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一点伪分手文学,实为暗点老大试图好好谈恋爱的错误示例,又名《知之甚少》。
为一口醋包了盘饺子,最爱写一些从头到尾来回呼应的细节。
——你知道我们分手了,对吧。
我盯着他,企图从男人的表情里寻觅到一点点端倪。
——知道。
秦彻回答我,甚至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所以为什么你的仇家要来找我?
“喔,那真是很抱歉,”话虽这么说,却见不出诚意来。对方放下手里的纸壳箱,那里装着我的生活用品。
“是他们的消息太滞后了。”
然后纸箱被放在卧室里。其实我什么都不用准备,之前的东西都还好好地放在原位,静默的,整洁的,就好像我们依旧在一起,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吵架与分开。
说实话,秦彻吵架真的很厉害。我发自内心地赞叹,并没有包含什么阴阳怪气的意味——怪不得人家能当暗点的老大。我曾见过他骂人的样子,语句干净又漂亮,逻辑一环扣一环,直让电话那头找不到北,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办事;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他那缜密的逻辑能落在我头。
我甚至连吵架的理由都忘记了,大约是什么小事,晚睡?还是事忙?不记得,也不重要,但是我们就着那个话题爆发出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话赶话地闹到半夜,然后一人睡在床一边。
第二天一早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问我面包里要夹鸡蛋还是培根,咖啡和牛奶放在桌上自己泡;我很自如地贴到他身上,和他交换一个早安吻,然后他谈他的生意,我打我的流浪体。
所以理论上来讲这件事就应该揭过篇去,直到他来帮我打架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再一次地,无法和他共鸣了。
于是事态升级,我想我能预料到秦彻的反应,比如再像之前初见一样,比如再和我大吵一架,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沉默着将我送回家,我们互道再见,拥抱一触即分,做完这些后两个人诡异地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想走的意思。
最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说秦彻。
话没有继续下去了,但是他依旧点点头,向后退一步,然后上车离开;车尾气在空气里漫出一条雾白的痕。
那条痕很快就消融不见,当天晚上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给对方发消息,之后也没有再见过面。胸针被我取下来,锁进抽屉,那一刻我的胃好难受,神经叫嚣着发出******,牵涉感细细密密地爬向指尖,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着按下这段关系的暂停键。
都锁进去了,那些过往。秦彻其实不大来我家里住,还是N109区更适合他。他的作息和我相反,每每都是我醒他睡,我睡了他又醒,他不要我熬夜,说是希望我的身体能够好一点儿;只有周末我不用上班时才能获得熬夜“特权”,大部分时候我们挨着倒在床上,胡乱说着有的没的,我的工作,秦彻的生意,细碎的,闪着温馨的光,声音盖过他选的唱片,代替掉交响乐,日日夜夜地在家里回荡。
——那么之前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房间好安静,我在屋子里来来******地走,拖鞋声啪嗒啪嗒,水龙头也好响,空落落地砸在我心里,于是我想其实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受。
迷惘的生活持续六个月,秦彻再一次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有一点麻烦事,然后现在就开门,他在我家门口。
手机差点被我扔在地上,我掀开猫眼去看,他果然站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硬币玩儿,金灿灿的光在他手上飞起又落下。
“秦彻,”我没开门,依旧通过电话和他讲:“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当然,男人说,声音丝丝缕缕地传进我的耳朵。
——你开门,我就给你理由。
好吧,我迎上他。
他瘦了点,嘴角抿得更紧,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生人勿近。别的倒没什么的变化,不过我猜他刚刚又去炸了哪栋大楼,因为我能闻见他身上有明显掩盖过却依旧不怎么能藏得住的硝烟味儿。
“有箱子么?”
我愣一下,试图理解什么叫“有箱子么”。
“你得搬去和我住一段时间,”秦彻解释,听得出来他没有在开玩笑:“有人盯上你了。”
“?”
我对他歪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好的,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能打动我了,没有什么比保命更要紧——于是我翻箱倒柜,将要紧的东西找出来,然后利落地打包。
秦彻自顾自地找一个地方坐,他看起来并不着急,甚至有些悠闲。
拜托,他说,下巴搭在胳膊上,你不要弄得跟逃命一样。
“盯上你又不代表现在就会动手。”
秦先生,你是挺习惯这样的日子,但是我还是能早跑一分就早跑一分好了。
接着我将箱子摞起来,很顺手地塞给他。抽屉刚刚被我翻乱了,他就站在那里,摆弄着什么东西——是那枚胸针。
“我说呢。”
他把胸针放在掌心,盯着它,说话像叹气一样。
“……你怎么打开的?”
“你的密码一共就那么几个,猜都能猜出来。”
他凑过来,俯身,将它别在我的衣领。然后叫嚣了几个月的神经突然间重归平静,如同面条对上压面条机的孔道,一根接一根地被抽吸进心脏。
“带好。最近都不要取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怎么说话,车内空调开得有些冷,我缩起来,昏昏沉沉地坐在副驾。
——要吃什么吗?
我努力思考了一下,无果。
——那就交给厨师。
很好,我喜欢这个决定。
于是和打仗似的一下午终于结束,路灯接连将光线与黑暗投在我的身上,一道道,刻痕似的划过去。困意在空隙里涌上来,我就这样窝在暗点老大的身旁打了一个安稳的瞌睡,直到身体自动感应到车辆的缓慢暂停。
身上盖着秦彻的大衣,厚实的,像披风一样将我裹住。我眨了眨眼,才适应暗点的光线,这里没有临空市夜晚的清澈,远处路灯下漂浮着灰蒙蒙的尘土,再远处,有吵嚷的声音侵蚀在暗红色的空气里,应该又是什么暴力场面。
男人在望着窗外发呆,我看不清他的眉眼。然后他下车,绕过来,打开这边的车门;我想站起来,但是车上睡觉总归是没有那么舒服的——腿好麻。
我对他尴尬地笑笑:“要不你先上去?”
“只是别忘了带着我的箱子,谢谢。”
“不会忘。”秦彻一面说,一面弯下腰来,冲我伸手。
“箱子有薛明和薛影去搬。”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窝在他身上,腿一晃一晃。
“……腿不麻了就自己下来走。”
那还是算了,我停止动作。他就突然笑起来,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胸膛里传来的震动。
——等在晚上睡觉时,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东西是都放在原位,但是那是之前,现在的情况下,显然我们不再适合睡在一起了。
我又找回第一次来暗点时的小屋,并坚持要睡在这里;纸箱就像积木似的又都移过来,我坐在地上一样一样地码。
收纳规整,冲澡,然后我打开电脑去请假,年假攒了一大把,本来是半年前留着等秦彻忙完,来一个短暂假期的。当时连路线都规划好,怎么走,走去哪儿,到了之后要吃什么玩什么,旅游计划夸张地拉出表格来,ABC三版,现在还好好地躺在我的桌面上。
没删,但之后也没看过。现在我对着这三个文档,有沉重的东西向上涌,之前锁住胸针时胃里的不适感好像转移阵地,开始攻击我的咽喉。
那时是怀着什么心情制定的计划呢?混杂着,交缠着,有某些渐渐凋零的情绪又浮现出来。暂时收养的白鸽,慌乱躲藏的衣柜,拳击场上的对练;我记得自己伸出手拂去他头发上的雪花,而对方乖顺地任我闹他,眼神温温柔柔,看不出半点暗点首领的样子,好像我们就只是一堆普通情侣,站在冬夜的江岸,看灿烂绽放的烟火。
沉闷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路,我合上电脑,去给对方开门。秦彻看起来也是刚洗过澡的样子,手上捏着一盒药。
“路上太凉,怕你感冒,”他讲,药盒塞进我的掌心:“预防一下。”
我点头,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就只是来送一趟药。
秦彻,我叫住他。
“刚刚你为什么笑?”
男人思考了一下:“什么时候?”
“就是进门的时候。”
“喔。”
他不说话了,眼神却在我唇上逡巡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吻你。
“什么?”
我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张着嘴,愣愣的。
“因为我想吻你。”第二次说出来的声音莫名更加理直气壮了,男人歪歪头,没有继续解释。
药壳的边角毛糙地彰显着它的存在感;秦彻依旧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如同在等我消化这个事情。
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那就吻吧。”
对方于是走过来,安抚似的将我的头发别在耳后,接着凑上来亲我的嘴角,强势的,却又温柔地闯进来,我注意到牙膏和沐浴露的香味。
是一样的,我想,我们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认知突然让我有些脸红,因此我屈起手指,用指节敲敲他的肩膀,像是在对什么暗号,让秦彻放开我。
“……”他枕在我的脖颈,小幅度地蹭了两下,后退一步,和我分开。
“晚安。”
然后他没有多说什么,离开了我的房间,并顺手关上了门。
与“分手大半年”的前男友见面第一天就接吻这个事情还是有点冲击力的,它就像一个引子,让我在睡梦里不可控地想起从前,想起破碎的画面。
初吻,脑海里出现这个词。我记得第一次和秦彻接吻时的画面,男人低下头靠近我,先试探似的将唇印在我的眼尾,然后是鼻尖,然后是脸颊,最后才是我的嘴唇。他好生疏,如同一名不谙世事、腼腆羞涩的雏鸟,舌尖青涩地探啊探,再一鼓作气似的去找我的舌尖,接着又要咬我的唇心,吮果冻一样不放开。
我睁开眼睛看他,才发现他居然闭着眼,睫毛好长,颤抖着,宛如扑闪翅膀的蝶。
第二天醒来时不出意外地头痛,我揉着太阳穴去厨房翻咖啡,发现秦彻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早餐。
“我以为你在睡。”
对方动动眉毛:“所以你吃早餐,我吃夜宵。”
什么古怪的说法,我也拉开椅子坐下,咖啡冒着热气,碗筷在碰撞中叮叮当当地响,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也必须承认,我和秦彻就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大半个月,大多数时候他很忙,但他还是会在吃饭的时候赶回来,如同遵循着什么他自己定下的原则。
“我自己可以的,”我试图和他解释,叫他不要折腾来折腾去:“那帮人还没猖狂到能直接杀到你家里来找麻烦吧?”
他说:“和那帮人没关系。”
“只是我单纯的想要回来而已。”
有些古怪,从前的秦彻大约不会这样回答,他会先扯两句玩笑话,然后再讲一些有的没的。
好直白,我眨眨眼睛,望向他。
然而某一天中午他突然没有回来。应该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我想,水杯被我拿在手里晃荡晃荡,又重新放下。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秦彻毫无消息,就和世界上突然没有了他这个人一样。薛明薛影倒是还在,不过这俩人对他这次的事务貌似也是一无所知,问起来时就摇摇头,表示老大也不是什么都会和他们说。
等到第五天夜里,我刚刚裹着被子躺下,大门就传来智能识别的响动——是秦彻回来了;然后“砰”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面上,传来沉重闷厚的声音,夹杂着玻璃的脆响,稀里哗啦地一大片。
我连忙冲出去瞧:男人单膝跪在地上,玄关的储物柜被他撞倒,想来玻璃声的来源就是柜上的花瓶;他一只手捂着小腹,就那么倚着倒塌的柜子喘气,有艳红的液体顺着指缝向下淅沥的地,像蜿蜒的溪。
是血,我三两步跨过去,想要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给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但是很快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我发现他的身上深深浅浅,有好多伤疤,深深浅浅的,都在不同程度地流血。
我不敢动他,后退两步,翻箱倒柜地找纱布,然后男人缓过来劲儿似的,自己慢吞吞站起来,挪到沙发上,在我背后说:“别急。”
我捧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一把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接着在秦彻的示意下翻出他的手机,叫医生过来处理。
怎么会这样呢,专业医生很快就赶到,在处理伤口的空隙里,我分出心神去想。
他不是有evol吗?
白色绷带一圈又一圈地绕在秦彻的腰腹间,我莫名想起分别那天的车尾气,和现在一样,横亘在我和他之间,宛如一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是针对我的子弹。”他讲,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有点过白:“不会死的。”
“乱说。”
我突然生气,一下站起身来,甚至因为动作过大而踢翻了脚边的药箱;我用手指着他,恶狠狠地说着些什么,我发誓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情绪上真的没有忍住而已。
挨训的人看着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一样任我吼他,到后面他却蓦地笑出声来,且笑声愈演愈烈,好像我不是在骂他,而是在说什么漂亮的情话。
而后他停了,手掌伸过来,摸到我的指尖,很用力地攥紧。
他说:“不要抖,sweetie.”
谁是他的sweetie,我想反驳,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在抖,手指颤颤巍巍,牙齿用力到咬破舌尖,带来丝缕的甜腥气。
Sweetie,他总是爱这样叫我。曾经我向他******,说这个称呼太过甜腻,每次喊出来的时候,他的舌尖上就像含着一颗华丽精巧的糖;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改口,甜心,宝宝,亲爱的,不要钱似的流淌出来,母语羞耻让我打了个激灵,我去拧他的腰,然后他将我托在臂弯间接吻。
那么现在呢,茫然的烦躁和怒气将我包围,他究竟想干什么呢?思想百转千回地在我脑子里拐弯,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来——因为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孤独、贪恋、和徒劳的希望,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长久地走在暗不见光的路途上吗?
我一把将他向后按在沙发上,秦彻没有躲,齿尖磕破他的嘴唇,于是身上流血的地方又多了一处;我们的血腥气交融在一起,游丝一样钻进四肢百骸,黏连着,宛若扎附在管壁上的血栓,再也割不掉。
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二个亲吻。
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秦彻,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到底要做什么?回答我。”
手指擦过他的眼睫,湿漉漉的,是蝴蝶被打湿了翅膀,他望向我。
“做生意的必经之路而已。”
“我要你回答我。”
鬼扯一样的“针对他的子弹”,三岁小孩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要秦彻讲出来,那些隐秘的心思,纠结阴暗的枝条,它们不应该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里。
“我想你心疼我。”他想了一下,改变了回答。
玻璃花瓶的脆响再一次响起,喀嚓一下,碎得四分五裂,砸在我的脑海里。所以这大概不是针对他的子弹,而是针对我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他的衬衫上,很快又消失不见,好像半夜躺在床上,感受到汽车在夜路上轰鸣而过时带来的寒流。
他成功了,我想,他成功了。
因此顺理成章地睡回一个房间去。他带着伤,我带着痛,背对着倚在床的两侧,毫无逻辑的聊天久违地回荡在卧室里,唱片再一次失去了它的工作。
说这半年的生活,说房子里嘎吱作响的门,水声巨大的笼头,和锁起来的胸针。
“为什么要把它锁起来?”
“因为不需要了,”我讲,心脏还残留着面条机绞动的不适感:“你也没说有要拿回去。”
秦彻就伸手过来,像呼噜猫咪一样揉我的头发:“既然给你了,那就是你的。”
“永远都是吗?”
“永远都是。”
我翻过身来,面对着他,我知道他不需要在夜晚睡觉,可是他依旧在努力酝酿睡意;然后他也转过来,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红宝石一样的光芒。
问我吧,我想,求你了,请你问问我为什么突然间又不可以和你共鸣吧。
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或许是因为那天吵架心情不好,又或许是我对你知之甚少。我想将这个理由说出来,然后收到来自于你的回应,我迫切地想要了解你的过去,亦或是我们的过去;譬如曾经的实验室,那些流血的岁月,浓稠黑暗里纠结拧巴、刻到心底的爱意。
事实大概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他们完全来自于我的想象。我从你这里得知的信息太少了,秦彻,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你爱的到底是我现在的一无所知,还是现在一无所知的我;你总是那样看着我,眼里雾色茫茫,凝视着我的身躯,你在凝视着被禁锢在过去的爱人的灵魂。
——N109区长出了一棵树。
——树?
——是真的树,就在江的那边。
红宝石眼睛还在沉默又温柔地等着我,于是我给他讲这两天在暗点的发现。
“什么时候长起来的?”
“不知道,”我说,有熟悉的东西占据我的身躯,那是一种如同回到故乡的放松感,它让我手脚都暖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吧?这回我骑摩托。”
秦彻说,好。接着他停顿了一下,空气好像又含起凉意,潮湿地附着在皮肤上,掌心凝出阴凉的汗。
这几秒里我突然想到西伯利亚的雪松,它们披着冷蓝色,肃穆而又自由地生长在冰霜般的苦难里。
然后我听见秦彻的声音,他说:
“可以和好吗?”
我没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我们依旧像是在时间里搭伙过日子,只是这次之后我们总是拥抱,亦或是接吻,清澈的,不带一丝欲念的,如同在进行灵魂的触碰。男人热衷于扮演着“伤者”的角色,小狼一样缠着我,要换药,要扎绷带,暗白的纱布下,绽开的皮肉正重归完整,慢慢流逝成淡粉色的伤疤;然后我们再在碘酒的气味里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秦彻,别玩儿了。”
“我怎么玩儿了?”
“伤疤——这样不好看。”
对方就挑眉笑起来,暗红色的evol碎片覆盖在那些小小的肉芽上,卷走凹凸不平的瘢痕;最后只故意剩下小小的一道,留在他的指腹上,等待着我对它的悲悯。
“那眼睛上的也是故意留下的吗?”
“什么?”
“右眼,”我摸上他的眼睛,尽量放松力气:“也是你故意留下的吗。”
他说:“这个不是。是好不了的。”
好不了的,因为芯核在那里么?是经过一系列的实验之后,有人残忍地将它放进去,又硬生生自己长好的么?
热流从眼眶冲向鼻腔,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又急又凶,像沙漠里骤起的暴雨,不远不近地将我浇透。我想到那一定很痛,且这件事约莫也是与我有什么关联的,因为我们身体里有着相同的芯核,但我却不记得前因后果。我认识他,我又不完全认识他,忘记一切后我可以一走了之,他却在因为我们两个而痛苦,这是何等的残忍。
于是我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祈求一样。
“告诉我吧。”
“原来都发生过什么?我是你的老师,还是你的领路人?你的名字是我取的,还有那架琴,弹了一半的曲子……”
我胡乱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下脸颊。似乎我总是在他面前落泪,发泄一样,其中还参杂着来自许久之前、那个时候“我”的情绪,它们在从灵魂中苏醒。
“肯定很疼……眼睛那样被切开又长好……肯定很疼……”
“……都告诉我,让我想起来吧,秦彻……求你了。”
不要哭,他在给我擦眼泪,他说时间还早,会告诉我的,都会告诉我的。
我依旧在控诉,这个夜晚变成我们互清苦水的乌托邦,一切都逐渐坦诚,像群星从云雾之后显现出来,繁硕浩瀚地诉说着永恒。
——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你呢,秦彻,你不能因为我曾经让你杀了我,就一定要这样报复回来。
那一枪开得我好痛,即便是在刚认识你的时候,意识也已经先于身体认出了你。它在颤抖着飞向你的爱愿与追寻,叫嚣着重逢,然后被一颗子弹打得四分五裂,自此这颗子弹变成我无解的噩梦。
秦彻在拍我的背,低声说着些安慰的话语。他没有流眼泪,但我知道他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我躺在他的怀里,就像站在海边,有细细的雾水在撕地连天,潮汐一样裹在我们身上,透明的,薄韧的,扯也扯不开。
——嘘,嘘,不哭了,不哭了,我爱你。
他蓦地顿住,似乎是在为发现了一句最有效的话而欣喜,于是接下来是一句又一句的“我爱你”。命运对我们缺失怜悯之心,他只给我们没有尽期的长夜,和不停流逝的时光中无数个孤独的瞬息。然而在这亘古苦痛中出现了一抹爱,如今被他宣之于口,连带着曾经的长夜也化为白昼,福祉须臾环集,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伤痛都奇异般地被抹平了。
他爱我。
年假的最后一天,我骑着摩托,秦彻坐在我背后,我们一起去看那棵树。
它长在江沿边,根条扎于红褐色的土地上,遒劲磅礴地生长,枝杈一路向外散去,向江的另一边、临空市存在的方向伸展。树皮是莫兰迪式的蓝灰色,令人无端想起打印店里最古老的墨蓝色复写纸,被阳光晒得斑驳,干巴巴地贴印在树干上头;末梢的细枝上开满银白色的、毛绒绒的花,随着风摇摇摆摆,像梅菲斯特身上那撮支楞八翘的羽毛。
看着有长了不少年份的样子,秦彻和我却在此前都没有注意过。它孤零零地站在N109区,成为暗点里唯一的一棵真实植物,神圣又令人心生惧意。
而我却毫不害怕,因为现在有安静和舒适包围着我,然后我翻身下车,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之前我们团建,就来的江边野餐呢。”我比划了一下,指给秦彻瞧:“那时候我心情不好,就趴在栏杆上发呆。”
嗯,男人应了一声,继续听我讲。
“然后陶桃走过来——你知道陶桃吧,短头发,圆圆脸的那个女孩儿——她问我在看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我在看你。”
秦彻疑惑地偏过头来:“看我?”
“嗯。”江边的风吹开我的头发,发尾绕啊绕,最后落在他的胳膊上。
“我说我男朋友正在那边出差,然后他们看了一眼,发现是暗点,都以为我疯了。”
男人笑了一声,眉头舒展开来,我们默契地靠在一起,他替我挡住大部分的风束。
“头发长了这么多。”
“少来——你敢说这么久都没用梅菲斯特看过我?”
“真没有,”秦彻回答我,带上辩解的意味,后半句的声音小下去,如同可怜小狗的呜咽,我几乎没有听清:“因为我以为你厌恶我。”
我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共鸣的事。他终于提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在突突的跳,激动的,期待的,想要听见一个答案。
“没有厌恶你,秦彻,我爱你。”
“……所以现在要试试吗?”我把手掌贴在他的手上,很快就被对方反过来十指相扣。
“不用了。”
对方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心情更好了一点。
“那天晚上——就是我受伤的那天,你就可以和我共鸣了,连厨房的玻璃杯都震碎了。”
“什么……”
我回忆起来。原来那第二声脆响也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并存在于虚空中,它诞生在毫无芥蒂的爱意里。
我释然一样靠进他的怀抱。
“所以你可以问我吗?”
“你想要听什么,sweetie?”
“问我为什么再一次无法共鸣了。”
“好吧。所以为什么那次吵完架后就无法共鸣了?”
于是我将心底藏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这比我想象中的简单,或许是因为傍晚的夕阳太漂亮,或许是因为江风带着令人舒服的水汽,又或许是因为我们终于又站在一起,像那年雪夜看烟花一样,在看远方肆意伸展的蓝桉树。
然后我听见男人向我保证,他的声音很近,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含着笑意、坦诚与爱愿,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现下的宁静。
“其实我一直想说,是什么人能让秦老板折腾一个月还没有解决?”
“——其实祂根本不存在,你诓我的,对不对。”
“不对,”这回男人很快地否定,他偏过头来,看向我:“她存在,并且确实很麻烦。”
这个“麻烦”估计是带着双引号的;太阳在沉静地向下落。
他问我:“要回去么?”
“等一会儿吧。”
我的爱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我的手更为严密地往身侧拢了拢,我知道他在听一个解释。
于是我说:
“我想再等来一只鸟。”
『注』
蓝桉树能够释放一种化学物质,抑制周围其他植物的生长,显示出其“霸道”的特性。然而,释槐鸟可以在其枝头栖息,是唯一能够忍受蓝桉树独特生长环境的鸟类。
整体寓意是,爱情中的双方如同蓝桉树和释槐鸟一样,彼此之间有着独特的联系和深厚的情感,即“我的温柔和爱,只是对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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