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王一博从来没过过这种日子,每天都在赶路,不赶路就是刮树皮和挖草根,灾民们像一群蝗虫,经过的地方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他们还把冰雪刨开,使劲去抠深处的草根,最后炖成一锅带着土渣的苦汤。两个人把腰上扎的皮带和身上穿的皮袄都煮了,硬得怎么嚼都嚼不烂,但还得硬着头皮往下吞。总要让肚子里有点东西,管他是啥,要是空着肚子,没准哪一下就倒在逃荒路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王一博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攥着肖战的手,他说,战哥,我就剩你一人了,只要咱俩还在一块儿,就能继续往下走。
1.
王一博半梦半醒中被轻轻推醒了,睁开眼看到肖战手里捧着一块不知道包着什么的方巾。肖战见他醒了,连忙把那块方巾层层叠叠地掀开,里面是两块馍馍,居然还是白面的,王一博自打开始逃荒就几乎没见过白面的馍馍,能吃上玉米面的都算奢侈。他看着那两块馍馍,一时间竟然伸手不敢接。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觉地问肖战:“你哪儿搞的馍馍?”
肖战把两个馍馍全都塞进他手里,说:“刚你睡的时候开城门了,人都一股脑挤进城里去了,有善人在城墙根下面分吃的,我一个人去的,我和他说外面还有一个人,走不动了,他就又给我拿两个馍馍,还给了一碗小米。”
“让我们进城了?”王一博问。
“分完吃的又把我们轰出来了,不让在城里呆着。”肖战说。
“怪了,明明我们还没走出闹旱灾的地界儿呢,城里人咋有白面吃?”王一博记得他们起码还要再逃半个多月,才能到不闹灾的地方,咋现在城里的人还有富余出来的白面分给他们这些逃荒的呢。
“你管人家哪来的,有的吃还不赶紧吃,没准就是个哪个大地主发了善心呢?”肖战催促他赶紧吃掉那两个馍馍。
王一博把一个馍馍放到他手里,说:“你也吃。”
肖战还给他:“你别操心我,我在城里就吃了,也吃了两个呢。”
王一博这才放下心,捧起馍馍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口腔和嗓子眼都干极了,这一大口还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就被王一博囫囵个儿地吞下去,经过两天没吃饭的喉口的时候像吞了一把砂砾一样疼,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肖战连忙给他把大茶缸拎过来,铁质的茶缸一路上带过来装在包裹里早就被磕得坑坑洼洼,上次肖战把它架在火堆上烧水的时候费了老大劲才放得平稳。王一博喝了一口茶缸里面凉透的水,里面有一股难以忽略的铁锈味儿。
“我给你带回了几包药,等下我熬完你喝了,再不治你这风寒更严重了该。”王一博喝完水,肖战接过茶缸,准备等下生一堆火去熬药。
“药又是哪来的?”被噎了一口的王一博声音有些虚,但其实这些天他身体本来就有些虚弱。刚走到这儿的时候王一博就发了烧,肖战把他和两个人仅剩不多的行李——那是他们逃荒开始之前从家里收拾出来的,一开始装了好几辆板车,后来或是路上遇到响马被打劫了去,或是干脆典当换了钱去,到现在就只剩两个包裹了——城外有破棚子,应该是被人废弃的,同行的逃荒的人群迅速将其占领了,肖战抢占到了一个角落,幸运的是还有一些干草,他把干草均匀铺好,让王一博躺的能舒服一点,又从包裹中拽出棉絮已经漏了大半的被子,把他整个人紧紧地裹住,后来又干脆钻进被窝搂着他,过了一晚,王一博烧稍微退下去了一点,但整个人起身都困难,走几步便咳得厉害,再加上两个人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走是走不了了,只能滞留在这里,眼看着棚子里的难民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继续往西逃荒去,有人刚刚从东边逃过来。
“也是布善的人给的。”肖战把茶缸里剩了个底儿的水泼到地上,把药倒进去,然后向外走去,“我去打个水。”
王一博看着肖战的背影走出棚子,继续吃手中的馍馍,这一口咬得很小,他含在嘴里,直到唾液把它浸湿泡软,开始散发出一丝甜味,王一博才舍得咽下去。王一博咀嚼着馍馍,眼圈一红。
自打他爹娘死了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哭。
2.
王一博他家是三个月前开始逃荒的,在那之前他家底殷实得不得了,也算个地主,他爹娘前两年没生出来孩子,有一年元宵节逛灯捡到了肖战,那一年肖战五岁,他早慧,话说得贼顺溜,带着明显不同于本地的口音,问他他说是爹娘带他从重庆来,后来和爹娘走丢了,寻不到了。王一博他爹娘心善,就收养了他,养儿子一样养,肖战进王家没几个月,王一博他娘就有了王一博,给两口子高兴坏了,觉得肖战有福,收养了他给自家带来了一个孩子,此后对肖战更好。王一博从小和肖战一起长起来的,感情自然是好得很,一处吃一处睡,这么十几年过去,也不知啥时候变了味儿,到后来两个人居然好到了炕上,瞒着爹娘,只在他们屋里做那快活事儿。
王一博十七那年,开始闹旱灾,到后来竟演化到一个极严重的地步,三千万人吃不饱饭。他们乡里处境更难,外面还有响马盯着,总盘算来乡里抢粮。若是乡里寨墙被攻破了,偷一个遭殃的就是粮仓最大的王家,后来全乡人走投无路,开始走上逃荒的道路。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王一博和肖战穿着黑色的袄子,挨着坐在马拉的板车上,后背靠着的是几个巨大的编筐,外面看上去装的是衣物零碎,其实底下藏着的都是粮食和银元,不敢教一同逃荒的人知道,怕哄抢。那时候王一博觉得他家叫躲灾——主要是躲响马,毕竟他家粮食是不愁不够吃的,在哪吃粮不一样,在家吃也是吃,在路上吃也是吃——只有那些老早开始就吃不饱的乡民才叫逃荒。他两手揣进袖子里,倚在肖战身上,扭过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村落,那个时候他以为左不过一月多他们就能回来,他绝对想不到,再回家乡,竟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第二十三天的时候,他们遇上败逃的军队了,后面有敌军的飞机追他们,炸弹落下来,一股一股沙土被炸到好几米高,顿时王一博视线就被遮挡住了,他被从板车上震落,滚了好几圈,爬起来便找他爹妈和肖战,他慌极了,听到的都是别人哭爹喊娘的哀嚎,但其实他也是其中一员,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喊爹娘和肖战的名字。后来飞机飞走了,他看到肖战倒在地上,连忙跑过去,肖战闭着眼睛,一拍他脸,肖战就醒了,索性只是被震晕了一下,没受啥伤。俩人便找爹娘,后来找见了已经变成死人的爹娘,爹都被炸没了半个身子。
两个人伏在尸体旁边哭了一下午,后来被人劝着,在天黑前,挖了个坑把爹娘埋掉了。带出来的家当全在空袭的混乱中被军队的残兵抢走了,两个人只拾回来一些衣物和盆碗之类,钱和粮都没了。肖战都差点被抢走,士兵有抢闺女的,他下巴埋在围巾里,帽子扣在头上遮着头发,只露出一张蒙了土的俊脸,一双大眼睛四处寻人,被人当成了一个大个儿闺女,架起来就被往车上推,肖战一边挣一边喊,我是男的,抓错了抓错了,才又被扔到地上。
从此他们也只能过起吃树皮的逃荒日子。
王一博从来没过过这种日子,每天都在赶路,不赶路就是刮树皮和挖草根,灾民们像一群蝗虫,经过的地方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他们还把冰雪刨开,使劲去抠深处的草根,最后炖成一锅带着土渣的苦汤。两个人把腰上扎的皮带和身上穿的皮袄都煮了,硬得怎么嚼都嚼不烂,但还得硬着头皮往下吞。总要让肚子里有点东西,管他是啥,要是空着肚子,没准哪一下就倒在逃荒路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王一博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攥着肖战的手,他说,战哥,我就剩你一人了,只要咱俩还在一块儿,就能继续往下走。
直到走到这儿,王一博害了病,两个人才停留了比较长一段时间,因为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们心里明白得很,他俩要走到绝路了。
3.
肖战熬的药其实很苦,但吃惯了树皮,王一博竟也觉得不咋苦了,他痛快地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茶缸边剩一小滴药汁,他伸出舌头舔了去。他本来觉得自己要死了,吃了两个馍馍、喝了汤药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能活了。
他坐起来,和肖战说:“这馍馍和药真是救命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活菩萨,这么心善。”
肖战低着头,就只是说:“你好点了就中,他们给我的药估摸着能喝到你病好,好了就能赶路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些嘈杂,就听到有个人在嚷嚷,小孩换三升小米,年轻闺女换五升小米。王一博便知道,是人贩子来了,他们逃荒这一道过来,总能碰上人贩子,要么买了小孩去给人家当儿子当童养媳,要么买了年轻女的再卖去做娼活。他们听到外面一个爷们儿在和婆娘吵架,听他们吵架的内容,是爷们儿想卖了他们九岁的闺女,婆娘不让,说卖闺女不如卖了她,爷们儿气得大喊:“孩子没了以后还能生!大人没了就都完蛋了!”后来孩子应当是被抢走了,因为他们听到那婆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喊着娘对不起你啊娃。
两个人听了心里都有点难受,却听见旁边一个女人说:“卖了好嘞。”他们看过去,是一个喂奶的女人,她干瘪的******似乎因为饥饿已经没有任何奶水了,怀中的孩子吸了几下就吐出来哭,孩子因为饿,哭声也没有什么劲儿,更像是猫叫。那女人埋着头说:“卖了好,孩子起码能活,要不是俺这孩子太小没人要,俺也想给他卖了,跟着俺们一起逃荒也得饿死。”
饥饿面前,哪有什么脸面和尊严。
那女人又说:“这年头能卖出去也算福分,有粮吃不用挨饿,总比整天这么逃荒强,俺听说还有买男人的哩,专找那些长得俊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官还好这口,恶心。也怪俺长得不好看,想卖自己都没人要。”
王一博听了,说:“是个汉子宁可饿死也不能把自个儿卖了,那可还算是个男人吗。”
肖战就只是沉默,不说话。
过了三四天,王一博感觉整个人都有精神了,肖战这几天给他熬药,又给他用之前从城里拿回来的那碗小米熬稀粥,那碗很快见了底,但王一博觉得他既然好了,就能继续往西走了,之前他们不也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吗。
那天肖战和王一博走出棚去,王一博是这么多天第一次出去,他吸了一口空气,觉得几天前那种绝望消减下去了不少。王一博和肖战走到一个无人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遮着他俩,他俩紧贴着坐下,王一博紧紧拉住肖战的手,肖战也回握他。
王一博说:“战哥,你亲一下我。”
肖战便毫不犹豫地照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不在乎王一博的脸上蹭的全是尘土。王一博搂住肖战:“战哥,我原先以为我要死了。”
两个人亲在一起,滚作一团,王一博进入肖战的时候,肖战紧紧咬着下唇,怕出什么动静把人招过来,他们好久没做过了,后面干涩得很,有点痛,但肖战愿意受这种痛,他两条腿死死夹住王一博的腰,他脸都涨红了,浑身细细地抖,眼泪流下来,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一道泪痕。
王一博心里也难受,他说:“战哥,你不知道,我烧着的时候,生怕我死了,我就想,我要是死了,只剩你一个,咋舍得让你一个人去逃荒呢。”越说,身下越用力,让肖战承受不住地从嘴边泄露出一点点呻/吟。
肖战费力地伸出手去摸王一博的脸:“一博,我咋舍得让你死,要死……也是我先死,我死也不能让你死……要不我咋对得起爹娘。”
王一博射/在肖战身子里面的时候,他死死搂住肖战,把脸埋在肖战颈窝里:“战哥,我们都不死,我们还要一起活着回去嘞。”
4.
王一博睡醒了,天已经大亮,身边却不见肖战,他叫了几声,还是不见他。旁边那个女人看他那副样子,说:“别喊了,他走哩。”那个女人的怀里已经空了,吃奶的孩子两天前死掉了,她干瘪的******再也没有用处了。
“走?走哪儿去了?”王一博整个人都蒙了,不明白那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天没亮就跟人贩子走了,人贩子你记得不?就前些天俺说的那个,专门买长得好看的年轻男人的。”女人说,“他跟俺说,他把自个儿卖了,卖了六升米放你枕头边儿了,他说他怕提前告诉你你不干,就瞒了你,等他走了再让俺告诉你。”
王一博回头一看,果然枕头旁边放了装得满满当当的几个袋子。
“他说,他卖的六升米,你吃了能活,让你一个人往西走,别去找他,他跟人家走了有吃有喝,能过得好,你也别去找他,只管跑到有救济的地方,活下来,再回家。”
王一博就感觉天上落了道雷,把自己浑身都劈中了,脑子里嗡一声,跌跌撞撞就往外跑,身后女人喊他:“莫追了,早就没影了,追也追不到哩。”
王一博跑到外面,只能看见有些人家在生火煮早餐,却哪哪都看不见肖战的影子。他不敢信肖战为了让自己逃荒能活,把自己卖了六升米,单留下他一个人。他疯了一般跑到城门那里,却见城门紧紧地闭着。有几个士兵一样的人守在外面。王一博便跑过去:“军爷,军爷,这城门啥时候开?”
他要进城去,去找肖战,他在这世上就剩下肖战一个人了,就算逃荒,他也要和肖战一起,哪怕还是一路吃着树皮过去,也不要只他自己一个人抱着六升米往西走。
“开城门?哪听说的消息开城门?走走走,赶紧走!”士兵们轰他。
“咋不开城门呢,不是说里面城墙根儿底下有善人每天发白面馍馍嘞,军爷,你就告诉我,我要进去寻人的啊。”王一博差点要给那群人跪下了。
“你这个人怎么就瞎说!放你们这群灾民进去还能有好,从来没开过城门,以后也不会开,滚!赶紧滚!”士兵们看王一博不依不饶的样子,有一个举枪冲地上开了一枪,把王一博镇住了。
“咋能不开城门,那我吃的白面馍馍哪来的。”王一博呆住了,整个人怔在那里,喃喃道。
“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啥世道了?哪来的余粮?现在除了人贩子,哪有人肯给你们白面馍馍?我看你这人是饿疯了吧,赶紧滚!”
王一博木然地转身往回走,才走出去几十步,腿一软,就瘫跪在了地上。
后来王一博在这等了肖战三天,肖战没有回来,那女人总劝他,他也不听。
第二天女人他们家要动身了,女人临走前和王一博说:“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你再不走,他也就白把自个儿给卖了。”
王一博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5.
第二天,王一博重新踏上了向西的路,他抬头看远处地平线的太阳,刚刚升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血一样红。
现在他要开始一个人的逃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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