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爱意》
“下雨了。”
1.
闲来无事时,我常爱凝视着黎深的眼睛。
这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忙碌的黎医生总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紧盯着屏幕,晦涩的医学术语在他眼底融成莹白的光晕,隔着一片薄薄的镜片,无端为他添上了些许的冷漠意味。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短促地敲打着什么,而我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向他。
这样的日子总是很多的,我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天花板。有很多难得的假日,在弥漫着爆米花香味与儿童欢笑声的游乐场,黎深接起了医院的会诊电话,冗长的通话内容之下,冰淇淋都坚持不住地滴落在地上,他却垂着眸子,趁着对面说话的间隙对我比出歉意的口型。
我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没关系。”
没关系的,就像现在。
我又看向黎深,这次我看向他眼底深色的阴影,看着他眼角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浅浅印出的干纹。
我还是没能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又低下头回复医院的消息,我想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好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却又在抬起手后莫名卸了力。
叹了口气,我决定不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我并不是喜静的性子,自我有记忆以来,跳脱无厘头的时刻并不占少数,而和黎深在一起后,我偶尔也会想:我真的不觉得寂寞吗?
我将手上一页没翻的书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又转身走到窗边,看向楼下星星点点的路灯光——起风了,树影摇晃的阴影摇摇晃晃,风雨欲来,我却突然想起了黎深刚才的神情。
一个愣神间,白光亮起,随即炸响的惊雷惊得我手指一松,水杯应声落地,“啪”地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起黎大主任的注意,但我相信,随之而来的停电,一定唤回了他的关注。
拖鞋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黎深走到了我背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2.
其实在我同黎深在一起前,事情就一直是这样。
我与黎大主任见面的地点基本固定在医院,极为难得地,我会在图书馆、博物馆这样的文化场合遇到黎深。于是,在捕捉黎深加班这件事上,我展现出了难以形容的热情,而黎深也在监督我照顾自己这件事上回馈了更加严厉的指导。
彼时一切都很自然,包括我们的相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真的会感到孤独。
毕竟黎深从小就是这样的个性,我总是这样劝自己。小时候的黎深就是这幅模样,他的身量自小就比我们高上一些,再配上他的气质,很容易就成为了孩子堆里的老大——当然,是和夏以昼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黎深更偏向于邻居家的好孩子,品学兼优的那一类,朋友不多,话也不多。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总爱跟在黎深******后面,这一度引起了夏以昼这个正牌哥哥的不满,他经常黑着脸把我从黎深背后抱走。而等我长大了一些,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我再也不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黎深,而再后来,黎深就离开了。
小时候的事,我记得并不清楚,所以在临空市与黎深重逢时,我连一个像样的童年话题都拿不出手。但是与黎深在一起后,我却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比如前两天巡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黎深惹我生气的场景。
那是我第一次在黎深面前嚎啕大哭。我梗着脖子,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黎深则手足无措地站在我面前。
我很难得看到他这幅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心思欣赏,我带着哭腔放狠话,说出的内容让人啼笑皆非:“黎深,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玩了!”
现在想来,或许黎深是很无语的,大小孩都是这样,其实并不情愿带着小孩子一起玩,我却拿这个当作防卫自己的武器,想来也是好笑,换做哪个脾气不好的小男孩,恐怕早就一走了之了。
但黎深没有,他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拍了拍我因为大哭而蜷缩着的脊背。他平视着我的眼睛,眼底是少年人才会有的赧然与清澈,紧接着他笨拙地抬起手擦了擦我眼角的眼泪,干巴巴地说道:“别哭了。”
“对不起。”黎深认错很干脆,他微微笑起来,望向我的眼睛里仿佛盛上了流光溢彩的光晕,“我错了,作为赔偿,这个送你。”
他弯下腰,在我手心放下了些什么。
时至今日,我早已想不起那东西的模样,但我仍记得那天的黎深。那天巡逻到家后,我将这件事说给黎深听,可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很快就别开了视线。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得了。”他说。
这实在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想,明明我们彼此分享了那么多私密的、遥远的岁月。
却谁都记不得了。
3.
然而说来惭愧,明明我大言不惭地说了解黎深,说知道他从小就是如此,说根本不觉得也没想过寂寞,可在今晚这场大雨前,我却与黎深短暂地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也不妥当,因为黎深并不是一个好的争吵对象——他不会和我声嘶力竭地吵得有来有回,他只会微微皱起眉困惑地看向我,再用沉默掩饰自己难得的无措,最后他说:“别生气,生气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静静地看着黎深,一时只觉得心烦意乱。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吵架并非我的本意,我却同样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与黎深认识的时间那样长,可越相处我就越发现,我了解他并不如他了解我那样深,我总是要从他看似冷淡的反应中去挖掘他真正的想法。
我总是要通过回顾那些琐碎的以往,来找到那些久远岁月里他爱我的证明。
这不是个好兆头,黎深是内敛的,是沉稳而寡言的,这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身份的转变竟会让我们的关系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作为朋友时,我不会揣测黎深的心思,但成为恋人后,情感的缺口有时甚至让我自己感到心惊。
思来想去也得不到答案,我偃旗息鼓,只随手拿了本书,就转身占据了客厅最角落的那张单人沙发。
虽然平时我总会黏糊糊地与黎深挤在一张沙发上办公,但此时我明确摆出了闲人勿近的姿态,黎深也就没有靠近,他只在原地站定,踌躇了片刻,头微微偏向我的方向。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将沙发上的毛毯递了过来,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
我头也不抬地将毛毯盖好,整个人缩在单人沙发里,装作专心研究书本内容的模样。倏地,我隐约听见了黎深轻笑的声音,这不禁让我更加恼怒。
有一瞬间,我甚至开始后悔和黎深在一起,倘若我们没有成为恋人,一切都不会变得这样黏糊又让人烦躁。
我原来根本不是一个会为了这种小事和人吵架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黎深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书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我偷偷摸摸抬眼看了一下黎深的方向,见他全神贯注地工作,并未注意到我这里的动静。我便也松了一口气,开始悄悄地偷看黎深。
我静静地盯着黎深,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4.
吵架的原因实在太过幼稚。
事后回想起来,我都为自己的无理取闹汗颜。谁能想到我一个在流浪体堆里大杀四方,在喵喵牌场上冷血无情的深空猎人,也会为了这种事和男朋友吵架。
前些日子我陪着黎深去了学术会议,又喝得醉醺醺回来,自然忘记了好好盘问黎医生到底是怎么和他的同僚描述我的。今日难得有心情,黎大主任和我也都结束了漫长的加班,我终于想起来好好地问问黎医生,却得到他躲躲闪闪的回复。
黎深微蹙着眉,攥着我的手指微微用力,半晌才低声说:“…….没说什么。”
“你都不和你的同僚提起我吗?”我伸手拭去黎深嘴边的津液,难得的休息日,屋内灯光昏暗,气息急促,两人的神情中都带着浓郁的爱意与餍足,讨论的却是这样严肃的一个问题。
“……一定要现在问吗?”黎深的声音里还带着喘意,黏糊糊的吻很快又追了上来,我难得从男色惑人中挣脱出来,轻轻推开黎深,尽量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嘛。”
我本以为这种最浓情蜜意的时刻,黎深总要说实话吧,更何况我抛出的问题那样尖锐。
黎深被我推开后迟疑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不是,偶尔会提起。”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让人头晕脑胀。
“那说了什么呢?”我不依不饶,全然忽略了黎深越发深红的耳朵尖。这也难怪,在这之前,或许在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角落,心里已经盛满了太多寂寞——我们能够见面,能够腻在一起的机会那样少,我们总在忙工作,能够供彼此任性追问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平日里我根本不会这样追根究底,可今天我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的生活圈子和黎深太不同了,我很难从这其中感受到什么。黎深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仰头又要吻上来,缠绵的吻之间,他简短地说道:“……说你是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
一个根本不在我预想中的答案,最终点燃了一场短暂的争吵。
争吵结束,暧昧的气氛也几乎消失殆尽,我趁着偷偷看黎深的机会,不免想起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能好好地相处,又打心眼里觉得有些可惜。
截止目前,我的火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懊恼与尴尬,还有困惑——为什么我明知黎深的性格,也从未真的介意过,却还是与他吵了这一场无意义的架。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甚至没发现黎深淡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最后我想,恋爱或许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5.
一场大暴雨。
雨水冲刷着地面,电闪雷鸣之中,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终于在我背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黎深低声问道,视线落在了地上的水杯上,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我的一场幻想,“有没有划到哪里?”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黎深却注意到了我脚背上被崩溅的玻璃碎片划到的伤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按了按我的脚背,我“嘶”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脚上有伤口。
“你真的很厉害,这种时候也能让自己受伤。”黎深握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他的位置坐下,又从屋里取出了药箱,开始给我清理伤口。我垂着眸子看向黎深,一时之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一片静寂之中,到底还是我先沉不住气开口:“黎深,我…..”
“嗯?怎么了?”黎深头也不抬,清理伤口的手却松了些力道,“疼吗?”
“不是……”被打断之后,我对自己的想法更加难以启齿,“我只是……”
“上次在游乐场那次,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诊。”黎深像是看穿了我想说的话,“那个病人今年45岁,正是家里的顶梁柱的年纪,冠状动脉堵塞严重,急需会诊。”
“……我知道。”我疑惑地歪着头看向黎深,“你的工作很重要,我不觉得你那会应该停下自己的事情陪我……到底怎么了,你怎么说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黎深的头又低下去了一下,停电后屋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即使在这样的光线下,外科医生的手也还是稳稳的,他贴好创口贴,突然笑了笑。
“你也很重要,我应该和你解释一下。”
6.
我愣在原地。
“……..”心跳突然加快了,一时只觉得面上发热,我好半晌才讷讷开口:“黎医生,作为我的主治医生,你更应该关注我的心脏健康。”
“嗯,心脏跳得太快了是吗?”黎深扣住我的手腕,很快又拉着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就这样冷静一会。”
“黎深,我…..”我仿佛灵魂出窍,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你不用和我解释,我不介意的。”
“其实,我只是有些……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皱起眉,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这种情绪的堆积实在让我感到难以启齿,即使鼓起勇气,也不知从何谈起。
好在黎深并不介意,他用拇指轻轻按了按我的手,摇了摇头。
“说说吧,你的想法总是很有意思。”黎深轻笑起来,而我看着他,突然卸了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根本没生气。”
“嗯。”他的声音低低的混着难忍的笑意,“你拿的书,是我架子上的专业书。怎么样?接受医学光辉普照的夜晚,有意思吗?”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确实如此,尴尬之下,我也不再扭捏,转而用另一只手握住黎深的手,斟酌着开口。
“我总是…..我总是会想以前的事情,有些时候,这些情绪,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调节。”
“黎深,我都明白的。我自己也有工作到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可很多时候,我总会去猜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多信任你一些的,我不应该总是东想西想,可是……”情绪又开始无端烦躁,我下意识想抽出被黎深握住的手,却被他紧紧抓住了。
“不用猜。”黎深抬眸看向我,暖黄的灯光跳跃在他的眼底,像是一簇火焰,他在我的手上轻轻落下一吻,“以后都可以告诉我。”
“……是吗,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描述,全部甩给你不会太麻烦吗?”
“没事,就当作是生活的调剂。”黎深勾起嘴角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题“总比你摔杯子划伤自己好。”
“在家受的伤,可不算工伤。”
“好吧…..”我慢慢地平复下来,把手从黎深手里抽出来,转而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可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习惯。”
“不过我今天在家里受的伤,黎医生总要负责吧。”
“不是已经负责了吗?”黎深握住我的手腕。
我们都不再说话。
气氛逐渐粘稠,突然,他低低开口:“…..说过,说过很多次。”
“他们总说,什么时候带去让他们见见。”
“具体说过什么…..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我用一根手指堵住了黎深之后要说的话,摇了摇头:“不用告诉我了……不能这样,我很会得寸进尺的!以后会天天查你岗也说不定。”
我心有戚戚。
黎深无奈地摇了摇头,自我们在一起后,我发现黎深其实有很多细小的表情——他总喜欢握住我的手慢慢摩挲,他喜欢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工作,即使总嫌我挤他,却也从没说过讨厌,他喜欢和我接吻,和我接吻时他总是很认真地半闭着眼睛。
或许他不说,只是他很少说。
我那样爱看黎深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知道——
那里埋藏着他最隐秘的爱意。
因为无论何时,当我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都有一个小小的我。
黎深无奈地看着我,眼底满是不信:“忙碌的猎人小姐还有空查我的岗……?倒不如让我少在医院见你几次吧。”
这次轮到我心虚了。
我弯腰抱住他的脖子,试图用一些耳鬓厮磨模糊这个危险的话题,好在黎深也只是顺口一说。
一场暴风雨消弭于无形,徒留下窗外的雨声,我们安静地彼此依偎着,看着电脑莹白的屏幕渐渐暗下去。
突然地,我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看不记得的,另有其人吧。”
好吧,听到黎深这样说,我再也不敢做声,不然就是承认了我自己记性太差,忘了那么多事情。我只好手忙脚乱地吻在黎大主任的脸上,付足了封口费,却没忍住自己偷偷摸摸地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什么。”
嘴上这样说,我却笑得很开心,为这一段莫名的争吵,为此时眼前的黎深,更为我们共享过的那些秘密时光,和其中的隐秘爱意。
毕竟,谁说没有宣之于口的爱,就不是爱了呢。
成年之后,我总是偏爱雨天,在那暗色的天幕之下,隐藏着贴近的呼吸、灼热的吻和几不可闻的爱语。
我握住黎深的手,我们的距离那样近,好像我们生来就该如此。
“下雨了,黎深。”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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