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历历万乡

      “把她深藏在心,我浪迹天涯,我生命的枯荣围绕着她起落。”

 

  黎深做了一个梦。
  
  这梦难得平静,梦里是他儿时居住的医院家属院,院子里有棵树龄近百年的橡树,他偷闲时爱靠在树下阅读,这时总有那么一两个老医生提着鸟笼闲庭信步归来,在他身旁驻足片刻,分辨出他读的是医学读物就满意地背手而笑,问他将来是不是想做医生。
  
  尽管常有新人来问,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将这个问题回答了一遍又一遍,答案是肯定的,于是不同的人就又有了不同的新问题。
  
  张老医生问他将来要不要来神外,用逗小朋友的语气过分和蔼地说神外可是医学皇冠上的明珠,旁边的李老医生听了不乐意,他是从泌尿外科退下来的,便据理力争他们科室才是外科手术的明珠,这时方医生刚好经过,听罢两位前辈的争论嘿嘿一笑,说:“张老,李老,要说’明珠’,那还得是我们心外。”
  
  黎深不免腹诽你们医学皇冠上的明珠还真多,不过也合理,哪有只有一颗明珠的皇冠。
  
  现在想来,当时他该逃离这场外科医生间的攀比,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好,哪怕是妈妈叫他回家吃饭,但他就是莫名地接了话。
  
  “如果提前预设具有效力,那我是打算去心外科的。”
  
  正把本分科含金量最高最复杂的手术案例翻出来企图赢过其他两个科室的三位医生闻言一顿,张老医生先不乐意了,不复亲切,甚至端出了考核学生的严肃来。
  
  “那你说说,为什么选心外?”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但黎深已经意识到那句宣誓般的回答的不合时宜,且真正的缘由他并不想宣之于口,考虑到多说多错,他权衡几秒,还是决定耍赖:“……不告诉你。”
  
  年幼就是有这样的特权,张老医生指着他说“嘿,这小子”,却也拿他没办法,还是方医生过来按了按他的肩,笑得颇有些得意:“行啊,那将来就跟着我吧。”
  
  彼时方老师尚且年轻几分的面容给这场梦收了尾,黎深习惯性地从梦中惊醒,眼前是学生公寓逼仄的天花板,好在梦的内容并不似往日骇人,心跳和呼吸便也都如常平稳,他看了眼时间,不到五点半,离预设的闹钟还有半小时,但并不值得、他也不打算再睡回笼觉,便干脆起身洗漱。
  
  出门前对着镜子确认仪表时,黎深仍旧无法习惯自己这副西装革履的模样,大概是知道自己还不曾拥有与这份衣装上的体面相匹配的阅历和资历,是以他做不到因衣着上的一致就假装自己与高年资医生拥有了同等的水准,即便是受实习医院的规则约束,也仍不免有几分附庸风雅的羞愧。
  
  纽约十二月的清晨还冷着,出门前他又套了件深蓝色半长大衣在外面,系扣子时偶然发现牛角扣的切面形状大概很像柳叶刀,顺带着就又想到半月前给《The Lancet》的投稿大概今天就能收到回复邮件,那篇文章他费心不少,也费时不短,尽管这不是衡量文章质量的绝对标准,但总归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初审。
  
  推开门,黎深迈出脚步,天色有种让人辨不出晨昏的阴沉,夜里该是下了雨,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腐烂枫叶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拢了拢衣领挡风,将清晨天马行空的思绪和室友通宵打游戏的叫骂关回公寓里。
  
  ……
  
  来到纽约已经快两个月了,天大给结束硕士阶段学习任务的学生提供了四个月的gap month,强制性的,是以尽管黎深尽可能地将学习时间压缩了一半,却还是要老老实实地休满四个月的假期,当然这休息只是暂停了学习进度,并非指代纯粹的娱乐,方老师也给了他两个选项——提前进科收病人,或是出国交流一学期。
  
  他是想选前者的,毕竟天大医学院在世界范围也是顶尖水准,功利地讲,出国学习的必要并不是很大,相比之下,提前去医院或是研究所实习大概率都会收益更多,但方老师却递来一封推荐信,建议他出去亲身感受一下不同医疗体系间医疗行为的差异。
  
  这固然对医生的专业水平增益不大,但和人打交道的职业向来不能只看硬实力,再加上不同国家之间职业待遇也存在较大差异,黎深明白,某种程度上方老师是希望他能在有空闲时多出去走走看看,他知道自己未来的选择不会太少,这已经足够令他在面对未知时游刃有余,但老师大概是希望他拥有最宽敞平坦的前途。
  
  既然是老师的苦心与美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很快就带着简单的行李赴美,这简单中也是书本占大头,而在国际学生公寓落脚后整理行李时他才发现,一本《吉檀迦利》被误带了过来,装订精致的诗集在普遍厚得吓人的医学教材中更显单薄——那是方老师祝贺他结束硕士阶段学习的赠书,当时他去办公室提交论文,老师顺手从桌上的一摞书里抽了这本给他,缘由倒是不像挑选这本时那样漫不经心,甚至说得上严肃。
  
  “黎深,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但我希望你将来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而不是一台精密的达芬奇机器人。”老师露出回忆的神情,“我记得你考大学前说过将来想来心外,当时我没问你原因,当然,即便现在你也没有必须将它告知我的义务,但如果你并没有做好成为一名医生的准备,基于我对你天赋的珍惜,我想你最好自己想想清楚,那个原因到底值不值得你赌上一生。”
  
  顺着方老师的话,黎深第一次开始思考从医这个决定的合理性,他想,所谓值不值得大概就是一个价值排序的问题,而如果把他尚且算不上长的人生看作是一片荒芜的雪原,那么这苍茫之上唯一的颜色就是一片刺目的血红,这红从并不遥远的十二岁蔓延开来,将他的整个人生都浸泡了个透彻。
  
  是以他从未想过值得与否这个问题——当一个人的重量完全凌驾于人生的一切价值排序时,这种超脱在价值观念外的存在似乎就失去了被评估的必要——只要他存在,主导他全部方向的那个“原因”就永远成立,现代医学已将人体做到了极致的量化,但如果人类尚且无法量化人生的意义,那么他也无法量化她于他而言的分量。
  
  但他知道,方老师的顾虑无非是怕他过分地陷入技术主义,尽管“医者仁心”倒也并非无底线地服务患者,但切忌因为懂了些皮毛就不可一世,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最爱卖弄,以为自己手握几分浅薄的知识就只知看“病”,可看病看病,其实看的还是病人,老师大概是想告诫他,人才是万物的尺度,临床工作的第一课该是切记把病人当作人来看待,而非一纸毫无温度的病例。
  
  是以一本充满浪漫色彩的抒情诗集似乎就被老师看作了让他在丧失感性的边缘悬崖勒马的“缰绳”,黎深不禁思索起自己到底给方老师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承认曾经夜半在办公室翻阅资料的行为和其他同门比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最多是努力了点,还不至于被老师看作问题学生并报以警惕吧。
  
  在和老师互不知晓彼此真实想法的相互猜测中,他们似乎都在对方身上读出了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
  
  从学生公寓到最近的公交站点只需要步行五分钟,黎深在六点准时到站,赶上了今天的第三班车,同行的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朋友,他在小男孩趔趄时扶了一把,因此收到了小女孩郑重的道谢,说感谢他帮助了她的好朋友。
  
  礼貌又可爱的小朋友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生物,黎深不免对他们笑了笑,也认真地回了句“不客气”,便又收到了两颗被攥得有些温热的糖果。
  
  “提前祝您节日快乐。”小女孩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
  
  直到坐在座位上黎深才想起今天原来是圣诞节前夕,窗外途径的店铺也给店面布置好了节日装饰,只是他并无宗教信仰,也对各种节日活动都兴致缺缺,便理所当然地无法融入笼罩在这片国度上的欢欣氛围。
  
  医院同期曾因他类似的态度调侃他是不是一个极端民族主义者,不然就是抗拒和他人产生联系,黎深很快地否认了前者,他认为人对某个国家或族群的归属感通常来自对某些具体的人的珍视,而故国对他的牵绊也正来自于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他心之所系的人。
  
  是以后者也顺理成章地缺乏成立条件,因为他知道自己拥有一个迫切想与之产生联系的对象——是的,他凭借单方面的铭记和思念拥有了她,而尽管有些耻于承认,但关于是她帮他度过那些被实验瓶颈困扰和被噩梦侵袭的夜晚这一事实,他必须供认不讳。
  
  不辞而别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想起那间二层小楼,想起屋子里的陈设,想起房间里的味道,想起坐下时会发出吱嘎声的皮质沙发,想起推开时会稍作卡顿的房间门。后来他却恍然,他想的并非屋子,而是住在屋子里的人——想她每天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的肉体游荡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灵魂却是一只身不由己的风筝。
  
  她在他狭窄的身体里掀起过无数场海啸,又亲手平复过无数片躁动的巨浪,而她对此显然一无所知。
  
  ……
  
  “I don’t want a lot for Christmas.
  
  “There is just one thing I need.
  
  “I don’t care about the presents underneath the Christmas tree……”
  
  公交司机应景地在车里播放起经典的圣诞音乐,即便正处在最易犯困的清晨,但早已提前进入假期状态的乘客们亦欣然跟唱。
  
  也许是气氛实在太好,黎深也忍不住小声地跟着旋律哼起音调,投向窗外漫无目的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看到泛起雾气的车窗上布满了往日乘客画上的痕迹,这是多么无聊的行为啊,可他鬼使神差般收回撑着下巴的手,伸出手指,用明显不同语系的文字横平竖直地覆盖了那些拉丁字母。
  
  那是一个名字。
  
  “I just want you for my own.
  
  “More than you could ever know.
  
  “Make my wish come true.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吉檀迦利》篇十二里写,“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早在不经意间熟记于心的诗文总以草蛇灰线之法将作者落笔时的情感伏脉千里,在无数个瞬间引燃读者的共鸣,黎深第不知多少次想象起和她重逢那天,想象他能将那名字当面喊出,然而在手术案例讨论时被师长夸奖的卓越想象力突然变得格外贫瘠,此刻的他毫无头绪。
  
  车窗上的文字氤氲在再次漫起的雾气里,融入那些陈旧的痕迹中,比划末端却汇聚起水珠沿着玻璃滑落,在模糊中重新撕出清晰的痕迹,像倾注在字符中的想念无法自控般在身体错综复杂的脉络中肆意蔓延。
  
  也许方老师还不够了解他,黎深想,否则他应该知道,清醒的偏执明明是人类最极致的感性。

 

 

      “我活在与她相会的期望中,但这相会,尚未到来。”

 

  结束了晨间例行的查房后,黎深紧接着收到了带教教授的会议通知,敲开威廉教授的办公室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则令他有些意外的邀请:“稍后施耐德先生的手术你要不要来给我做一助?”
  
  短暂的沉默后,黎深点头,“我想我可以胜任。”
  
  “你似乎不是很有信心?”大概得益于他的中国血统,威廉教授年过五十仍不显老态,此刻他正调侃地笑着,“预计的手术时间是久了点,你的小身板扛得住吧?”
  
  黎深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尾,无奈于这位教授对他身体素质由始至终的不信任,甚至在这里工作的第一天他就曾收到过威廉教授的“亲切关心”——初次见面那天黎深起身同他握手,对方却露出惊讶的神情,上下打量他一通后笑道:“刚才看你坐在那里一身的书卷气,没想到站起来居然这么高,不过做外科医生既要体力足又要禁得住饿,你似乎……太瘦了点。”
  
  彼时黎深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最近换了水土,身高似乎却有增益,加上各种琐事缠身,消瘦几分也是在所难免,但还远没到需要担心他是否可以负担工作强度的程度吧。
  
  是以他回答的语气都严肃郑重了几分:“您多虑了,我尚且处在体力充沛的年纪,也……很禁饿。”
  
  威廉教授愣怔片刻,随即爆发出某种得逞般的笑声,他拍上黎深的肩膀,用中文说道:“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哈哈哈哈!”
  
  眼下正是展现他良好身体素质的机会,但黎深却并非因此沉默——施耐德先生是转诊来此的81岁高龄患者,不出意外的,高龄带来的一系列棘手情况几乎在他身上全部应验:高度依赖起搏器维持心脏节律、血管三支严重病变、瓣膜呈老年性主动脉钙化且患有腔隙性脑梗……这几乎是外科手术能够干预人体的极限,但更需要讨论的是他的预后情况。
  
  完成一台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并非难事,难的是确保患者能够通过这种突破人体自然腔隙或层次的手术获益,达到延长寿命并提高生活质量的目的,但目前施耐德先生的肺脏、肾脏功能均处于边缘状态,医生甚至无法保证他撑得过麻醉阶段,是以手术的难度可想而知。
  
  一周前的病例讨论会上,全科室的教授中只有威廉教授坚持为这场择期手术死亡率高达20%的高风险手术主刀,为此他做了大量的术前准备,黎深看在眼里,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他这样资历浅薄的学生做这场手术的助手。
  
  “考虑好了就跟我去做术前检查。”威廉教授起身示意黎深跟上,“施耐德先生对你在他住院期间的照料十分感激,无论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助手,我想这都是一场必要的’告别’。”
  
  ……
  
  推开病房门,施耐德先生正在接受儿子为他进行的术前最后一次擦洗——从两年前起,施耐德先生就因多次心衰和心绞痛反复住院,他的儿子也早已习惯日夜在医院照顾父亲,眼下他即将奔赴一场可能无法下台的手术,是以他的儿子为他擦拭的动作也格外细致温柔。
  
  “早上好,威廉医生。”
  
  “早上好,半小时后我们就要开始手术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吗?我很轻松。”施耐德先生缓缓撑坐起身,“过去一年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如果手术成功,我就再好好活上几年,如果失败……”他露出坦然的笑,“我也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威廉教授握上他的手,“首先你自己要有信心,好吗?”
  
  施耐德先生点头,而后看向站在后面的黎深,“Zayne医生,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都是我的分内工作,不必客气。”黎深简单地推辞谢意,发现对方似乎还有未竟之言,便主动询问,“有什么话请直说就好。”
  
  施耐德先生露出了个暧昧的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啊,我在想……我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孙女,你见过她的,她今后也有从事医药行业的打算,我是说,手术后你愿不愿意和她见面认识一下?”
  
  这话完全在黎深的意料之外,他愣怔片刻后忍不住失笑,却尊重眼前这位患者在手术前为成功手术后发出的邀请,这似乎象征着某种微妙又殷切的求生之心,于是他上前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含笑郑重道:“虽然我无意背叛我深爱着的女孩,但欢迎你在手术后介绍我和你的孙女成为朋友。”
  
  结束术前必要的交谈后,施耐德先生的儿子将他们送出了病房,回去前,男人双手握住威廉教授的手,以请求的姿态低头哽咽道:“一旦出了意外……我唯一的请求是,您别让他太痛苦。”
  
  “……我明白。”
  
  去往手术室的路上,威廉教授突然偏头看过来,像是随口问了句:“怕吗?”
  
  黎深沉默,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担心,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一助参与四级手术,尽管他清楚自己能够熟练地切开、缝合,但手术中意外难免,何况是施耐德先生这样复杂的身体情况。
  
  但他也同样清楚,外科医生本就是一项需要胆量与勇气的职业,而勇气就是要去做你害怕的事,如果你不害怕,那就谈不上勇气。
  
  于是他诚实地回答主刀医生的拷问:“任何情绪都不会影响我全力配合您完成这场手术。”
  
  威廉教授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居然轻松地笑了,“也许你认为顶着整个科室的反对进行这场手术是个愚蠢的选择,但这家医院是一些患者穷尽办法后的最后希望,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给这份希望的成败以最终回应,而你我,就是站在他们与死神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
  
  作为一助,黎深需要先于主刀医生去手术室进行准备工作,分手后,他看着威廉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心中却在回想对方刚刚的一番话。
  
  他没有在病例讨论会上发言的资格,但即使其他教授严谨地给出手术死亡率和反对手术的建议,他也一直支持威廉教授的选择,无论是出于对他技术的信任,还是对患者濒死前最终选择的尊重。
  
  是以他并不认为同意手术这一选择是愚蠢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一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聪明人”易将自己陷入向上谄媚和自我陶醉的境地。所谓君子不器,但精明之人往往很难不把自己当成器具,局限在某个困境中为外物所驱使。
  
  许多人似乎并不认为肤浅的力量值得汲取,可他以为人类走到今天靠的恰恰是一些愚蠢的勇武,而这也正是外科医学诞生的基石,否则百年之前怎么会有人敢于突破人体极限,在名为心脏的禁区上施刀穿线。
  
  走进手术室,器械护士已经将湖绿色的亚麻手术巾盖在了施耐德先生的身上,穹顶的灯光落在那块******皮肤上,黎深把双手举在胸前,接受着众人的审视。
  
  他下意识看向右上方的手术参观廊,他曾站在那里,与众多满怀敬意的学生一起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下面术者的一举一动,那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每每都令他感到不适——像是与手握镰刀的死神并肩,俯看人类徒劳的忙碌结束,然后冷漠地将一条生命收割。
  
  眼下他成为了被俯视的一方,而尽管那里现在空无一人,但他像是与什么遥遥对视了一眼,而后走到手术台旁,隔着口罩发出沉闷的声音:“Time out.”
  
  这话像是一剂给在场所有人的强心针,巡回护士平淡地复述着患者的所有相关资料以做术前的最终确认,黎深接过手术刀——脖颈底部的胸骨上窝和胸骨最下方的剑突,从上到下笔直一划,就能将两点连成一线——这就是此次的手术切口,而患者曾做过二尖瓣扩张术,是以他这次必须格外谨慎地考虑心脏和心包间因炎性粘连而接合起来的间隙。
  
  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黎深落刀,眼前这具身体瘦弱嶙峋,皮肤与骨骼间早已不剩多少脂肪,半小时后,他成功避开了全部的粘连组织,将术野完美地暴露出来,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了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上,严格来说,它只是在疲惫地蠕动,通过插管连接着心肺机,以供给这副身体在心脏停跳后的全部氧气。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威廉教授走了进来,他对黎深的操作报以肯定,而后开始将从患者胸部游离出的静脉为这颗虚弱的心脏搭建令其重新焕发活力的“桥梁”。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人关心被盖在手术巾下的人是谁,唯一的主角只有那块拳头大小的鲜红肌肉。
  
  这是临床工作的第二课——医院走廊聆听过比教堂更虔诚的祈祷,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无助难免令人不忍,但将患者的胸腔打开后必须要忘记他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看到心脏的瞬间也不要将它视作文学作品中爱与恨的旺盛源泉——这一刻,必须让躯体只是躯体,器官只是器官。
  
  下午两点,这场持续了六个小时的手术终于迎来尾声,威廉教授做完了他能做的全部,但他的表情并不明朗,只是沉声示意助手关掉心肺机,黎深这时要来一根排气针,将针头推进主动脉,右冠状动脉中的空气化作泡沫从伤口渗出,避免了一次空气栓塞的事故,同时,患者的血压开始好转,心肺机停止了工作。
  
  满室寂静中,所有人屏息凝视,等待着这个挣扎的器官为这具身体撕开最后一线生机,麻醉医生紧盯着监护仪,期盼血压和心率能早些恢复正常的数值,然而事与愿违,血压开始缓缓降低,疲软的心脏在无力的颤动几下后如同一包拥挤的软虫般再次蠕动起来。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收缩,有一个他们看不到的部位一直在出血,威廉教授立刻开始寻找出血点——它在心脏的背面,而那是人类、是外科医学触及不到的地方。
  
  紧急除颤后,黎深通过心内按压将停搏的心脏重新唤醒,而患者的血压在肾上腺素注射后开始飙升,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慢放的镜头——被心脏鼓动的血液冲破了主动脉上的插管,喷泉般直喷上了无影灯,又涌到了黎深的眼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胸前立刻被大量的鲜血浸透。
  
  手术灯上开始滴落被喷溅上的血液,麻醉医生奋力地向静脉挤压血袋,然而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最糟糕的境况,那颗流空了血的心脏如气球般鼓胀了一下,而后陷入了永久的沉寂。
  
  生与死的距离竟然小到用尽一切工具都无法测量,瞬间、须臾、倾刻、电光石火……都显得太长了。
  
  “滴——”
  
  冥冥之中,似乎有恭候多时的死神收刀而去。
  
  ……
  
  医院的卫生间隔间里,黎深狼狈地撑在马桶上呕吐着,几小时前的手术正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闪回,手术结束后他尚且能够条理清晰地向患者家属说明情况,对方的平静也暂时安抚了他亲历一场失败手术后的震撼,但稍作休息后,身体像是积攒了足够应激的力气,在手术室时的紧张与绝望重新将他紧紧包围,久未收到进食的胃部首先爆发******,剧烈的痉挛令他几乎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
  
  身体稍作平静后,黎深脱力地扶着墙壁蹲下,有些粗暴地擦去淌至鼻尖的生理性眼泪,他的心脏仍在狂跳,甚至有薄薄的冰层沿着手臂从衬衫袖口蔓延出来,他有些痛苦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眼前浮现出无数次在他梦境中肆虐的黑色死神,他粗喘着试图平复呼吸,却意识到这努力都是徒劳。
  
  他终于放任地瘫坐在地,勉力凝神后在掌心催生出一只由几块雪球组成的“小海豹”,微抖的手在它的脸上画出细致的五官,令它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只可爱的海豹,也更加地讨人喜欢。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他希望这只小海豹讨好的女孩——他反复练习了很多次,原本不受控制的能力已经如同手术刀般能够被他游刃有余地使用了,他现在可以为她雕刻任何精美的礼物。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呢……
  
  受情绪影响的胃脏再次泛起痉挛,黎深将海豹收在掌心,屈起双腿试图缓解疼痛,他将手臂搭在膝上,贴近的双手祈祷般合拢在额前,痛苦的******却还是从紧闭的唇间轻声渗出。
  
  ……
  
  黎深走出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凛冽的空气******着久居室内的鼻腔,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混沌的脑袋却终于在冷空气的敲打下恢复了些许清明,街上早已进入节日氛围,处处的张灯结彩伴随着热闹的音乐声令他产生了一点恍若隔世的错觉。
  
  医院是个吞噬生命和时间的巨兽,像是有什么古怪的结界一般,一旦走进去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在一场场忙碌中无知无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黎深举步朝路边的自助售货机走去,熟练地选择了某款果汁,货架底部有一瓶横在货架与玻璃空隙之间的咖啡,看来上一个在此驻足的人是个倒霉的家伙。果汁将那瓶被遗落的咖啡砸了出来,黎深意外地获得了额外的“优惠”,他俯身将两瓶饮品从出口中拿出,在啼笑皆非中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好运其实就是另一个人的厄运。
  
  大概生命也是如此,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并不是因为聪明、勤奋、坚强、有才华或是其他任何自以为是的特质,而可能仅仅就只是因为幸运,总有坏事会发生的不是吗,是以侥幸生存的人们应该知道,此刻或许有谁正在世界的某处直面死亡,以代替幸运的人承担随机的、没有理由的不幸概率。
  
  所以如果重新来过,施耐德先生还是会选择来到这家医院求医,威廉教授也一定会坚持为他进行手术,哪怕这是一场大概率的败仗——如果因为幸运而不去理会正在遭受苦难之人的求助,那我们就会变成幸运的******。
  
  黎深灌下几口清爽的果汁,终于将某种粘稠的不适从身体中驱逐,他第一次享受起身边的吵闹,并打算散步回公寓,远处有密集的鼓点穿过轻巧的圣诞乐传来,旋律有些耳熟,他仔细识别片刻,是一首经典的华语老歌。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在异乡听到熟悉的语言是一种很特别的微妙体验,黎深踩着鼓点朝前走去,没走几步,一个背着画板的瘦高男孩拦在了他面前,画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WRITE ON ME”。
  
  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在一天中做两次一样的傻事,于是他向旁边跨过一步,试图绕开这个男孩,对方却跟上他的脚步,几次拉扯后,他终于先一步败下阵来,然而举笔后,他却对要写下的东西全然没有头绪。
  
  扫过其他人写下的痕迹,余光里忽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权衡片刻,他扶着画板在上面写下“GOOD NIGHT”,男孩低头看了一眼,也对他咧嘴笑笑,“Good night.”
  
  两人擦肩,黎深迎上了刚刚看到的熟人,施耐德先生的儿子对他点头示意,医院一别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男人却已经虚弱到仿佛随时可能晕倒,他红肿的眼睛使劲眨了眨,而后嘴角扯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
  
  “还好,习惯了。”黎深点点头,斟酌着问,“您现在来医院有事吗?”
  
  男人递来一张信封,黎深垂眸辨认,那是一封葬礼邀请函,沉默片刻,他郑重地接下,而后听到对面的人哑声问:“Zayne医生,我父亲他……他已经到了在医院持续用药的情况下还会严重心绞痛的程度,所以他选择手术,其实是正确的,对吗?”
  
  不远处的音乐声量陡然提高,黎深只能在喧嚣中仔细辨认男人哀切的声音。
  
  “如果他不手术,会在持续的痛苦中死去对吗?”
  
  “他离开的时候,并不痛苦,对吗……”
  
  医生无法用只言片语解释一种疾病,解释一个人的死亡,但黎深知道眼前的男人此时需要的并非任何医学上的说明,而只是一句写作认同的安慰。
  
  “是的,施耐德先生是在麻醉状态下离开的,他……没有任何痛苦。”
  
  黎深犹豫着在男人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对方却似乎连这点重量也无法承担,他缓缓低下身体跪在地上,在圣诞节前夕充满喜悦的街头捂着脸放声痛哭。
  
  灯光如昼,黎深抬头看向遥远的夜空,呼出的哈气将他没有焦点的视线缓缓模糊,耳边急促的鼓点渐渐平缓下来,歌者在柔和的旋律中慢慢唱着。
  
  “让晚风轻轻吹过。
  
  “伴送着清幽花香像是在祝福你我。
  
  “让晚星轻轻闪过。
  
  “闪出你每个希冀如浪花,快要沾湿我……”

 

 

      “人们从诗人的字里行间随心取意;但诗句的终极意义指向你。”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王师傅,你别唱了,刚做完那么久心肺复苏,黎医生睡着了……”
  
  “哦哦!我这不是没看到嘛,不唱了不唱了!”
  
  黎深在耳边模糊的歌声与交谈声中惊醒,自从梦境被某道黑色的身影占据,他已经很久不曾梦到属于自己的从前,刚刚却意外梦到了自己参与的第一场四级手术,他缓了缓神,深吸口气靠着车壁坐直身体,杨护士冲他抱歉地笑了笑,刚要开口,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就响了起来。
  
  早上七点是急救中心的小高峰,交班前到底还是迎来了最后一次呼叫,黎深快速了解过患者的信息:急产孕妇,大概率有癫痫病史。司机王师傅悠闲不再,把一辆救护车开出了F1的架势。
  
  来到定位地点,后车门被坐在门旁的担架师傅一把推开,黎深俯身快步下车,视线却在倒地的孕妇旁快速地停滞片刻。
  
  “黎深!我,她,她刚刚一直在抽搐,我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别急,先把她抬上车。”黎深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护士和担架师傅,最后才把有些腿软的你也一起拉上救护车。
  
  上车后,已经逐渐平静的孕妇突然再次抽搐起来,黎深果断把她推至侧躺位,语速较平时快了许多:“小杨,给她开静脉通路,推5毫克*********。”说着他手法利落地给孕妇戴好氧气面罩,而后检查起胎儿的情况。
  
  “黎医生,我就是妇产科的,你让让,我来。”
  
  见黎深因不熟练眼下的情况而面露难色,杨护士凑上前来,将手按压在产妇******口和******之间,已经露头的胎儿在十分钟后伴随着略显虚弱的哭声被整个分娩出母体,护士将婴儿谨慎地包裹起来,一边催促司机再快些。
  
  “这么快……你们不剪脐带吗?”过快的分娩速度有悖于你的了解,你试探着问道。
  
  “急产往往都是这样。救护车不能开出生证明,必须到医院再剪。”黎深轻皱着眉,却安抚地拍拍你的背,确认产妇体征相对平稳才向你了解起救护车赶到前的情况。
  
  五分钟后,你们终于赶到医院,门外已经有妇产科和新生儿科的医护严阵以待,产妇的心率有异常下降,黎深带着车组人员快速将她抬下救护车,一群人匆忙朝医院里赶去。
  
  你在车旁踮脚朝里面张望了几下,已经快到交班时间,黎深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你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他下班,而后朝街对面的早餐店走去。
  
  ……
  
  早上八点半,黎深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走出急诊大楼,过分明媚的阳光令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又令人欣喜,有他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这边坐在花坛旁等候,这间医院里会被她等候的对象并不难猜,而作为那个唯一的答案,黎深忽然感到分外的轻松,好像在紧急手术后无缝衔接一整天救护车急救的不是他自己。
  
  正欲举步,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施耐德女士”,他立刻接起,对方在简短的寒暄后说起正事:“Zayne,新药的双盲实验取得了很大进展,我想我们可以提前揭盲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纽约?”
  
  “下周一,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短暂的考虑后,黎深回复道。
  
  “好。”沉默片刻,电话对面的人继续道,“也许你还记得?下周一是我祖父的忌日……我父亲也希望能够和你见上一面。”
  
  说起已故的施耐德先生,黎深顿了顿,应道:“我会登门拜访的,到时见。”
  
  短暂的通话将回忆再次拉到那片遥远的国度,黎深一向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擅长等待的耐心之人,这是他的职业要求,过去的事实也姑且印证了这份并不过分的自我标榜,但当他再次看向花坛边等候的背影,忽然无比深刻地领略到了心想事成的妙处,所有关于耐心的修养似乎都在此刻成为了违背本能的倒行逆施,回过神时他已经快步朝花坛走去。
  
  明明是迫不及待的,但在离你还有几步之遥时,黎深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而后慢慢走上前,悄无声息地在你旁边稍低一些的位置坐下,得益于花坛边缘阶梯状的特殊设计,在你发现身旁有人时,他已经轻轻靠了过来。
  
  意识到现在靠在你肩上的人居然是黎深,你的身体下意识地僵了片刻,而后又缓缓放松下来,你有些心疼地偏头看了看身旁被碎发遮挡了眉眼的人,轻声问:“很累吗?”
  
  沉默片刻,黎深闷声应道:“嗯,累。”
  
  听他难得坦诚地说一句累,再想到他这段时间格外的忙碌是为了下周和你一起的旅行假期,你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声音都下意识地柔和几分:“那我们现在回家吧?”
  
  “现在回家,你特地给我买的早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回家我开车呀,你在旁边吃就好了嘛。”你奇怪于他今天一反常态的聊天模式,话说得十分理所当然,说完却反应过来他刚刚的话音里明明是藏着笑的。
  
  这下他藏都不藏了,轻笑着说:“对我这么好吗。”
  
  “这就算对你好了?”你很快就习惯了他这副因疲惫而漫不经心,又有一点故意逗人少见模样,顺着他说,“那我劝你还是尽早习惯一下吧,不然每天都这么感激涕零的,太夸张了。”
  
  你本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反驳一番,没想到他只是说了句“好”就陷入沉默,你不知道他这样的具体原因,但你仍旧喜欢这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周围是开始了新一天忙碌的医院,而你们在被花香环绕的角落偷闲。
  
  “黎深,你在想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他很快应道。
  
  也在想,不同于其他人平平的语调,你叫他名字时的尾音总是微微上扬,也总能让他无论在多么吵闹的环境中都第一时间识别出你的声音——语言果然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大差异,你一次声带的振动就能够让他的身体迅速分泌出旺盛的多巴胺,这很奇妙,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在想,你们重逢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方老师叫他去办公室接手他手里的病人,挂断电话前,老师特地告知他你也在场,于是离开办公室前,他莫名地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身上并无褶皱的白大褂,又在推开老师办公室的门之前感到了久违的局促——他早已拥有了与衣着的体面相匹配的资历,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这扇最后的阻隔,可事实却是,这场被他单方面期待已久的重逢,发生在了他有足够的把握将你治愈之前。
  
  然而站在你面前时,他所有的不体面都已经被妥善地藏匿在无人知晓的身体深处——血管里加速流淌的血液经由异常活跃的心跳被泵至全身,这明明是最有利于人体思考的状态,可他仍旧没有得出该用什么语气再次和你开始交谈的最佳答案。
  
  于是他干脆放弃使用任何语气,也看似毫无情绪地说:“好久不见。”
  
  ……
  
  “哎呀,这大晴天的,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抱怨,你拍了拍黎深的腿,向天指了指,玩笑道:“黎医生,你是什么牌子的乌鸦嘴?才说完天气好就下雨了。”
  
  他笑了笑,起身站直,朝你伸来一只手,“那就回家吧。”
  
  你将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了又看,而后用力握了上去,顺着他拉你起身的力道,你也用了几分力,把毫无防备的黎医生拉进了怀里,感受到他在短暂又微小的抗拒后从善如流地将头埋在你颈侧,你踮起脚将他抱住,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怎么回事啊,才一天不见我就好想你……黎医生,今天也辛苦啦。”
  
  “不辛苦。” 比起他曾以为的没有尽头的等待,如今怎么会说得上辛苦。
  
  额前的碎发被细雨打湿,是不太舒适的体验,黎深却弯着嘴角轻声喊了喊你的名字。
  
  ——曾在异国他乡某扇车窗上滑落的思念,终于在经过漫长的水分循环后,融进了今天降落在你们身上的雨。

 

 

 

 

Notes:

这篇完成于三月末,因为对官方的时间设定有还不确定之处,所以故事里也没有写明任何时间。读完《世界深处》后很惊喜这篇居然和官方没什么冲突,但一直不太满意初稿,就拖延到了现在才修改发出 orz 原本是个很有趣的点子,但好点子易得,好笔力难练,成文和我想象差距特别大 ಥ_ಥ 所以还是那句话,如有不足请见谅,喜欢的话就请多多点赞评论啦(๑•̀ㅂ•́)و✧

注:
划线标题皆引自诗集《吉檀迦利》
文中手术过程参考自真实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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