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兽,性纯善。所到之处众生不得安宁。眼中只可见悲伤之物。需进食、休息,但无眠。会心痛、负伤,除寿命较长,体格较强,习性与常人无异。
欢喜兽,性多变。所到之处皆祥瑞,可保众生幸福。神力超群,目能远眺。集天地灵气为自生精气,寒暑不侵,无病无伤,承福永生。形态可化万物。
01
遥远的撒哈拉沙漠中心有一座城,四周有城岗围绕,隐匿于960万平方公里的黄沙之间,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小绿洲。城外是荒无人烟的沙漠,随处可见风干白骨,城内却有良田,鲜花与蔬菜长得很好。无论家境,居民均住城堡。城堡全由黄沙拌浆黏筑,四方敦厚,中空。大多三层,一层房间最多,窗小,二层中等,窗大,三层有阳台,为城中有望之士居住处。清晨的阳台上或靠或坐着几位精致小姐,有的梳长发,有的上红妆。城民自她们脚下经过,便探头招呼姓名。她们爱看街上行人抬头时的笑脸,让阳光照得眯起了眼。
城里无钱币流通,以德高望重为贵。百姓自称撒哈拉威,指“撒哈拉的居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偶尔有经商队伍跟着驼队经过此处暂作停留,城中基本无外来者。有商队见此民风淳朴,问起城名,无人应答。城中百姓从不外出,四周黄沙漫漫,脚下便是他们的整个天地。故此城无名。
02
偶有人出城淘金又失望而归,说总觉得还城中幸福,不愿再离开。当然幸福,因为城中住着一只欢喜兽。
欢喜兽,顾名思义是一瑞兽,所住之处充满祥瑞。化形后与人无异,甚至五官气质更为出众,性格温和,不喜动。最大的区别在于,瑞兽长生不死。因为寿命太长,他已不记得自己从何时来到这座城,而城中的撒哈拉威们无论老少均唤他“云龙”。
在他百无聊赖地叼着枯草躺在城岗上时,曾经想要回忆自己的来处,却因过于久远而恍若隔世。只依稀记得他来自东方,身边曾是同类,住所外是深蓝色的水光潋滟,似乎四面环海,常有毛椰子球漂浮着路过。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动军大会打破了宁静。那时尚开智的自己被父母包入襁褓放入海中,由海浪推到这处极端干燥的黄沙世界。之后便形单影只。
欢喜兽能见万物,一生中入眼均是五彩斑斓、平安喜乐的美景,欢喜变成生命唯一的色彩,反而显得冗长单调、兴趣恹恹。他称“喜乐”为“活着”,而于他自身,并无多少值得铭记的喜乐时刻。直到有一天,他的生活出现了波动。
03
城中有一茶馆,全城的人都愿意来这喝茶。在中庭宽敞的清凉小院里,让悠闲的午后时光蒸成热气,从指缝中溜走。一日中午,城外来了名年轻人,似乎眼盲,摸索着进了城,被好心的城民们扶着去了茶馆休息。那青年长相俊朗,人也很有礼貌,对待善意显得受宠若惊。当他坐下喝茶时,掌柜处传来争执声。老板娘大声抱怨老板太不着调,连火都会忘了关,险些引起火灾。丈夫则表示自己一定关了火,两人因此起了争执。
争吵在城中很少发生,引得茶客纷纷转头,面面相觑。那青年仿佛受了******,逃也似的猛然起身,匆忙间扫落杯具。精致的瓷器沾了黄沙,茶水浸入沙间留下深色痕迹。众人忙上前去扶,有的安抚有的收拾,不知如何向宾客解释他们也未料到的场景。
那时的云龙正如往常般在城岗吹风,听到异动便循声赶去查看。进门时众人已三五成团地聚集、推搡着,七嘴八舌地劝架理论。一名青年站在外围面带愧色,手足无措地站着,似乎想要逃跑,又被混乱阻碍脚步。看不见除悲伤外的事物,在这座城里他如同一个快乐的盲人,为眼前的黑暗庆幸,担忧即将到来的光明。他在惊慌中发现,有些晃动的人影隐约显现,他的心慢慢下沉。突然,茶馆的大门敞开,一名少年踏着热风进入他的视线——令他震惊的是,少年的形象无比清晰。
少年柔软的卷发垂落肩头,皮肤白皙细嫩,在晒得黝黑的居民中极为醒目。一双眼睛最是摄人,便是进入室内也仿佛印着万丈光芒。他穿一件深蓝色棉麻马褂,露出内里白色蓬松的袖口,还细心地将袖带系成一个蝴蝶结。下身一条阔腿烟灰色薄裤,也是棉麻料子,轻盈地晃动着。腰间挂一个褐色羊皮水壶,随着脚步一摇三晃。两条笔直的腿在肥大裤管里偶尔勾出轮廓,只露一截雪白的脚踝,踢踏一双尖头沙漠鞋。那人步子迈得很大,步调却慢悠悠的,似乎从来不急,也未被琐事追赶过。
就在欢喜兽出现的一瞬间,吵作一团的城民仿佛突然从迷蒙梦魇中清醒,当事人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同时原谅了对方。
04
青年来客被云龙带走。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任前方的少年牵着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只凭那声音,青年便能幻想这是座怎样幸福的小城:
城中居民一定勤劳、友善、热情、淳朴,脸上永远带笑,万事懂得分享。年轻女孩们穿碎花长裙,赤着足相互打趣;已婚妇女们用大布包裹身体,姣好面容隐藏在碎花头纱之下,仍然赤足,但足上戴金色镯子,走起路来叮当响。她们在城中来去穿梭,似是随处可以降落的七彩祥云;孩童们在清晨破开雾气赤脚奔跑,家家户户地送上他们在城岗角落寻来的黄蓝小花;老人们拄着拐杖,坐在喷泉池边,与经过的晚辈问好,用池中的圣水为其洗去尘污。夜间的凉风穿城而过,吹熄了万家灯火——他们会在温度骤降前沉入温暖的梦乡。
05
城中间的大广场有一喷泉水池,池边铺着撒哈拉传统花纹红毯。喷泉中间是一座图腾雕塑:一宝座上匍匐着一只肃穆的兽。雕塑下方如清泉眼般潺潺流出淡水,日光下粼粼如同跃动的碎钻。城中人民用水皆来源于此。无人知晓水源处,只知道这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也是兽吧?”
把人安置在清凉的喷泉边坐下,云龙转身用随身水壶盛了水递过去,想必那干涩起皮的嘴唇是渴了很久,刚才在茶馆也来不及滋润多少。待人接过去,他也贴着坐下,转头看他。
那青年留着短发,鬓角有些长,脸颊瘦削。眉毛格外浓密,像千钧的剑,又像沉重的幕布,压得一双明眸总是下垂,眼里没有多少光亮。他的鼻梁高挺,鼻峰秀气偏窄,显得侧颜异常锋利。下方是一张薄唇,抿起时嘴角下垂——云龙后来发现,他笑时嘴角也是下垂的。仿佛挂着两个看不见的沉重铁铅,若要抬起必将撕皮流血。
“嗯。”
青年话少,总是不愿意直视人的眼睛。他是一只悲伤兽,单名为嘎。他同样从遥远处漂泊而来,所到之处总会陷入麻烦。与欢喜兽不同,他只能看见悲伤之物。在他的生命历程中,他总是在一片迷雾中行走。停留在某处时,周围景色总会渐渐清晰,而他所见的人们总是一脸愁容。渐渐地,他不敢在某处久留。悲伤兽需要进食,与常人无异。可以长生不老,但会受伤流血,相比瑞兽,他们更加脆弱。
他也来自东方。
06
欢喜兽若与悲伤兽待在一起,便能以自身瑞气抵消悲伤兽的影响。因嘎只能看见云龙,而云龙只见嘎有“罕见的”愁容,两人形影不离。
嘎话少,但云龙并不介意,至少他有问必答,而自己当然不介意多些耐心问问题。他们说话时,经过一对挑淡水回家的夫妇,经过一棵沙沙作响的海枣树,经过一处叮咚的圣水;路过风,路过雨,路过雾气和沙尘。悲伤兽的世界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他的眼睛有了聚焦,那处连光都无法点亮的地方,从此跃动着一个鲜活的身影,像独属他一人的光点。
07
在城东北角有一高耸入云的花台,上面栽满了橙白色的依米花。依米花只在清晨盛开,城民筑花台以迎接初阳,向天地献上他们的敬意,愿其保佑城郭永远安宁。
那是城民都到不了的地儿,只有云龙能上去,他喜欢在那送走夕阳。这是他生命过程中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觉到一丝遗憾的地方。但同时他也知道,太阳的光辉会在第二天按时照亮天际。现在他身边有了伴。嘎换上了城中的衣服。这是他第一次能在一个地方久留,而不用为自己的厄运感到愧疚。
欢喜兽喜欢看夕阳西落,悲伤兽却喜欢旭日东升,万丈光芒破开黑暗,从一马平川的地平线缓缓升起,运气好时能看见彩色光圈。于是两只兽在花台边缘从日落坐到日出。沙漠里失去太阳温度骤降,草木开始结霜,但他们不怕。黑暗给了他们足够舒适的交流背景,他们谈经历,谈这座城,谈各自遇到的人们。
不久后,太阳高升,沙漠几乎被照成了纯白。
08
“那么每只悲伤兽都应该找到一只欢喜兽。”说这话时,云龙随手捡起一根甘薯条,轻吹一口便放进嘴里嚼。他不需要进食,但总喜欢在路过晒物广场时顺手往嘴里塞点东西。
原本平静祥和的城市因为有嘎的到来,街上偶尔会传来些无关紧要的争吵。像是向平静湖泊投下一颗石子,让湖面泛起了涟漪。但湖底终究不会因为石子的破坏而震荡,那涟漪也在片刻后平息。欢喜兽没有见过百姓争吵,现下偶尔能见街头有带着方巾的主妇与商贩讨价还价,今早还有男孩因妹妹抢了糖而大哭,去找妈妈。他站在一边,觉得颇有趣。在云龙眼里,人们曾经不那么完整。现在不同了,他为人们具备了贪嗔痴而高兴,庆幸嘎的到来。
悲伤兽带来的厄运被瑞气抵消,像柔软的羽毛托住下坠的铅石。不仅缓冲其下坠力道,还轻轻地覆盖了他,让那铅块成了被簇拥的宝石。
09
每当云龙谈及自己未知的过去,谈起那场对象模糊的战争,嘎在身旁就会沉默。虽然他一直很沉默。直到一名母亲的死打破了城中的宁静。她叫法蒂玛,是那名被抢了糖的男孩母亲。
那天上午她循声赶来,了解缘由后抱住男孩,用长辈特有的温柔与信服力柔声说着话。他们的方言音节模糊,像是在低声吟唱。男孩在那声音里渐渐平静,并有了极大的热情。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想当一个“能够永远保护妹妹的小绅士”。
城外。倾盆大雨伴着乌云自万里外铺盖而来。
“你的名字就叫嘎?”云龙在瑰红色风蚀蘑菇堆里,将身子嵌入一个中空的风洞,那里淋不到雨。一只腿曲着,另一只摇摇晃晃地挂下来。
有别的音节,但记不清了。悲伤兽说话时总是带着悲伤,像是在缅怀永远灰暗的时光。是父亲取的,他说。
“记得是什么含义吗?”
“电闪雷鸣。”话音刚落,轰隆隆的雷声如同千军万马正踏土而来。突然一声尖利的“哗啦”声刺破乌云,似战场上最骁勇的战马发出的啼鸣。相隔数秒,遥远地平线尽头泛出白光,黑暗被一柄利剑划破。天地不怒自威,雷霆万钧的力量通过雷电直接传达到土地,任最大胆的勇士面临此景也要颤抖。但那欢喜兽天生祥瑞,万物无法伤害他,因此他不怕天地也不怕惊雷,听到只是搔搔耳朵,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砸吧一下嘴,不知琢磨到了什么,说,还挺配你。
“要不这样。”天地不怕的少年站起身来,头快要顶到圆拱,真实的顶天立地,要说出口的话却是随心所欲:“我实在喜欢你,要不我把我的名字分你一半,你凑个双字,名叫‘云嘎’,如何?”
从来愁容满面的悲伤兽愣了好久。在长久的独自流浪的岁月里,没人说过“实在喜欢”,更没人提出“名字分你”,而对方还是那个最不可能的角色。伴着又一声惊雷,一声轻轻的“好”。转瞬的亮光照亮他带了笑意的嘴角,又迅速回归黑暗。
10
城中。风雨欲来。
懵懂的小男孩在被窝里翻看故事书里,读到公主都有亮晶晶的钻石,而钻石都埋在沙里,等着骑士来发掘。趁着妹妹上床,男孩偷摸着跑出城门——他要找钻石,让妹妹当公主!
母亲来掖被时发现男孩不知所踪,连忙提着小灯出门寻找。看到男孩床头未盖上的童话书,母子间的心灵感应指引着担忧的母亲赶往城外,果然在黄沙中依稀辨出一排小小的脚印。母亲找到了孩子,孩子却找到了飓风。
待到迟钝的父亲发现妻子和孩子不知所踪,带领城民四处寻找。风平浪静的晨光中,众人在一公里外的山丘脚下,找到已经失去呼吸的母亲和怀中瑟瑟发抖的男孩,母亲鼻腔里都是细沙。
11
城中第一次出现意外死亡,全城陷入不知名的恐惧与悲伤,面对年轻生命的流失显得十分不知所措,只知道日夜陪着那个伤心的家庭,将家里的珍酒美食全部往他家送,沙漠中少见的鲜花也堆满妻子曾经的床铺。
悲伤兽在那时离开。
两人在隔日清晨归来时,无头苍蝇似的撒哈拉威们像见了救星,七嘴八舌地围着他们,交代事情始末。大概是欢喜兽的离开使得小城失了神明的佑护,小孩竟跑出安全圈——风暴不会进城来,最多是在城旁徘徊。
待欢喜兽安抚好慌张的众人,回头却不见伙伴的身影。他的悲伤兽,得了他一半名字的青年,跟着飓风消失了。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地离开呢?离开我他什么也看不见,能去哪?云龙带着从未有过的情绪往城外寻人。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像是鼓胀的羊皮气球被灌满酸水后扎紧袋口,满袋的腐蚀液挤得爆炸却无处释放,反而还被一只巨手攥着挤压,气球在指缝间溢出带着弹性的形状。那气球便是他现在的心脏——这就是悲伤吗?他恍惚间琢磨。
只要留心寻找,没有东西能逃出欢喜兽的眼睛。他看见了那个罪恶的飓风。漫天黄沙被层层叠叠地携上天际,将满天乌云也卷成了黄沙的颜色。至此,天地一色。云龙逆着风站立在风里,好似一棵根扎入地心的青松,岿然不动。漫天风沙阻碍视线。他像是猜到什么,径直往风眼处靠近。
果然,嘎,现在是云嘎,沉默地站在风眼中心,周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仿佛连声音都吸走了。
那样的寂寥的背影让云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你根本不懂。”嘎像是突然从美丽的幻境中醒来,声音里重新带上浓到化不开的哀怆。
“有我在的地方,人们总是悲伤。”
“你不是一直好奇你家乡动员的那场战争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是六百年前的塔海之战。欢喜兽联结各路神兽,围剿我们悲伤兽。因为我们总是给人带去灾难。只有我的母亲带我逃离出来,后来负伤过重,没几月便死了。剩我独自漂泊。”
“你说每只悲伤兽都应找到一只欢喜兽,不是的。事实上每只悲伤兽都应被杀死。”
“云嘎……”背后的少年向他走来,被他抬手制止。
“我真的不想。我不想给他们带去不幸….但如果我只会躲避,我就会死。悲伤兽不与人为伍就会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事实如此。”
说到这,最后的悲伤兽声音颤抖,手脚冰凉,仿佛曾经受到他影响的可怜人们的苦难都降临到他自己身上。他升起一种近乎癫狂的佛性:去死吧。解脱众人也解脱自己。
“听着,听着。”欢喜兽冲上来环抱他,手掌触碰到嶙峋背脊,突出的脊骨像他孩童时依稀记得的,在海岸边见过一次的鲸骨,一半埋在沙中,一半锋利地刺向天际,被阳光照得雪白发亮。
“我们的存在只会改变一些运势。比如我存在的地方会多些好运,而你,不可避免地带来些厄运。但你听我说,他们心中自有欢喜与悲伤。他们本身具有善意,也有贪念。有人因爱受苦,也有人凭恶享福。但更多的人因为爱意而满足,因为避免伤害他人而约束自己。他们本身就是复杂的,这与运势无关,他们称之为人性。而我们产生的影响不管是否存在,爱在他们本身,给予他们力量。”
“悲伤和欢喜,从来在他们心中,我们并不能掌控。我们的出现,无非是为他们提供或抹去一个可能。你名为悲伤,不是会带去悲伤,而是你本身悲伤。人们并不需要我,需要我的人是你。”
12
天地的尺度在荒漠间变得神圣而辽阔。威力四摄的飓风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也只是其中一隅。尚在平静区域的居民遥望那混沌的一角,也只是习以为常地转过头,不会知道那风暴下哪座小城正在遭殃,就像谁也不会知道在那飓风中心,两只本不可能相拥的古老神兽正紧抱着彼此。其中短发的一方,竟然如任性孩童般大声嚎哭,声嘶力竭地释放他积攒了太久的委屈。
每只悲伤兽,都应该找到自己的欢喜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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