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丨解药

我从楼下的小孩子手里骗来一枝茉莉花，坐在沙发上一瓣一瓣的撕下花叶，“我们会结婚，我们不会结婚，我们会结婚…”
黎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嘴巴似乎一张一张。房间很老，隔音很差，我以前还能听见隔壁楼的夫妻又在吵架，但是我现在就是听不见黎深说的话。
我慢悠悠扭过头，把放在桌上的助听器戴起来，尽量平静呼吸去听他说话。
茫然地对他眨眼，他无奈地走过来，把锅铲扔在厨房，问我想要吃什么
我在脑海里反复品析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我说，“我好想吃烤地瓜啊”
“你还记得，还记得，以前我们走在街头，空气里都是烤地瓜的香气吗？”我说着说着突然挥舞起双手，“有的时候会降雨，然后我们就躲在摊子旁边，坐在小椅子上吃地瓜。”
他点点头，说自己当然记得。
我说，“我们还能吃到吗？”
手里捏着的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在地上，我慢慢反应过来，最后一片花瓣代表了我们不会结婚。

我的心里像一杯加了太多糖的美式咖啡，乍一入口腻的头晕，但是反应过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拙劣的甜。
我又做梦了，明明已经分开那么久，为什么还是会在一个明明那么普通的冬夜，回想起这段恋情
烤地瓜香气似乎只有在冬天的傍晚才那么明显，我犹豫地走到窗边，旧窗户“吱啦”一声地舒展身体，我想起来自己好像睡前忘记吃安眠药了
人在丧失一种感觉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敏锐。我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甜香，大概是上个夜晚留下来的香气。
我想起来在三四年前的这个时候，如果我突然想起烤地瓜的甜香，就会把睡在我旁边的黎深推醒，和他靠在窗边偷窃走这一份不属于我们的香气，然后品味一番再做点评。
有的时候我会听不清，他就会从厨房，或者是什么其他地方，床底下给我摸出来我乱丢的助听器，挂在我的身上在我耳边呢喃，跟我说，觉得昨晚的香气比较正宗
我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思路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昨晚我们去了公园，有一整片茉莉花的公园
奇怪的现象，茉莉在冬天居然也开了花，我们像所有平常的情侣一样走在人海，手牵手散步，只要忽略我身上的助听器，他身上的旧伤疤，我们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
这个时候我会张开我的手，把助听器也挂在他脖子上，让他也来听听这个世界告诉我的声音，然后狠狠地抱住他，说今晚我们去吃烤地瓜吧
可是现在我突然也很想吃烤地瓜，回过头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会被我一脸困惑地推醒，然后认命地站在我身边陪我偷香的人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心疼我的人

他是在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把我捡走的人，那个时候我十三，被亲爹打出家门，聋了耳朵。
对世界的感知在褪色，像旧胶片再也没办法展示画面，磁带失效，我只能靠着唇语辨认这个世界。
黎深把我捡回去养大，他没教我恨我爹，教我爱这个世界，把我送去读书，四处凑钱给我买助听器。
我一直以为是他四处凑来的，是他四处打工给我换来的，但是他身上的伤疤没办法躲过我，我能从他的脸上挖掘出所有的痛苦，他不说话也没关系，我的眼睛可以欺骗过他的心，让他没办法强装镇定，只好一点一点告诉我，告诉我今天为我受了伤
我张开我的怀抱，我想变成当年那个黎深，把现在的他从全世界面前捡走，但是我自私，我想教他恨这个世界，然后疯了一样爱我
能做到吗？我一边亲吻黎深的鼻尖，坐在他的身上，他皱着眉想把我赶下去，我把助听器往床上一丢，说我听不见
他一下就笑了，说我还小
我说，“你答应过我，要养我一辈子”
“那我小一辈子，是必定的。”
他把助听器勾回来，给我重新带好，抱住我，说我一辈子都是小孩，他会比我先走一步的

所以在离开也先走一步吗？我平静地关上窗户，把香气阻绝在外面，重新缩回我的壳，用枕头擦干净眼泪。
他一句估计都没记在心上的誓言，我用它兑换生命的时间，在每一次痛到迷茫的时候就拿出来像锉刀一样割我的心脏，勉强榨出一点回忆再往前走
他明明知道只有他能救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要离开，现在还挂在家里的画也是骗我的，背面附着的小纸条写着聘礼也是骗我的，上面的茉莉花也是骗我的，因为冬天不会开花。
我往上面私心灌注我所有的爱，把它偷偷变成我们的家，我心疼他，这个避风港只能容纳一个人，我有助听器，我摘下来就再也听不见声音，黎深不行，黎深身上有伤疤，他不能不进去
此瞬暴雨，天气预报没有告诉我今天会有骤雨，我的那些小巷里的阴暗过去在降雨，潮湿的渗入骨缝，我锈蚀关节卡在原地等待程序重启，我私心没有选择清除记忆，我想念那些痛和甜，也没有选择失去
你也没有后悔，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氧气，黎深，你是不是也要强撑着给我渡过来第二次呼吸，像小时候的老冰棍，你只留下一个人影，你是不是也想给我一个家
黎深，今天气温有点低，我的助听器也要坏了，我听不见这个世界对我说的话，也没办法听见骂声，听见善意。
我唯一的传声筒，我不知道怎么挽留你，会南飞的候鸟，是待在这个世界太苦了吗，我想让你陪伴我，但是你没有失聪，所以我得把我的愚钝变成伞，多给你一点。
想起来很久以前，吃烤地瓜的时候被老爹看见了，你像无数次一样拉住我的手带着我跑，带着我走街串巷，像冬天的风，没有人能追上我们
当你虚拢着我的手的瞬间，指尖缠绕的时候，我就拥有一整个宇宙，拥有了我唯一的依靠。
黎深，晚安，我看着天边的烟花，才想起来今天或许是新年。
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不知道这位先生会不会丧失记忆，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愿意再来陪我一起吃烤地瓜吗？
那么梦里见吧，我的太阳，月亮，我的冬雪，我的万物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