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远方客

1.

太不一样。

七八岁的年纪,张极穿着量身定制的小西服开始学着品鉴红酒,而张泽禹摇摇晃晃踩着小板凳偷喝爷爷放在柜子里用来泡人参的散装二锅头,一头倒在炕上睡了两天,醒了还得说一句里边那萝卜不好吃。气得张爷爷拿着扫帚追着张泽禹满院子跑,家禽被他撵得鸡犬升天一通乱叫。

张泽禹两条竹竿似的小细腿倒腾得飞快,顺着墙头麻溜爬上了矮矮的小仓库,又顺着小仓库麻溜爬上了房顶。视野瞬间开阔,湛蓝天空一碧如洗,他走两步想去更高的位置,结果一脚踩漏了房瓦,给新买的牛仔裤剌出一个大口子。夏风呼呼往里灌,柔软像团团棉花裹住他的腿,他还没心没肺对爷爷说挺凉快。

张爸爸看这房子刮风又漏雨,大手一挥叫人来盖了新的小别墅,又给张爷爷买了几瓶飞天酒才叫老人家消气。

十五岁的时候张泽禹靠着聪明脑袋没怎么学就以吊车尾的成绩轻轻松松进了最好的高中,那时候张爸爸怀揣着美好的幻想,因未来张泽禹能给他考个名牌大学而满腔******,直接送了一辆路虎给张泽禹。却没想到这车是给张泽禹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从此张泽禹有如猎豹一骑绝尘,用实际行动给张爸爸的名牌大学梦浇了盆冰水混合物,凉透张爸爸的半边天。

喝醉的时候张泽禹就没大没小搂着张爸爸的肩膀开始说浑话,他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一派酒后吐真言的老干部作风,说爸,你知道吗,我老喜欢这车了,路虎,这牌子听着就够野,畅行无阻的那种,多好的彩头,我在赛车场上康庄大道一路长虹,速度与******不找我演都是环球的损失!

然而张爸爸只能捶胸顿足,痛苦哀婉,千金难买早知道,千金难买后悔药。

但是千金能买迈凯伦,顶配的跑车和张泽禹让人捉摸不透的技术,比小鱼儿与花无缺还要默契几分,从赛车场上的小有名气到让人闻风丧胆也不过才用了一年的时间。

他这颗冉冉升起的幼星过着顺风顺水的人生,甚至还不知死活的想去巴音布鲁克赛道一展******,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称做“困难”。

万般已成定局,直到无力回天的时候张爸爸才真正想起来要阻止他儿子不着调的天马行空,拿出父亲的威严,一个巴掌给张泽禹扇去了常州。

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张爸爸,张泽禹就已经在飞机上睡着了。

张泽禹一个先斩后奏,说要单枪匹马闯九州。

2.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不要任何人如愿以偿,似乎是所有神仙不约而同遵守的规定。这就好比送子观音不送子,姻缘菩萨剪红线,到头来月老白忙活一场,还要被人间诟病。

人生路漫漫,我才活了短短二十几年,论资历和阅历我肯定不够。但东北的习俗就是生猛,常说一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来赶鸭子上架。很明显,我就是那只被赶的鸭子。

无论是让我去接手公司还是在我二十岁这年回家不到三个月就荣获一个亲妹妹这件事,我实在是没办法从我贫瘠的词汇里挤什么出获奖感言。

我说爸,您是认真的吗?您这行动多少带点个人恩怨和潜伏期了,谋划多长时间了?得亏我出了趟远门您才有时间和空间完美实施计划对吗?

我爸守在我妹妹的婴儿床,根本不想看我一眼,他手里拿着拨楞鼓,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公司主掌大权的人。

我转了转口袋里从旅馆顺来的玛瑙戒指,它就静静躺在我房间的桌子上,仿佛就是为我准备的。我问我爸,我以后要是不想结婚,说我妹是我亲生的行不行?

我爸把拨楞鼓甩到我怀里,留下一个恨铁不成钢凶狠狠的眼神便转头走了。

我坐在我妹床头,我告诉她,以后管那老头儿叫爷爷,管我叫爸。

我爸还没走远,一拖鞋拍我后脑上了,疼得我龇牙咧嘴,半个脑袋埋进婴儿床,积压的流泪欲望像被放气的皮球,我几乎快掉出来眼泪,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

或许婴儿都有感知人类情绪的能力,婴儿床里小小的女婴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她发出湿滑滑的口水音,尖细的小嗓子咯咯咯地要与我说话,脸颊两团鼓囊囊的肉和她的小拳头一样大,像粉色的小棉花。

她掌心有黏软湿热的触感,虽然我没照顾过小婴儿,但我几乎下意识就知道那是她抠嘴留下的口水。咦,小脏孩儿。

她长大后我与她讲过这件事情,她说你干净,你干净你怎么不说你掉泥坑里那事儿啊?

我立马转头去问我爸,爸你不能连这都和她说吧?

我妹撇了我一眼,放下手里全英文的投标书,傲世不群说我,不是爸说的,八岁看老,老也能看八岁,我自己猜的。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但是初次见她的我并没有想到,我和我妹在日后能这么不同。

我伸手戳了戳她尚无任何攻击力的小脸,婴儿身上独有的纯真朴质几乎叫我柔软成一摊雪水。心脏被花瓣包裹,一朵蓄谋已久的雏阳蒸上,落在她脆如蝉翼的小小指甲上,晶莹剔透,原来人最初是半透明的状态。

就像永远沉睡的张顺顺,他也是半透明的状态。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都纤尘不染,净如白纸?

恍惚间我想起张顺顺剑拔弩张拎着凳子要和******架的样子,摇了摇头,也可能不是。

小家伙对我笑,似乎要除尽我身上所有被世俗沾染上的颜料。我叫温床里的她,以后叫你利利好不好,顺顺利利。

以后都要顺顺利利。

我相信我这一生将要听到无数次顺顺利利,但印象最深的只能是苏新皓跟我说的,“希望他顺顺利利才叫他顺顺的,他大名叫张峻豪。哎,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对话依然悬挂耳边,似乎昨天我才刚到常州,可我再难找回那种少不更事的轻松心境。

事实是我茫然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在希望谁能顺顺利利。

是败在雨里的常青藤,是悬梁上的燕子,是玻璃罩里的乐高小人。

唯独不是张极。

我讲不清楚张极是不是有苦中作乐的病态嗜好,在我表达想要留在他身边时他却用力把我推远,独自盘踞苦难的风眼。他像一只身经百战的西方巨龙,身上鳞片凋落,龙血斑驳,厚甲翻出皮肉也要守着最后一份独傲高展臂膊,在风里顽隅抵抗。他不要我看他一眼,不要我看他任何一眼。

离开张极之后的这几年,我不停尝试着平衡家庭与理想之间的这根横木,它被我量在食指上,足够保持一个静止的状态。不过现实状况总是事与愿违,横木密度不均,静止的同时并不能在两端分布均匀,毕竟我不可能在参加赛车比赛的同时还能分个身出来参加公司董事会的表决。

这么多年我爸已经摸清了我的习性,他懒得再与我争辩以后人生路的选择,把所有期望寄托于仍在搭积木的张利利身上。但我爸的确因为我靠着一两次瞎猫碰上死耗子成功打入董事内部而面露欣慰。他曾旁敲侧击,好奇我离开东北的一年里在常州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社会毒打才懂得收敛棱瓦。不过真相叫人大失所望,我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人类受苦受难的传闻罢了。

很好,此时的我已经能心平气和甚至带点调侃的意味回忆起当年那段旁观者的经历了。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从一开始就能释怀,时间从不说谎话,把我汹涌的记忆用针脚缝平,愈合了就立刻拆线,留下一条蜈蚣般张牙舞爪的疤。

其实我不止偷偷去常州看过张极一次,只是让他知道一次罢了。

我第一次回常州是第二年夏天,没去旅馆,直接去了医院。巧的是那天张极也在,我第一次看见还没有开旅馆时的张极,从前只听朱志鑫给我描述过。隔着一块太能局限我视野的门玻璃,我看到他坐在张顺顺的病床前读着儿童读物。他端着格林童话,低眉垂眼,比我厚一点的唇饱满丰盈,张张合合间唇齿相依,柔软又坚毅。我也终于能用明眸皓齿来形容他了。只是太可惜,我还来不及与他拥吻作别。一次都没有,可惜了那样性感的嘴唇。

云太安静了,光太安静了,张顺顺也太安静了,或许医院本身就很安静,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余宇涵最近的地方。张顺顺那样乖张的人居然愿意委身于病床,可见余宇涵对他有多重要。又或者是那个和暴雨一起来的噩耗对他打击有多大。

已经脱离了当时场景的我很难与张顺顺共情,但雨依然让我惊心,张顺顺依然让我心疼。虽然我经常与张顺顺短兵相接,但这并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一个比我还小的任性少爷。张顺顺把所有希望寄托于玻璃罩里的乐高小人,却在最后关头摧毁他自己本身这个希望的源头。算了,往事苍茫已作秋,他现在倒过的比他哥顺心。

或许是某种神秘磁场的指引,张极似乎察觉到门外深深哀哀的目光,他缓缓抬头,下颌骨消瘦清晰,顺着黑色衬衫领口抻出一条软筋。他依然垂着眼尾,就在要与我对视那一瞬,浮光掠影间我的一个绝情转身,切断了所有能与张极世界联通的讯号。

张极的生活是颤危的墙,做不了安全区,稍微有点风吹雨打就得掉一地鸡零狗碎,整块儿整块儿的被践踏,最后被风化成灰。

又有谁会为你鸣屈呢张极?

的确,当年的我并没有从悲哀中缓过神来,也没有勇气面对张极的眼睛。我留下的钱财在他心上抽鞭子,他画的一圈线牵扯住我的心。我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去体会他,去安慰他?什么都没用,我不出现,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我在医院的走廊一直等到张极离开,他轻轻关门,像是怕吵醒沉睡的人,高挑的个子像宣纸上一把笔直的竖,刚劲有力,浑然墨黑,差一点我就要跟上去从背后拥抱他了。

以前我是最喜欢从背后抱他的,他整个人宽宽的厚厚的,我抱他,就很满足了,整颗心都是满的。

等待期间我看到两个待产的孕妇,五个被担架抬着的醉鬼,三个车祸重创的人。医院总是死亡和新生交叠的地方。急救室的灯红了又灭,灭了又红,瓷砖地板滴了血又被擦干,一切十字当头的仪器都像极了张顺顺出事的那个凌晨。记忆总会把我拽进泥潭,我救不了张极,也救不了张顺顺。

我想除了天堂,医院距离地狱也很近。

那么张极,你距离哪里近呢?

我推开张顺顺房间的门,想起来他浑身贱毛病还有洁癖,下意识在门口跺了跺鞋底的灰才进屋。在我印象里,我和张顺顺为数不多相像的地方,就是都对彼此弯过腰、低过头。

“哟,还躺着呢?四肢都躺退化了张顺顺,再躺下去你要变成两栖动物了,你倒是起来和我打一架呀!”

这是我再次见张顺顺喊的第一句话,我双臂撑着他的床尾,架势像是来讨债的。

并不意外,除了滴滴滴的心脏监测器,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倒是跟在我身后进来给张顺顺记录各项指标的南丁格尔小姐瞅了我一眼,说不要大声喧哗,会打扰病人休息。

我闭了嘴,然后小声说话。

张顺顺,你在梦里和余宇涵是不是玩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不搭理你哥就算了,还不搭理我,你忘了谁给你盖小毯子提醒你得了老寒腿就不能跳广场舞了吗?

我真的有个妹妹了,她叫利利,顺顺利利的利利,你说她要是知道自己有个你这样异父异母的哥哥会不会嫌弃啊?

算了算了,我觉得你会嫌弃我。

对了,朱志鑫寒暑假有回来过吗?他来看过你吗?他说重庆他有甩不掉的责任,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哭得可惨了。你看你们,每个人都有秘密,就是不告诉我,还把我当外人呢?

你要是真的能见到余宇涵,你问问他能不能让常青藤活过来呀?燕子都有重来时,也不差那几根常青藤了吧?留个念想也好不是吗?

我坐在张极坐过的位置,自顾自和张顺顺说了好多话,从离开旅馆到我再次回到常州,短短一年,说的我口干舌燥。

他那样安静地听我说话,是从未有过的乖巧。向来如火如荼的张顺顺,却安静得与世隔绝,脆弱的睫毛在我呼吸间就被吹倒。可是我更喜欢会和我吵架的你呀!

一口血腥逆气而上,在我鼻尖转了个圈,我说张顺顺,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快乐,可是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比你大了……

我弯腰,胃里是源源不断上涌又滞留的心疼,我趴在张顺顺苍白的手边,时间静止般茫然痛哭。没有任何声音,说不清任何缘由。

记得那天傍晚我与张顺顺告别,下次见你不一定什么时候了,别告诉你哥我来过,以后我也会来看他的,替我保密。

我关门,夕阳送满透窗,再透过门上那一小片玻璃,太阳悄无声息滚进钢铁森林,拖出好几层残影稀疏错落,金灿灿,混着一座座规整的俄罗斯方块有序排列。

是很美的景色。张顺顺你看,张极连夕阳都搬来你的房间了,水粉画似的,很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自那以后我受制于源源不断的赛车事项和公司大小事务,以及少有清闲里我还要去给张利利开家长会,再难抽开身到常州看一眼。

直到又一年冬天,张利利的兴趣班开始讲解中国地图,她问我,“哥,哈尔滨到北京的距离是多少啊?”

“自己查!”

“那哈尔滨到上海需要坐多长时间飞机呢?”

“不知道。”

“那哈尔滨到常州需要多长时间?”

有的时候大人不得不佩服儿童的耐心,张利利能准确从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地名的中国地图里成功选出“常州”这两个字,可以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恍惚间大雪飘飘遮住我的视线,朦胧里一张熟悉的脸越来越近,却被张利利毫不留情扇来的一巴掌洗得干净,“哥,我问你话呢!”

“臭丫头没大没小!八万里!”

“什么?哥你老糊涂了?我问的是时间不是距离!”

“就是八万里!”

从哈尔滨到常州,就是八万里。

“完了完了,没救了,难怪爸爸不让我跟你玩,没到三十的人怎么阿尔兹海默症这么严重!哥,要不咱去医院检查检查吧,我不想黑发人送黑发人。”

“爸不让你跟我玩是怕我把你拐去开赛车,他指望你继承他公司呢!”张利利这小丫头还没到五岁,毒舌起来跟张顺顺一模一样,连我都甘拜下风,真不知道她和张顺顺待在一起会是什么化学反应,拉架大军是不是还得加入我一个。

“我继承爸爸公司这件事不是板上钉钉吗?你可别想在我这里分一杯羹!”

我要是真稀罕那破公司你还能在这里和我耍嘴皮子吗?给我气得哑言了,也算是给我找了个去常州的借口,“张利利,六年前是你爸把我气走了,今天是你,还真是女儿像爸爸!”

“你是儿子,我也没见你像妈妈呀?”

3.

我每一次坐飞机,都会难以克制想起离开张极那天,推背感和眩晕感明明没有那么强烈,我却忍不住心悸。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我的心和雪一样沉。我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不识乡音、不识路。还没见到张极我就已经嗅到了肆虐在记忆里的味道,和雪里的风一样乱刮。

八万里的牌匾换了更大的,喷了新漆,燕子窝里没有燕子,但我相信这次它们没有垂坠雪里。

我用力推门,推开了五年的壁垒,迎面而来是一把把带针的刺刀,准准落在我身上。

张极,你还好吗?

但我没先和他说话,我把这几年的光荣一一细数,醉翁之意不在酒讲给苏新皓听。张极,我知道你听到了。

前台上的护手霜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很早很早我跨过好几条大街买给张极用的那一款,那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又无处可归的笨拙爱意,是没说出口的。我记得那时候他明明很怕我离开,抱我的时候挤出了棉服里所有的空气,却还是面对残忍事实。

而我也要面对残忍事实。他不要我留下,甚至不要我给他涂护手霜。时间的匕首精准落在张极身上,给他雕出闲散富贵人的样子,下巴上有一圈极浅的胡渣,显得他更出类拔萃。他眼角有细纹,是他成长了三十多年才拥有的徽章,是他与世抗争夺得的荣耀。

可是我叫他张极,他不回答我。

他眉眼深深,是人海里的中流砥柱,又和人海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办呀张极,雪在我们中间飘,堆满了放过彼此的砖,你还是要放我走,半点情面都不留。

可是张极,你向往自由吗?

张极,你羡慕流浪狗吗?

张极,你放飞的鸟只有我吗?

他把一部分自己寄托给了我。

我三缄其口,张极,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还是经历的比我多,轻而易举就能掩饰我给他带来的山崩海啸,他明明心脏隐隐作痛,脸上事不关己的表情却让我激恼。他欺负我年龄比他小,他欺负我没和他一样受过生活的重创,他用一颗强大的心脏让我节节败退。

算了张极,人间久别不成悲,是你甘心孤立无援的。

我再一次绝情转身,风衣下摆扫过张极最后的留白,一头扎进寒风肆虐的雪花里,把张极的灵魂连根拔起系在腰间。

我去看张顺顺,他是所有人里唯一毫无变化的,半透明的身体被永远停留在了雷雨里,这次我真的比他大了。

“张顺顺,这次你该叫我哥了。”

虽然我知道你会露出非常鄙夷的表情,可是谁叫你按了暂停键,我现在就是比你大。

张利利和你一样,才刚学会说话就跟我抬杠。你说你和她见面了是会打嘴仗还是会同仇敌忾来对付我呢?我估计你会和我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然后抱起张利利统一战线。

朱志鑫现在应该已经工作了吧,又或者在考研考公?他回来了吗?应该回来了吧。这个旅馆没有苏新皓不行啊,好像你哥除了划账什么也不会。我什么时候也能在赛车场上有一个合伙人呢?

不知道你有没有和余宇涵说常青藤的事,春天会发芽吗?春天你会发芽吗?

张峻豪,我想和你一起打雪仗了。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大名。

我摸了摸他的脸颊,一种干滑到失真的触感,就像穿越了时空。

我的眼睛润润的,搁浅在涨潮的海岸。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可是我说不出口了。

4.

“我觉得你,”赛车场的死党和我碰杯,尖锐的杯响比舞池音乐有吸引力,“你太孤独了,快三十的人,前两天刚订完婚,怎么说也该锣鼓喧天吧?你看看你,跟出师未捷身先死似的,又不是让你英勇就义。再说,那家千金多正啊!”

我想不明白是不是离开旅馆的这些年我为了平衡家庭与赛车做了太多妥协,或者是我身上的倒刺已经长平,没了年少时的气焰,以至于连婚姻都奉献出去成为巩固公司地位的重要一环。从前我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霸道总裁小说里,现在看来则不然。

啤酒被死死冻过,边喝边挂水霜,商标都被泡软了。

我伸手拿杯子,左手中指上银晃晃的订婚戒指似乎并不适合我,碰到杯子的瞬间发出刺耳的轻撞声,好像从我身上蹭掉一小块皮肉。

“我爹来让你当说客的吧?要不以你的闲心思能来管这事儿?他给了你多少,我双倍。”

眼看被我戳穿祸心,他干脆摊牌,“张叔叔要是给我钱的话我能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吗?张叔叔说,给我搞一台进口设备,帮我下次在赛场上赢你。”

“哇,他是我爹还是你爹啊?他都没给我搞过设备!过分了啊!”我顿了顿又说,“有设备你也赢不了我。”

“嘿?张泽禹,你别欺人太甚啊!”

“大哥,你贼喊捉贼啊?”

订婚前一天晚上张利利光脚抱着枕头跑到我房间,她问我,哥,你喜欢她吗?

你喜欢她吗?

连七岁小孩都知道问我这个问题,大人却不知道,他们更愿意相信收益率以及股份占比。

我告诉张利利,我不想伤害对方。

张利利原本有些担心的表情瞬间翻页,“人家还不一定看不看的上你呢!”

“张利利,我可是你哥!”

“你都有戒指了,不能再接受别人的戒指了!老师说过,做事要一心一意!”张利利说话总是上文不接下文,我想这大概就是小孩子的发散思维,上一秒还在嫌弃我,下一秒就开始教育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戒指?”

“在你抽屉里呀,红色的那个,还用漂亮盒子装着的!”

我始终为张利利的探索精神所折服,比如她甚至能翻出我第一次去常州的登机牌,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张登机牌竟然一直在我衣服口袋里。

“我知道,爸爸非要你订婚是想寻找合作伙伴,他太迫不及待扩大公司了,他就不能等我两年吗?我们不用牺牲……”她顿了顿,应该是想说不用牺牲哥哥的幸福,“我们不用牺牲别的姐姐的幸福一样可以做到业界前列,”很好,至少我猜对了一半,“我现在已经能看懂账目了,而且我也了解建材公司的报价表,他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呀?”

我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哦,在偷喝二锅头还爬房顶。

“利利,这件事情是公司董事一起决定的,短时间内无法改变,除非你哥我明天出门被车撞死。”

“呸呸呸!现在女性就业你知道多困难吗?你死了谁来做对照组?我还指望着以后拉踩你扶我上位呢!你可不能死!”

“倒霉孩子你跟谁学的?哪来的劣质基因全被你继承去了?还拉踩?”我扬手,装模作样想打她。

她迅速翻身躲进被子里,闷呼呼的声音说,自学成才。

我轻轻拍了拍她,“利利,找个时间我带你去常州。”

“去看红色戒指的主人吗?”张利利突然从被窝里冒出头来,瞪着一双亮堂堂的眼睛,充满期待。

果然小女孩喜欢八卦,不,果然人类喜欢八卦。

“也许吧!”

距离上一次先斩后奏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拖家带口带着张利利再次远赴他乡,我爸表示,他要扒了我的皮。而张利利表示,打狗还要看主人。

“哥,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啊?”张利利晃了晃我的手,她仰着小脑袋一脸好奇。

马路对面这个旅馆再次被翻新,它壮大起来就像愚公移山,娓娓道来。

常州和所有城市一样永远不会疲倦,新鲜血液不断注入,路上车水马龙,人潮川流不息,无人注意我们这对年龄差像父女的兄妹。

张利利又晃了晃我的手,“哥,你看,姜花!”

我顺着她的视线找过去,曾经的常青藤没有一******火重生,墙边倒是生了很多姜花,白白的小朵,迎风飘。

“利利,你去摘一朵姜花,送给里面的人。”

“你居然让我自己过马路?”

“你上一次偷跑出去找同学玩的时候不也是自己过的马路吗?”

“你跟踪我!”张利利甩开我的手,矮我半个腰却以格斗姿势站在我面前。

“要不是我跟着你,你就等着保姆阿姨跟爸爸妈妈告状吧!”

认清楚形势之后张利利不情愿捋了捋自己的小裙子,圆溜溜的眼睛不服气把我上下打量,绿灯亮起她端着架子走向了对面的姜花。

斑马线上张利利小小的背影让我能以第三人称回看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颇为紧张走进旅馆,只是身边有张极的陪伴。

往医院去的路上我问张利利,“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哥,有一个好高好高的叔叔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我把姜花送给他了,他蹲在我面前,可是他的表情好像并不快乐,他快哭了。还有一个站在电脑前的叔叔开口就叫我张利利,还问你哥呢,但是我没告诉他。哥,他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啊?”

“那不是叔叔,是哥哥。”

我不知道张利利能不能明白我的话中话,就像当年我在她的婴儿床前差点哭出来,是她抓住了我的手指,叫我心安。

张利利嘟着小嘴,把整个小鼻子从正面挡住,这是她每每思考问题时会露出的表情。几分钟后她放松了嘴唇,在我身边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她不看我,眉毛有些锁。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哥,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我们回家之后一定要取消婚约。”张利利看我的表情极为认真,她眼里全是笃定,小小的手心贴着我的手指。

我突然很心疼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张利利太聪明了,她以后要承担东西可能会让她很累。

“好。”

张利利问我医院床上躺着的人是谁,还是叫哥哥吗?

“对,他叫顺顺,你是利利。”

“你知道吗哥,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谢谢你,哥。”她好像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哥,那个个子很高很高的哥哥说,姜花的花语是把记忆永远留在夏天。”

作日种种,似水无痕,张极还是把自己碾碎了,撒在我心上。

5.

“哥,你别太孤独了,公司团建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北京吗?爬长城哎,别天天守着你那四驱了!”

张利利十七岁这年已经摒除万难,成为公司的准继承人。关于她早早保送名校这件事,我爸逢人就说,我妹说不排除这是爸退休前的最后一点虚荣心。

而我在战胜巴音布鲁克赛道两次之后功成身退,从台前转接到幕后,开始了扶贫赛车梦想的公益慈善计划。

七岁那年张利利从常州跟我回到东北,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约了与我有婚约的千金,没想到对方是一个一身反骨的人。她说她是新时代独立女性,包办婚姻这种事情堪比裹小脚,她逃不脱家族的约束不得已订婚,实际上她想了一招兵不厌诈,打算在婚礼上抛下我这个背锅新郎去追求自由。

随后她当着我和张利利的面取下手上的订婚戒指,送给了餐厅服务员当小费。

“哇,哥,她太帅了,我以后也要这样!”

“行,哥支持你。”

而事实是还没等到以后,张利利就成功耍了一次帅。

公司董事开批斗大会,说我,不务正业飙车也就算了,唯一有点用处的地方还不能当一块合格的砖,到头来竹篮打水。

“你爸已经老了,他管不过来公司的!”

“谁说要我爸一直管下去?”张利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椅子上,“到时候,我来管!”她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用大拇指指着自己。

这六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偌大的会议室一瞬间安静,张利利的言行震惊了董事会众人。他们想不到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片子有如此胆量,居然仰天长啸口出狂言,在一旁静观其变的我爸,这个一辈子刚强的男人,湿了眼眶。

后来那天在我爸打圆场下用一顿饭解决了,说公司成长还是要稳扎稳打,不能急功近利。而张利利摘下我的订婚戒指,送给万达广场下一位拉小提琴的盲人。

她说,哥,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她矮矮的,要把小脸扬出一个疼痛的角度才能看清我,阳光有些晃眼,她干脆闭起了一只眼睛。小小的手掌挡住眉毛,故作成熟说,生命的姿态哪有那么复杂,哥,你就是最自由的!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张极不是要做自渡之舟,他把一部分自己交给了我,要我带着他去自由,去流浪,去和不如意对抗。就像那句话说的,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另一个你在做着你不能做的事情。

对呀,谁说相爱的人一定要在一起,我偏要带着他的梦想,永远驰骋在赛道。别说什么原来人的一生只有一年,我和张极的人生有年年,又年年,我要带着张极的那份,永远自由下去。

“哥,你别太孤独了,公司团建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北京吗?爬长城哎,别天天守着你那四驱了!”

其实我不明白孤独两个字从何看出,兴许是来自张极,十年前就有人这么说。我把这归结于见过众生态之后的六根清净,我妹说她不信。

生命里有太多浩浩荡荡呼啸而来的风雨,虽然掳掠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但终归给我锻造出一身风骨,虽然这并不是我自愿等价交换来的东西。

我知道我这一生与张极再难相遇,也知道张极会永远对我朝思暮想,他永远都忘不掉我。神的确不让任何人如愿以偿,但我也不会让神如愿以偿。

“我就不去了,基地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你替我好好玩。”

6.

张利利去北京团建回来这天异常兴奋,她刚下飞机就迫不及待来基地找我,“哥!”她气喘吁吁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毫无淑女形象,“你看!”她划着手机屏幕把亮度调到最大,给我展示一张与北京合作公司团建的合影。

“哥,你当年可真是到处留情,又有人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位老朋友了!”

我接过手机,两指按住屏幕放大,照片里在张利利身边的男人长了一双下三白的眼睛,我记得这双猫眼,他是朱志鑫。

“谁知道呢,或许以后都会见面呢?”我摁灭了手机屏幕。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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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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