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空历306年一月廿六——那大约是我身死也无法忘却的一天。
我在那一天捡到了一只小狗。
一只被主子血淋淋地拔去了指甲,戴着沉重口枷的猎犬。
他躺在地上,额头流着血,肩头中了一箭,特殊的箭羽是独属于灵空的标志,上面的一簇白代表着箭上淬了毒。他大概是要命不久矣的,但直到处理完了府上最后一个人,他仍苟活于世。胸膛轻轻起伏,嘴唇泛着死期将至的淡紫,只要没人管他,再过半个时辰,他一定能走上奈何桥。
“阁主,仔细瞧过了,名册上确实没这号人。”
我抬起手,一旁的人立马将名册递了过来。将视线从地上的人挪到了名册上,粗粗览了一遍,又转头点了点摆在一边的脑袋……嗯,确实对不上人数。
怎么就多出一个了呢?
而且多出的偏偏还是一个……
“但属下听闻雷温府上养了条恶犬,听说伤了不少人,也算得上出名,不过他……”
那怪不得了。
狗怎么能上人的名册呢?
我手一挥,把名册丢回给我的下属:“把毒解了,拉回去。”
曾富丽堂皇的府邸如今已是人间炼狱,今日浇灌了花圃的是上上下下一百八十人的鲜血,想来从今往后便是能开出更加娇艳的花朵吧。我抬腿跨过门槛,来到等待已久的战马旁,它嗅到血味,跃跃欲试,但今日的工作只是充当我的移动工具。
检查了一下装备在它腿上的270HM型推进器,果不其然其中一只被挣得有些松动。我拍了一下它的脖子,威胁它:“再不乖乖戴着,我就锯了你的腿把它们安上去。”
马鼻子里呼出一声巨响,它摆摆头,总算安分了。
我翻身上马,正巧见手下扛着那伤痕累累的恶犬出来,便招呼他们赶紧坐上飞行器,趁夜色还深,回了灵空约莫还能睡个半柱香一盏茶的时间。
战马纵身一跃,铁蹄踏碎地面,推进器发动后冲出一波热流,稳稳飞上了高空。
从上俯视这座城——昏暗沉眠,无论是钢筋水泥堆砌出的不属于这个文明的高科技,还是原始野生的自然之灵,都睡在梦幻之中,还未苏醒。
谁能想在两百年前,这座城也不过是遵从着这个时代的法则,春耕秋收,缓慢冗杂却也能够自得其乐。那时临空旧国平定天下大乱,一统三国,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战火也终于消散,迎来长达五十年的盛世繁荣。
直到帝王驾薨,太子遇刺,内斗纷争不断;正当此时……一个绝不属于本土的外来文明,悄然入侵了。
传说那日天地异象,万里晴空被生生撕破,无数异种如神话般降临在这片大地上,而后——带来无尽杀戮。从此,人们才彻底醒悟,天的另一头并非神仙,而是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敌人。
暗物质军团——我们这么称呼它们。它们有着超越了我们几个宇宙年的文明,无论是战力人力,它们几乎可以碾压整个地球。但它们的目的显然并不在此,若是为了消灭这颗星球,它们用不着深入腹地,它们想要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火种。
这是维持一个文明得以传承的存在,而那外来文明的火种已是临近熄灭,为了能使它们继续存在,它们使用了禁忌术法强行入侵其他星球,掠夺其他文明的火种。
外忧内患,这场战争持续了足足五十年。此时,一位能人异士横空出世,以惊人的智谋带领着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生生将入侵者逼退百里。又是夯战十年,终于以一纸休战书结束了这长达六十年的惨烈战争。
后来,那位能人异士隐居山林,暗中创立了灵空,又不过一年,便逝世了。
灵空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只隐蔽地在暗面活动,只有君王知晓他们的存在。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必须服从君令,若是君令有异,他们也可以直接驳斥,甚至拥有斩杀君王的权利。因他们只遵从第一任阁主的遗训:要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守住底线,保持清醒;所以历任皇帝也对他们心存忌惮,只有到了迫不得已时才会动用他们的力量。
这次的任务自然也不例外。那个雷温非等闲之辈,祖上三代为商,又攀上了高枝,************做过不少龌龊事。他做的还不是什么小生意——人口贩卖,武器走私都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根据灵空的情报网,他暗中援助了非法人体实验,一颗临空心都要送去暗物质军团那儿了。要不是朝中如今形势不稳,他背上个叛国罪,诛九族也不为过。
回到灵空后,我让人把捡来的那只小狗安排在了靠近南边的小院里——那里比较僻静,没什么人来往,适合他休养生息。
灵空内事务众多,投身工作后便也把捡来的小狗忘在了脑后,直到半个月后手下拿着一根特制的项圈呈到我的面前,我才想起来还有他的存在。
“这是……”我拿起那根特殊材质的项圈,里外一看,立马察觉了端倪——从外表上看,它确实平平无奇,但内侧却大有门道,显然采用了暗物质军团的技术,只要往里注入操控者的能量,就能随意念发动内侧机关。在后颈的位置有一排细小的孔,约莫是从这儿穿出一排细细的尖刺,扎入束缚者的皮肉里,再附带上电流,就能叫人生不如死。
我把项圈往桌上一甩,脸色铁青:“疯子……”
手下继续向我禀报:“虽然顺利取下了项圈,但不清楚雷温下了多少死命令,一不当心就有可能会让他进入应激状态。”
“应激?他没事吧?”
“呃……”
手下面露难色,我皱紧了眉头:“若是他真的命不久矣,便给个痛快算了。”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手下单膝跪地,一脸无奈:“他已经打伤我们二十来个弟兄了,大家伙儿都好面子,没好意思说,我是看不下去了……阁主,再这样下去,整个灵空都要被他掀翻了。”
我愣了一下,忽的笑出了声。疯子养的果然也是个疯子。无论是体力还是生命力就像一头怪物一般顽强,若是能为我所用……
“阁主,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说。”
“我们的人在雷温的书房里找到一道暗门,但机关复杂,暂时还未得到解开的方法。”
看来那些重要的机密资料都在这扇暗门之后了,说不定连我一直追查的事也能从中找到些许线索。我对他点点头,说:“让陈弦去,继续查。”
交代完了事儿,我挥退了下属,决定明天去南边的院子看望看望那只还不知姓名的小狗。
翌日,天气就像那天被暗物质军团撕裂了天空入侵这颗星球一样好。我处理完公务后,用了午膳才慢慢悠悠晃到了南边的庭院。
还未到门口,我便捕捉到一丝甘甜的血腥味。很甜,好像一把利剑直穿我的大脑,哪怕我已做了无数训练,仍有一瞬动摇,恍惚地遵从本能,追着那缕甜香而去。
这味道我太清楚,是只有“从”才会散发出的香气。
我要去见他……
我要……
找到他。
南边的庭院里栽了一颗梨花树,听说是第一任阁主亲手栽下的,如今也快有百年的岁数,到了春天,好似泄下了瀑布,洁白如雪,是独属于这小小一隅的春和景明。
我在那棵梨树下找到了他。
他靠着树,席地而坐,衣服领子敞开着,露出受了伤的肩膀,洇红的纱布被扯散,狰狞的伤口缓缓流着血水,显然有被人为反复加重的痕迹。他垂放在小腹上的手指沾着血,尽管随意在衣服上擦拭过,却仍留着招摇的血痕——看来那伤口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微风拂过,吹起一只停在梨花上的白粉蝶,它翩翩飞落,摇摇晃晃,颤颤巍巍,最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如拉开雾蒙蒙的帘子般,第一次让我看清了他的眼眸——
阳光从树缝中斑驳洒下,恰好一缕掉进他的眼眸里,如一滴水珠落入湖面,激起我心中的涟漪。初见时他浑身是血,几乎看不清容貌,只是因为有一股被压抑着的香甜气息萦绕着我,才令我破天荒地发了一次善心。
原本也有想过把一个“从”带回来可能会惹出不少麻烦,直到此刻,长久的焦躁被抚平些许,赘沉的灵魂也感到久违的安宁。我突然万分庆幸将他捡回了灵空——当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或许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本能罢了。
清醒过来的小狗很快垂下眼眸,轻轻转头看向了在伤口上作祟惹醒他的罪魁祸首——那只漂亮的白粉蝴蝶。
这样美丽又脆弱的生物,却遵从着本能,想尽一切办法手段来获取赖以生存的生命能源……眼泪、汗液乃至于鲜血,都是它们养分的来源。印象中,柔软的生物就也该和柔软的生物待在一起,被风吹得摇曳,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破碎。可事实是,它们比想象中更加嗜血,也更加冷血;它们的美丽并不温暖,只有冰冷的妖冶。
“别动。”
我缓缓向他走近,他没有看我,却是全身僵硬,连呼吸都被压抑得更深;也难怪那只蝴蝶会落到他身上,将他当作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我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拨着蝴蝶的脑袋,让它慢慢地爬到了我的掌心中。
“看样子你的血很美味,”我垂眸看着手心里的蝴蝶,“都要让它上瘾了。”
他自然没有回应,连气息都隐匿而去,有那么一瞬间,让我产生了好像是在对一个死物说话的错觉。
“人们常以它们来比喻美好的事物,也正因如此,在我看来……它们反而很危险。”我骤然收紧成拳,将那只蝴蝶牢牢囚困其中,果不其然惹得对方的气息错乱了一下,尽管非常轻微,但仍被我所察觉。我勾起嘴角,抬眸看向他,缓缓张开了手——
那只蝴蝶宛如翻飞的花瓣,颤颤巍巍却又速度极快地飞走了。
“也远比想象中的要坚韧。”我说。
我的小把戏没能得到他的垂青,他的睫毛又长又密,遮着眼睛,根本不晓得他有没有在看我。不过见的人多了,我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自说自话也能得个乐趣。我指了指他的伤口,说:“把伤口重新包扎下吧,你的血引来了我和那只小可爱就算了,要是再引来什么猛虎野兽,把命交代在这里可得不偿失。”
他不说话,我便伸手要去帮他,不料他一下应了激,一掌狠狠将我的手打开,力气大得几乎是能扇断我的骨头。我倒吸一口冷气,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先行一步撤了力量,手顺着他的攻击一绕,反将他牢牢制住,另一只手也飞快地用指尖对准了他的喉部。
他显然习得的都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身体竟朝着我的招式逼近,强行驱动那只受了伤的手,路数狠厉,出手便是杀招。我眉头一皱,立马挡开他的手,对攻之时,视线扫过他的脸,恰巧与他对上了视线——
只见他闷哼一声,竟是全身脱力,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小幅度地痉挛起来,他似乎痛苦至极,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口中发出压抑破碎的******。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对视中我不自觉使用了“主”的力量。含有震慑的视线原本只应该让“从”安静下来才对,但我却忘了他的前主人是那个混账雷温。
我赶紧将他扶起来,却不料他的反应愈发激烈,甚至狼狈地捂着嘴发出阵阵干呕的声音。我也顾不上更多,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散发出属于“主”的信息素,小心翼翼地安抚起他。
“别怕……别怕,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信息素,让它们尽量轻而慢地笼罩住他,“不要想别的事,专注在我身上,我要你数我的呼吸,在心里默数,然后让你的呼吸和我的呼吸重叠,能做到吗?你不用回答我,慢慢地去尝试就行……只要你开始尝试,我就会夸奖你。”
抽搐的情况逐渐好转,但他仍然颤抖得厉害。我只能尽可能地安抚他,希望能覆盖掉前主人留在他身上的不当指令——哪怕只是暂时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可怜巴巴地蜷缩着身子,倚靠在我的怀里。
“做得很好……”我慢慢移开手,让他重新适应光明后转而去轻抚他的脑袋,“真听话。”
他垂着眼眸,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下一片淡青,脸色也十分憔悴,显然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我想我确实对他有些疏忽了。明明心里清楚雷温是个什么货色,却还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小院子里。若是我再晚来几日,他就算还能苟活,也大约是救不回来了。
要对救助的小动物负责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是出于莫名的责任感,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信息素一直在扰乱我的思维,总之……此时此刻我确实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道。
他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依然沉默。就在我以为他这次也不会开口,便打算起身将他扛回房间里时,他忽然震颤了一下,张合着嘴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祁……”
他应该也是很久没说话了,艰难地吞咽着涎液,轻咳一声,接着说:“祁煜。”
奇遇?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好神奇的名字。
“还真是一场奇遇。”我说。
扶着他回房时,我才惊觉他消瘦得厉害,也确实要如那轻飘飘的蝴蝶一样,随时随地从着风飞走了。也不知就这样糟糕的身体状况,是怎么能干翻我那二十多个弟兄的。
走进厢房,竟见一地的狼藉。柜子东倒西歪,桌子椅子通通坏了个彻底,烛台倒在地上散了一地的蜡烛蜡液,打碎的杯子溅得到处都是陶瓷碎渣。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我要没记错,这套茶具我可是花了不少钱才得来的,如今竟是粉身碎骨,与那满地的尘土同流合污,分都分不清了。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旁边的人,他倒是目视前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等我张嘴问是不是他干的时,他的视线陡然摇晃一下,那模样太过明显,让我想睁只眼闭只眼都很难。
看在他还受着伤,我也不好对他怎么样。把他扶到唯一没有遭到破坏的床上后,我打算出去用通讯器把医师叫来,却没想我刚转身,还没走出一步,就感觉到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我回过头,见祁煜支起上半身,面朝着我,依然眼眸低垂,不曾与我直视。
不等我开口,他又急急松开手,平躺了回去。我忍俊不禁道:“不想我走就直说嘛。”
“没有。”他这次回得倒是特别快。
但我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行呗,那我就不走了,本来也就没打算走,我这不得给你找个医师嘛。”我指了指他肩上的伤口,“说了要陪着你,当然不会言而无信了,不过我没想到你倒是这么快就乖乖听话了,难道是我的信息素很是你的喜好?嗯……是不是觉得很好闻啊?”
我原本也就只是随便说说,胡乱撩骚,不料竟惹得他害了羞,惨白的脸上浮起些许血色,看上去反倒有了些许生气。他说:“不好闻,别自以为是了。”
他要是没用这副表情说这番话还能有点可信度。我自然不觉有恼,甚至品出几分有趣来,对他愈发有了兴致。不过现在他的身体最要紧,我很快收起心思,定了定神,严肃地说道:“虽然我不是医师,不过我感觉得出你的‘从坠’很严重,信息素也非常紊乱,一会儿医师来了,不要抵抗治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对这个词语非常陌生。看样子他连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都不清楚,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我拿出灵空内专用的通讯器,通知了我的属下,并让他把陶桃一起带过来。
“再让她带上抑制剂,不是我平时用的那种,是‘从’专用的,你跟她说了她就知道。”
切断通讯,我转头看向床上的祁煜。因为房间里的椅子都坏了,所以我就直接坐在了床边,我一看他要动,便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你要是不想让这条胳膊彻底废掉,就不要乱动。”
“为何救我?”祁煜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点沙哑,“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
“看你可怜啊。”我直言道。
我见他皱眉,勾起嘴角,说:“听说雷温府上有条护主的恶犬,不论是什么刁钻的任务,从未有过失手,我很好奇……这么厉害的恶犬,如果收入我的麾下,能为我做点什么。”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我说完,他转过头,扯了扯嘴角,一抹嘲讽的笑转瞬即逝。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激烈地抵抗,大喊什么自己誓死不会从我,甚至可以说是平淡地接受了现实。他看上去早已习惯被当作工具,只有听到“护主”这个词时,才能明显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厌恶的气息。
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能让你做什么?你就当我杀业太重,突然想积积阴德,所以不求任何回报地做了件好事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回过头,和我的属下还有陶桃打了招呼。
陶桃一见祁煜就轻呼一声,转头看向我:“你怎么把人弄成这样了?”
“我?”我指了指自己,“我什么也没干啊……”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没心没肺的,真以为我是什么神医,伤成什么样我都救得回来吗?”陶桃急急忙忙走上前,戴上手套从无菌医疗箱里拿出一把医疗枪,然后挑出祁煜那伤口上勉强能看的一块皮肤,固定好了位置便麻利地啪啪往上打着,将皮肤重新订在了血肉上。
“对呀,你可不就是我们灵空的大神医吗?”我夸道。
陶桃看了我一眼,有点气呼呼地说:“就属你最没心没肺……”
我惊讶道:“哎,你怎么知道?”
她没再搭理我,重新包扎好伤口后,又给祁煜注射了一袋凝血剂和补充剂,最后拿出一支针管,抬头看向我:“抑制剂的副作用都有点大,我不确定他受不受得住。”
我抿起嘴唇,看了祁煜一眼,对陶桃使了个眼色。
我和她走出厢房,又远了几步,才对她说明了祁煜的情况:“他的‘从坠’很严重,失眠、暴躁、抑郁……这些不过寻常,最要紧的是,他已经开始出现了自残行为。”
“‘主’的不恰当指令以及‘从’自身想要被支配的欲望长期被压抑的话,很容易让‘从’进入‘从坠’状态,何况还是那个雷温,估计根本没把他当人看,”陶桃叹了口气,“他现在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必须要好好静养,如果可以的话,定时给予他足够的信息素应该可以比较好地稳定他的精神状态。”
陶桃在说后半句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语速,显然是在暗示我什么。我便顺着她的话问:“要怎么做?”
“当然是每天待在一起了,”陶桃看了我一眼,立马补充道,“最不济一日里也要有两个时辰的相处时间,这段时间里,能有适当的引导和安抚是最好不过了,这些……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的确,解决“从坠”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进行一场“游戏”,不仅如此,还能快速地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关系,但祁煜现在的状况并不只是简单的“从坠”,如果随意进行“游戏”可能会起反效果也说不定。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我说。
这个世间存在着小部分极为特殊的人群,其中一些人被称为“主”,拥有着天生想要支配他人的本能欲望;另一些人则被称为“从”,拥有着想要被支配的本能欲望。二者无从追根溯源,只是作为像男女性别一样自明性的存在而存在着,随着朝代更替,直到临空旧国时期才为与“主”、“从”有关的一切力量关系和全部特性定下了称谓——“神凝” 。
灵空里都是没有“神凝”特性的普通人,而我是“主”的事,除了几个心腹和陶桃以外再无人知晓——并不是我刻意隐瞒,只是因为没有必要广而告之所以很少提起。相比起我真正需要保守的秘密,这反倒是无足轻重了。
“主”和“从”一样,如果没有定期让欲望得到满足,就会对身心造成一定的影响。最开始是不间断的焦虑,往后便是失眠、躁郁,不过这也并非不可忍受,顶多就是有些痛苦罢了。
为了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会定期让陶桃给我注射抑制剂。这些抑制剂是近年来才研发出来的,效用不稳定,副作用也很厉害。不注射的话就睡不着觉,注射的话就会是浑身疼痛地入睡;可世间安能得两全,我本就该习惯的。
所以当我时隔多年度过了一个既没有失眠也没有疼痛的夜晚时,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只不过是得到了他的一缕香气,只不过是进行了一场连“安抚”都算不上的引导,我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祁煜……
这个男人,正在颠覆我的世界。
第二次去看他,房里又是一片狼藉,我不得不重新找人来打扫,还好这回摆的茶具瓷碗都是便宜货,摔碎了也不心疼。就是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有多不满意,竟生气到要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才行。
他依然警惕十分,拒绝和我交流,也从未与我对视,勉强得了一句他的回应是在问他饿不饿的时候。不过出声的并不是他的嘴巴,而是他更加诚实的肚子。
因为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所以我命人一直上菜,直到整张桌子摆不下了,才挥手叫停。我坐在一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吃饭。我侧头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茶杯,刚端起,一回眸就见他从桌上抱了一碗白米饭,走到角落蹲下来开始进食。
我倒吸一口气,立马把茶杯一放,杯底碰在桌上发出声响,他好似条件反射,停下了动作。
“你在干什么?”
“吃饭。”
“你跑角落吃饭干吗?去桌上。”
他似乎扯了一下嘴角,那抹嘲讽与不屑一跃而过,还以为我不会察觉。“狗不能上桌吃饭,”他一开口便是夹枪带棒,“你也可以把菜扔在地上,我会吃干净的。”
很显然,雷温并没有驯服他。他经历过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的痛苦,可他不曾屈服。宁折不弯说的大约便是他了。
“这几天送来的饭菜你也是这么吃的?”我皱紧了眉头。难怪过了这么些天,他还是这幅恹恹的模样,不仅没长肉,反倒又瘦了些。
他没说话,但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我站起身大步走到祁煜面前,不等他有所反应,伸手拽着他,将他拖到了桌前,然后按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坐下来。我夺过他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将菜夹进碗里,一直到碗里快堆不下了,才把筷子拍在他面前。
“吃,”我用眼神示意,“用筷子吃。”
他抿紧嘴唇,动作僵硬地拿起了筷子。尽管垂着眼眸看不见他眼中的神情,但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不适。我后知后觉是自己无意识使用了“命令”的力量,现在的祁煜显然还没有恢复到能够正常接受指令的状态,“主”的任何施压都会让他感到本能的抵触和不适。
我立马压下带有威慑的信息素,放柔了语气又说:“吃完给你奖励,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不太会用筷子,右手把两根筷子抓在一起,磕磕绊绊地从碗里把食物挖进嘴里。他吃得到处都是,嘴上也沾着米粒。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叫停后,从他手里拿过筷子,夹了一口菜凑到他的嘴边。
“估计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我示意他赶紧张嘴,“你要是说什么想离开这里,我也很难办,要不……你乖乖地每吃一口,我就夸夸你怎么样?”
祁煜犹豫许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张开嘴,刚咬住筷子,听到我说的便浑身一僵,但他倒是意外地没有表露出抗拒。我笑了笑,夸他好棒。就这么一句,我便瞅见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了红。
桌上的菜被消灭了大半,我放下筷子,感叹道:“胃口不错嘛……喂得我手都酸了。”
“我说了我可以自己来。”祁煜的耳朵上还留着一点淡粉,看上去倒是没有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我已从中品到了一点截然不同的兴致,自然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剥夺了这个乐趣。我站起身,用干净的碗舀了一碗汤摆到他的面前:“再把这个喝了,对你养伤有好处。”
祁煜端起那碗汤,才刚喝下一口,便狼狈地放下碗,捂嘴欲呕。我赶忙伸手轻拍他的后背,用帕子擦干净了他嘴边的汤汁:“怎么回事?”
他涨红着脸咳嗽几声,别过脸躲过我为他擦拭嘴角的动作:“喝不下了。”
“喝不下你还喝,”我倒要气笑了,“这时候这么听话干吗……”
解决完一顿饭已是日落西下,在离开前,我本想检查一下祁煜的伤势,但没想到他还挺要面子,只小心翼翼地露了肩头那片肌肤,我不过才看了一眼,他便匆匆拢紧衣领,生怕我轻薄了他似的。
“瞧你这紧张的模样,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我撇撇嘴,“行了,你好生歇息吧,我先走了。”
祁煜的恢复速度非常惊人,那反复挫伤的伤口不过七日就已痊愈如初,照这个速度,估计出不了几个月便是能生龙活虎地自由行动了。只是“从坠”的影响一时半会儿不能尽消,在他的身体能抵抗抑制剂的副作用之前,我还是多陪陪他比较好。
我每日去看他,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房中也总是凌乱不堪。我有一日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总是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的,第二天就见厢房里异常的整洁,而他的手上却多出了几道新鲜的伤痕。因为是小伤,所以我没叫陶桃来,亲手帮祁煜包扎了伤口。
“这屋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你要生气就砸吧,”我摸了摸他的手背,“这么漂亮的手,留疤了多可惜。”
他不说话,迅速把手从我掌心里抽回,又是一副好像被我轻薄了的样子,耳朵红红的,脸上染着淡淡的粉色。
我已经习惯他的沉默了,得不到回应也毫不介意,轻笑一声,说:“你这手生得标志,不像是会杀人的,倒更像是画画的。”
显然这个话题勾起了他的一点好奇,明明很想让我接着说,但嘴巴刚一张开就又迅速牢牢闭紧了。我站起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还真被我找到几幅先前闲置在这里的字画。
我招手让他过来,带着他去欣赏这几幅画上的意象。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我的手指,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一错不错地盯着画上的山水青柳。
没想到这样误打误撞竟也算是找到一件让他感兴趣的事。我又想了一出,大手一挥决定教他画画。只不过我的技术也是有待商榷,用笔随便在纸上画了几下,便糊弄他这是兰花。
祁煜愣愣地看着纸上的几笔浓墨重彩,还真信了我画的就是兰花,接过我手里的笔后,往空白的纸上涂去……
一个圆圆的墨水印泛开哆哆嗦嗦的曲折线条,祁煜不习惯拿笔,就像一个刚刚才学习写字的孩童一样,得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找到借力才能下笔。我见他画得比我还丑,暗暗乐了好一会儿,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我的画,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我轻咳一声,拿过他手里的笔:“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得持之以恒。”我的视线滑过他手上的伤,原本不错的心情又忽然不怎么好了。
“等你把手上的伤养好了,我就教你画画,”我保持着微笑,“怎么样?”
他没说话,却轻轻地点了头。
我打算晚上再来看看他,确保他不会再有什么自残的想法。原本这么想着,却是失了约。不过我未曾和他定下什么约,哪怕我不去看他,也是平常的。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在深夜赶回灵空后,连外袍都没脱下便匆匆跑去了南边的小院。
走进小院,还未到厢房门口,便听闻房中传出瓷器破碎的响声。我脚下一顿,快步上前,正要推门而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隐隐逸出,若非我听力敏锐,大约也是难以捕捉的。我放轻了动作,甫一推开门,就见祁煜倒在一地的狼藉中,双手用力抓挠着脖颈,仿佛上头仍缚着折磨他的项圈。
“祁煜!”
我赶到他的身边,仔细地将他扶起。他陷入痛苦之中,根本认不出我,挣扎着要把我推开。我用力钳住他的双手,没想到他怪力逼人,根本压不住他。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释放出信息素,命令道:“别乱动。”
他果然一下止了动作,整个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不仅是身体,就连呼吸都被他强行抑制下来。我稍稍松了手上的力,坐在地上,将他按在了自己的怀里。“没事了,别怕……”我轻轻抚上他的脖颈,果然引得他小幅度地痉挛起来。“不疼的,”我忙说,“你看……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指腹温柔地滑过他的喉结,他飞快地吞咽着,喉结上下滑动,似是在躲避我的触碰。我从未有过如此耐心,尽心尽力地安抚他,哄着他,总算是让他得到一丝安宁。我松下一口气,才觉自己也是满头大汗。
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祁煜额上的薄汗,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不料让他会错了意——他突然暴起,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反压在了地上。
“别走……”
房中只点着两三盏小小的烛台,火光摇曳,映在他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但即便他已身处上位,依然只敢盯着我的下巴,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眸,不让我窥见他眸中的美好。
我有些哭笑不得,说:“我没要走啊,我就想把你扶到床上。”
他听不进我的解释,整个人好像一只躁动的兽,竟是忽然低下头埋入我的肩窝。他的身上开始散出略有香甜的气味,凑近后迅速扑向我的鼻尖,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企图掠夺我的理性。
这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从”——未被标记,受过创伤,亟待他人拯救;他会散发出美好的味道,强烈地满足他人的支配欲和保护欲。占有他一定是一件极为玄妙的事,支配他、惩罚他、安抚他更会让我无比快乐。
“继续……命令我……”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拱,一下一下地蹭。他显然已是意乱情迷,伏在我的身上,用尽一切手段来获取能毫不怜惜地支配他的信息素。“夸奖我……”他的呼吸变得凌乱而又急促,“不要停……”
“起开。”我说。
他立马乖乖挪开了身子,我从地上爬起来,见他还待在地上,便说:“去床榻上躺好。”
原来他还有这么听话的样子……这让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先前和他说几句话他还会露出一点不服气或是嘲讽的表情,现在竟好像是换了个人——有求必应,就差直白地请求我去欺负他了。
想来想去只能猜测他应该是进入了“从溺”。我不认识别的“从”,也没进行过“游戏”,只是听过在“游戏”的过程中,“从”会因为对“主”的信任从而完全陷入“主”的掌控,并沉浸在恍惚又幸福的状态里。但进入的时机和条件因人而异,也并非所有的“从”都能感受到“从溺”。
我刚走到床边,他便伸出手轻轻扯住我的衣袖,显然是不愿要我离开。
我可不是什么趁人之危的歹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对他出手呢?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道:“放心,我真的不走。”
定期注射抑制剂的好处在这儿便体现出来了,只要我小心谨慎一些,不疏忽大意,就不会被他的信息素牵着鼻子走。那些纷纷扰扰的欲念努努力总归也是能忍住的。若是连这样的杂念都忍耐不下,在对方不清醒的时候趁虚而入,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做这灵空的阁主呢?
我的安抚并没有真正让他放下心来,我知道他要什么,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我叹了口气,解下外袍,让祁煜往里躺一点,然后爬上榻,和他躺在了一起。
“这样你可安心了吧?”我也算是自找麻烦,非要挑战自制力的极限,但看到他真的松懈下来一些,我又觉得那些忍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他面朝着我,好像小孩子一样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着我,以为不会被我发现地翕动鼻翼,偷偷轻嗅着属于我的气息。
我也面朝着他,比起他不敢抬眸看我,我几乎是饥渴地用视线一寸寸扫过他的脸。他似乎稍稍从“从溺”的状态中脱离出了一些,只是仍有些恍恍惚惚的,大约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睡得着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借着沉默被打破,挪动着身子,朝我又贴近几分。
“你再怎么撒娇,我也不能陪你进行‘游戏’,‘从坠’的影响还没消除,有些指令可能会让你陷入应激状态……”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到时候陶桃又要来念叨我了。”
他突然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额头砸在我的肩膀上,叫我倒吸一口凉气。
“给我。”他说。
我有些不解了,“从”都是这么霸道的吗?
深思熟虑片刻后,我挡住他又要凑过来的脑袋,说:“那你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指令,甚至没有用上“主”的力量,却还是叫他呼吸一滞,连身体都僵硬起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嵌进他的血肉中,禁锢住了他。
我的本意自然不可能是要他痛苦,只是想让他明白他如今的状况,但看见他这般难受的模样,我心里也不好受起来。仔细算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对谁这样心软……
这个叫祁煜的男人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了我的例。
我手一伸,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这段时间细致地给他调理了身子,确实没有最初那样消瘦了,抱在怀里竟是比想象中还要大只一点,他要想靠在我怀里,就不得不缩着手脚团起身子。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好了,别勉强自己,快睡吧。”
谁想那家伙刚才还闹着要往我身上贴,这会儿子又一下翻脸不认人了——他在我错愕的眼神中把我轻轻推开,然后坐起身,用压抑到极致的声音说:“不是勉强……”
我也坐起来,问:“那是什么?”
祁煜又不说话了,我想了想,决定换个问法:“你想看着我吗?”
昏暗的火光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来他的解释,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有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这样吧,”我伸手搭在了他握成拳头的手上,“我用我的秘密来交换你的秘密,如何?”
他抿起漂亮的嘴唇,须臾,问道:“为什么?”
其实我也想问为什么。
他只是我捡来的一只小狗而已;只是想等他养完伤就将他收入灵空为我做事而已。我没有必要对他花任何多余的心思。
是因为他坐在窗边望着外边那颗梨树时露出的表情过于美丽么?是因为他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扰乱我的理智么?还是因为初见时他明明已是万般痛苦却仍要活下去的那份顽强,让我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我自己呢?
“建立信任的第一步就是互相了解啊,”我勾起嘴角,“你不想了解我吗?”
他犹豫不决,我便自顾自地接着刚才说的话。“我想了解你,”我抬起手用指尖轻扫过他的脸颊,“想知道为什么你不敢看我,想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你害怕什么,讨厌什么,渴望什么……我都想知道。”
“我对你很好奇,”我缓缓收回了手,“不可否认,我在被你吸引。”
极大原因是因为你是“从”而我是“主”。这就像是在我饿极了的时候摆上了一盘我最爱的菜肴,尽管能忍着口水,但我却难以移开视线。
收回的手在半当中被截胡——祁煜一把将我抓住,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垂下的睫毛如刚刚破茧的蝴蝶蝶翼,如此脆弱如此飘忽。终于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那只蝴蝶振翅而飞——
我终于看清他的双眼。
“我不被允许直视人的眼睛……”他抓着我的手,颤抖着,牵引我去触碰他的脖颈。“做错了,这里就会很疼,”他皱紧了眉头,“像是要死了一样。”
瑰丽的颜色,好似不是这世间的产物——这绝不是临空人会拥有的眸色,太特别了。是冰冷的又是滚烫的,是深沉的又是鲜艳的……这样的奇妙,只一眼便叫我忘了呼吸。
看来这双眼睛就是他的武器了,轻而易举地夺我心神,我甚至连负隅顽抗的勇气都没有。
他微微抬起下巴,让我的手掌完全覆盖他纤长的脖颈。我掐断过很多人的脖子,我感受过他们将死时皮肤下沸腾的血液是怎样的温度,我知道他们在濒临窒息时跳动的脉搏有多么快——但没有一个人的心跳能像祁煜那样令我着迷。
更何况……人本身就容易迷恋上自己所没有的事物。
“现在还疼吗?”我轻轻地问。
他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淡色的嘴唇微微抿起,松开时短促地喘息起来,胸膛小幅度地快速起伏,突起的喉结在我掌心中上下滑动,透过拇指所能感受到的脉搏搏动得愈来愈快,愈来愈重。
我们在做一件危险的事。谁也不能预料后果。
拇指指腹轻轻按下,柔软的皮肉随之凹陷,那搏动的触感陡然深刻。祁煜握紧我的手腕,喉中滚动着压抑的******。他像是忍耐到极限,张开嘴吐出一口气,再喘气时,已然带上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
压迫这里并不会令他完全窒息,但却会有阵阵头晕目眩,脑袋发热的感觉。我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渐渐失力松开我的手,看着他轻颤身体品尝这禁忌的******……直到他开始克制不住地发抖,下腹似要痉挛,我立刻松开了手。
他垂下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
手指滑过他汗湿的鬓角,沿着他的下颚,翻转手腕,最后往上一挑,抬起了他的下巴。“除了这里……还有哪里疼?”我让他看向我后便松了手,来到他的锁骨,轻轻摩挲着他的衣领。
他没有反抗,甚至在我碰到他的腰带时,主动地与我一起解开了它。
衣裳再无束缚地散开,露出精瘦结实的胴体。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露出一小片肌肤都是提心吊胆,哪怕我触碰到了他,他也只是轻轻吸着气,没有躲避。
从锁骨开始,一路往下,指腹好像行驶在山林小路上一般,处处是碎石、枝桠与枯叶,坎坷不平的路蜿蜒扭曲,几乎无一寸平坦完好之地。我抿紧了嘴唇,在抚过胸口上那道最长最狰狞的伤疤时,指尖联通到下腹竟都在抽疼。
“这就是你之前不愿意解开衣服的原因?”我细细抚摸,似是想将它抚平,“因为怕被我看见这些?”
“是我自己不想看见……”他说。
“为什么?因为这是他给你的惩罚?”我问。
他好像轻轻笑了,摇摇头,说:“因为这是我的罪业……”
我的手被他捉住,引导着往下腹探去,我眯起眼睛,还未开口,手指碰到靠近耻骨之上的某片肌肤——那里留着一个时间久远的伤疤。
“第一次杀人……因为血流得太多,所以这是他对我的训诫。”
“第二次杀人,因为不小心吐了,所以这是他对我的惩罚……”
第三次……第四次……
第七次……
第八次……
往后,渐渐数不清了。
但后来的大部分,都不再是雷温给他的“教导”,而是他对他自己的规训。
指尖停留在胸口处他迟迟未曾提起的那道最为狰狞的伤疤之上,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触碰时,竟是万分紧张的,连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这个呢?”我问。
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指尖从那道伤口上移开:“这个……是失败品的意思。”
似乎是问到了他最难以启齿的问题,他不愿再做更多的解释。他握着我的手并没有用上什么力气,所以我轻而易举地将手掌重新贴在了他的胸口,我用指腹细细抚过他的伤疤,将它的形状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还疼吗?”我问。
“能感觉到疼,就说明我还活着……不是吗?”他快要握不住我的手,胸膛快速起伏,身上已是布着一层薄汗。“只有活着……”他露出一瞬的痛苦,“只有活着才能找到他们……”
“他们?”
“我的……族人……”
他似是彻底脱力,软倒在我身上,我怔愣片刻,而后缓缓抬手小心地一下下轻拍他的后背。
“你说的对,”我说,“如果死了的话……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没有回应,我侧过头去看他,却发现他靠在我的肩头,闭着眼睛好似是睡着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他让他躺回了床榻上。我也随他一同躺下,侧着身子面朝向他。
哪怕是在睡着时,他也是不能安宁的——眉头蹙起,呼吸压抑,身子本能地蜷缩,这么大一个人,却好像要把自己缩成一颗毛线团子似的,硬是只占了小小一角的空间。我伸出手,温柔地抚着他的眉间,直到将眉头抚平,我才收回了手。
“说好要交换秘密,你倒是自己睡得舒服了,”我勾了勾嘴角,“看来是老天都要我这个秘密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啊。”
反正他现在也睡着了,这个只我一人埋在深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就当作是对着一只快要飞走的蝴蝶倾诉了吧。
“你可知百年前那位为临空旧国血战,以一己之力带百人军队,逼退了暗物质军团,甚至与它们签下休战书的传奇人物吗?”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得来的力量,但从她体内爆发而出的能量,仅仅一小点便足以与暗物质军团抗衡。所以哪怕是只有百人的军队,也能在她的引领下,将暗物质军团击退百里有余。
暗物质军团比这颗星球的本土生民更快一步了解到了她体内的力量来源。比起什么都不懂的人类,它们掌握的技术和知识,足以颠覆这整个星球。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下,它们的统领终于抓到机会,与这位女子见了面。
立下休战书的条件很简单,她需要将心脏供与它们。
无论她有多么强大,只有她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真正地拯救这个星球,眼前这些暂时的胜利也不过是它们有所求的让步。所以……哪怕是只能换来几百年的和平,她也必须这么做。
从那些外来物种的口中,她得知了它们真正想要的,是这颗星球的火种,而她的心脏……正是开启火种的钥匙。
看来这副身躯哪怕是在死前也依然有着巨大的价值。她很快定下对策,在将心脏交移那些外来入侵者之前,她放出消息自己归隐山林,在暗中积存力量,创立灵空阁,并利用暗物质军团的技术将自己的大脑做成了切片。
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抢在暗物质军团之前,找到火种。
祁煜轻轻梦呓一声,将我惊醒,我抬眼去看他,见他还是好好闭着眼睛,才又慢慢松懈下来。
冗长的静默后,我缓声道:“所以……我只是她的一段切片罢了。”
我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冗长的死寂。
“你说……拥有了心脏之后,这里会是什么感受?”我抬眸看向熟睡的祁煜,轻轻靠近他,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
砰砰——砰砰——
鲜活的心跳。
是我永不可企及的事物。
翌日一早,我被一声声焦急的“阁主”和拍门声吵醒。我也是许久未曾睡得这么死了,睁开眼时还留恋着熟睡的毫无所知,但转瞬便醒过神来,坐起身,清清嗓子道:“进来。”
身边的祁煜也被吵醒,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顿时瞪大眼睛,匆匆忙忙爬起身拢紧了散开的衣裳。我瞥见他那副慌张的样子,心下起了一丝兴致,打趣道:“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现在再遮遮掩掩是不是太晚了?”
祁煜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传来一声惊呼——
“阁主!”
我转头,对上属下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甚至带了一丝恐惧的眼神。
“阁主您……”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在穿衣服的祁煜,他的嘴巴张了又张,最后牢牢闭紧,低头向我行了礼。“阁主,打扰您的雅兴属下罪该万死,”他喊得甚至比当初发誓为我肝脑涂地时还要严肃响亮,“但眼下确有要事禀报。”
他拿出一枚染血的铭牌——这是灵空所属的证明。因为灵空的存在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所以每一个进入灵空的人即便身死也不能回到灵空,唯有这连名字都没有刻上的铭牌能被带回归所。
我脸色一变,沉声道:“我知道了,出去说。”
待属下离开后,我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眼穿戴整齐的祁煜,似乎并不在意我和属下之间的对话,但我还是故意开玩笑:“看样子我和你的事是说不清了。”
他很快涨红了脸,别过头,说:“我会解释清楚,不毁你清誉。”
“我要拿清誉做什么,又不能吃,”我下床穿鞋,“再说了……”
我转眸看他,见他确确实实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才满意地接着往下说:“再说了,你我本就是要不清白的。”趁他没有反应过来,我面朝他,伸手轻佻地用指尖滑过他的额角,抚过他的脸颊,最后挑起他的下巴。
“我得确保你不会再陷入‘从坠’……你清楚我们会做什么,”我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不是开始期待下一次渴求期的到来了?”
没有我预想中的羞赧或是羞愤,他甚至没有像刚才那样红了耳朵,反而出乎我意料地以下克上,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缓缓抬起眼眸对上了我的视线。显然他仍是有些不好受的,身体僵硬起来,手也微微颤抖,对视更是不过一瞬便错开了,不过这也算是很大的一个进步了。
“为什么这么帮我?”他想问的只有这一个问题。
“帮你?”我收回手,直起了身,“别想太多,‘主’能缓解‘从’的欲念,反之亦然。”
他不是能无端接受他人好意的人,果不其然在听完我说的这些话后,他反倒安心了些许。当然,这样简洁明了的互相有所图对我来说也比较轻松,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走出小院,属下向我禀报了今早得到的消息——
“‘雨衣’开始行动了,昨夜的兄弟除了阿甲和陈弦全都有去无回,但我们也没让他们好过,只是……”他似有不甘,“只是雷温书房内的东西也不知了去向。”
“陈弦和阿甲如何?”
“还在昏迷,已经请陶医师去为他们诊治了。”
我点点头,转而问道:“丁业为那儿,有什么动静?”
“今日他身体抱恙,并未上朝。”
“看来他终于也是坐不住了,”我快步朝书房的方向走去,“集结一支五人小队,这次我会亲自出马。”
“是,阁主。”
陈弦和阿甲醒后,二人共同复述了当时的情况。结果与我所猜想的果然相差无几——雷温书房里藏着的正是有关于“火种”的线索和资料。
现如今想得到“火种”的,早已不只是那外来的入侵者。为了自己的利益甘愿出卖生养自己的星球的;想要推翻临空王朝自己独揽权势的;还有妄图连暗物质军团也一同掌控,渴望颠覆整个宇宙的……极端艰难的生存环境,反倒是催生了出一个又一个的疯子。
这次出发前去寻找丢失的“火种”线索,虽然不是说路途险阻,但也不知几时能回来。我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得去叮嘱祁煜几句,最主要的是,要让他知道在难受的时候他可以去找陶桃,而不是自己忍受。
“带我一起去。”
他倒是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回应。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灵空的事,与你无关。”
“那更好了,”祁煜说,“我若身死,灵空不会有所损失,你刚好可以利用我,我一人能抵你手下十人,你可以只带着我。”
他说的不错,这次行动本就是人越少越好,而他恰好又拥有非人的实力,如果带上他,显然事半功倍。哪怕他死了,对我们灵空来说也没有什么损伤,毕竟……他原本就是要死的,只是将死之际被我救了回去,如今以命相报也是应该的。
但他大约是想得太多了,我既将他救回来,又怎么可能让他随随便便丢掉性命?
我沉思片刻,再抬眸时,心里已有了抉择——
“雷温书房里的东西,你知道多少?”
他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须臾,他开口道:“我只知道里面有我族人的东西。”
难怪这么主动……
“好,”我应下他,“三日后出发,这两天好好休息——对了,在出发之前我们还得做一件事。”
“什么?”
“能解决你的‘从坠’的事。”
肉体上的伤口能随着时间而愈合,精神上的损害却没法通过寻常的休养滋补而治愈。我需要祁煜听命于我,所以我不能让他对我的指令有丝毫的抵触,若是他又突然陷入“从坠”,于我于他都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我清楚他并不是不能靠意志力捱过来,但我也的确不想让他再体会其中的痛苦折磨了。
翌日,我趁祁煜还未醒时离开了南边小院,腿根内侧还是疼,导致我不得不放慢脚步。但在路上碰到晨起去训练的手下时,我又立马挺直腰背,好像无事发生一般,在他们行完礼后快步离开。
直到回到了寝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灰溜溜地逃走多少有些狼狈。做坏事的又不是我,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凌乱的画面从脑中闪过,我把茶碗用力敲在桌上,含在口里的水也跟着呛出一点。
我平复下心情,解开发带,唤人打来热水,准备沐浴。踩入浴桶时,碰了水的伤口泛开轻微的刺痛,我慢慢躺下,低头透过清澈的水面看向大腿内侧——几个刺眼的牙印深得已经破皮,周围晕开青紫,乍一看有些吓人。
我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捡回来的到底是小狗还是狼了。
将手探入水下,指尖抚过泡软的伤口,疼痛感愈发强烈,心中却并不抵触这样的疼痛。我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脑中陡然闪过昨夜祁煜自下往上的挑眸而视……好像要将我彻底吞噬一般,那带着饥渴的眼神几乎是让我亢奋到了头晕目眩的地步。
我的指令是唯一能束缚他的桎梏,就像在给一头猛兽戴上钢铁制作的嘴套,触碰到獠牙以及听见喉间翻滚的低吼时激起阵阵叫人下腹酸软酥麻的另类******。扼住野兽命门的感觉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我第一次体会到不能思考是什么感受。这种一切都在失控,可他又尽受我掌控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只浅浅一下,我就知道我会为他彻底上瘾。
之后的两天我都没有去见他,一是因为“火种”线索丢失,朝廷内局势动荡,我要抢在其他人前边查到那份线索的去向;二是因为……我变得有点奇怪,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记起那晚的事,紧接着便会耳红脸热,脑子发懵。空荡荡的胸膛里也是隐隐有种坠沉感,令我非常难受——明明没有东西,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又到底是什么在我的体内这样胡乱作祟?
我得不到答案,所以暂时避免和祁煜见面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算我走运,派出去的探子很快有了消息。但那份线索竟然落在了某位商贾手里——那位商贾来头可不小,私自豢养了一支精锐暗卫,并且和丁业为似乎也有所来往,看样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想把线索从他手里取回来,绝非易事。
临出发前的最后一晚,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祁煜会主动来找我。
“明日就要出发了,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我坐在书桌前,低头擦拭着一把短刀。
回应我的是冗长的沉默,我抿了抿嘴唇,放下短刀,抬头看向他。直到我们的视线相遇,他才开口,道:“我是来领罚的。”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犯了什么错要领罚?”
“看起来我没让你满意。”他说。
非常刁钻的回答,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可与其说是没让我满意,倒不如说是我太过满意了,反而令我不能适应。但这些话说出口总归是有些丢脸,我不想直白地告诉他。
我轻咳一声,说:“没有那回事,不要多想。”
说来说去也的确是我有问题,受过创伤的“从”往往是心绪敏感的——并不是他们想这样,而是他们不得不这样。在那一夜之后,我一句话也没留下地就离开了,也难怪他会有小情绪。
不知怎的,原本以为和他见面会让我更加心烦意乱,却没想到心间一片平和,甚至还比刚才心情更好了一点。
我起身往书房内的小厢房走去,见身后没有动静,停下脚步,转身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这间小厢房是我偶尔休憩用的,地方不大,榻上躺两个人也有点拥挤。我原本以为这样肉贴着肉睡我一定很不习惯,可当我环着祁煜,把他抱在怀里时,随着他好闻的气味一道袭来的,还有意料之外的困意。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就好像是回归生命原初一般惬意舒适。我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进他柔软的发间,左右摇着脑袋轻轻磨蹭。
“睡吧……明天过后,要做的事会有很多。”
一夜无梦,醒来时,我和祁煜的睡姿不知何时变成了我挤在他的怀里,而他可怜巴巴地侧躺在床沿边,几乎是一翻身就会摔下去的姿势。我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脸正对他的胸口,于是乎一睁眼便是半开的衣襟和若隐若现肉色。我没有多想,下意识用伸手去揉了一把——
的确是上好的手感,一下就让人爱不释手了。
“你——”
头顶传来声响,我一抬头,和祁煜对上了视线。
他涨红着脸,着急忙慌地要拨开我的手,不想动作大了点,身形一晃,直接栽倒在床下。我支起身探出头去看跌坐在地上,吸着凉气揉******的祁煜。我差点憋不住要笑,但还是忍住了,说:“又不是没摸过,反应还这么大?”
“你出手便毫无章法,我如何能预料……”他站起身,把衣襟给拢得严实。
“不许挡。”我说。
他的身体果然僵硬了一下,很快开始执行我的指令,松开手的同时还把衣襟敞得更开了些。如今天还未全亮,倒也看不太清那交错的伤疤。我要他靠近我,然后抬手抚摸上靠近锁骨的一道疤。
“这两天身体感觉怎么样?”我问。
“还行……”他说。
“还会睡不着吗?”我又问。
他摇了摇头,轻轻抿起嘴唇:“不会了……”他的身体在我的触摸下微微颤抖,当我触碰到胸口时,那跳得飞快的心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传递给我。
“干吗这么紧张?”我勾起嘴角,“是想起那天的事了?”
“没有。”他回得快极了,好像晚半步就会暴露什么似的。
我轻哼一声,收回了手:“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就是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添新的伤口而已。”
不等他再开口,我伸展了一下身子,坐在床边叫他去打盆热水来。他的眼中渐渐恢复清明,把衣裳重新穿好后,走出了厢房。等我换完衣服,他刚好端着一盆热水回到了厢房。我鞠起一捧温热的水,轻轻拍打在脸上,想去摸索干净的帕子,才伸出手,就有柔软的触感落在了掌心上。
我接过帕子,擦净脸上的水,睁眼看向旁边的祁煜:“一会儿我让人拿套布衣和方便行动的衣服来给你换上,等这次回了灵空,再找师傅为你量身定制。”
行动的目的地在距离灵空百里之远的天行城,约莫小半日便能抵达。我带着祁煜落脚在一间距离商贾府邸不远的客栈。这里热闹十分,人来人往,倒是很方便我们隐匿踪迹。
我把碎银放在桌上,对掌柜的说:“要一间房。”
在对方拿来钥匙时,我转头看向身旁的祁煜,扯了扯他的衣袖:“相公,你看外边这么热闹,我们一会儿出去逛逛呗?”
祁煜果不其然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怕他露出马脚,立马用眼神示意,轻轻摇头。他很快领会我的意思,视线从一旁的掌柜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好啊,”他点点头,“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掌柜的把钥匙递给了我:“二位可是来天行城游玩的?”
“是呀,我相公陪我回乡探亲,途径天行城,便想在此逗留几日。”我接过钥匙,向他道谢。
“那你们来对地方了,我们天行城那是出了名的蜜月圣地,”掌柜的比了个大拇指,“祝二位玩得开心,有什么事儿知会我们一声便是,随叫随到!”
来到房间,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确认没有什么异样后才坐下来。祁煜走上前拿起倒扣在托盘里的茶杯,为我倒了杯凉茶。
“刚才……”
“哦,总得找个身份,夫妻是最方便的了,也不容易被打扰。”
“原来是这样。”祁煜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我放下杯子,挑起眼眸看他。“怎么……想歪了?”我忽然又起了坏心思,“还是说……你喜欢听我喊你——相公?”
不过一瞬,他的脸连着耳朵一道涨得通红。“我没有,你别乱说。”他别过头,似乎这样就能遮掩发红的脸。
“行了,”我正了正色,“一会儿出去到那商贾府邸外探探情况,等夜深了,便潜进去。”
我给祁煜准备的潜行衣是灵空的特制服,明明是司空见惯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还是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贴身的潜行衣将他的线条勾勒得更加明显,从愈发饱满的胸肌和臀部来看,他的确有在好好吃饭,再过一段时间,他应该会像一头精致的猎豹那样身形优美。
潜入商贾的府邸不算什么难事,但要想找到“火种”的线索就不容易了。我决定速战速决,直冲商贾的寝房,而祁煜则守在暗处看风。
他果然没睡,见我翻窗而入,刚要出声,就被我用短刀抵上了脖颈。
“东西呢?”我隔着面罩,压低声音发问。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啊!”他举起两只手,不敢乱动,眼珠子却偷偷转着,显然在打别的主意。这种说辞我听了太多,自然不可能信他,只是每回都要经历这样的情节,多少也是有些不耐烦了。
手上加大几分劲,刀刃压进脆弱的皮肉,很快破开一道小口子。“别和我装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冷眼看他,“你手上的东西……是个烫手山芋,就凭你可握不住它。”
他眯起眼睛,眼中精光乍现,竟是有几分癫狂的味道。“哈……”他嗤笑一声,“那份情报我早已销毁,如今这世上知晓‘火种’的人只有我,如何?你还能杀得了我吗?”
我松开手,扯着他的胳膊将他一转,而后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他被踢飞数米远,后背撞在桌上,顿时弄得一地狼藉。我跟着走上前,抬脚踩住他的肩膀,低头俯视他:“你想得太美好了点,要杀你的人不止是我,但能让你死得痛快点的,也只有我了。”
他倒在地上冷笑:“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不用谢——”语毕,我脚下骤然用力,“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似是软下态度,但我知道,这往往不过是这类阴险之人的缓兵之计,所以在他甩袖向我飞来冷兵器时,我并无惊讶,一把抓住那枚飞镖。然而让我无法预料的是——这枚飞镖并非简单的飞镖。
只见从它的顶端好似花一般绽放开来,一根毒针直逼我的眼球,绕是我迅速撤开了脑袋,眼下仍被擦伤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我甩开飞镖,抬手轻抹脸颊,指腹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那商贾在此时迅速掏出一支黑色的哨子,无声地吹响,却是有特殊的音波传出,召唤着能够听见这特殊哨声的人。
“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他笑得狠厉。
我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屏息凝神准备迎战。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房中只有烛火轻微摇曳,印证着时间仍在流动。
可直到烛火的蜡液滴落,那风好像还是静止的。
我放下刀,看向那个商贾。
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拿起哨子又吹了一声——
无人现身。
好像个笑话似的,他吹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回事……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我站在他面前,一时之间觉得刚才准备认真起来的自己有点愚蠢。
我收起短刀,一步步走向他。他感受到我的靠近,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大汗,颤颤巍巍地往后躲……
“这个……有-有话我们好好说嘛……”
事情解决得很顺利,被胖揍了一顿的商贾再无刚才的气势,他捂着流血不止的嘴,闭着一只深红发肿的眼睛,坐在桌前,瑟瑟发抖地用笔一字不落地写下了他得到的所有情报。
和想象中的不同,这份情报更像是某种记录,而被记录的对象……
利莫里亚族?
这只在传说中出现的部落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我抿紧嘴唇,蹙着眉头仔细地阅读纸上的内容——
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的部落……唯一存活下来的小孩儿……强大的生命力和非人的体魄……拥有“神凝”的特性……
实验改造……
火种……
容器。
缺少钥匙,毫无用处的容器。
我面无表情地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放下,抬头看向被打得鼻子都歪到一边的商贾:“没耍什么把戏吧?”
他不安地搓着手:“哪敢啊……全写下来了,一字不差的……”他缺了几颗牙,说话也有些漏风了,“那我和我的家人……”
“放心。”
我站起手,抽出短刀的瞬间将他抹了脖:“你的家人我会替你安顿好的。”
将证据销毁干净,连同烧尽的纸屑也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确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跨过那具逐渐没了体温的尸体,随意用袖子抹去额上已经冰冷的血,推开门走了出去——
今日月光不算清亮,细细长长的月牙隐在薄薄的云层后,连撒下的银辉都是雾蒙蒙的。
十几具尸体七歪八倒地躺在地上,看装扮大约就是那商贾豢养的杀手了。柔和的月光浅浅地照亮暗红的血泊,倒在门前的那具尸体冲我瞪大着眼睛,只是那双眼里是再透不进任何光亮了。
夜晚本该是万物沉眠的时候,此时此刻却有一只染血的蝴蝶轻盈地从月下飞越而过……
祁煜正在解决最后一个蒙面人。他在战斗时身形诡异而又华美,宛如跃动的蝴蝶,最后停留在失去生命的尸体上,汲取对方的血液。那把异形的匕首此刻早已浸满鲜血,又噗嗤一声扎入敌人的胸膛,抽出后涌出汩汩血流。他擦去沾到眼下的血,转动匕首,刀尖对准自己,只见那把饮了血的匕首慢慢没入他的体内,最后消失不见。
直至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祁煜身上那道最为狰狞的伤疤和他告诉我的所谓“失败品”是何意思了——那张纸上所记录的“改造实验”的实验体,就是他吧。
最后的利莫里亚族人……
火种的容器。
他转过头,看见我后,快步朝我走来。
“没事吧?”他问。
我摇摇头,扫了眼惨不忍睹的庭院,又看向祁煜:“行动很顺利,多亏了你。”
他的嘴唇似乎微微上扬,但很快又抿起来强行压下。望着我的那双颜色奇异的眼眸中隐隐透露着期待,浑身都在向我传递着想要夸奖的讯号。我看着他许久,犹豫地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做得很好……”
他半垂下眼,安静地接受着我的爱抚。他早已不再像最初遇见时那样戒备和充满敌意了,他的信任如此赤诚,好像小动物一样直白,一旦愿意交付便是十成十地全部献出。
这个世上大约没有像他这样单纯又炽热的人了。
空荡荡的胸膛里再度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阵阵的赘沉感令我快要无法呼吸。
所以……如果说这个世上谁会受最重的伤,那一定就是这个叫祁煜的人。
“回去吧。”我说。
我率先往前走去,却未听到有脚步声跟上,转回头,见他的视线投向了房门大敞开的寝房。我重新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我看过了,那份情报里并未记载与你族人有关的信息。”
只记录着他们是如何被利用,如何被屠戮。我想……他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第二天一早,官府便开始大范围追查商贾惨死的案子,而我和祁煜则依靠着假身份顺利脱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行城。
回到灵空后,我和另外两位堂主在秘密暗阁中议事了整整三天三夜。
“火种”的情报何其珍贵,这是绝境中临空对抗暗物质军团唯一的希望。如今暗物质军团已经蠢蠢欲动,它们早已急不可耐地想要蚕食这颗星球的一切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但我还是偷偷隐瞒下了祁煜的真实身份。
这并不是我一时冲动。雷温花了十几年的时间都未曾找到激活“火种”的方法,这个时候暴露祁煜就是“火种”的容器,只会打乱我们的步调,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多的麻烦。起码在我找到激活“火种”的办法之前,要小心地隐藏起他的存在。
而现在当务之急是,我得先夺回“火种”的钥匙也就是——“我”的心脏。
几天后,灵空又接到了一个来自皇室的新任务。内容倒是不难,只要求派出一个精锐在暗中保护在皇宫中处境岌岌可危的公主。因为要把人送进宫里,所以我也犹豫许久,最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愈发觉得可行,便迅速定下了人选。
唯独不太好的是,这定下的人选本人,并不乐意接下这个任务。
“我并非灵空的人。”他直接搬出了这个理由,显然是想一击就将我堵得哑口无言。但我又怎么可能没做好事先工作,早就在脑子里想了百八遍他可能说出的借口了。
“你已入我麾下,现在自然就是灵空的人,”我淡淡地开口,“名单已经呈上去了,你没有资格反抗这个命令。”
祁煜皱起眉头,沉默不语。我很快又放软了语气,轻声道:“放心,这任务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你便能回来了,何况灵空上下的确属你身手最好。”
他渐渐被我说动,我乘胜追击,接着说:“我也会陪你一道入宫。”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只是很快被他重新压抑好,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哦,”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进不进宫似的,“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
今晚是个大好日子。一是我解决了该把祁煜藏到何处,二是我找到了混入暗物质军团的渠道。
如今皇宫尽管也是危机四伏,但这些危机只针对那些天潢贵胄。王宫封闭,进出极难,反倒成了最稳固的防守之地,把祁煜藏在那里,可以说是灯下黑,就算别人——特别是丁业为——得到了有关“火种”的消息,也想不到我会如此大胆,放祁煜一人独自进宫。而任务的对象……那位公主我听闻她性格可人,聪慧善良,想来应该不会随意欺凌下人,捉弄祁煜。
等把祁煜送进宫里,安顿好一切,我便能毫无负担地离开临空,去往暗物质军团的地盘。
很快,夜幕降临。
我和祁煜的身份不便暴露,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宫,坐着一个小轿子在浓墨般的黑夜中穿过隐蔽的偏门入了皇宫。深夜的皇宫透着一股子死气,连前来迎接我们的人也是一脸死气沉沉,不像要接我们入宫的,更像是要引我们去阴曹地府的。
路程过半,轿子停下,引路人撩开帘子,对祁煜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刚下了轿子,就立马转头朝我伸出手,我摇摇头,对他说:“你先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一顶小轿再一次慢慢摇晃起来,载着我去会见了当今天子。
御书房里只亮着几盏烛火,橙色的火光轻轻摇曳着,晦暗不明地映在这整座皇宫的主人身上。直到御书房里只剩下我和坐在龙椅上的人后,我才抬起一直垂着的脑袋,环视周围一圈,开口道:“国库又空虚了?连皇帝的御书房里都只舍得点这么几盏蜡烛啊。”
“顶撞当今天子,妄议国家财政……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龙椅上的男人冷声开口。
我耸了耸肩,装模作样地朝他一拜:“皇上恕罪,草民罪该万死——”
“行了行了,”皇帝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路上还可安全吧?”
实不相瞒,当今天子与我算是有些私交……准确来说是灵空的上一任阁主,也就是——与我有着同样样貌同样声音的另一段切片。皇帝在做太子时曾在灵空修习过一阵,两人的交情便也是在那时候建立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很少来往,却也能说得上几句真心话。
不过我个人并不信任他,也有猜测他是否已经察觉到历任阁主的身份,但他从未提起,我自然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放心,我们来得很隐蔽。”我说。
临空和暗物质军团虽有休战书,可也不是杜绝了一切往来。暗物质军团拥有绝对超前的技术,更不缺人力,对它们来说,唯一稀缺的便是“实验体”,并且这个实验体非临空人不可,谁让贡献出了“钥匙”的人是个临空人呢。
要想潜入暗物质军团的方法只有这一个,而失去了心脏的我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就被看出问题所在,所以我不得不借用皇室的力量。我很清楚,这条强大的利益链背后错综复杂,就连皇帝也插手其中——否则那些实验不会如此这般猖獗。
“你想清楚了?”皇帝蹙起眉头,“此一去,恐怕再难回头。”
我本就是要死的,哪怕是真的成功夺回了心脏……但那一刻,我还会是我自己吗?
那传说中杀退军团百里的传奇人物不是我,曾与皇帝一起成长的上任阁主也不是我;只有此时此刻,活了这么些年,杀了无数人,沾染了无数鲜血,一无所有的人才是我。
也正因如此,“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从御书房离开,我从侧门进入公主的宫殿,顺着引路人的指示,我在一间小又偏的耳房里找到了还未睡下的祁煜。
“怎么还没睡?”我轻轻带上房门,落了锁。
他站起身,视线紧紧追随着我,不肯偏离一瞬:“在等你。”
我笑了笑:“等我做什么,明日你便要执行任务了,到时候可是没得好觉睡的,趁现在赶紧休息。”
祁煜还是等我和他一起躺到了榻上,才肯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他和前几次一样,缩着手脚窝在我的怀里睡,身上传来阵阵好闻的清香,使我时不时陷入恍惚。
其实我也是可以带走他的。把他带在我的身边,一步也不允许他离开,做什么事都要听从我的指令,让他完完全全地依附我而存活,无论喜怒哀乐都只能从我身上得到。
但我是不能那么自私的,并不单单是对他的自私,而是这整个世界。
我与他本身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可附加在我们身上的却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所以我不能让暗物质军团有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在皇宫中暂住了几日,偶尔也会陪着祁煜一同执行任务。我们隐在暗处,要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察觉我们的存在,只有那位公主从皇帝口中听见了自己有暗卫保护便古灵精怪地瞪大着眼睛,时不时左右张望,企图能发现有关暗卫的蛛丝马迹。
的确是位可爱的公主。我以皇帝给的一个身份正大光明地踏进宫里和她交谈过,在聊到暗卫时,我抬眼看向某个难以被人察觉的角落,然后抬起手给她指明了方向。
“公主您看,”我错开与祁煜对上的视线,“您只要掌握我说的技巧,一下子就能发现了。”
微风轻轻拂过,我所指的地方早已没了祁煜的踪影,留下来捧我场的只有拍手惊呼的公主。
晚上再回到耳房,祁煜不见人影。这也正常,暗卫很少有回房休息的时候,通常都是就近找个地儿,凑合着闭眼休憩一会儿便是了。
直到第二天我发现无论在哪里都察觉不到祁煜的踪迹,我才品出点不对劲。
这家伙……不会是记仇了吧?
可我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在宫里直呼他的名字,正当此时,皇帝那儿又派人来秘密传唤我去御书房。皇帝给了我一份名单,上面是最近一批实验体的身份姓名,我便要顶替其中一个,跟随这支队伍,去往暗物质军团。
临走之际,我匿了气息回到公主的宫殿。只远远的一眼,叫我停滞了脚步——
一整天找不见踪影的祁煜,此时此刻却现身在公主的面前,用比我在那颗梨树下发现他时更加柔软的姿态,听着公主讲话。
不知公主说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微动,最后缓缓点了头。
我骤然醒悟,那翩翩飞舞的蝴蝶纵使再需要血液的养分,也无法掩盖它们会飞向绽放的花朵汲取花蜜的事实。美丽的事物就该和相同美丽的事物在一起,又何必用自以为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去叫嚣它的危险?
我在宫门下钥前离开了皇宫,接我离开的马车早已恭候多时,可就在我弯腰走入车厢内时,忽然一股巨大的拉力令我顿时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
一时之间,天旋地转,等醒过神来,一转头看见的竟是祁煜的脸。我错愕地看着他,差点要开口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我迅速冷静下来,拨开他拉着我的手,平静地说道:“怎么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要走。”他紧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透。
“好了,别撒娇,”我笑得轻松,“我回灵空等你——”
“说谎……”他像是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声音都轻得快要听不见了,“你分明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并没有露出不自然的反应,反而因为被戳穿而更加清醒,思绪活络起来,防守也更加坚固。“回去吧,”我说,“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什么身份?”他缓缓握紧拳头,“被豢养的鬣狗,换了主人的丧家犬,可以利用的工具……你告诉我,我应该是什么身份?”
无论是他还是我的个人情绪在此时此刻都没有意义。
我不想和他多扯,冷声道:“你现在是公主的暗卫,自己回去。”
说完,我转身要走,可出乎我意料地是,他竟一把拽住我的手,不肯放我离开。
“祁煜你——”
“自说自话救下我的是你,说要和我互相信任的也是你,”他用力握紧了我的手腕,“你窥探了我的一切,不论是什么你都知道了,然后呢……你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吗?”
他越说越痛苦,在不断忍耐着什么一般,到了最后,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不是……说了要陪我的吗?”
他说的很对,这么一看我的确是个宵小之人。可是在如今的乱世之中,承诺本就是最不值钱,也最不可信的东西。
我低下头,将他牢牢抓着我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我说过要陪你,但没说是一直陪你,我的世界里不止有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可我的世界里现在只有你了。”
我抿起嘴唇,几乎就要露出破绽。转瞬之间,我又恢复如初,平静地回道:“你忘了,你还有你的族人。”
“没有了……”他低下头。
空气变得凝固,我感到难以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迤逦的双眸中没有亮光,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恨,令我呼吸停滞的眼泪从眼尾处滚落而出,滑过脸颊,没有停留地从下颚坠落。他没有眨眼,也没有抬手去擦拭,缓声开口道:“那些记录……你都看到了吧。”
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份有关“火种”和利莫里亚的情报。我大吃一惊,拳头猛地攥紧,已是有些不知所措:“你知道?”
“火种……容器,还有……你的心脏,我都知道。”
天色渐渐昏暗了,无人的宫门外,只有被我那匹被伪装成普通马匹的战马偶尔百无聊赖地呼哼一声。我看着祁煜,早已称得上是熟悉的面容,此时此刻却有些陌生,好像这才是我第一次看清他。
祁煜,我们是一样的。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容器。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太小,无足轻重;可对于我们自己,又大到是整个世界。而我能做出的选择只有一个……又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急急忙忙错开了视线,“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至于你……大约是弄错了,你对我不过是恩情罢了,过几天也就忘了……”我应该也是糊涂了,竟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忘了?”祁煜失控地抓紧我,“除了杀人以外我什么都不会……是你告诉我,我的手可以不止用来杀人……我的意义是你赋予我的……现在我又如何能忘了?”
他的质问让我大脑一片空白,他强烈的情感更是令我感到恐惧。我下意识往后退,企图从他的手中逃离,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根本无法挣脱。
“放开!”
情急之下,我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使用了“主”的力量。他几乎是立即松开了手,我抿起嘴唇,后退的姿态狼狈不已。正要转身钻入马车,身后忽然传来祁煜的声音——
“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空荡的胸口骤然泛起细细迷迷的疼痛,我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明白这份疼痛究竟为何而来。我没有心脏,只是一段随时随地可以被替代的切片。我不可能会心痛,更不可能会拥有感情……
本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不是的……”
嘴巴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
别再说了。我该离开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心脏……我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火种……
战争……
我没有选择权……
我没有选择权,但我也不想伤害他。
深吸一口气,我重新转过身,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轻轻拭去了他脸上湿漉漉的泪痕。
“别哭了……”我小声地说,“我也不是要丢下你的意思。”
他好像已经陷入了恍惚的状态,眼里是没光的,嘴里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颤抖着说:“别不要我……”
从救下他开始就是既舍不得他疼,又舍不得他难过的;如今……我却成了令他落泪,甚至让他变得更加痛苦的加害者。
我拽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扯进了自己的怀里。这一瞬的肌肤相亲与逐渐交融的体温蓦地让我惊醒过来……其实我也比我想象中的更需要他。我向他道歉,努力地哄他,手足无措地抚摸着他的脑袋。我希望他知道,我的本意从不是要他难过。
我稍稍松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要他看向我:“没有不要你。”
他大约也是冷静下来一些了,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双眼,甚至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贪婪。他回抱住我,双手用力圈着我的腰肢。“那你……”他抿了抿嘴唇,“你还是要走,对吗?”
“你既已全都知道了,那你也应该清楚‘火种’和‘钥匙’的重要性,”我说,“我此去便是要夺回能够激活‘火种’的‘钥匙’,到那时……这场战争我们才有取胜的可能。”
腰上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我也只好和祁煜一直保持着这紧紧相贴的姿势。他在我的手要抽离时,小心地握住我的手腕,歪过脑袋用脸颊轻轻蹭着我的掌心:“带我一起去。”
“不行,”我当即驳回,“这一路上的危险难以预料,更何况……”
他还是“火种”的容器。
“所以我更要去,”祁煜终于松开了我,“这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是又开了口,以下克上,直接堵住了我的嘴:“你不是说过我像蝴蝶吗?你忘了……蝴蝶是美丽又危险的,但它们也远比你想象的更加坚韧,不是吗?”
确实是十分耳熟的话,这是我在梨树下看见他时,想引起他的注意对他说的,只是……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像蝴蝶了?”我挑起眉毛,“你明明是我捡回来的小狗。”
他轻哼了一声,好像不是很满意我的回答,但耳朵已经微微发红,总算不是刚才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了。他又揽住我,低下头将脸埋进我的肩窝,像只真的小狗一样来回蹭着。许久,才慢慢抬起头,重新看向我,开口道:“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在找我的族人。”
关于利莫里亚一族的信息闪过脑袋,我抿紧嘴唇,安静地等待着祁煜接下来的话。
“他们的灵魂消散于虚无,肉体却仍在承受着炼狱折磨,”祁煜垂下眼眸,“所以……我想找到他们,将他们带回利莫里亚。”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军团里……”
祁煜没有再开口,但我已然明了。
坐上马车后,祁煜的胆子是比以前更大了一点,先是一直往我身上靠,过了一会儿又用有些微妙的口气说:“公主那儿的暗卫,不用我去了?”
知道他在闹小脾气,我也顺着他,揉了揉他的脑袋,说:“灵空又不是没人了,找别人去就是了。”
马车顺利出了城,跑进一片静谧的树林中。今夜刚好满月,月光皎洁如霞,撒在这片大地上,好像罩下了一层银纱,亮得柔和,漂亮极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祁煜:“你今天现身在公主面前,和她聊了什么?”
他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我会看见,也没想到我会主动询问。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双颊竟然一点一点地红了。我越发好奇,又感到另一种陌生的感觉在体内翻涌,和当时看到他和公主在一起时的感受一样。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所以我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你们说了什么?”我又继续追问。
他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移了视线:“没说什么。”
我挑起眉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要他重新看向我。“你最好现在就说,不然……”我没把话说完,故意要威胁一下他。
“本来就没什么,和她聊了一下……”他顿了顿,再开口时,音量渐弱下去,“你而已……”
“哦……”我拖着长音,“聊我啊,聊我做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把自己的下巴从我手里解救出来后,指尖钻进我的掌心里,穿过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空隙,与我牢牢地十指相扣在了一起。
“她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问我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撩得我在意得要命。
“问什么?快说啊。”
“问……问我们是不是夫妻。”
我竟是嘴角一扬,差点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但很快我就回过神,全凭常年隐藏自己真实情感的能力才极力压下了上扬的嘴角。
“那你怎么回答的?”我装得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祁煜也答得平静,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当然摇头说不是了。”
撒谎!
当时他分明点头了!
“祁煜……”我用力回握住他,“你这个笨蛋。”
“什——”
“停车!”
我那战马还从没这么听话过,在我喊停后,立马识时务地停了下来。我撩开车帘,拉着祁煜一道下了马车。
月色很美,林间静谧,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和祁煜两个人。
“去哪儿?”他问。
我回过头,冲他笑了起来——
“拜天地。”
祁煜,就让我们再同行这一小段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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