住我爸的手说,爸,我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一点都不苦。有你和妈妈这样全世界最好的父母,我永远也不会受苦的。出去也别说那些辣椒的傻话,我怕别人都笑你。我知道这是条很难的路,要忍受世俗眼光,忍受无端的非议,可我一点也不怕,你知道吗爸,这条路张极已经比我多走了三年,未来,我想和他一起走下去。以前家里出事儿的时候你总说,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没有什么困难过不去,我和张极认识八年了,从童年到青春到现在迈入成人世界,一个人一生有多少个八年呢。只要有你和妈妈站在我们这边,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我突然觉得,张极就像我的久旱逢甘霖,让我在这两天迅速成长起来。他形容自己的感情像沙棘,在最贫瘠的土壤中肆意生长,可这份感情之于我,却如同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

 

我很高兴,我们都变成了更好的大人。

 

17

 

哈尔滨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晚一些。

 

张极提前几天就给我发天气预报,问他能不能马上就过来,可惜那时候我正在和爸妈在外地旅游。

 

这事儿还得从咱俩确认关系后说起。他这个人吧,从小就容易紧张,以前选舞台的battle,我还得在他旁边给他打气。这种紧张发展到恋爱关系上就是患得患失,表现吧就是一到周末就往哈尔滨跑,我爸妈甚至以为他已经搬到哈尔滨了。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方面吧,两地奔波实在太累,他还老想多待一会儿,总是卡着红眼航班来回。二方面吧,你是有钱没地儿花吗张大公子?于是,我就忽悠,啊不,规劝,对,规劝他说,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你三天两回往哈尔滨跑,容易消磨我们的新鲜感。张极比小时候聪明了,说咱俩还有啥新鲜感啊,我连你******蛋上几颗痣都知道。

 

啊?你咋知道的啊。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

 

张极露出一个灿烂的大笑容,说,俺小时候就知道了。

 

但我很快就拉回了话题,我说,那不一样,当恋人的新鲜感和当朋友的新鲜感怎么会一样呢,要是一样,咱们干脆拜个把子,我称你一声义兄,你叫我一句义弟,从此义结金兰不是更好?

 

他一听拜把子就急了,那你说怎么才有新鲜感?

 

我顺势就说,要不等今年哈尔滨的初雪你再过来,一想到初雪的时候见到久别的恋人,哇,那可太浪漫了耶。我对着他眨眨眼。他就被忽悠过去了。

 

本来我以为按照往常,十月中下旬就会迎来哈尔滨的初雪,可惜不知是不是全球变暖的缘故,十月都快过完了也不见雪的动静。我在家天天撑着下巴看窗外,念叨着怎么还不下雪,我妈说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守着初雪的当然不只我一个,张极每天在朋友圈推送哈尔滨近七日的天气预报,在他推了第七天的时候,我看见童禹坤在下面留言,哟,这是要去追我前妻吗?我顿时想给他一拳。没想到张极还回复他,别再纠缠张泽禹了,拿着这笔钱滚![money]我现在想揍两个人。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条最无聊的朋友圈,变成了老朋友的团建。

 

所有人都在下边列队形:哟,有故事[红酒]。

 

张极又在下边统一回复: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极禹是真的!居然还学我玩CP粉烂梗。

 

朱志鑫在下面又回复:儿,你终于出息了,老父亲深感欣慰。

 

张极回他:滚!

他的强烈反应,又引起了群众复读式******。

 

我想了想,在下面回复了两个亲亲的emoji。

 

结果又被众人起哄到:这糖,甜的掉牙了。

 

我突然觉得一切变了又没变,我们还是吵吵闹闹的那一群人,虽然不再为共同的梦想努力,可那时候的共同记忆,在我们今后各自为生活而奔波的时候,一定能给予我们同样的勇气。

 

初雪下的猝不及防。本来早上的天气预报还在说今天也下不了雪,结果中午就飘起了盐粒似的小雪花。哈尔滨终于下雪了的话题甚至上了热搜。

 

我顺手查了下上海到哈尔滨的航班,已经全部售罄,据说今天有哪个顶流偶像来开演唱会,这在哈尔滨可不常见。

 

看来今年不能和他一起看初雪了。我有点遗憾地想。

 

所以当张极真的站在路灯下打着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忍住冲过去揽上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他。

 

他扔下伞,捧着我的脸,两个人在漫天的大雪里深深地拥吻。

 

在昏黄的灯光下,不会人在意我们的性别,路人匆匆走过,只会觉得初雪真浪漫呀。

 

18

 

小别胜新婚,果然是真理。

 

那天晚上,我怎么看张极怎么顺眼,觉得他就是全世界最帅气的男人。我们后面去了我偶尔唱歌的酒吧,靠着半杯长岛冰茶带来的微醺,本人执意要为身边这位男士献上一曲。

 

张极坐在台下,我站在台上,虽然我来这里唱过好几次歌,但当他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时,我突然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感觉。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双人舞台,两个小孩儿烫脚式唱歌,后来我们一起唱过好多歌,在楼梯间唱,在大街上唱,在小剧场唱,在大剧院唱……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2022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时候,坚信着将与他一起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握住话筒,看着他的眼睛,说,这首歌,我要送给我的男朋友。台下全场沸腾,女生们开始尖叫起哄。我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我和他认识了八年,但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个最迟钝的大笨蛋,我的成长好像一直都比同龄人慢一点,你们相信吗,我直到14岁才换完乳牙,别人都开始猛长个了,我还瘦瘦小小一只,在他们经历青春期的悸动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儿童,这样的缓慢生长曾经给我男朋友带来了很多委屈,所以,未来的日子,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喜欢你。

 

伴奏想起时,全场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追光打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想起曾经站在舞台上的样子,这一次,唱给你一个人。

 

“慢慢喜欢你

 

慢慢的亲密

 

慢慢聊自己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慢慢我想配合你

 

慢慢把我给你

 

慢慢喜欢你

 

慢慢的回忆

 

慢慢的陪你慢慢的老去

 

因为慢慢是个最好的原因”

 

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我看到张极在哭。

 

那天,我们手牵手走了很长的路,雪落在我们头上,张极问,像不像白头,我说,你好土。

 

走到小区楼下,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小孩子在堆雪人,戴着小红帽的矮个小男孩说,你知不知道南辕北辙的故事?戴小蓝帽的高个小男孩摇摇头。小红帽接着说,今天我看动画片知道的。说从前有个人,他想去南边的什么地方,却开着车往北边走。这样不就永远到不了了吗?小蓝帽低头想了想,反驳,也不是永远到不了,地球是圆的,只要他一直走一直走,也能去那个地方吧。小红帽说,但这样好傻啊。小蓝帽又说,只要能到达,慢一点也没关系。我妈说……..

 

19

 

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森林,迷失的人已经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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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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