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心电监护仪平静地发出滴滴声 我坐在奶奶的病床旁边 夏以昼站在我身后 递过来医生的检查报告
其实对于病情 我们早就了然于心 奶奶的故去不过是最后的落刀 只不过这段被凌迟的时光实在过于苦痛
看着奶奶紧皱的眉头 我不由伸出手 轻轻抚平岁月的褶皱
我轻声对夏以昼说 “你先回去吧 你明天不是又要走了吗?”
他伴着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叹了口气 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 留下了一句你也多休息 就揉着黑眼圈关上了病房的门
其实是想多和奶奶待一会儿 我和夏以昼都心知肚明 争相地抢夺来尽可能多的时间 来弥补之前错失的亲情
奶奶的手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急忙攥紧她的手指 准备呼叫护士 又问她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只是悠悠转醒 看着我的眼睛 像第一次看见我一样 问我 “你是谁呀”
“不记得我了吗?奶奶?”我努力眨着眼睛 憋下翻涌的泪意不至于决堤
“是小宝吗?”她浑浊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聚焦 温暖的手掌反过来握住我 我像第一次学会走路一样依靠着她的双手 寻求她的怀抱
“你好久没来了啊”我没有纠正奶奶其实我每天都在 或许在她记忆里我还在外地每日焦头烂额奔波 一年里难得回一次家 至于坐在一起吃一顿像样的饭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是 对不起”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的手背
“你和那个小男孩 还有联系吗?”她突然问我
我一愣 没想起我的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我已经很久保持独身 自从离家之后 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哪个小男孩啊 奶奶 你告诉我好不好?”像小时候一样揪揪她的袖角 她也像小时候我每次撒娇时一样眯起眼睛 露出一个让她眼角的细纹能够伸懒腰的笑
“每次骗我说要去找同学补习 想这么多鬼主意 都是想去找他 和他待在一起的吧?”
“黑头发 眼睛很漂亮 不像坏孩子”
空气静谧到凝固 我能听到我苦涩地咽下了口水 像往常那样想把我的痛苦 孤独 和夜深人静时分的无助 用那段时间不长的春天来消化殆尽
我想开口 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或者说 我不敢说什么 我连念出他的名字 这项我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节目 都无法用最轻松的语气
十年前 秋天 临空高中 开学式
我还留着很长的头发 坐在队伍最后一排 衣服里还藏着从校外带进来的冰可乐
冲转过身来找我要可乐喝的陶桃翻了个白眼 然后被她扑过来的巨大拥抱压的喘不过气 她拧开可乐喝了一口 用另外一只手指着主席台旁边的男孩子
“学生会主席 刚刚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我估计他已经收到了新学生的几百条好友申请”
我抢过可乐 随着她的手去找人 看见一个坐在树底下的男孩
穿着学校的制服 扎着规整的领带 一丝不苟的扣子扣到最高处 薄毛衣覆盖在他的肩膀 笼了一整个冬天的积雪
的确看起来不好招惹 我共情地看着陶桃 随后我们心有灵犀地重重点头
“请高三的黎深同学上台发表……”我在内心咀嚼这个名字 看着他拿起演讲稿 略微屈身地靠向麦克风 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一下试音 然后偏过头去咳嗽了一声才开始发言
人海被虚焦 我眼里只有一个倒影 我低下头看了眼时间
9月1号 我确定我一见钟情了一位大我一届的学长
出于腼腆 出于少女的自尊心 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包括我的好友陶桃
她盯着我的学生会报名表啧啧称奇 “没想到我们大小姐 居然愿意体察民生了?”
我恼怒地从她手里抢过报名表 她作势往外跑 我追了出去 在即将抓到报名表的那刻 一颗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篮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刹车已经来不及 我只好闭上眼睛祈祷不要摔得鼻青脸肿 或者是摔到某个不认识的同学身上
事实证明 人不能一次性许两个愿望 我没有被摔得鼻青脸肿 因为…
我撞进了刚好来送报告的黎深怀里
我一下子猛然后退三步 脸颊的红晕烧到脖颈 在脑海里回想了我经历过的所有高兴的事才不至于在他面前哭丧着脸
他的报告撒了一地 我立刻抛弃了我绝望哀叫的少女心 蹲下身开始收拣纸张
在碰到他恰好伸过来的手指的时候 我再次像触电一样缩回手 往后踉跄一下扶着墙站起来 弯下腰双手抵出手里的报告
“对…对不起!”我不敢睁开眼睛 连呼吸也不自主放缓
“同学 我不可怕吧 你怎么像看到洪水猛兽一样?”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抽出了我手里的报告 我偷偷把手掌往回收 碰了一下他收回的指尖 心里又是回荡一点窃喜
“啊 没有没有 怎么会 哈哈”我又尴尬地想跑回班级 又舍不得和他说话的机会 我在余光里瞥见陶桃拼命示意我多多表现自己的眼神 终究是选择了朝旁边大跨一步给黎深让路
我实在是低估了今天的倒霉性 用力一下撞在墙上 我疼的嘴角一抽 觉得自己今天上学前一定没有看日历 不然绝对写着不宜出门
黎深好像笑了一下 肩膀细微地泛起波澜 我才扭头僵硬的同手同脚走回班级
我以后都不想离开教室了 我绝望地想
报名表写完之后被我压在教科书底下 我把从楼下顺来的小白花一瓣一瓣掰开
“交…不交…交…不交…交…不交…”直到最后一瓣花落在桌上 我收起了烫的说不出口的“不交 ” 心里又在盘算理由蒙混过关
这次是陶桃救了我 她扒拉出一袋薯片拆开 放了一片在我的桌上 豪情壮志地说了声交 我也满意的点点头 第一次觉得她爱吃薯片是个优点
这次我小心地避开了所有人 安稳地把这份报名表交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 从一桌子的卷子后面探出头 看了一眼我的报名表 又看了一眼桌上贴着的座位表
“好 我改完你们班卷子就把它送过去”他挥挥手让我回班级 然后又叫我停下
我看着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草莓棉花糖 中年男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说这是自己的女儿上班前塞在自己衣服口袋里的
我了然地点点头 说了句谢谢老师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手里捏着棉花糖的包装 塑料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双手缩在衣服里伸了个懒腰 打着哈欠准备回去借用陶桃的枕头补眠
回到教室之后棉花糖不知道被我塞到哪个角落 我撑着脑袋看外面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又昏昏欲睡地靠在陶桃身上
报名表通过是开学后一个月的事情 我看着校牌上大头贴旁边的头衔 抿紧嘴唇偷笑
之后和黎深的联系多了起来 我们同属一个部门 又有心发掘爱好的共同点 很快熟络起来
从小卖部偶遇的问好 到操场递来随手多带的饮料 再到共同的发言 在学生会办公室的同桌午睡 我一点点收集我们之间逐渐清晰的缘分 然后把它们都变成家门口茉莉花上随风飘动的红绳
每次我们有更进一步的沟通的时候 我就在红绳末端系上一片雪花 挂在最高的枝头上
这是只有我和风知道的心事 它有意包庇 对于我的心意只是传送 却不署名
只是不知道黎深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有没有吹过这阵蕴含茉莉香气的西北风
我总以为我对于喜欢的藏匿是驾轻就熟 后面才知道 这就像蜂拥而上的潮水 我置身其中早已默认为自然规律 但旁观的人却会被激起的浪花拍打脚腕
我想黎深一定也是这样 他能感觉到我沉默又汹涌的 在这个冬天里喷薄欲出的喜欢吗
或许 你能…听见我的心吗
直到在学校的操场 有人把我挂在肩膀的耳机戴上 我们肩并肩看完了日落 和彼此欲说还休的心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只不过是早上买的早餐变成了两份 中午溜出校门买的水要挑选另一个口味 晚上困的睁不开眼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现在是红灯
和黎深的恋爱实在有点过分甜蜜 伊甸园最美好的果实 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香气
衣袖底下时不时互相贴近的手 和碰触着彼此心脏的指尖 我们依旧喜欢在晚自习之前坐在操场看日落 然后在监控的死角处交换一个有冰淇淋味的吻
“你怎么这个月一直出门啊?”夏以昼先发现了不对劲 然后是奶奶
自从和黎深谈完恋爱之后 我周末出门的概率变成了百分之百 一开始是写作业 后面是手牵手在儿童乐园呆一天 他夹娃娃的技术实在是太烂 但是又每次都很自信一定会给我夹到最漂亮的那个雪人娃娃
我实在是无奈 只能反复兑换游戏币 看着他夹起各种各样的娃娃 就是没有那个倔强的雪人
他啊的叹了口气 狠狠的指着雪人说要给它吃一年的胡萝卜 我笑的弯下了腰 他把我手里的棉花糖拿起 用力地咬了一口 然后被竹棍戳到嘴唇痛呼了一声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只能伸手去拍拍他的脸当做安慰 然后被他抓过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我收回手 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踮起脚尖在路灯点亮的那刻 在摩天轮前面亲吻了黎深
他拥抱住我 也笨拙地学着我琢吻我的嘴唇
深冬时节 我们手牵手缩进了摩天轮里 看着透明窗户外面一片的连绵房屋 伴随星星点点的光亮
车流穿梭在高楼之前 黎深的围巾歪歪斜斜搭在我的身上 我准备帮他整理好 他却拽了一下缠在我身上
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 大概是薄荷味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脸埋在围巾里 悄悄红了耳尖
面对面对坐 摩天轮转动到了顶端 我们的眼里都只有彼此的身影和身后的整片风景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对方 我们又一次吻在一起
能让我和他一直在一起吗?如果不行 能让我们永远陪伴在彼此旁边吗?我在摩天轮的顶端许下了我今年的第一个愿望 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一定也是这样 黎深看着我 递过来一个小雪人木雕
我戳了戳它制作潦草的五官 明白是某位会长的手作品 把他仔细地收进我的包里 然后和他靠在一起看月亮
等春天到了之后 毕业班便开始真正的紧张了起来 黎深没办法再和我每周出来度过周末 我们只能在学校的下课短暂说几句话 或者在早餐的包装袋上留下一些字迹潦草的话语
他说要考医学院 但是最好的医学院在首都 距离我们这里实在太远 我只好安抚他不要紧张 我一定会考到附近争取每周见面
等到他高考那天 我拿了一整捧茉莉花 像每一个等待孩子的家长一样翘首以盼
潮湿降临在我的鼻尖 我站到保安亭躲雨 在电动门打开的一刻 熙熙攘攘的人群才从对面走出来
我一眼就看见黎深 他撑着我们一起买的雨伞 背着黑色双肩包 我的手机上弹出他的通话邀请 我没有接听 只是举起手里的茉莉朝他挥舞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 向我奔跑过来 像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摔进他怀里一样 他也奔进了我的怀抱
他在我的耳边深呼吸 说题目不是很难 估计没什么问题
他又跟我说 实在是特别想我
所有人都在看我们 我脸红着推开他 退后两步捡起刚刚被挤到地上的茉莉花 拨弄了两下 想说什么大道理来庆贺他毕业 却只能憋出一句——
“我也想你”
首都医学院 我们紧张的点开网站 页面加载了许久 跳出了最后的录取结果
我们对视一眼 随后他把我抱起来在客厅转到我头晕 才把我放在餐桌上凑过来亲我
我们唇齿相抵 厨房里的锅还在炖着晚餐 桌上的茉莉花也换了新的一批 我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个时候 一定是最完美的结局
他前往首都之后我们只能靠手机联络 每天疲惫地躺在床上和他通电话 再挂着语音到天明 我一个人走在校园里 陶桃转学去了临市 我们有段时间没再见面
我没有要好的朋友 自从他们走后我便是独自一人 不习惯早上的早餐没有字条 不习惯饮料只买一瓶 也不习惯趴在桌上睡觉之后抬头看不见黎深
我只能埋头在练习册 以换取那个远在首都的未来
等到我高考的时候 黎深从首都请了假飞回这里 我们几个月没有见面 他头发留长了 戴着一副眼镜
我在卷闸门后面看见了他像别的家长一样为孩子着急 看见他时不时抬头 又一次一次低头
“黎…”我话还没出口 他就大步走来 带着熟悉的香气拥抱我
“好久不见”他在我耳边呢喃
“是啊”我感到无边的委屈 埋在他肩膀数落他的不是
他也只是点头应下 给我递过来一份马卡龙
既然某人这么有心 那我只好大度的原谅了
时隔两年 我们终于又生活在一座城市 在我学校附近租了房 每天早上一起醒来 刷牙的时候接一个薄荷味的吻
夏以昼时不时会打电话来问我的境况 我只好含糊其辞说自己和某个校友一起租了房
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校友 我打消了他们的担心之后又幸福地靠回了黎深怀抱 在电脑上敲打着作业
他戴着眼镜在写论文 时不时应我几句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平静
到他实习之后 我们搬了一次家 搬到他医院附近 距离我学校多了几站路 但是他可以趁着无事的时候回家提前做好饭 我们可以一边交流今天的见闻 一边靠在一起吃饭 像我们高中时幻想无数次的那样
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这样一直到老 却忘记了当年冬天我许了两个愿望 人过度贪心总会被上帝背弃 在他正式工作的第一年 他被外派去做了志愿者
一连数月的失联 焦急再到担心 我只等来了一封遗书 和一个还带着标签的雪人娃娃
我最亲爱的医生 只留下了我
然后又朝我挥挥手 走向了我最无可奈何的 他的理想
他没有家人 我们也没有结婚 而我还没有跟奶奶和夏以昼介绍他 这位我从高中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恋人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这封遗书 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走向梦想 却又痛苦地希望他和这个迟到的娃娃 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自私 我只想他平安 和我没有联系也可以 让我偶尔能从朋友那里得知他的近况 也是好的
但是现在出现了普快 特快 动车 高铁 而我已经失去了坐便宜的绿皮火车的权利 也失去了我诞生在青春期最澄澈的爱
最便宜的绿皮火车 慢慢消失在时光长河 那么黎深呢 我最初的恋人 也会被我所遗忘吗
之后我固执的不愿意和任何人再接触 也不知道怎么和奶奶和夏以昼提起黎深 只能在他们问我情感状况的时候屡次沉默 日积月累 我们自动避开了这个话题
可我没想到再被提起这段回忆是在奶奶生命的尽头 原来她跟在我的身后 也见证了我的那段青春
那段开始的突然 结束的也猝不及防 却意外持久的 如同夏末暴雨的青春 和爱
我终于念出了那个名字 我说
“他吗?他叫黎深”
我偏过头 不想让奶奶看见我的眼泪 窗外有一只麻雀站在枯枝 我看见病房楼底下有小孩在堆雪人 和我们当年一直没有夹起来的那只很像
“没有联系了 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奶奶 我…我有点想他”
“您…帮我问候一下他吧”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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