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明天，明天，明天

「赤葦京治先生，」

赤葦雙掌平押膝上，坐在椅面二分之一處。他側頭看向發問的面試官，應聲答是。

「您打了很多年的排球，高中球隊還曾經拿過全國準優勝，但上大學後就放棄了。那麼，您認為排球對您的人生或者未來的職涯有帶來什麼幫助嗎？」

平價的黑色西裝包裹住赤葦，昭示著一種正在進行的身分位移：他即將成為那些每日漠然鑽出地鐵站、周旋於辦公室與客戶廠商之間的普通上班族的一員。適應身分對他來說並不困難，不過是睡一覺起來，揉揉眼睛，再對自己說句加油的事情。這樣的發展很久以前就在他的理所當然之中。然而這個問題卻陡然把他帶回了高二那年冬天賽場邊的冷板凳上，押在聚酯纖維布料上的手掌傳來運動過後雙腿黏膩發熱的觸感。

彼時他眼前的球場寬闊無垠，場上隊友奮勇征戰，木葉傳給木兔的球次次得分，不傳給木兔的球也次次得分。木兔滿場跑動，像發電機按到了永久運轉的開關。他的隊友，六個人，沒有赤葦京治，但依舊攻勢犀利。那是他入選先發球員後第一次被排除在外，繼而發現沒有他的世界也能好好運轉。於是他第一次對自己提問：那麼我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呢？打排球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證明我不應身在其中嗎？

三年級畢業典禮那天，他仍在體育館裡陪木兔練球，最後一球殺氣騰騰地從地上反彈起來，高高撞向那頭的牆壁，落下來竟剛剛好掉進球籃裡。木兔開懷大笑，說，太棒啦！排球不落地就不算結束，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赤葦？意思就是──赤葦以後還得一直給我托球！

赤葦回應，不好意思，聽不太懂您的意思。

木兔對他的冷酷無情習以為常，哈哈一笑，伸臂勾住他脖子，說，我走啦赤葦！排球部就交給你啦。

木兔的上臂肌肉把他的雙下巴都擠了出來，他被勒得呼吸困難，還接著聽木兔得意洋洋地說：學長我呢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木兔光太郎的繼承人，帶著宇宙世界第一普通王牌的意志，讓梟谷排球部成為一根手指的球隊吧！

赤葦拍拍他手臂請他鬆開一點，說，我感覺給您收拾過的爛攤子比您教給我的東西要多很多。您能順利畢業真是太好了。

赤葦！！！木兔嗷嗷大叫，最後一天你都不肯給我留面子！！

赤葦便點頭，說，好的，我收下木兔學長的意志了，雖然肯定是無法再現木兔學長所在時登上每期校刊頭條轟動全校的實力（比如校園夾縫靈異事件真相追擊、排球部主將木兔光太郎的真實身分是液體、木兔光太郎出場練習事故等等，赤葦在心裡補充），但宇宙世界第一普通王牌的意志一定會讓梟谷排球部繼續發光發熱的。

木兔眼睛一亮，說，我聽懂了，你是在稱讚我對不對！

赤葦面不改色地說謊：正是如此。

其實他本來是想說，要繼承木兔光太郎是不可能的。然而這個招式已經被木兔破解了，他暫時沒有新招反駁木兔對他的反駁的反駁。儘管對他而言，「要繼承木兔光太郎是不可能的」這句話與「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的兩條直角邊的長度的平方和等於斜邊長的平方」一樣都是定理，並非詭辯，無能更改，具有不可動搖之絕對地位，但在木兔身邊，好像就能無端生出勇氣，相信這一切都不是不可能，只是很難而已。這勇氣不是屬於自己的，是從木兔那裡偷了過來，安裝在自己心上，可拆可卸，隨時都能被拿回去。

赤葦看著放開他之後一邊振臂大笑一邊走向出口的木兔，驀地一陣輕微電流般的麻癢與疼痛滾過心臟，張口想喊，木兔便在此時回過頭來，笑得燦爛而灼熱：別怕，赤葦，因為你是赤葦啊！

外頭的陽光已經轉黃，像無數次春夏的傍晚他們剛結束加練時那樣。而此時木兔站在高高的門框下，身影偉岸而堅實，因為逆著光，臉難得看不清楚。就在這樣即將消失的陽光裡，他聽見木兔說：明天也要快樂打球！每一顆球都要接到！每一顆扣球都要得分！每一場比賽都要贏！

他心想，明天是什麼意思呢。您的明天和我的明天已經是兩個日子，軌道錯開，您將駕著那一班攜帶晨光的列車光速飛行，我則朝向另一個方向緩慢行駛。體育館、賽後的擁抱與歡呼、悔恨的淚水、加練後一同狂飲的運動飲料、離開體育館時的黃昏、將我們連成一線的排球，都將成為最美好又最悵然的昨天。

木兔走了，他在空無一人的體育館裡托球，球高高飛起，飛到最熟悉的打點上，再以一個漂亮的拋物線下墜，落在了被拖得發亮的地板上。

生涯最後一個春高比賽，梟谷學園在二回戰失利，沒能打進全國十六強。赤葦以隊長身分領著垂頭喪氣的隊員到看台前向應援團行禮，鞠躬前看見木兔和木葉、猿杙、小見、鷲尾、白福、雀田都在看台上，聲勢浩大地並列鼓掌，尾長則做為副隊長站在他旁邊，使他想起去年此時，木兔頸上掛著準優勝的獎牌，而他手捧獎盃，重量順著彎下的動作往地面拉扯。如今他脖子輕盈，兩手空空，想著自己卻因此又扳回了一城，身體力行實踐了新的招數再來反駁木兔的反駁：您瞧，不可能對吧。區區如我啊。

然後他便聽到木兔扯開嗓門，在他頭上興奮大喊：赤葦──！你剛剛最後那個托球，超──級──棒的！！！！明天也給我托一百顆吧！！！！

在那個瞬間，他彷彿被高速拋離現實時空，在沒有重力且闃黑的空間裡飄浮划動，所有的情緒和思索都炸開成為碎片，彼此碰撞、交雜、重組，緊接著又再度落回現實，雙腳踩在因汗水滴落而變得濕滑的地面，彎著腰，內心突然湧起一股從未命名過的情感，純然的、厚實的、事過境遷而終於大舉歸來的，一種可稱之為愛的情感。

他聞到了一種冰涼的甜味，那是每次他們加練回家途中手裡的冰棒。木兔總是興高采烈地啃蝕見骨，然後看著空無一字的冰棒棍委屈嘟嚷：今天也沒抽中啊赤葦。赤葦便日復一日地安慰：明天還有機會的木兔學長。

其實他從不把機會交給未知的明天，他腳踏實地，專注眼前，把明天視為今天一切努力的延伸。可是木兔相信。木兔聽完他說，便會立刻笑逐顏開，說，那你明天再陪我吃！

明天是什麼意思呢。

明天是日子的消減。明天是有一天就會遇到結束。赤葦看著濕漉漉的地板，用力翕著嘴唇，眼淚淅淅瀝瀝下在汗水裡。

現在眼前沒有球網，這個空曠的會議室裡恰好有六個人，包含他，還有五位面試官。人資主管拋出的問題像一顆強勁的扣球朝他襲來，像是要逼舉球員不得不放棄二傳調度，只能先接下這顆球。赤葦京治在內心將牆壁畫成球網，想像五位面試官都是他的攻擊手而非球網對面的敵人。他腦內迅疾翻飛，讀完所有他還在打排球的日子，花了一點點時間，也許不過就比他決定要用什麼方案重振木兔來得長一點點。他開口。

「老實說，我不知道。或許並沒有什麼幫助，我是指，實指的幫助，」赤葦回答，「但我也並未放棄。」

五位面試官同時抬頭，饒有興致地注視他。請繼續。人資主管說。

「我可以說『打排球讓我的體能因此變得很好，這將對我的工作效率有極大的幫助』、『我從中學習到了團隊合作和領導的能力』或者『我因此認識了許多走向了各行各業、可能將會成為一輩子的朋友而他們都是我彌足珍貴的人脈』⋯⋯諸如此類的話術，當然，這些都是事實，但因為太過理所當然而毫無夸夸其談的必要。

我從接觸排球開始就知道我不會成為職業排球選手。我純粹把它視為在那個當下應該努力的事情，而不是未來的目標。在我打排球的六年間，我見過太多可稱之為天才的選手。我的這個世代被稱為妖怪世代，至今曾與我對賽、練習過的前輩、同輩、後輩中有許多都已成為V聯盟一級球員，甚至燃起日本排球重返世界頂尖寶座的新希望。我身在其中，只是更加確認自己在排球上並無突出的才能。而我與這些人的距離不只才能，還有******。對我而言，當球來到我的手上，就像所有一切的任務、學業、工作來到我手上一樣，我有責任讓它發揮到最好，僅此而已。我確實有過******，在很多瞬間，但那個******的迸發並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他人。我曾經試圖探究排球對我的意義直到高中畢業，而當我不再打排球之後，才發現原來不必探究。因為『曾在其中』便是意義。

這並不是指活在當下之類的漂亮話。我的學校梟谷學園男子排球隊的標語是『一球入魂』，這不僅是字面上的「在一球中使出全力」，更深層的含義是，「重要的永遠是現在這顆球，還有下一顆球，除此之外都不重要」。

我曾經在春高準決賽因為狀態失常而被暫時換下場。當我坐在場下看著場上拼命的隊友，才突然醒悟：原來我一點都不重要。

今天、明天、大後天，永遠有源源不絕的一大票人可以隨時替換掉我。但正因為我領悟到自己一點都不重要的事實，才能終於放下一切，純粹地享受比賽。

打排球是一件很神奇的事。預選賽、首戰、二回戰、三回戰、準準決賽、準決賽、決賽，我會相信我們將有明天，我不必懷疑，因為這無關現實，這只是一種信念。

我知道了我若想要飛，我就能夠擁有翅膀，即便那翅膀並不是長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了勝利是如何令人激昂，知道了失敗是如何令人疼痛，最後一球的陰錯陽差是如何令人懊悔莫及。但是失敗也將是一種激勵，結束之後可能會是新的開始，轉彎之後也可能還是坦途。

我知道一百分並不是滿分，我們永遠還有一百二十分可以抵達。

因為我的學長──他是這世上最熠熠閃亮的明星──他告訴我，不是辦不到，只是很難而已。

所以，我並未放棄排球，我只是不再打排球。

但排球在我生命中仍然充滿力量。

儘管******的迸現不是因為自己，但那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了他人迸現的******，一樣可以讓人勇往直前。

因為我曾經身在其中，我能夠因此回憶起我人生中僅有一次的，曾經光芒萬丈的青春，而在那個時候，我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

如果我不曾在那裡，今天的我也許仍然會在這裡。但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赤葦說完，很輕很輕地眨了下眼睛。

「不好意思，說得太長了。以上是我的回答。」

赤葦站在大樓後方的巷子裡喘氣，領帶仍完美地繫在喉結處。他感覺有好多好多尚未說完的話在腦中擠壓，爭先恐後要宣洩出來。他無法再等，於是掏出了手機，打開對話框，開始打字：

「排球在我生命中仍然充滿力量，而這些並不只是因為打排球，而是因為在梟谷打排球，是因為和您一起打排球。實言相告，訓練很累，加練更累，每天陪著您沒完沒了的舉球扣球簡直讓人筋疲力盡，回家寫作業時手都在抖。可是我卻從未想過放棄，並且暗自期待每一個明天您再和我說：『赤葦我們來練習！』因為，就像您說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而我體驗到無比的快樂、滿足，疲累與之相比，頓時都變得微不足道。

因為我只要抬頭，就可以看見光芒，但若我一直低著頭，光也會闖進我的視線裡。這太過霸道而狡滑，太具有誘騙性，讓我不由自主就跟著走了。每當您需要我的120%，我就毫無保留地給您。每當您製造麻煩要讓我解決，我就毫無怨懟地幫您。每當您說我可以辦得到，我就會毫無懸念地相信。

因為我知道在明天的路上，您還會在那裡。

明天是不知道冰棒會不會抽中再來一根，所以永遠有所期待。明天是知道有人會在前方等候，所以永遠敢於前進。

明天是無論豔陽風雨，無論陰晴圓缺，我都能夠擁有信仰。」

訊息送了出去。因為太長，把早上對方傳來的「面試加油！120%會錄取！！因為你是赤葦！！！不要緊張，緊張的話就想我！」都給洗出了畫面之外。赤葦呼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手足微微發軟，感覺自己正處在******過後的鬆弛裡，懶洋洋的只想休息。

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返家的電車上。「世界第一普通王牌木兔光太郎」的對話框歡快地冒出訊息像可樂冒出泡泡：

「［貓頭鷹歪頭］」

「雖然看不太懂⋯⋯［貓頭鷹委屈］」

「但總而言之」

「就是你超愛我的意思對吧！！！！」

「［貓頭鷹跳跳］」

「［貓頭鷹跳跳］」

「［貓頭鷹跳跳］」

赤葦差點沒有忍住在車上笑出聲來。

他飛快打字，正色回應：

「正是如此。」

發送之後他便關掉了視窗，打開氣象的APP。其實今天出門時下了一場暴雨，雖然在前往面試會場前他在車站廁所勉力整理了儀容而不至失態，不過看不到的雙腳卻仍然浸在濕透的皮鞋裡，黏膩得叫人難受。他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也許面試官會覺得他滿口胡言亂語、繁冗蕪雜，而在他的履歷表上打一個大大的紅色叉叉。但無所謂。

螢幕上方不間斷地跳出訊息通知，在一堆「世界第一普通王牌木兔光太郎 已傳送貼圖」當中夾雜了一句「面試怎麼樣？很順利吧！」

他微笑起來。

他還有很多機會。

而明天是週末。

明天那麼快就將到來。

明天大阪氣溫宜人，晴空萬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