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訴我,甚麼叫遺忘
甚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甚麼叫做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曾經的赤葦京治死在了高三的某個嫣紅的晚霞裡。
他的世界被割裂成兩塊,高中的那塊全部格式化成一片蒼白,那一大段被剜去的空白僅在神經烙印下寥寥血跡斑斑的焦痕:憂鬱症、自殘、休學、自殺未遂。
他努力地去回想那些零碎的瞬間,但抓到的始終只有殘破的幾個畫面,要想復盤那些心情,卻發現構築出的只是一片茫然。
「這大概是強烈衝擊後產生的失憶。」曾經的醫生滾著滷蛋告訴他,在腦中爛成黃黃白白的糊渣,他想自己的腦子還沒熟透,一臉恍惚看著自己仍在微微痙攣的左手,斑斑駁駁佈滿了整齊的傷疤,他想到了筆記本上拉得筆直的橫線,曾有人一刀劃破那虛偽的皮膜******血淚,但那不是他,至少,不是現在的他。
昨天備課弄到凌晨三點四點,等等還得把文章最後的部分處理完,不然就趕不上截稿日了,紛飛碎片的想法全都融化在一扎一扎的腦神經被得焦黑。
必須隱藏,套上成年人的外皮,隱身於萬頭攢動的人流中,湧上了車,震耳欲聾的歌聲在耳機裡被桿得平薄,輕輕一剝就會碎裂刺在鼓膜上,意識被紛湧而至的煩躁砸得稀爛,支離破碎中,他感覺自己搖搖晃晃如顛簸於猛浪之上,不斷跌落,茫茫然不知要航向何方。
電車晃動著,他腦中隨著頭痛的節奏震顫得一閃一滅,街景飛速切換著,一隻掠過的白頭翁赫然闖入佔領滿了整個視線,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瑣碎日常被嚼爛嘔出卻仍須再將其反芻入胃,他至今仍沉浸自我部分死去的錯覺。
迷茫的蹀燮中,踩碎的是樹枝斷裂的澼喳聲落進了校園,他朝著憨厚笑著的警衛點頭示意。
他竟就磕絆考上了高中國文老師,遇到很多有趣的靈魂,如同嬰兒開始學著如何笑,如何伸出觸角碰觸人群,如何從日常中汲取細碎快樂,去支持下一次邁步,如何用另一雙眼來看待世界……
鐘聲悠悠擺盪,他扯起嘴角拉出弧線,轉開了教室門的握把,這將會是他接下來所要成為的導師班,一張張青澀散發疲憊的面龐,眉睫鬱塞著無神,他知道這群升學班的孩子平時的壓力有多大,沉甸甸擔在尚未堅實豐盈的肩膀上,但他至今也是懵懂,只是胡亂摸索著該怎麼給他們更好的環境學習。
放下包包,他隨口幾句插科打諢,稍微活絡了一下氣氛,就能讓這群背負沉重課業的孩子們眼眸重新晃漾著粼粼波光。
他想,或是是種奇異的圓滿缺憾的方法,他沒能親眼目睹的,自己的青春,那就見證著這群幼小的雛鳥展翅翱翔。
時光在琅琅誦課談笑間一路滴淌到了下課,孩子們總會將他團團簇擁,有的要處理公務,有的爭著辯解考卷答案的正確與否,而他總是會悉心聆聽著,也會有些突發奇想的點子,他學不會俏皮,但會笑著認真回答每一張殷切的臉。
友人小林在某次喝酒時聊到,說他變了很多,從抑鬱陰沉乍變得開朗溫煦,他那最好的摯友紅著臉一本正經分析著,不是從前那種硬裝出來的,硬梆梆的歡脫嘲謔,而是,說是鬆弛下來了嗎?由內向外散發出的,如同陽光普照一地鎏金。身為醫師的小林診斷為劫而後生如毛蟲化蝶的蛻變。
頭還是好痛,等等得去買杯咖啡吧。他厭煩的拍掉腦袋裏混亂的竄過幾個想法,走出了校園,感覺那種癱軟的勁兒還黏在骨頭裡。
還是很沒有實感,關於生死
可是,他好像也已經遺忘了該如何記得,也遺忘了如何遺忘。
這是個悖論,如同雞生蛋蛋生雞、生來該死和生來該活一樣,但他還是不懂該如何活著,很多人無法理解吧,為何無法接受,無法放下,無法坦然的面對平凡的自己,逝去的生命,感覺手指縫間那些曩昔化散落下的如此清晰,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逐漸風化變得鬆脆,隨著風隨便就消失了
「呃,不好意思。」
「沒事。」他猛地抬頭,撞進一雙眼鏡裡。是一個坐著輪椅的青年,年紀和他看起來差不多,蒼白的臉上似是突然愣怔了半晌,但旋即勾起抱歉的笑。
「這樣感覺不太好意思,可以讓我請你一杯咖啡嗎?」
黑瞳微微睜大了點,他輕輕點了點頭:「嗯。」
心裡則默默腹誹著,如此相似,搭訕情節。
等等看這個人會怎麼做再隨機應變吧。
一杯咖啡。
真的就只是一杯咖啡。
他冷冷繃著臉,手裡拎著那杯咖啡氣勢洶洶的走進教師辦公室,碰一聲放到桌上,把額頭埋進手心裏,頓時有些無地自容。
他在想什麼啊!
總覺得,很對不起那個人,用這種不善的眼光看他。
下次有機會再回請他吧。
但,前提是要有下一次。
還是好尷尬……
「老師你還好嗎?」
「…….只是突然感受到了宇宙的浩瀚……」
「別理他,只是又突然走神了吧?」一旁的生物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了。
「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要好好休息啊!」
啊,人生好難。
(二)
「又見面了呢……」他有些尷尬的微微欠身打了招呼。
「嗯,又是熱美式嗎?我請你吧!」
「呃,不用了,謝謝。」他下意識防衛性的退後了兩步,稍稍擰緊了衣袖:「我習慣自己買了。」
眼前的輪椅男人在他不注意之間已經買好了咖啡,把冒著熱氣的杯子塞進他的手裡,朝著他淡淡一笑。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捧著那杯咖啡,突然覺得「燙手山芋」這詞融化在嘴裡異常貼切,最後只能訥訥吐出一個問號:「為什麼要請我?」
「因為,你跟我的一個朋友很像。」男人淡淡說著。
「朋友?」他皺起眉。
「嗯。」鏡片閃閃下的黑瞳流淌著眷戀與不捨,男人望向遠方浮動蒼穹的流雲:「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哦,所以他現在在哪裡工作啊?我說不定能認識一下。」赤葦有些好奇,歪著頭問著。
「他——」男人的聲音被淹沒在飛馳的重機引擎聲磨碎裂了。
「這麼說起來,我好像還沒自我介紹呢!」男人朝赤葦京治一笑,他這時才真正定睛觀察這個人的面容,是屬於比較斯文的長相,略顯蒼白的臉其實非常的俊美,戴著一副眼鏡,似乎也增添了不少書卷氣,透明的鏡片後是一雙深邃的黑眸,卻透著種促狹頑皮的滴溜,好像對世間萬物都感到新奇憧憬的孩子。
「我是木兔光太郎,請多多指教啦。」木兔笑道,雖是態度赤熱卻不扎疼,甚至,他覺得異常的舒服,以至於他回去了好久才注意到這兩句話是多麼毫不相及,但在他嘴裡吐出卻格外流暢:「你是不是scis的粉絲啊?他最近不是有要開演奏會嗎?」
「欸?你也有在追蹤他嗎?」他興奮地握起了小拳頭,連語調都高昂搏跳了半分。
他一直都很喜歡這個鋼琴家的曲子,無論是自創曲還是改編,那種華麗豐滿卻又輕盈靈動的呈現方式。
「其實,我剛好有兩張票。」木兔嘻嘻一笑,變魔術似從懷裡摸出兩張票在他眼前悠悠晃著:「有興趣嗎?」
赤葦梗著一股氣差點就要直稱好了,憋著悶悶吐出一句:「你是想泡我嗎?」
「泡你?噗哈哈哈哈!」木兔在咖啡店外捧腹大笑,引得不少人側目,嚇得赤葦京治連忙瞪他:「什麼啦!給我解釋清楚。」
「對啊,我喜歡你,想要追你,這樣可以嗎?」他笑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停下來繼續把氣喘吁吁說著:「只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直接的說出來。」
「為什麼?」這下反而換成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了,這個時機,這個場合?只能問:「總不可能是因為長相吧?」
他眼角溜過一絲促狹的精光:「原因還不能告訴你。」
「我很窮喔。」
「所以那場演奏會你到底去不去?」
「……去。」
木兔走了:「再見啦赤葦!」,他還愣在原地,捧著咖啡拿著票,暖意黏在毛孔上,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該在這裡,應該溶解在咖啡裡。
簡直莫名其妙。
反正,他遲早會失望的。
(三)
他輕輕吁了口氣,擱下了筆,望著筆端下有些凌亂潑灑開的文章。
至今仍在寫作。不為了什麼,只為了追尋,去追一個高懸的號召,追那些他趕不上的寸光寸陰,他至今無法將其具體化來,只是覺得自己必須書寫,像是有人在耳畔輕輕喃道,叫他不能停下來,這是他們的約定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也沒什麼可以流淚的,但好像就是一板一眼的照著旁人的所認為的那樣繼續活著,用吐納去銜接下一個吐納,讓搏跳流淌至下一個搏跳,雖然這才是正常的,這樣才是對的,胸腔還是浸潤著某部分死去的錯覺。
該去追尋什麼,該去認同什麼,該去相信什麼,他不知道。
一點點的違和感在機械化的吐納間,卡在喉嚨鼻子纖毛,梗進氣管,盡頭滑入囤積在肺臟的囊膜裡緩緩在發黴,一點一滴啃噬嚙咬著本不該疼痛的肺葉,他感覺肋骨被不知名的雜陳綑綁,喘,窒息,在用力顫抖發出笑聲的聲帶裡
隱隱約約地,巨大齒輪似乎早就開始了轉動,那些苟延殘喘都將被徹底攪爛壓扁。
回不去的。
也絕對不能想起來的。
最初,就已經趕不上了吧……
身邊的鐘錶繼續流動,但他的時間好像凝固僵滯在曾經的某個瞬間,被不斷翻湧而來的「當下」埋葬,塵封,然後腐朽,所以,他必須書寫那些剎那以便深深烙記。
「啊啊弄掉了!」那張演奏會門票翩翩飄逸著墜落,竟就恰好卡在了書櫃的縫隙裡,他伸手想要把它搆卻出不來,在那兒乾瞪眼了半晌,只能不甘不願的把整個櫃子挪開,看那票落在一個生鏽的鐵盒上像蝴蝶斂翅。
鬼使神差的,指尖勾開了蓋子。
「這是……我曾經寫的?」他眨眨眼,輕輕用手抹去蒙上的灰塵,唸出上頭用粗體字寫上的標題:「好多啊,都是以前的日記呢!」
「不過,這個是什麼?《活著》?」
他的唇瓣輕啟:「致我的十七歲……」
時間之門轟然倒塌,他覺得,或許這本書會告訴他一切的答案。
看著曾經的字跡,或娟秀端正或飄逸狂放,或坦率******或辭藻堆砌,他想要細細品嚐,想記憶大概是膏狀的,擠在管裡,太多就塞不回去了,抿起唇,決定一天一頁,像曾經的時光流淌,不需要刻意擠壓著加速反而變形。
⟨序言⟩
『我知道自己現在變得易怒,變得羞恥而想要藏匿,哪裡是我的容身之處呢?任何人的眼神都扎得我心頭發疼,不要看我,不要認識我,就當我是不存在,我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我知道不行,因為我應該是「痊癒」了,我應該不再受到這些細如絲縷的意念所束縛而痛苦,但我知道這不可能,在我下定決心把那些囫圇塞進傷口深處的情感再次剜出,強制把上頭乾涸凝固的血塊刮除並重新梳理時,就注定了會有這個結果。』
『因此我必須書寫,重複不斷的書寫,記錄下當下的心跳的速度,血液的溫熱,思緒的波動,這是與惡魔打交道必須的祭品,我必須在這場爾虞我詐的糾葛中贏得桂冠,不然一切都會崩壞,這是約定的條約,必定嚴格遵循。』
『寫作就是一場無法回頭的獻祭,我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卻想要武裝的極為強大,但我第一次與寫作相遇時,便與其簽下靈魂的契約,至死至終,我筆下流淌的字字句句,都必是發自胸臆,不能背叛真心,這是詛咒,從此我掏空內心滋養壯大它,由我的血肉構築出的癲狂王國。我需要一個虛構的世界可以讓我自在的存活其中,因此我創造了這個故事,因為這麼不堪的我正荒唐可笑的期待著真的有一個完全理解我的內心的存在,但又很明白這是不可能出現的,但,就這一剎那也罷,讓我完全耽溺其中,哪怕死去也在所不惜。』
『心中還有很多很多翻滾湧動的情感,我的筆力不足,還需要許多時間將戳破流淌出的他們收集淬煉,潛意識的,我認為自己必須這麼做,如果這個世界,這個現在的我已經快要變成我全然陌生的模樣,我想至少努力地留下一些掙扎的抓痕和血跡,作為曾經的自己存在的證據。』
『這本《活著》,也不確定算不算是日記亦是隨筆,寫給自己。』
曾經的自己,感覺十分崇尚華麗的筆風呢……可能他自己如今仍會不自覺冒出疊床架屋的習慣也是由此而生的吧?他不禁輕笑出聲,或許曾經的自己有個滿腔滾燙的熱血,積攢著無數壯志凌雲,如今已是褪色而去,他不過是個三流隨處可見的小寫手罷了。
Line提示音蹦了出來兩條訊息,一條是木兔的,一條是班上某個女孩的,是個很恬靜不太愛說話的孩子。
「這個週末有空嗎?」
「老師,我有問題想要請教。」
他一邊聽著scis的直播,一邊細細咀嚼著《活著》的字句,望著那個「你」失了神
「你,是誰?」他低低喃喃道,摩挲著紙面,鉛墨暈開沾上了指尖,之下的紊亂字跡很飄散,雖被華麗堆砌的辭藻沖淡了最******的嘶吼,但或許是自己親筆寫的,他能感受到當時他那種無濃深的絕望與無助,字字句句都是剖開心臟般用力的字句。
「現在的我,還寫得出這麼濃重的情感嗎?」輕柔的琴音搔著耳尖,但他胸口卻是無比的鬱塞,感覺自己碎成了兩半,他在越是努力的將其拼湊,卻將是更椎心刺骨的痛。
直播室一直歡快,留言如百花盛開般在屏幕上綻放鬧騰著,前期都是一些動漫曲子,後期轉為了純粹的原創曲,風格百樣多奇,他第一次發現原來scis也會寫這種或沉鬱或矛盾的曲子
突然的,鋼琴音中突兀竄出一個低沉的男聲,是scis。
「接下來這首曲子,送給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其實我是有寫詞的,所以,歡迎我們今天的嘉賓lily!」scis啪啪鼓掌,直播間頓時炸鍋了,一排排「雙廚連動」拍得整整齊齊滾動著。
女歌手帶著一點哭腔的嗓音在耳畔廝磨著,隨著句末落下一個個甜膩的吻,有種疼痛酸軟的爽感,一瞬間那顆泡的軟爛的心竟似被輕輕捧起,小心翼翼的揉捏著。他只是愣愣望著直播的留言一條條閃過,眼淚無法抑制的一直流,不知自己為何而哭,卻是哭得壓抑,哭得喉嚨發澀。
那個人,是誰?
最後的高音凌空遲滯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落下,碎裂,直播也即將畫下句點。他汪著一眼氤氳在屏幕用力拍著掌心,最後脫力的攤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一旁的電風扇嗡嗡地轉呀轉,他覺得自己也被攪成了碎片。
睡覺吧,夢裡什麼都有。
關上電腦,他一頭撞進被窩裏,墜入夢境的深淵。
「給我個名字吧!」那個朦朧的聲音清脆敲打著鼓膜,大概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我不想。」
「為什麼?」
「因為沒有意義。」
名字是有重量的,像把澆淋蜂蜜的刀,含在嘴裡,他怕自己的舌頭禁不起這樣的重量,會被劃傷的。
「但是,我覺得不會啊!」那個聲音繼續說著:「沒有意義就讓我們去賦予它意義不就好了,就算真的完全沒有意義好了,只是一個稱呼而已,有必要這麼慎重嗎?」
「總之我不想。」
「為什麼?」
「你很煩啊!要名字你不會自己想啊!」他不耐煩的大吼著,卻被反吼了回去。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啊!現在的我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還能思考?還能這樣跟你說話?一切的一切,我搞不懂啊!」
「那這樣,我到底算是個人嗎?」
他微微愣怔了。
猛地睜眼,敏感的神經總能被打著哈欠的鬧鐘聲勾起,他呆愣著與天花板大眼瞪小眼,暈昏的思緒飄蕩到凝滯的半空,泡泡般的就這麼碎掉了。
「這是什麼啊……好奇怪的夢……」他揉著抽搐的眉心慢悠悠地爬了起來。
今天,小泉良子,那個發訊息的女孩,約了他在咖啡廳吃飯。
他跟女孩約在那間最常去的咖啡廳,領著女孩走到了最後的座位,較為狹隘而逼仄,沒有多餘的落地窗,他覺得很安心。
「老師,我好像有憂鬱症。」女孩秀出了手中幾條嫣紅的傷口,還很新僅是淡淡癒合了一層膜。
胸口撕裂般的痛,他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視線開始變得朦朧,但他知道自己得要冷靜,因為女孩現在肯定比他更慌張更惶恐不安。
他現在有些難以應對,因為太像了,女孩的敘述和他所寫的文如此完美的嵌合而為一
他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平穩,放軟了聲音道:「那,你如果覺得擔心,可以去找輔導老師談談,但還是去看一下醫生會比較好。然後最近不要把自己逼太緊,放鬆一點,如果可以也不要再自殘了,會留疤的。」
「這我知道。」女孩點頭,似是在咀嚼著吐出的字句,有些怯懦的望向他的手臂,那些傷疤被嚴嚴實實埋在衣袖下:「老師……」
他了然的笑了笑,把身子靠將女孩,露出了自己一條條猙獰的傷疤。
「雖已隨著時間過去淡了很多,但還是很麻煩吧?每次都得遮住不然會嚇到別人的。」
「老師是年輕不懂事才會這麼做的,現在已經好了,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一定會變好的喔。」
他們又聊了一陣,然後很快到了女孩補習的時間。
「我學到了很多,謝謝老師!」女孩如釋重負的吁出一口氣,向他鞠躬示意便離開了咖啡廳。
年輕不懂事……嗎?他有些無奈的勾起嘴角。
他沒跟女孩說的是,多少的偽裝,多少的努力,才成就了當下的他。
證明和承認是必要的,不論是為了親人,為了朋友,還是這個都快要認不出來的自己。試著努力的爬出來,努力做事,努力呼吸,努力邁開步伐,努力扒開那些憂鬱焦慮的路線,努力避開那些可能會觸發災難的前兆,努力的把自己的負面情緒一根根的挖起拔斷,努力汲取生活中寥寥無幾的快樂,反覆印在靈魂深處形成禁錮的詛咒,不准死去,努力說服自己,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的地步,努力催眠自己和以往並無差別,努力讓自己感覺沒有這麼糟,努力感恩,努力放鬆,努力把這個爛透的自己抽離,努力的從僵直的嘴角劃開笑,劃出弧線,去蓄積淚
儘管至今仍在迷茫,左邊是茫茫,右邊是茫茫,抬頭俯首亦是茫茫,他是迷航的船,顛簸於汪洋之上,恆惴慄於被惶惶然而不可知的浪潮吞沒,在那裡,昏暗無光,一葉扁舟航行之上瑟瑟發抖,哪兒都不安穩,把船板堵得密密實實還得擔心被鯨魚狠甩一尾巴。
「嗨!怎麼又見面了?」
「你怎麼都在這裡?」赤葦看著木兔,驚訝的瞪大了眼。
「請同情一下殘障人士好嗎?你是覺得憑我現在這樣能夠跑很遠嗎?」木兔挪著輪椅滑向赤葦京治,俏皮地翹起一隻手指:「其實就是我跟這間店的老闆認識啦,就住在這裡了,作曲家很窮的。」
「所以,你還好嗎?」木兔指了指門外,又指了指他的手臂。
「你都看到了嗎?」他手一攤,漾出一個無奈又溫柔的笑容:「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過去了,而且我早就忘了。」
「有時候,就別笑了吧?」木兔微微皺起眉。
「我現在是笑著的嗎?」他笑著眨眨眼:
「雖然感覺你笑得很開心,笑不出來也沒關係啦,雖然你應該也不會聽。」
「我也不懂啊。」他一撇手,把全身中心往後倒後背碰的靠上牆,如釋重負似的,笑聲清脆銀亮碎了一地:「不過你是第一個叫我別笑的人呢,怎麼感覺你特別認識我似的。」
「我要追你欸,怎麼可能什麼調查都不做。」
他沒來得及去思考這句話的邏輯與動機,只是鬼使神差的,說出的那些他在小林都不會說出的話題:「你知道有人是笑死的嗎?啊,我記得是因為笑太大聲造成心臟震顫就掛了。」
他輕快的說著:「跟你分享一下我最近學到的知識,你知道人最早出現的情緒表現是什麼嗎?」
「是哭泣喔!」他繼續讓胸腔擴張,裝進滿嘴叮噹的笑聲:
「笑是大腦中的專門化信號,由哭轉化出來的一種續發信號,所謂的喜極而泣正是這說法的表現。我們剛出生時只會哭,卻要三到四個月才會懂得該如何笑。」
他花了很多時間才學會了怎麼笑。
好幾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不斷思索著人需要具有笑的原因,上網隨便搜尋一下,看著一團藍字咚地跳到瞳膜上。
如同活著順應著死亡而生,哭泣滋養著笑萌芽,它除了用來表達快樂的感覺外,也是用來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如用來掩飾對自己不利的氣氛和情緒;部分人類在做對他人不利的行為時,會透過笑產生的多巴胺來壓抑令他感到不安或罪惡的化學物質。我看著那些慷慨激昂跳動的字體,彷彿要從屏幕中破殼而出蹦到臉上,融進那僵直的嘴角裡拉成他們極力妄想的弧線。
笑能使人體胸肌得到擴張,加強了肺部運動和呼吸功能,同時還能增進消化功能,增強食慾,促進新陳代謝,加強血液循環,使人放鬆精神,現代醫學認為笑可以成為一種治病方式,治療神經衰弱,減輕肌肉的緊張,預防或減緩疼痛。
所以很多犯罪的電影裡的犯人才會都笑得如此猖狂放肆嗎?
最近在想,還是努力的讓自己笑出來吧,大家也不會這麼擔心,還是喜歡笑著的他吧。
笑著笑著,裝著裝著,說不定就變成真正的呢?
笑著笑著,把嘴角劃開,去續集淚。
「好了好了,我們停下這個話題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會硬撐。」木兔無奈的嘆了口氣。
突然,木兔又想起什麼的,轉移了話題:「不過說起來,你很受歡迎呢!我常常聽來這裡的學生談到你的名字,說你是學校最帥氣最溫柔的國文老師。」
「這是你胡謅的吧。」他閃避著木兔的眼神:「我從來不是什麼好看的類型。」
「哪有,你很好看啊。」
「不要再說了。」他微微攛緊了衣角,其實也不知該從何開始,只是覺得很不舒服,淡淡的,細微的,隱匿在神經皮膜之下的,那些躁動,不知該何去何從,只是很想逃離,一如往常的想要逃離。
木兔沒有察覺到他的不適,還在繼續叨叨絮絮著:「你人很溫柔很善良,長得也——」
「停下來!!」他崩潰的揪住自己的頭大吼出聲
「媽的,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就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
「我真的不需要你好心的建議或是什麼冠冕堂皇的原因來解釋好像現在的我還好好的。」他惡狠狠的吼了出來。狼狽的一句:「先告辭了。」就逃出了咖啡廳,鑲嵌著大片落地窗的四周讓他感覺自己某塊地方正在崩塌,無所遁形。
思緒飛起,在虛光線構成的自己前降落,他唰地撇過頭,又怯生生回首,如自欺欺人的期待只是眼花。細細的呢喃無時無刻在體內廝磨,腐蝕入骨。他突然如此明顯的意識到,那些遺毒仍與腦漿藕斷絲連,伺機而待東山再起。
他真的遺忘了嗎?
好難受,窒息感突然的湧上來,他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揪著胸口直喘氣,那些畫面密密麻麻爬滿了整個視網膜。
他想起來了,一切崩壞的開端。他必須找到那本《活著》,那裡他會知道一切。
留下的木兔嘆了口氣,捂著額頭吐出一句悠長的呢喃:「真是的,從以前就沒變呢…….」
《活著》
『以上就是我們的報告,謝謝大家的收聽。』
頭還是很痛,很暈很想睡覺,我在暈眩中迷航失去方向,模模糊糊努力報告完了之後,我一看時間,發現快要來不及趕上看診時間了,匆匆忙忙跟老師告知過後就跑回騎車,呼呼的踩著腳踏車,躁熱的熱氣竄進黏糊糊的縫隙把我的身體充的壅塞腫脹,像顆笨拙的氣球,漫無目的的胡亂滾動著。
這時已接近中午,路上寥寥無幾只有幾團被蒸熔的廢氣,任性的心臟怦怦亂蹦亂跳,大喊大嚷著想從粗喘中一躍而出。
『呃呃頭好痛……好想死…..』
輪轍下滾出一條模糊的印子,來不及細看又源源不絕的滾出來,只覺得這配色和紋路真是醜不忍睹,自認為強壯的小腿大聲的鬧脾氣:欠缺鍛鍊啊欠缺鍛鍊。
終於氣喘吁吁的到達了目的地,我覺得自己的腦袋痛到快要炸開,拖著疲憊沉重的身軀緩緩走到了醫院候診區就一******坐了下去,我用手撫著額頭呼出慢而長的一口氣,戴上耳機,隨意的播放了一首歌
『那個啊,其實我已經知道了,就是你已經不在的事實。』
『在人生的最後一天,我一定會,好好地說出來的吧。』
我茫然的望著天花板,愣愣的想著:好累,真的好累,我是為了什麼而來的,好麻煩,不想看病,不想思考了,人生的最後一天是否能夠今天就到來呢?
理智上也知道不過是自己的無病******,而現實因素也不允許她這樣的任性,不然她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在漫長的候診隊伍施施挪動著,等待那機械聲響起,她知道換自己看診了。
『最近還好嗎?』腆著一個大肚子的醫生一如往常的發問了。
我歪著腦袋組織了一下言語,開口道:『呃,勉勉強強的,只是有些軀體化的症狀好像變嚴重了。』
『像是什麼?』我聽到醫生清脆敲打鍵盤的聲音,接下去說:『嗯……像是,就是,最近變得很怕冷,我想可能是跟我的飲食上有點關係,就是……嗯……在學校嘗試著吃東西但是要不肚子痛要不就是直接吐出來了,腸胃好像也怪怪的,有時候便秘有時候又腹瀉,還有頭痛和嗜睡的症狀搞得我很煩,不過手抖的症狀好一些了。』
『大概……就是這些吧。』
醫生望向我深深的黑眼圈,好像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覺得你可能最近有點壓力太大,可能有點自律神經失調的狀態了。』
喀喀喀的打字聲繼續傳來:『我會幫你開一些幫助腸胃消化的藥,剩下的先照常,如果有什麼問題加重了下次回診了再告訴我。』
『我了解了,謝謝醫生。』
喀喳聲響起,我站在診間外,感覺眼睛的酸澀還沒褪下去,嘆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機械化地去領藥,頭一扎一扎的似乎越發猛烈了。
『考慮清楚』我當然也知道,但就是考慮不清楚才會這麼煩人啊……
我隨意的將一大包藥塞進袋裡,走出醫院,望著陰雲密佈的天空,默默的想著:
啊啊好想死啊但又不能死,真的有夠煩的……如果有個人能替我管控身體,一定會輕鬆不少吧?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一個男聲猛地竄進我的腦中,手中的手機沒拿好,匡噹摔在地上。
『咦??!!』
在這一天,想死的我,遇上了死去的幽靈。
(四)
電話響起來打斷了他翻頁的動作,機械傳來木兔的聲音:「赤……葦…….你還在生氣嗎?」
他嘆了口氣闔上書,放軟了聲音,搞不懂自己好像就是對這個人沒輒:「我沒有在生氣喔。」
「那,你現在可以出來陪我一下嗎?」木兔的笑聲磨碎在他的耳窩:「突然的,很想見見你。」
或許是想他的朋友了吧。
赤葦這麼想著走到了隔壁的咖啡廳,看到木兔坐在輪椅上向他揮手,漾出燦爛的笑容。
「就去我想去的地方吧!」木兔不由分說的搶過決定權。
「這就是所謂的權威式民主嗎?」赤葦挑眉。
「還是你比較喜歡獨裁政權?」木兔反問。
「不是都差不多嗎?」
就在草率幾句稀疏的碎嘴中,躞蹀的腳步已經從咖啡廳落進了校園裏。
「結果是來學校散步的嗎?」赤葦一臉不可置信的咕噥著:「老頭的行程。」
「明明你比我更像老頭!」木兔氣呼呼喊著:「還有是因為我對這附近又不熟,我這副身體也沒辦法去很遠的地方,想來想去就只有這裡了嘛!」
赤葦「噗哧」一聲笑出來。
「喂喂,給點面子。」
一路上其實沒有多少改變,芒果樹的落實摔落在地上散發靡爛的氣息,楓香葉在樹蔭間搖曳著,會有敏感如刺蝟般的果實掉落,放眼遍及,一花一草皆黯淡了些許,為分不清究竟是秋日的膚色本是如此,亦是被自己的抑鬱濾鏡硬生生曬低了幾格色階,被染上了蕭瑟的色彩。
這是否這就是秋日的味道?文人遷客的腥騷味。
他邊想著邊惡趣味的把滿地枯枝落葉踩的吱嘎作響,然後垂下眼簾。
其實很多時候,季節是沉默的,往往是黏在主播的口紅裡,揉碎在網站的聳動標題裡,撒在親友的舌根裡,而其中,秋天是最沉默的季節,總被夾在熾烈的夏與凌冽的冬之間,由絢爛邁向萎靡,最尷尬的位置,畢竟家門前沒有沒有紅豔的楓,金燦的稻,只是會某個剎那的剎那發現到,聒噪的知了沉寂了,外掃的落葉多了又少了,窗外的農藥味黯淡了,熟悉的鳥巢空了,赫然經過瞥見映在展示櫃前的自己,然後呼出一口微涼的嘆息,發現一年又即將燒光,四季流轉遞嬗,到頭來,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有些東西仍死扒著不肯離去,如秋,如這個這一年過去也沒多少長進的自己。
這樣的自己是否對這秋景是種褻瀆呢?他不禁在心底輕輕歎道。
如果曾經的他看到現在這副德性,會不會很失望呢?會嘲笑他的吧?
吶,未來的赤葦京治啊,我能放心的一切交給你嗎?
樹還是樹,花還是花,依舊隨著四時流轉地遞嬗凋謝復甦,所有事仍在軌道上正常運行著,似乎只有他永遠停在了過去,怯懦著不懂得勇敢邁進。
插科打諢中,突然,赤葦止下了腳步。
他聽見了木兔慵懶地哼著歌
「這是……雲與幽靈?」赤葦有些不確定的問著。
「欸?你有聽過嗎?」木兔的聲音瞬間搏跳撲騰起來,鎏金的瞳眸閃閃發亮。
「當然!我是夜鹿粉呢!」赤葦也是同樣的興奮:「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說吧』,歌曲和mv都很可愛,雖然歌詞蠻令人難過的。」
「嘿?我單純是喜歡這首歌的生活風格,它在歌曲中加入了很多水聲鈴鐺之類的音效,讓人覺得很舒服,當然還有一部分是因為mv畫的很漂亮,而且!那種不顧一切就是要來找尋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很棒啊!」
「我懂!那真的是讓我哭了好幾次!」赤葦激動的握起了拳。
兩人又是激烈討論了起來,笑聲糅雜在唾液中飛舞著,被陽光曬得染出一圈光暈,如同乾癟後吸了水的海綿,乾澀的外表瞬間豐滿充實了起來。
猛地,兩人一頓,這才發現剛才交談的有多麼情緒激昂,氣氛突然尷尬了起來。
「想不到……我們還蠻聊得來的嘛!」赤葦僵著一張臉乾巴巴說著。
「我……」句號咕隆自喉頭滾出卻卡在器管裡,鬼使神差的,我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那句不該脫口而出的話語慌張的墜落,狼狽的碎裂在地上。
「我們之前認識嗎?」
「認識喔,儘管時間不長。」
「那……」他才剛想說點什麼,突然一陣劇痛鑽入腦髓,不得不捂著腦袋停了下來,像是在警告他不要繼續深挖,前方將是墜入無盡深淵。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吧。」木兔突然又拐出去了話題:「赤葦,你還有什麼其他,特別熱愛到能支撐你活下去的東西嗎?」
「怎麼了,這麼突然。」
「沒有,只是感覺你還是很用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怕——」
怕什麼?怕他去死嗎?
「很多喔,活下去的理由。」赤葦忽略著腦袋逐漸增加的問號,勾起嘴角望著一整排的樹木花草,風撩過他的髮絲飄動著:「一直很想喝喝看啤酒是什麼味道……也很久沒去爬山……而且如果要死,我也希望能夠替每個人都先寫好一封信再上路啊……」
赤葦微微仰頭,瞇起眼睛:「如果再貪心一點,很想把想買的書和周邊都買完,還有,那些孩子,至少要等到他們考試完順利畢業吧,自己的小說還沒寫完呢,另外,我還有個有點愚蠢的想法。」
他朝木兔咧起嘴角:「只帶幾千塊就去騎自行車環島,錢不夠就去打工或是睡在路邊,不知道為什麼,很想知道睡在公園和車站是種怎樣的感受呢?」
「你這人……還真的是既像老頭有很少年啊!」木兔無語吐槽道。
「不然你說說看你的死前願望啊!」赤葦嘟起嘴。
「我嗎?嗯……想要去玩透臺灣各地,吃遍各地美食,然後也想要多寫一點曲子……」木兔突然齟齬起來:「還有……如果能…..找到我的初戀……」
「想不到你還蠻純情的。」
「你對我的印象到底是什麼啊!」
赤葦默默聽著,然後開口了:「我啊,一直很喜歡大自然,也喜歡出去玩。」
「之後,我們約定了一起去環島旅行吧!還有如果你的初戀,我有什麼幫的上忙的也跟我說吧。」
木兔坐在輪椅上笑了:「好啊。」
「不過我不要睡在路邊,感覺就會被抓到警察局去。」木兔嘟嘟囔囔。
「細節的事以後再說啦。」
「赤葦,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吧。」突然,木兔停了下來,仰頭望向赤葦。
「沒什麼啊。」
「赤葦騙人!你在想什麼我可是感覺的一清二楚的啊!」
他嘆了口氣,踟躕著,最後才結結巴巴的吐出:「吶,木兔先生,像我這種人,這麼做是不是很蠢啊,想著要拯救人什麼的。」
心頭始終烙刻當時幫助別人的那種感覺,很開心,很舒服。
明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麼強,沒有這麼聰明,沒有這麼善良單純,這東西裝在這副皮囊上,著實是種糟蹋,它應該待在一個足夠善良足夠堅強的胸膛裡,不會隨便漏水停電鬧鬼的安詳地方,繼續幽幽散發它的光芒,而不是被他這種爛人日夜摧殘。
「看到那孩子,我真的很害怕,怕她走上跟我一樣的後塵。所以我盡我的所能了,可是真的很怕,怕她跟我一樣就這麼,向下沉淪了。」
赤葦露出一個有些戲謔的笑:「跟我認識的人都說明明自己都已經自顧不暇了,是沒辦法幫助別人的,可是,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想盡量多幫個人啊。」
這世上誰不是滿目瘡痍的,赤葦以前不相信,覺得那些傷痕纍纍離他太遙遠,甚至單純的覺得它們奇異而美艷的像一片搖曳生姿的罌粟花,危險卻魅惑,但現在他只想回去給當時的他一巴掌,讓他睜大眼睛早點看清這世間的晦暗醜陋,然後抱著他嚎啕大哭一場,這個世界很髒,真的很髒,或者說不能說是髒,只是雜,太多太多不同頻率的聲音交雜在一起,無法共振,最終只能落下一地的噪音,被人染上灰然後草草掃去,但他仍希望有些存在能永遠如此純粹乾淨,對這世界永遠懷抱著希望。
「只是赤葦就是赤葦啊,你又不是任何人,想拯救人又沒有傷天害人,為什麼不行?你想太多了吧。」
「不,不是這個問題……」
「但是就是沒辦法不擔心吧,這種病就是這樣,抱歉啊。」木兔突然想起什麼的急急忙忙的向赤葦道歉。
「不,其實沒關係的。」赤葦笑著回應,他早就習慣了。
「你只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我高中遇到的人。」木兔懷念的瞇起眼睛,彎成欣歡的弧線:「那時是話劇選角的時候,我剛好遇到了人生的低潮,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唱了首歌給我聽。」
『……君の神様になりたい。』男孩還是漠然一張臉說著:『獻給一個人,他很辛苦,雖然可能沒辦法幫到他,但還是想,唱這首歌給他聽。』
空靈而縹緲的嗓音流淌了出來:
『這樣的歌本來就不可能有辦法拯救任何人
可是我啊,好想成為能夠拯救你的神啊
僅是血肉之軀的我,也想成為能夠拯救你的神啊』
隨著升騰變得激昂的樂音宛如化身浴火焚身的大雁,像嘔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般的謳歌著:
『想要曾存活於世的證明,或是想要得到誰的讚賞
那樣的事對我來說並不那麼重要
反正是已衰落了的生命
好想唱出能夠拯救誰的歌
好想唱出能夠守護誰的歌
好想唱出能夠拯救你的歌』
飛揚的高音突然摔落:『可我做不到啊』
『你只要順著你自己的方式便能獲得幸福』
『這般的歌曲哪能撫平你那已化膿潰爛的傷口
想將你緊緊擁入懷中替你吶喊你所有的傷痕與痛楚
但到頭來你是如此強大
你肯定能靠著自身的力量朝向前方邁進,那樣就足夠了
不過啊,若是某天淚水滑落你的臉龐時
你的苦痛,你的辛酸,你的軟弱,你的心
讓我以我這無力又無能的歌,這樣不潔的歌為你歌唱
我好無力,我好無力,我終究沒法成為能拯救誰的神
我好無力,我好無力,可是想以這樣無力的歌來拯救你』
『想要拯救你啊』最後的高音凌空遲滯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落下,碎裂。男孩眼裡熒熒晃漾著澄澈剔透的光,木兔知道這個形容可能很爛,但就像是掙扎著在石縫間抽發嫩芽的花草,即使用盡全力仍昂揚向烈日生長。
「他也有憂鬱症。」木兔朝著赤葦一笑:「但很不可思議吧,他明明自己每天都過得這麼痛苦,卻還是想著要幫一個他根本認識不久的人,所以我當時就覺得啊,大概憂鬱症其實是種很溫柔的疾病吧,像赤葦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是個溫柔的人嗎?」
「嗯,所以老天會眷戀溫柔的人的,絕對。」木兔咧嘴綻放絢爛的笑靨:「一切都會變好的,不論是赤葦,還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只是,溫柔的人往往都都會受傷啊。赤葦在心底輕輕呢喃著。
「怎麼了?」木兔眨眨眼。
「那個,木兔先生你覺得我是這樣是正常的嗎?」
「嗯,其實對我而言,人世間沒有什麼正常對錯,只是每個人附加上去的想法都不同推導出的結果當然也不同了。」木兔挪了挪他的輪椅繼續說道:
「而且如果你要這麼說,我應該也算是挺不正常的吧?」
「我只是覺得,這樣的你,很辛苦。」
「只是孤單吧?」木兔的笑容顯得如此和煦,像是寒風中柔柔點上的一盞小燈,暖暖的火舌輕輕舔過心臟瓣膜,流進來某種能麻痺肌肉的液體,酥麻中帶著點疼。
好荒謬的感覺啊。
其實他不該出現在這裡了吧,這種陌生的寧靜是他可以體會的嗎?赤葦突然有些無所適從了。獨自在杳無人煙的校園,聽著木兔的字句流淌。
「儘管現在你可能還找不著希望。」
「就把每一天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活下去吧,會不會比較輕鬆呢?」
「就如同人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亡,亦如你不知道在哪天就會承受不住想要一了百了,但在那天來臨之前,我會一直存在,就如同你也會一直活下去,然後,總有一天,你會過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那就由我來替你相信。」
「努力笑著,用力笑著,用力哭著,用力用血肉記錄心臟仍在跳動的每一天,笑著笑著,總會習慣的吧,因為這是人的本能,為了活著,我們自己會找出那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來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哪怕很虛假很膚淺,那又如何?你現在的存在,就是一切的答案,存在,只要存在就夠了, 像樹像石頭流水明月那樣,什麼意義價值都只不過是附加上去的點綴。」
「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希望你活下去,還有很多人也希望著你繼續撐下去。這是情緒勒索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如果你真的找不到活著的意義,能不能就為了我,為了家人親友,為了你未來可能會幫助到的很多很多人,活下去,好嗎?」
赤葦笑了,可能笑得很奇怪吧,木兔的表情有點僵硬彆扭,只是他聽起來這話實在過於甜膩又縹緲,總感覺飄著一種人工糖精的塑化味。
木兔告訴他,會陪著自己,但說他總有一天會走,他相信自己以後會過的很好,但沒有證據,他說希望赤葦京治這個人活下去,但這個人連曾經和木兔光太郎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
顯得這聲承諾如此虛幻而不切實際
但或許他也是這種矛盾又彆扭的拗性子吧?
「總之,謝了。」
就算由只是幾個虛浮的字詞組成的,也足夠支持殘破的靈魂再苟延殘喘一天了。
木兔先生,真的是個很奇妙的人物呢,赤葦邊道別著邊在心底想著,感覺自己好像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能被那個人精準拿捏,不用多餘的言語點綴,那些隱晦的自然就流淌無遺,不然他真的很少跟人說到自己的病,自己的擔憂,怕會給人造成困擾,但不知為何,看到那雙鎏金的眸子一切都這麼昭然若宣了,有種靈魂相通的戰慄感,但,他不討厭。
那天和木兔先生散步結束後,他回到了家裡,聽著scis的音樂,繼續讀著自己寫的《活著》,看到許多溢滿悲傷痛苦的詞,往往會有個幽靈會在他心裡陪著他,陪他度過那些痛苦不堪的時光,有時候帶他出去喝酒,有時出去買東西,或是靜靜地聽著他哭,在他自殘時幽靈會很難過,所以他慢慢戒掉了,幽靈鋼琴很厲害,所以他們也常常一起各自掌控著身體練習彈琴,或是幽靈彈琴他唱歌,日子雖然艱辛,雖然幽靈常常會消失不見,但是有個嘈雜的聲音始終相伴左右,表面還是冷漠,其實,感覺故事中的赤葦還蠻享受這種感覺的,有人陪伴在身旁,很溫暖,很令人放鬆。想著他們,會這麼相處到老死吧?
而且,他對自己身體裡的那個存在,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了其他的情感,並像是滴進清水中的紅墨水,逐漸渲染暈開……
赤葦看著看著滴淌至夜深,腦袋暈乎乎的開始有了睡意,就這麼聽著輕柔的樂音沉浸入夢鄉了,夢到了剛剛才看到書中的內容。
《活著》
我感覺好痛苦,吸不到氣,胸口好痛,緩緩喘息著穩定呼吸,腦袋裏的想法如同一把把刀扎在我的神經上,痛得我尖叫出聲。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就可以不能這麼死了?
那是什麼眼神?理解我的想法嗎?不!他們只是以為懂了,實際上根本徹頭徹尾的不懂。他們總是這樣,嘗試著用上位者的角度來理解我,好討厭這種感覺,我真的很努力的告訴自己我是愛他們的,但是是真的嗎?對我這麼好又傷我這麼深,叫我要怎麼辦?可以愛他們嗎?可以恨他們嗎?愛又是什麼?是會這麼撕心裂肺的痛的嗎?那為什麼要愛我?為什麼要愛他們?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啊。
我要怎麼告訴他們,我好想死?我覺得好累?我不想活了?就不能把我當成一個陌生人嗎?為什麼我還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著?不能把我忘了嗎?這樣我就可以好好的去死了吧?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做不到,讓他們失望了吧?我還是達不到你們的要求,沒辦法成為你們所希望我成為的人,對不起啊我竟然還活在這個世上,還在浪費著這個世上的資源我真的很抱歉,我很快就會去死了,可是他們又叫我不能死,叫我到底怎麼辦啊!
耳機裡女歌手慵懶地唱著,我終於忍不住抽抽噎噎低聲哭了起來。
『The older I get, the more that I see 隨著我越長越大,看得事情越多
My parents aren’t heroes, they’re just like me 我的父母不是英雄,就像我一樣
And loving is hard, it don’t always work 愛很困難,而且不是每次都會有效
You just try your best not to get hurt 你只能嘗試著不要在其中受傷』
歌聲突然慢慢朦朧起來,夾雜著拔高的尖叫和嗡嗡作響旋轉絞得粉碎,緩緩蔓延上手掌的黯黑在沸騰在蠢蠢欲動,我望著自己不自覺顫抖的雙手,腦中揮之不去的刺痛感,一針針刺痛著血管,割斷內在柔軟的神經。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面前的路途轟然碎裂開來,重重的往下摔,耳邊迴盪著是尖銳的聲音懸懸浮浮,慢慢的將我擠壓至無窮的深淵,我掙扎著揮舞著手臂試圖拽住身邊任何可靠的釘錨,而大腦的劇痛如一把利刃狠狠劃斷了最後一絲求救的機會,我感覺自己正在無盡的下墜,下墜,沒有盡頭,胸腔被壓縮窒息,連最後一絲氣息都被掐斷,我只能愣愣的望著自己的屍體,手腕插著刀,鮮血無止境的汨汨流淌,腥臭,然後凝固乾涸。
好噁心好噁心這個世界好噁心我也好噁心好可怕好可怕不要過來!
『赤葦!!』一聲怒吼用力拽住了我,狼狽地把我從搖搖欲墜的懸崖邊拉了回來,我剎那之間從夢中驚醒,撞進鼓膜裡的是幽靈紊亂喘息的聲音,一把搶過了我的身體控制權,我只感覺身體被一瞬間抽離,那些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和爆棚的頭痛一瞬間消逝無蹤,然後就看著幽靈只是痛苦地蹲在地上乾嘔,低沉沙啞嗓音滑過:『別緊張,聽我說,先深呼吸,冷靜下來。』
『你給我滾……』我蠻橫的一把搶回了身體,噙著淚水惡狠狠的吼著。
不要過來我很噁心我很髒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
掐自己的大腿似是成為了常態,尤其是靠近膝蓋的部分,用原子筆一次次的刮著,用指甲掐著扭著擰著,既不會流血也會有足夠的痛感連根拔起混沌的腦袋,我感到一陣陣酸麻的痛感電流似的自大腿根爬上後腦勺,電死那些不聽話的焦躁和無盡的悲哀。
『我不走!』幽靈大吼著又將身體搶了過來,掙扎站起身來爬到床上,狠狠抱住一顆枕頭,力道之大想要與其合而為一。
『還給我!』我在身體裡低吼著。
『我不還!』幽靈氣喘吁吁大吼著:『在我意識裡……呼……這樣安慰人最有效,但是……我現在抱不到你…….所以……只能這樣……代替一下……你想哭……就哭吧……身體還你。』
我終於忍不住的擁抱住枕頭哭出聲來,而幽靈什麼也沒說,啜泣聲在空曠的房裡拉成一張黏膩的網,除此之外的,就什麼都沒有了。
第一次發現,幽靈其實很擅長鼓動人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便無所不能,也無堅不摧。
但是,這樣是對的嗎?
我可以這麼想嗎?可以這麼任性的要求自己待在幽靈身邊嗎?
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句話哽在喉頭,卻怎麼樣也吐不出來了。
『我不知道啊……一切的一切,我搞不懂啊!』
果然,這種答案還是太愚蠢又毫無意義吧?
我能相信他嗎?
他能相信我嗎?
或者,再更深入的說,我能夠相信我自己嗎?
或許,曾經的他們自由恣意,是陽光下盡情揮灑,閃閃動人的汗水,他們無所畏懼,無所躊躇,只顧得上拔足放肆狂奔,囂張猖狂的妄想奔上青空撈下太陽,光在他們的眼裡,世界在他們的手裡,他們無所不能,也無堅不摧。但真實世界太吵太複雜,運行方式過於深沉而晦暗,糾結纏繞在無人窺探的角落凝結,散發腐臭,即使再努力也揮之不去。
或許,他們都怕了,緊緊蹙著手中唯一的東西,謹慎顛簸於刀尖之上,深怕一不小心便跌落五尺深淵,他們都在畏懼,害怕承諾,害怕永遠。
或許,就只是孤獨。
就只是兩個落水的濕漉漉之人相互依偎著欲求那所剩無幾的溫暖罷了。
那些旖旎的風花雪月的想法不過是朵輕柔的花,被輕輕吹落然後靜靜地凋謝,就是它最初也是唯一的宿命。
或許,這一切的開始原本就是個錯誤。
(五)
「吶,研磨,我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除了你還有個叫做木兔的人嗎?」在人聲嘈雜的居酒屋,赤葦有些躊躇的開了口。
「嗯……印象中是沒有啊。」研磨咕噥了聲什麼他沒聽清,喝了口酒:「他就是你最近一直提到的那個,跟你很聊得來的人吧。」
「沒錯,但是我始終想不起來他是誰,」赤葦有些煩躁的揉著頭髮:「他說我們認識,但我完全不認識他,我想大概是高中那段失憶的時候認識的,但是我回去找了很多當時的通訊錄和學生紀念冊,始終沒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是不是在騙你。」研磨貓眼炯炯。
「我想不是,我們很有默契……」赤葦低頭又是灌了口酒,他覺得這話怎麼說怎麼羞恥,顯得吞吞吐吐的:「甚至,有點默契過了頭,好像我根本不用說什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像…….靈魂,互通似的。」
研磨皺了皺眉,一隻手支在桌上撐著腦袋,思索片刻問道:「赤葦,你還有任何高中的記憶嗎?」
赤葦低頭看著地板,聲音有些顫抖:「我只記得那時候在學校頂樓醒來,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是,總覺得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發生過。」
研磨沉默片刻,然後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沉重:「其實,當初你突然失蹤,班上的同學和老師都很擔心,到處找你。他們以為你會跳樓自殺,結果最後在學校的頂樓找到你,你已經暈倒了。醒來後,你就完全忘記了那段經歷,我們想這樣也好,就一直沒有告訴你。」
赤葦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震驚:「我……我完全不記得這些事情。」
研磨輕輕點頭,清冷的感覺目光中帶著關切:「這可能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你的大腦不想讓你想起那些痛苦的經歷,所以選擇了失憶來保護你自己。強行喚起記憶可能會有風險,會帶來許多副作用,而且你不一定能承受這些後果。我的建議是還是慢慢等,等隨著時間過去,那件事情對你影響較小了再來思考,畢竟你的失憶目前還沒有影響到日常生活。」
研磨定定望著赤葦墨青的眼睛,下方有兩條深深的黑痕:「還有跟那個木兔的相處也要控制,注意他是否對你造成不良的影響,如果有就馬上離開他。」
但他覺得這樣就來不及了。
「你聽過忒修斯之舟的故事嗎?」赤葦輕咳了一聲,突然岔開了話題:
「忒修斯與雅典的年輕人們自克里特島歸還時所搭的30槳船被雅典的人留下來做為紀念碑,隨著時間過去;木材逐漸腐朽,雅典人便會更換新的木頭。最後,該船每一根木頭都被換過了;因此,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就開始問著:「這艘船還是原本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嗎?如果是,但它已經沒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頭了;如果不是,那它是從什麼時候不是的?」
他喃喃望著居酒屋陳舊污漬的天花板:「就像是人的細胞人體的細胞每七年就會更新一次過後,我們還算是曾經的那個我們嗎?」
「如果是以恆觀的角度來看,這世上本來就是一直在維持著一種動態平衡的吧,哪怕是物理變化也不是恆久不變的,但就本質上來說,其實都是相同的。」研磨啜飲著酒,紅著臉淡淡說著:「而且,大腦的細胞是出生後就無法增生了。」
「果然這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差距嗎。」赤葦低頭又灌了一口燒酒。
一直有這種想法,他喜歡這個世界,但像隔了層薄膜,他始終無法伸手觸及。
自我抽離的感覺越來越猖獗,他不知道這是否能稱為情感隔離,但他確定,自己的防衛機制仍然正常運作,無論是意識中還是潛意識裡都在極力想要剝離現在的赤葦京治這個主體的存在汰換成另一個比較順眼的東西
他還活著,還在笑,還在工作,像個再正常不過的上班族,那感覺始終不踏實,他感覺那不是他自己,真正的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粉碎不見。
有時會忍不住想,會不會哪天,他的靈魂將會粉碎四散?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過於固執,每個想法和行為都要追根究底找出它的原因和價值,如果少了這些執著那一定會輕鬆很多吧,但是那樣的他真的還是赤葦京治嗎?到頭來,他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掌握不住。
如果再一次等下去,他就會永遠錯失那個人了。
「我知道你很不安,但是我以一個身為醫生的角度來說,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急,有時候康復是需要時間的。」
「嗯。」他訥訥應聲,在心裡暗暗想著:但是啊,研磨,他這次可能要違反醫囑了。
他不能在這樣固步自封了。
另一邊,晚間已經無人的咖啡廳也隱隱亮著燈,這是少數人才知道的小型酒吧。
「我搞砸了。」木兔坐在輪椅上生無可戀的張開雙手,然後自顧自的蜷縮成一團咕噥著:「我真的嘗試去補救了,赤葦感覺好一點了,但是對我還是很疏離啊。」
原本正在吧台擦拭咖啡機的黑尾皺了皺眉,轉身拿出兩個杯子,調了兩杯酒:「嗯,看得出來,你不該當時就裝得你們很熟的。赤葦現在應該還是完全不知道你是誰吧,可能還對你有點反感,儘管他不知道原因為什麼。」
「我們原本就很熟!」
「也只有那兩年。」黑尾無奈地搖搖頭,把一杯調酒推到木兔面前:「喝嗎?」
「可是我們心意相通!」木兔氣呼呼的搶過杯子仰頭就喝:「所以我知道他很慌亂,他一定很想趕快找到高中那段記憶,試圖要去解釋自己在我誇他當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黑尾輕輕嘆了口氣,挪身坐在木兔對面,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所以我就說了你太急了。」
「我只是以為,這件事情應該不至於讓赤葦反應這麼大,可以幫他想起點什麼。」木兔無奈的捂著額頭:「他很討厭別人誇他,因為他覺得自己永遠不夠格,但不是這樣的啊。」
黑尾目光變得深遠:「有句很經典的名言是這樣說的:『有人用童年治癒一生,有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很多東西在童年成型了就很難改了。」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就像我永遠學不會嚴肅的看待事情,赤葦或許也永遠沒辦法真正的自信。」
「那我到底要怎麼辦啊黑尾?」木兔仰頭又灌下一杯酒,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卻把人惹毛了,這樣我的戀情不是還沒開始就要腰斬了嗎?」
黑尾笑了笑,給木兔倒滿酒杯:「其實我真的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認識,『幽靈』。」
「呃呃別提起這件事啦!」木兔手足無措的大聲嚷嚷著。
「赤葦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跟你這種色慾薰心的傢伙不一樣。」黑尾黠狡一笑。
「我會哭喔。」
黑尾沉下聲說道:「他很信任你。」
身為一間咖啡廳的店長,小道消息也不少,加上研磨偶爾細碎的言談,黑尾知道赤葦京治是個怎樣好的人。
所以,不要再辜負他了。
「怎麼了?」看著突然沉寂下來的黑尾,木兔眨眨眼問道。
咀嚼了一陣,黑尾問:「對你而言,赤葦京治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存在?」
這下換成木兔沉默了。
木兔光太郎是個奇怪的人,可以說是具不幸與幸運於一身的男人,他從小身體欠佳,但是至始至終是這副有些傻氣的開朗樂觀,他好像有種奇妙的氣場,能在他人烏雲密佈的陰霾中劃出一道璀璨的光芒,這也是為什麼即使他煩人又孩子氣,黑尾還是願意跟他廝混在一塊。
不過,在木兔高中時,他遭遇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昏迷了將近一年,卻又奇蹟似的醒來了,只是失去了下半身行動的能力,只能以輪椅代步,關於那一年的事情,朋友間很有默契的很少提起。
突然木兔的聲音打斷了黑尾的回憶:「赤葦,可以說是,改變我一生的人吧。沒有了他,我也不會待在這裡。」
「我說個很可笑的故事你會想聽聽看嗎?」
看著木兔異常嚴肅的神色,黑尾唇角揚起弧線:「正好給我拿來下酒。」
(六)
What the hell is the catch?
這種感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It’s the feeling of freedom, of seeing’ the light
這如同看到光明,重獲自由的感覺
It’s Ben Franklin with a key and a kite
就像富蘭克林發現以風箏作為鑰匙解開了閃電之謎
You see it, right?
你懂那種感覺,對吧?
It’s a dream and it’s a bit of a dance
如夢似幻,舞池搖曳
A bit of a posture, it’s a bit of a stance
有點故作姿態,卻又不謀而合
他還在,思想仍在,感情仍在。伸出手,不見五指,只有似無限延伸至蒼穹的闇黑,濃稠沉重的像潭深幽而令人窒息的墨,小心翼翼向前跨出一小步,又放大膽子邁進了許多步,他看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只知道,這黑暗似乎根本沒有所謂的邊際。
該怎麼形容?有點像長眠於無窮的人,忽然醒來,卻發現被封印於一座不見天日的監牢的那種感覺,他感覺腦袋仍有點迷迷糊糊的,如同荒廢很久的機械再次動起來的,類似生鏽那種卡卡的感覺。
忽然,一陣歌聲很隨意的,就這麼清清淡淡的飄了進來,柔軟溫和的滲進身體的每一處,他很喜歡這種放鬆時飄忽的感受,每次心情開始走音,他總是習慣用音樂讓自己的心弦回到正確的音階上。
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喃喃抱怨著:考慮清楚我當然也知道,但就是考慮不清楚才會這麼煩人啊……啊啊好想死啊但又不能死,真的有夠煩的……如果有個人能替我管控身體,一定會輕鬆不少吧?
自動門上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優美弧度下鑲嵌的墨綠瞳眸,睫毛如同蝴蝶顫翅抖了抖,只是蓋不住眼窩下蟄伏的黑影,滿臉的憔悴,微翹的黑色髮梢鬆鬆軟軟的,感覺很好摸,他看得愣了神,剎那間電流竄過靈魂,世界突然被點亮璀璨奪目,他能感到那個人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此真實,如夢如幻,不禁脫口而出: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那人手中的手機沒拿好,匡噹摔在地上。
在這一天,已經死去的他,遇上了想死的他。
(七)
那天,赤葦又做了個夢。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一大堆的想法如同壞掉的水龍頭灌進腦門,每瞬每息都有無數的畫面字句腦海閃過,無法停止思考,無法停止察覺,外頭的人聲嘈雜、鳥聲啁啾扎在鼓膜上,一點一滴都無比清晰,交疊而成的聲音在鼓膜裡激烈震盪著,如同沸騰的開水發出令人惱怒焦慮的噪音。
「都是你!就說他們不值得信賴,現在搞成這樣!」
「吵死了!只有沒錢了才在這裡說風涼話!我的錢是你賺的嗎?」
越發激烈沸騰的爭吵。
用力撒手一甩,支離破碎的家。
他只是沉默,刀尖艷麗的血紅慢慢糾纏乾涸。
「赤葦,你手臂上的,是刀疤嗎?」
開始去做了諮商,那一雙雙惶恐不安的眼珠滾動著。
「心理素質有夠差的。」
他蹲在廁所馬桶前想吐,吐不出來,有隻蒼蠅斜著複眼在抽搐,好臭的腐腥味,那些嘴巴嘔出的。
「他分明只是不想讀書想逃避罷了。」
顫抖著手努力握住筆,努力在課堂上集中精神,卻還是只淪落一次次的摔落,摔落,墜至無盡深淵。
「爛人、垃圾、神經病。」
老師的恐懼、同學的疏遠、欺騙、栽贓。
凋零枯萎的情緒,尋不著的快樂。
越來越看不懂的字句,越發難以理解的題目,褪色剝落的記憶力。
開始崩壞的一切。
越陷越深的泥濘,越發崩壞的信任,只能披起一身尖刺,孤獨一人匍匐爬行著。
終於,赤葦猛地掙扎睜開了黏稠如千斤重的雙眼,全身汗涔涔的浸濕了衣物,一抹臉濕漉漉的黏稠在指尖,似淚似汗交織,又是一個天殺的早晨。
「哈……哈……」赤葦抹了一把冷汗,粗喘著氣硬是爬起床,手腕用力的瞬間那曾經劃破的部位彷彿隱隱作痛。
現在時間,凌晨三點半。
「該把事情解決完了。」他苦笑著看著桌上散落的心理學書籍,夾起的那頁被風吹揚,他輕輕唸出了聲:「心理防禦機制」
情緒其實從來就沒有分好壞,它們只是想要保護他,避免他受到更大的傷害,在平常狀態下一切都是好的正常的,他只是生病了,曾經的,生了一場旁人看不出來的病罷了,他這麼想著,也必須這麼想著。
默默的,他拿出耳機點了scis的音樂在耳裡滴淌著,音符和著心搏血液流動,那顆浮躁不安的心律逐漸緩和舒坦下來了,就倚在床頭暈乎乎又睡至天明。
今天,他跟木兔約好了要一起去聽scis的現場演奏會。
莊重典雅的音樂廳裡,一個青年西裝筆挺打著領帶,雖然臉上略顯疲倦蒼白,卻仍然散發著一種恬靜而柔和的沉穩,剛要坐上座位。
「呦赤葦!這邊這邊!」木兔推著輪椅朝他漾出燦爛的笑容。
赤葦訥訥的接下來木兔手中的節目表,低聲問道:「我們,之前認識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木兔歪頭眨眨眼。
「因為……」赤葦正想開口,起唇的同時燈也暗了下來,只來得及聽到木兔帶笑的嗓音:「先別急,至少聽完再問吧。不是都說藝術能夠喚起人的深層意識嗎?說不定聽個音樂你就想起來了。」
一開始的曲子都是比較柔和的,他一邊聽著一邊佩服scis的表現張力,音符在指尖流轉如同潺潺流水,卻在內涵中有著相當的細節與潛藏的情感,樂音是瘋狂是內斂的,燃盡每個流淌的生命,不慍不悲吟唱著,急音嘈嘈如大弦,細音切切如私語,不多加評論批判,只是娓娓道來眾生的故事,或心滿意足,或依依不捨,或抑鬱難平。
不知為何,他的腦中閃過相同的聲音,只是再更為稚嫩而笨拙,隨著時光流淌,如同逐漸契合的齒輪,愈發順暢及穩定。
他定睛一瞧,眼前的景色不再是原本的演奏廳,有些不流暢和停頓的樂曲自房間傳出,端坐鋼琴前的少年,念念有詞地在空中撥動著手指,這是他們上課的方式,光會把身體一半的掌控權空出來,他們會一起這樣練習、創作,光很多即興寫的曲子,當他心情不好就會彈琴給他聽。
他們,會這麼相處到老死吧?
而且,他對自己身體裡的那個存在,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了其他的情感,並像是滴進清水中的紅墨水,逐漸渲染暈開……
但,他終究還是走了。離開的無聲無息、乾淨俐落,沒有任何預兆和說明,就像當初來的時候一樣。
他茫然地看著鋼琴光滑的表面,踉踉蹌蹌的走近,沒有多想奏起了《月光》,好像只要這麼做,光就會回來似的。
慌亂沉重的音符飄盪在空中,明明那人總是念著這是他常犯的錯。
光已經不在了,從他的世界中,消失無蹤。
回過神來,一顆晶瑩的寶石落在琴鍵上碎裂,他才發現,眼眶早已氤氳一片,一股強勁的酸澀湧上胸口,終於忍不住倒在鋼琴上放聲嘶吼。
不要走啊。
不聞絕望的泣涕呼喚,但聞窗外綠蔭聲颯颯,好似也在跟著他一起哭笑一起歇斯底里一起自虐般把悲傷通通榨乾,只剩空殼。
再也回不來了,不管是誰。
懵懵懂懂的,他的思緒就像一片片拼圖飄蕩在空中隨著樂音搏跳開始飛速的拼裝起來,而他知道,自己已經剩下最後一片關鍵的拼圖。
「偷偷告訴你,scis的曲子都是我寫的喔。」木兔嘻嘻笑著輕聲在他耳邊低語,一瞬間他戰慄恍若電流竄過,好像知道了什麼,又更混亂了。
胡思亂想中,音樂會也即將進入尾聲。
忽然,scis站了起來,富有磁性的嗓音透過麥克風傳了過來:「很唐突的要耽誤大家一點時間,是我的……很重要的損友,他在車禍昏迷後的迴光返照時,託付給我的任務,要獻給這裡的某人。」不知是這番話勾起什麼回憶,他忍不住顫抖哽咽了:「他一直很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他要我轉達,請原諒他的不告而別。」 語畢,那鋼琴家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錄音筆。
四周靜寂沉默的好似都能聽到眾人在心中的疑惑及期待,一陣沙沙的聲音傳來,飄出了那個早已從記憶中被強制抹除了的微小聲音。
「當你……聽到這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就像你每次說的,時間很珍貴,人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瞬間是否還會不會存在於這個世上,好多話都來不及說,我就……」那故作爽朗的嗓音異常的孱弱,好似下一秒就會散化在空氣中般。
「不要把自己逼太緊啊……要記得多笑但想哭的時候哭出來也沒關係的……總之……絕對不要難過……到進棺材那一天!」
「講了這麼多,我還是最想告訴你,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下輩子,再看,我夠不夠幸運吧……
那時,我就能……」
柔和的旋律隨著飄忽模糊到聽不清楚的告白溢了出來。
語畢,那柔和的旋律溢了出來——
《月光》。
他想起來了,印象中的音符,印象中令他嘖嘖稱奇的即興變奏,被他烙印在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被他自私的囚禁在他的世界,雖然愛抱怨卻依然溫柔地守候在他身邊的;真正活在現實世界中,憑著最後一絲氣力與生死奮戰的,那個他所陌生的存在。
赤葦感覺心頭狠狠的震了一下,被撕裂而衝出的記憶翻騰絞痛著,他用力抿住嘴唇,不讓自己影響演奏,但那淚水仍然無法停止落在被他擰出皺褶的襯衫上,他只能把頭埋進手臂裡,低低的、壓抑的哭著。
大腦還是一片混亂,他知道自己認識光,就像他寫的《活著》一樣,但他死了嗎?活著嗎?為什麼他會對身旁這個人如此熟悉?為什麼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相同的結論。
福爾摩斯的那句話在耳邊迴盪著:「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
「請別人幫忙彈也太沒有誠意了吧。」演奏會結束了,赤葦眼角還有些酸澀,轉頭望向一臉緊張兮兮的木兔,淡淡地發話了。
「因為~」木兔無奈抱怨著的舉起自己的右手,揚起一個苦澀的嘴角:「人回來是回來了,手沒有,其實這首曲子難度非常高,以目前的我連一半都沒辦法完成。」
木兔說著望向自己的手指,顯得有些眷戀,旋即抽離了視線,朝赤葦綻放他最熟悉的燦爛笑靨:「不過,我現在是個*********************r也是個編曲家,雖然是個和以前想要完全不同的工作啦,但這樣我就很開心了,而且我還可以自己改動漫的曲子,大家好像都蠻喜歡的說,欸你也幫我訂閱一下啦。」
「很久以前就訂閱好嗎?」
「什麼?該不會你其實是我的原始大佬級粉絲吧?」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又在逞強了。
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有多麼熱愛著鋼琴。
木兔還想狡辯,斜瞟了赤葦一眼最終嘆了一口氣:「瞞不住啊……」他看著自己的手,勾起嘴角:「只是再怎麼不甘心也沒辦法了不是嗎?」
赤葦微微仰頭:「是啊……」稀薄的喟嘆順著吐納緩緩的翳入天聽:
「我們,是不是到頭來,還是成為了個無趣的大人了呢?」
年少是首雄壯的進行曲,輕狂帶著桀驁,敢愛敢恨嘴上總掛著猖狂不羈的狂想曲,舉手投足盡是紛飛飽滿的音符,總在不知不覺就轉進了間奏,終究那些昂揚奔湧上升的仍是會沉寂,沉澱墜落,然後僵化成塊。
木兔沒有再接過他飄飄吐出的話,自顧自的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好不容易見了面,要去喝杯咖啡嗎?」
「別了吧現在很晚了,」赤葦回頭說道:「不過,是可以在這附近走走。」
有些事情好像真的不需要語言的妝點,他們就這麼默默無聲的繞著演奏廳,赤葦知道木兔在想什麼,反之亦然。
「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剛剛嗎?會頭痛嗎?有任何不舒服嗎?」木兔突然打破了這片祥和的沉寂,鎏金的瞳眸還是滿盈著不安。
「沒事的,我沒有以前這麼脆弱了。」赤葦輕輕笑道:「人總是要改變的啊!像你,像我。」赤葦漾出了一抹苦澀又溫柔的微笑,用著異常認真的表情注視著眼前熟悉卻無比陌生的青年,仔仔細細觀察著他臉部的每一點特徵、每一絲表情,霎時木兔忽然有種腦袋「轟」的一聲當機的感覺,只能呆愣愣地回望。
赤葦靜靜凝視著木兔,緊張、慎重、虔誠無比。
木兔也在看著,專注、貪婪地想把眼前之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全收之眼底。
這張每天看到甚至忘記真正自己長相的臉孔,與印象中的稍微偏差了些,褪去了過往的青澀稚嫩,眼前的赤葦散發的是一種更為沉穩內斂的溫柔,曾經讓他淪陷其中的墨青瞳眸反映著一股凜冽的自信,就像他最初認識的那個執撓而傲然的傢伙,或許被在經年累月的打擊和挫折中逐漸醞釀出的穩重隱藏抹去,但怎麼可能因此磨礪掉他的傲骨,反而越發堅定燦爛,似若在寒冬中默默搖曳的簇簇霜白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不知為何的,木兔感到胸腔暖烘烘的酸澀,某些不知名,抑或是太久遠而褪出記憶的情感被蒸發成了一片氤氳,在他心頭潮濕如細雨綿綿。木兔低低嗤笑了聲,赤葦見狀先是一愣,隨後也漾出了笑容,純真自然,兩人像是被彼此逗趣般越笑越大聲,那些彆扭及矜持似乎也被沖散了。
「只是啊,赤葦你……剛才……聽到……就是那個我錄的那個…….那個……」木兔搓著手指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道。
「喔,那個嗎?我們把它忘了吧。」赤葦神色淡然,或者說是一種如釋重負。
「咦?」
赤葦笑著,靛青的眸子望進鎏金的:「我後來想啊,人的一生太長也太短,沒這麼能量來記得這麼多事情,那些痛苦的不堪的,或許忘了反而還比較好,不論有沒有那段記憶,你在我眼裡還是只是那個木兔先生,怎麼樣都不會變的。」他笑得恣意歡暢:「那麼,又何必在乎這種事情呢。」
他們皆以不復以往,有了新的人生,新的世界,無論如何,已經再也回不去最初那種最真切純粹的日子,那種再簡單不過的,只是想要有人在身旁陪伴的心情,曾幾何時已經被混入了太多太多,與歲月摩擦撞擊形成的雜音,混濁,在心頭迴盪著。
他們不可能忽視那光陰中嘎然斷裂的時光,無法將一切都當成沒發生過,不如,自私一點說,其實是赤葦他自己。
那,不如就將一切歸零吧。
以他一個,更真實,更鮮活存在的木兔光太郎。
以他一個,更堅強,更有能力面對的赤葦京治。
憤然將過去撕得粉碎,扔上滿天飛舞,毅然決然踏上起點的那條白線。
Reset
「我叫做赤葦京治,未來還請多多指教。」赤葦握住了木兔的手。
木兔愣了半晌,然後也笑著回握上了熱度:「嗯,未來的我們都會一起過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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