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熬过年轻的时日。
班级里组织班游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后边,和张均好、张霁、余雨涵她们一起,班代在黑板上用粉笔敲了敲,粉笔末钝钝磕在板上,一锤定音的句点。四人一房,大家找好同伴找我登记下。他说。我们四个自然而然就对上彼此视线。张霁抬起眉毛,蓝色运动服裤管里伸出一双漂亮的腿,一只往另一只上搭,举起手懒洋洋地说:“帮我们四个登记下呗。”她不用说谁,轻轻转动指尖,在我们四人的相邻座位画了个小圈,也只是漫不经心地。
我飞快将视线掠向前,投向隔着三四个横排坐在教室中段的苏心好,她新剪的短发才到耳下一些,从背后看可以看见白皙、脆生生的后颈,好像一掰就断的花茎,偏偏撑了个固执愚钝到令人生厌的头颅。我期待这头颅的主人听到张霁的话会有什么反应,悉心想捕捉她任何一丁点肢体的僵滞,可是没有。她侧过面庞,拿笔戳戳她同桌,脸上挂一股亲昵的笑,说了些什么,两人大概是组了队。
那股笑容让人有些恼火,感觉有种令人不快的黏腻,沾上来人就成了连体婴,不能独立。苏心好跟我曾是那样的关系,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们打小邻居当惯了,作为彼此的青梅一路亲亲热热地挽手约好上同一所学校,在课间和座位上像两只蓬松的鸽子一样偎在一起,枕进彼此柔软温热颈窝——这关系持续到上学年为止,我从过往绒毛的羽下居然抽出一把钢筋长刀,才发现自己老早生出硬羽,顺势刀切流水一样将我们之间斩断了。而她,没意识到我的伤害,羽毛还是粉白松软的,翅膀没往旁边扑飞一点、躲开刀尖,黑圆眼睛望向我,疑惑地歪头,慢慢那疑惑转变成不知所措,这只鸽子总算认知到自己形单影只。这不是以往的小吵小闹,她终于认清被我抛弃的事实。
苏心好先前投注太多,几乎倾尽所有在与我一人的友谊上,这会儿倒只能被群体排除在外。她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为游离群体以外的人一个学期——也是她自己作的,因为苏心好对建立新关系根本没付出一点努力,只是无用功地一心想挽回我们的友情。我花百分之七十时间尽自己所能忽视她,剩下百分之三十愿意偶尔抬眼观察她,发现直到这学期她才愿意找那个同桌开始另一段崭新关系。那也不至于太晚,至少班游前给她找到伴了。
直到张霁喊我名字我才收回视线,看她饶有兴味地用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又刻意当着我的面斜了眼睛去看苏心好。“你看苏心好跟谁一组呀。”她有些危险地说。我几乎听到她脑海里环绕着不说出口的下一句:你多奇怪呀朱芝芯。
张霁能这样调侃,是因为她和苏心好先前也是朋友,我们弎是班级里较为稳固的三人组,不过是一到两人为伴的环节,张霁默认自己得向外找人的那种。好在这任务对张霁来说不算困难,她人缘好,笑起来可爱,四处都能和人说上点话。苏心好亲热地喊她,小霁,我却知道她大抵是有点贱。
幸福的苏心好、家庭美满的苏心好打小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就是朱芝芯。我过去又不曾对她不好,她就从此缺乏了一根筋,一到向外扩散朋友圈的环节就识人不清,如今才闹这样笑话。
我回张霁话,轻柔道:“担心她找不到啊。”面上却给出嘲笑的意思,张霁和我交换同样暧昧、虚情假意的挤眉弄眼。我早说过,张霁是有点贱。不过她是,我也是。
我们这样暗地里说苏心好挺久了。旁边张均好题写一半,抬头默默看着,余雨涵倒从前面转过来一手撑下半脸,眼睛弯起来、嘴角压着笑,很有一幅看戏的样子,要听我们怎么接着说下去。我低下眼睛,再抬眼就换了话题,我说,你们知道,等会儿体能课刘耀文约我去体育室。张均好静静放下笔,转脸看我:“你去吗?”
我耸耸肩,手里揉一颗橡皮:“你们觉着……怎么样?”
张霁凑向前,带着担忧关心:“你知道去了可能会是什么吧?”
我盯着习题本上的数字点头,听到张均好说,你不要去了吧。张霁用一层轻微的不耐烦去驱赶他,要我自己做决定,道,朱芝芯爱去去,不爱去不去,喂,余雨涵,你有经验,你怎么说?
余雨涵这才从旁观状态里走出来,盯着天花板呆呆思考半晌,对我说:“有点痛喔。”然后她表情生动起来,眼神炙热、过分关切地追问:“怎么样朱芝芯,就是下节课了,到底你去吗?”那种鲜活的眼神和关怀我曾在苏心好那儿收过类似的,她们都是有点黏腻的那类人,只是目的不重样。余雨涵问这些问题,到头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之心,苏心好却不同,她从我身上想得到的是什么,反正与她自己无干,她只是想要我好,那掌控欲简直让人烦透了。她眼里,你好、我好,那么大家都好,可根本不是这样。很多时候她不能看穿我实则并不好,因此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待在苏心好身边我总是烦躁不耐。她的无知是种暴力,那对自己无知的无知纵情伤害我。
在追问面前,我温顺依然,抿嘴、耸肩,心里暗自做好打算。
从做操开始,苏心好就若有似无地不断瞥来,我们依照学号得站一块,可是一当把目光投过去,她眼神又轻飘飘且心虚地游走了。日正当中,太阳烫金,那视线像蚊虫似不断叮过来。“干嘛?”实在忍不住,活动手腕脚踝,看都不看她一眼说。
“那什么,你……”她说。“算了。”
“你爱说不说。”我转头一瞪,轻声地,但语气冷漠不善。
她一瞬皱眉,话语也变得冲起来:“我说算了,一会和你说。”那股情绪下来以后,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有些委屈得想哭。
打我俩不合以后就是这样,苏心好旺盛的表演欲无处发泄,偏要拿我套进她生活中恶毒女配角剧本里。想抓住她肩膀问她眼睛红什么意思啊,难道我怎么你了?理智却知道绝不能够。校园每双眼睛镜头般打照过来,懂讨好而在班级里有今天地位的朱芝芯合该永远好脾气、巧笑倩兮,偶尔释放些恶意也只能给所谓闹掰的前任好友苏心好,却又不能太过分,是所谓“正常”。而正常是主流,主流不会被抛下。苏心好从来不懂,她的生活有我就够了,这句话她亲口给我说过,所以往后和别人有了矛盾、起冲突自己也不知道,当班长那一年更是不够圆融,把自己社交圈全给弄砸了。她就是这样愚钝的蠢蛋一个。
此时此刻那呆子拿起跳绳给我努了努嘴,我不情不愿地随后,目光恨恨,在她背后剐杀。难不成要为了分房的事?苏心好有完没完?
苏心好到树荫底下站定,开口:“……小航,他想邀请你帮他过生。”我在心底狠狠倒抽一口气,拿小航来求和,她怎么敢?
苏心好的亲弟小航,那是做邻居以来,她和我左边一手右边一手一起拉着带去公园游乐园、逛街的弟弟。我眉头一拧,苏心好也像一块被倏然拧紧的抹布,就那样捉急想抚平什么、息事宁人,嘴上磕磕绊绊开始解释:“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可是小航那样求我了,我很难不答应他。就他好像不懂,我告诉他你跟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意思。”她一激动,几乎想过来抓住我的手。我反射性退了一步,心下直觉地灌满厌恶,她动作立刻止在半空,然后出现了她尴尬时特有的小动作——手心慢慢捏拳,曲着手臂将拳头放在胯骨,小心翼翼觑我一眼:“所以我就来问问你,如果真不行,那就算了。问问看嘛。”
压下心火,冷笑对她道:“所以为了你弟,你就想我去你家,在你家人面前跟你装姐妹情深啊?你都不会不舒服吗?苏心好。”
“我没关系啊,又不是我在……”说到一半她也自觉不对,把粗砺的后半句生生咽下去了。
我咧开嘴,迅速拽住那串话的尾巴,将它们从她喉咙里硬是拖拽出来,连着血珠肉碎。“怎么?你要说,又不是你在讨厌我而是我在讨厌你,是吧?”
她脸上终于显出那种被人伤害的痛苦来。“你……为什么?我真不懂,你也不告诉我。”苏心好以前不这样,但此次她缓缓垂头,一支蔫软的花骨朵,粉润的嘴噘起一丁点,引我一阵恍神。那副面庞明明也不很美,和我,哪怕和张霁、余雨涵相比,都赢不过,竟有使人发怔的魔力。大约只恰好,一张净白的鹅蛋脸没有锐角,五官哪里都软——要是过往苏心好性格同外貌一般,柔软、合群些就好。如今她纵然亡羊补牢,幡然醒悟地柔和起来,又让人觉得不是时候,伤害她像一拳拍在棉被上,拳头不痛,棉被哀哀地塌陷一块,沉落下去小圈丧颓消沉的人脸。
还想开口再把她逼急些,有熟悉声音由后远唤:“朱芝芯!”我旋身,笑容满面迎向来人,刘耀文走上前伸手揉我的发,征求同意:“嗯?朱芝芯,我们把球车推体育室去吧。”
我感觉身后她手垂下了,孱弱地晃在身畔,霎时一反当初做下的决定,弯起眼睛对刘文说:“好啊。”
当初不向她们透露打算自有原因。张霁余雨涵两人经常玩笑,说:“怎么回事啊朱芝芯?你在意苏心好都比在意学长多。”张霁比余雨涵精明,笑眼底下含藏打探的光让人紧了紧牙关,自然翘出一弯警惕嘲讽的笑:“她?”
张均好在旁边飘来一句:“不是,我怀疑朱芝芯讨厌给别人看她自己在当人家小女友的样子呐。”
余雨涵听完开始上手,喔,朱芝芯小女友、小女友朱芝芯。我被搔痒得无助又放松,掉以轻心地笑起来,怎么样余雨涵,你自己就不是了吗?
上学期刘文给我表白,此前wx 聊了几个月,也还算耐得住性子。对话框跳出那句,我不打算立即回,把讯息放一放,在五人群组里上传截图。五人是除了我们四个还加上苏心好,在我明确和苏心好分道扬镳以前,我们这群还算是能约着一起踩街的朋友,群聊停在数月以前,那时刘耀文甚至还没加上我wx。
张霁立刻来私讯我:[干嘛,苏心好喜欢刘耀文啊?]
[你放着群消息不答来这里给我八卦呀,我苦恼得很呢。]我传出去,句尾浮上一个无辜眼的表情。
[哎呀你说不说。]张霁传。[你不说我电话骚扰你了。]
[她是说过他帅,之前lw 上台表演的时候。]
[果然。朱芝芯,你好狠的心。]
这段对话很快被张霁截图发到我们四人群组里。那个五人群也终于有回音,没想到竟然会是苏心好。她发了个问号,下一句迟迟传上来:[这都多久没用了。是给我看的吗?]
张霁:[怎么会,苏心好,之前那谁不是给你表白,你也给人家支个招呗。]
[喔,原来是这样。]她标了我的名字,我等着她回。那句话从聊天室里跳出来使我失神——[我不知道呀,你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别答应。]
彼时我在自己房里穿厚冬衣,毛衣外套没脱,因为室内太闷刚去开了点窗。在我反应过来以前,冰寒已经取代窒闷感,刺骨冷风钻得叫人头疼,四肢百骸酸胀、一阵忽冷忽热。
去关窗,有向外嘶声呐喊的冲动,撕裂这灰白冷天的布帛,扰动对门苏心好周身快活的空气,她在餐桌与家人其乐融融同坐,温良地拾筷给弟弟夹菜,谦恭地听父母微笑夸赞,多么歌舞升平的景象,手机讯息跳开,她心情没被打扰分毫,随手一回便掐灭了。没曾想就在对门,推开薄薄一层门板,沿狭窄楼梯上到二楼,桌前惨澹一白影背对房门口而坐,桌面立镜映出她正形——一只婀娜阴毒的鬼,钉在镜面的眼睛往房门处瞧,怨怼惨恸望眼欲穿。十一岁,苏心好就把这只鬼接到那个门前台阶极高、门也极高的家里。苏心好贴上来,渡过来让死物也能颤动的生命热能,用软乎乎的温暖掌心、小狗一样的吐息诓骗人安心,领她走向那群围坐桌前散发金黄色气息的成人们(苏心好的父母亲),说:“这是朱芝芯,我班级里最好的朋友朱芝芯,她现在正好搬到我们家对门呢。”芝芯真漂亮,有气质,看上去就是好孩子,金黄色的高大人形俯身赞美,朝下伸出手。我仰视一切发生。
张均好和余雨涵开始发话,聊天框不停闪动,字体平滑、轻掠过视网膜。没能读进一句,就在房里默坐成雕像。冬天的尾巴,生命和空气,与******一起渐次消退而去,从四方格的囹圄里抽空。感知到大他者,如何掰扯,我永远胜不过。等找回与躯体相接的神经,开始挪动手脚,才发现自己已经给刘文回了消息。我说,好,我还想你究竟什么时候要说。
球滚落,没人有心去捡。阳光从体育室栏杆型天窗斜洒进来,我抬头,最后一眼捕捉空气里游动的、光灿的灰尘。刘耀文将我漆在墙上,手从衣䙓下钻进我。捂住嘴,压下一阵欲呕,使它听上去像一声羞赧的惊呼,忍耐刘在耳边低声笑。再三秒,他将被我推开。
先被推开的却是体育室铁门。细碎步子停在门前,伴随礼貌的敲门声,那人才推门进来,嗓音轻轻打颤、不很肯定地喊:“朱芝芯。”
从后面架子的走道间走出来,抱臂靠架子边上懒懒问她:“什么事儿?”刘文尚痴愣着,我朝他使眼色,他可算回神,将球颗颗置回架上。球如头颅,在金属铁架间滚动撞击,引发沉重的闷响。
我有意抬手抹嘴。刘文湿黏的唾液还沾在唇角,想忘掉他的嘴从我嘴上犁过,耕到后颈。苏心好看我红透的唇,茫然反应两秒,这下明白过来,被踹了一脚的小狗似那表情令我愉快又疼痛,踹狗的人脚也会疼,纵然我心知这是歪理。她捏紧手里跳绳,指关节施力泛粉,贝齿一点一点衔咬多肉的下唇。我摩挲锈蚀的铁架,心和铁屑一起轻轻剥落到地上去,后知后觉那是场伤害,却是自我的断腕。我用逐渐哀愁、脆朽下去的神情打动她,过来,小狗。安慰我,朝我摇尾巴,要我原谅你。杂糅自我伤害的苦难,又移植我对自身所生之怜悯,嫁接于苏心好仅剩不三不四的感情。为什么只在我们同时感到疼痛的时候才能包容你?心底有一小块“我”怯怯呐喊着。
朝苏心好走去,掌心包住她的手,拉她一同望外走,接触到阳光的前一刻放开,不能叫人看见且因我们尚未和好。我沉默地迈开腿走,她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一直到女厕里去,转身压上她肩头、抱住她轻啜,她身板小小的、直挺挺的,由里而外撑起我。
“你、你害怕吗?”拍抚着我的背,苏心好悄声说,话到一半哽咽而一顿。我心下讶然,又一阵怅惘的钝痛,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凭什么现在的朱芝芯能让苏心好为她而哭?
苏心好从小练舞,在好好学会双脚步行以前,脚下就乱七八糟地邯郸学步,导致她经常大小地、平地楼梯地都能够摔。然而她神奇地不曾从其中觉察出一点“疼”的况味来,老天好像少给苏心好一根筋,要她难以感知自己肉身的苦痛,又把她所匮乏的以一根线寄存到我身上。好像她生下来是给我还泪的。
瞒过她家人,和她一起去天桥洞点仙女棒、拍照那晚,没能找到从河堤下去的楼梯,只好攀缘堤防斜坡浅浅鼓出来、一颗颗囊肿一样的石头来回。点完仙女棒准备回去,边爬边取笑前边苏心好的姿势,自己汗湿的手打滑没能抓紧,整个人往下溜,脚踝拐地面上瞬时发起剧烈的疼痛。
苏心好堤防攀到一半,闻一声尖叫而回头,正好捕捉我摔落瞬间。她嚷嚷着,让你搁那嘴贱呢朱芝芯儿,一面脸色焦急地让自己滑下来、奔向我。我眸光蓄积生理性眼泪,都还没真流下,她看见,骤然气急败坏地开骂,边骂却要边哭。“怎么办啊朱芝芯,我就说了去找楼梯,哪怕远一点嘛,你这下我们还怎么回家,你伤那么重一定很痛、一定爬不上去了啊。”那时我同样想问问她,你哭什么呢?
苏心好好容易停止又一段嘟嘟囔囔的冗长碎念,抽着鼻子下定决心说,我背你吧。那段沿河堤寻找楼梯的长漫一路,我从她身后完全泄力、将脸栖进人颈窝,贴着苏心好实存、温热的肉体,感受她因疲倦而逐渐紊乱的吐吶喘息,我脚踝抽痛,心下却是不合时宜的幸福满足。
我抽抽鼻子:“你要说什么?”
她一派茫然,红着眼睛,泪痕流得难看。“什么’什么’?”
我无奈:“你进体育室叫我,要对我说什么?”
“我……我只是忘了道歉,不想你又不开心,想跟你说算了,当我没提那件事。”
我这下理解她说的是小航的事。苏心好的脑回路叫人困惑,实话说,任何人在这情况下都会认为这事已经算完了。我眼泪简直要倒流回眼眶,叹口气告诉她:“我会去。”
“什么?”
我每每叹惋自己怎么没有及早地看清苏心好除了文科成绩以外,根本上是个雷打不动的蠢蛋,并在她的成长之路上即时做出修正,而今为时已晚。但既已经在心里数算对错、原谅她这一遍,还是把话解释清楚:“我说我会去,去帮小航过生。”
半晌,苏心好双臂紧密环箍我,像要把我彻底拥进身体脏腑里,抬起脸轻声讲:“谢谢。”光打进一双琥珀眼里,在里面凝结,酿两滴我永恒的人形。
我让她先走,她瞬间掩盖失落的表情,避开我的脸。独自在女厕洗了会手,顶着整个操场聚焦、好奇的目光走回张均好身边。苏心好和她同桌一起跳绳,隐密地在绳起甩落瞬间瞅我,我向张均好灿笑着,对苏心好别开眼。
苏心好十五岁生日,也是邀大家去她那处过的,她家客厅有个连接电视的卡拉OK。人差不多到齐,苏心好刚跳舞回来——她说,生日也不能耽误学习嘛。——,去房间把衣服换了,我抢先点好曲目,在她从楼梯上走下来时,握着话筒给她唱为你写诗。苏心好穿很乖的衬衫搭格纹裙,愣在楼梯中段,又害臊又动容的样子,稍微地往墙边退缩,我笑弯了眼睛,等她缩回去以后又要冲上来莽夺我话筒。
“我在你心里什么位置?为你我做了太多的傻事,第一件就是为你写诗。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她果真过来了,飞快蹬下楼梯,扑进我怀里要与我抢夺,我抱住她、控制着她,好把该唱的唱完,余下再留给她。众人鼓动,寿星唱、寿星唱,她就从我口中把未完成的下半段接完。那时我们完全交出彼此。
如今因小航再次踏进苏心好家门,她的家人们一如既往欢迎,小航带着生日帽冲过来抱住我喊,芝芯姐姐,你真的来了。
芝芯最近很忙吧,好久不来了,不过我们家随时欢迎你呀。苏心好的妈妈说。苏心好站在他们后头,犹豫、勉强地笑,我一下联想到她和家人关系好,喜忧都报,不晓得包不包含我和她关系的恶化。
小航和他的同龄朋友黏在我和苏心好旁边,一口一迭声的“姐姐”,把我们喊得没了脾气,又拱两个姐姐给寿星弟弟合唱献上一曲。问苏心好唱什么,她开始唇齿不清,干脆晾她一边,在她组织好语言以前已经输好歌号,荧幕亮起字牌“为你写诗”。她看向我,眼神复杂,张了口却又什么也没说。话筒向她怼过去,她愣一下开唱:“…是一种怪事,我开始全身不受控制。爱情,是一种本事……”
歌声将我带回苏心好十五岁,生日蜡烛融化得只能看清半截数字十五,蛋糕仅剩分食后的残骸,彩带碎飘零一地,友伴彼此道别。我让苏心好在沙发上坐着别动,好好享受寿星待遇,给她扫好地才准备离开,苏心好却站起来捏住我的手,说:“朱芝芯,今晚留我家陪我睡好吗?”
我回捏她的手,笑着讲:“好啊,寿星待遇。我给我妈打电话通知一下,反正你,她放心。”
她给我拿好换洗衣物我们就奔向浴室,苏心好拉开浴室拉门给那些瓶瓶罐罐逐一介绍,这是洗发水、润丝精,这是沐浴露,那是身体乳,啊,还有洗脸的。她转过来看我,像要确保我听进去。我看着苏心好,一面手交叉着向上掀起衣䙓,把衣服脱掉。苏心好也开始勾着腿把半裙褪下来,她解开上身的衬衫,我看见她内衣中间有一颗宝石小樱桃。“好可爱。”我指着说,伸手去捏住,苏心好没躲,衬衫从珠圆的肩上溜下来,被她团著放到一边,我拉下她的内衣肩带。
苏心好蹬我一眼:“小心我吃了你。”
我心情大好,回她:“来呀,苏心好。”
嘶,好冷。一月天,她因气温抖了抖,很快把内衣裤褪了,转开花洒。我裸裎身体,和她一起步到水沫底下,渐渐热了,皮肤不断相蹭,女孩的身体仿佛两条湿润的鱼,遂在演化之间逐渐丟失人的语言、沉默安静。
沐浴露在彼此手心和后背搓揉到起泡,我摸着苏心好后颈帮她洗,苏心好背对我,同时慢慢地揉搓自己两条上臂,忽然说,朱芝芯,你发育真好。我说,你要摸摸看吗?握住她手腕将她转过来,她当真,不带遐思地伸手盖上我胸乳,另一手碰触自己的,浪潮在她手底下颤巍巍地起伏。隔间里我们周身缭绕蒸汽,她眼曈湿润明亮,脸庞酡红,因惊讶而微张的口露出牙齿和一点粉色软舌。有鲜红血液的烟花在我脑海里、耳尖上迸裂开。
沐浴吹头后皮肤热得异常,对冷空气有天然的渴望,一齐钻进冰凉、尚未被体温加热的被窝,我们把棉被全蒙在头上。房里已经熄灯,******在外的滚烫肌肤相贴密合得不分你我,我們翻动调整能让彼此舒服的姿势,就是不舍得分开。视阈很快习惯黑暗,看清她紧紧抓锁住我的那双湿润黑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说:“今天很多人来。”这样就停下了。
“嗯。”我答,只是让她知道我在听。
“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她把脑袋贴上来,头发丝挠人痒,亲昵蹭了两下。“只要我们两个就够了。”
苏心好思维绝不深邃,或可说是浅薄,无心一句大约只思想到不超两三年后,更甚不逾越这瞬间。一句却强烈震荡时间流,叫我不可避免顺其下想,兵荒马乱、手脚无措,恍然彻悟自己找不出千万分之一可能,让世界仅有你我。有天你会与人交往、上大学、结婚,“我,们”终究会被人插足。然我也想极,倘若世界能将我们视作賸余,抛我们在这孤房的荒岛漂流、一床棉被里衷肠……苏心好,到时你怎么想?
结束小航生日会,苏心好没留我过夜,当然也没有理由。把我送走以前,她揪自己衣角,语无伦次开口:“真的不能说吗?就,我们为什么这样了?”
她是说不明白也要说,我是没能说明白就不说,这次我也知道自己不能解释清,只能又躲掉了。
“算了,那再问你个,你跟刘耀文怎样了?”
“分了。”我淡淡说。
“噢。”她呆滞于我的痛快。“噢,那挺好的。……他配不上你。”最后补了一句。
我挑眉问:“那谁配得上我?”
“不知道,可能,可能我们高中的男生都不怎么样,可能在大学里吧。”
“你有没有想过……”
她脸上浮突过短短半秒不耐,开始烦我爱把话截断一半。“什么?”
这个“谁”一定得是男人么?难道就不能是女人?我没说出口。
“真分了啊。”张霁以一贯慵懒的姿态,烟视媚行,拣我身畔而坐。我没给眼神,只是点头。“就知道你俩谈不久。”我盯着,要她往下细说。
“你当初因为那什么,交换日记,跟苏心好闹成这样。我就没看你对刘耀文动辄那么大的占有欲。”她犹豫一会:“说真的,那日记我俩一起换着玩的,你对我也不这样。怎么她就。”
我默然无话。那时我们还没举四人团体搬迁到教室后段,苏心好就坐我旁边位置。放学收书,感觉肩膀无意间被刮蹭一下,张霁从我俩背后插只手进来,递上一本厚厚的粉色笔记。我注意到上头挂了道锁,正要发话,苏心好转头去对她笑:“今天轮到我啦小霁。”
“嗯,写完再给我。”张霁笑得明媚。
“啥啊?”我说。“那是啥?”
“秘——密——。”张霁拖长尾音讲。
笔记本从苏心好的书包口沉没下去,宣告一个秘密的沉底,我无从插足:“是我跟小霁的交换日记。”
我抓住她手臂:“怎么不带我?”
张霁肆意飘扬着尾音:“朱芝芯,你没有被邀请。”
一句使我咬紧口腔内侧肌肉。
“因为我跟小霁还不熟,你跟她熟,我又跟你熟,这样不太好。”苏心好认真解释。“更何况我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啊。”
“过分。你们两个。”我嘴角下撇,又不想显得太在意,嘟起嘴:“微信聊还不行了吗?书还上锁呢,好幼稚。”要引人嫉妒的人幼稚,真嫉妒起来的人就更幼稚。
张霁盯着我,咧嘴说:“你说得对,微信聊也行,怎么,你还要禁止苏心好跟任何人微信私聊啊?”张霁在这一针见血地戳我痛点,苏心好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整句话的问题出在哪儿,依旧认真地想和我探讨纸本与电子的差距——
“喔,那真不一样。笔记本里可以画画、贴贴纸什么的,手机又没办法。”
我剐张霁一眼,书包上肩起身:“走了苏心好。”她才匆匆把笔袋水壶一类都扔进包里,随我起身。“明天见张霁。”
回去路上我缠着她给我看嘛、给我看嘛,她刹显犹豫神色,因为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写而已,要是小霁同意了我再给你看。
那就只给我看你写的那些啊苏心好。句尾音连我的手一起扒拉她,我不信苏心好能一直拒绝。果然她叹口气,推我一下:“你怎么那么烦哪。”这样抱怨,一面就顺从地从书包里把日记本掏出来了。“你别告诉张霁啊。”
我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她勤勤恳恳地把张霁写的那些都拿计算纸飞快遮起来,我对这种友谊的忠诚在心里狠狠翻上白眼。对于张霁和苏心好热爱那些粉******嫩装饰手帐的貼纸、手绘此事,我不置可否,而也确实苏心好写在上面向张霁表明的心迹,都是老早已经告诉我的东西。心如静水,直至翻到那一页,苏心好的字迹——今天有人给我表白了。
她言语描画当时情状在我心中勾勒。课间,苏心好被英文老师喊进办公室吩咐班级作业,到打钟前几秒才出来,“学长”就和他一群朋友待守在她必须行经的楼梯间,靠墙等待许久的样子。她匆匆路过,内心蛐蛐一句,都要上课了还不回,蓦地被人叫住,当下还以为自己要被找麻烦,呆了一晌。
倒也没有。“苏学妹,要毕业了,我们这里有人有话和你说。”学长一朋友说完这句,偕一众散去,跳着、跑着,吹口哨、手插口袋往楼梯下走,仅留学长与她立在原地。
“我朋友他们有点闹,你别管。”他无奈笑说。
苏心好也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当面的,学长的身分又让人有些仰望的心思,不禁飞红了双颊。
那孩童式颗粒的字迹钝笨得很,竟猝不及防杀我一刀。就这样愣在那儿,待她意识到我过久的驻足,歪过头来研究我究竟看到什么。“啊……这个啊。”
“你没告诉我。”震惊、失语和愤怒在面上凝结。“你告诉张霁都没告诉我。”
她呐呐张口。“因为我拒绝了,也没有后话,人都要毕业了嘛,我早恋不太好,远距离也不太好,我想着那也不必说。”
“不必说你跟她说?”我忿忿将笔记本阖上,激起不存在的飞尘:“再说你认识人家吗?还想到远距离去了?”我狠狠瞪她,感觉双眼要冒火。残余的理智告诉我,够了就到这里吧,别再下说,掉头就走,把话语和她都抛在身后。我也那么做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要生气!”她在后边暴躁地喊:“我就知道你要生气我才不说的!搞不懂你!”
路灯底下我失神地咧嘴笑起来,泪水同时涌入眼眶,一霎烧烫。果然苏心好能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张霁,喜欢是什么?讨厌又是什么呢?妈妈,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它们能不能同时存在在一个人身上?我想问出这些话。
七八岁时候还寄人篱下,阿姨带我逛商场。流连五彩缤纷的冰柜,回过神,人流里已经不见阿姨的身影。永远记得伸出手去捞、连指尖都在用力,却抓不住阿姨衣角的心情。明明上一秒还看见她仔细挑拣货架上的商品放进购物篮,那么从容专注地,乃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我是否还在身边。
深吸气要自己镇定,独自到广播站去请他们播报我名字,当晚孕育噩梦。动物园里最后一只白象缓缓跪地,濒死垂危,如此厚重的生命也会坍塌,我像被锁在原处,不能转开视线,只能握紧栏杆支持自己看牠。电子音闷闷地扩大,颗粒分明地导入耳畔播放:“朱芝芯小朋友正在白象园区前,请小朋友的父母亲尽快去接她。”我动弹不得、冷汗直冒,需要一个人赶紧将我从栏杆前拔走,将我硬生生从死亡的仪式里抽*********。可直到白象躯体倾塌,宏偉的死亡轰然落幕,盖上一块白纱,都没有人现身,就这样被无论如何广播都不会出现的父母再度安稳地遗弃。送我进阿姨家以前,妈妈说芝芯,妈妈爱你,从此“我爱你”不重要,只有“我要你”才碰得到、摸得着。物质生活叫我穿上裙装、电卷棒烫过头发,五官有逐渐锋利的倾向,抿一点唇蜜,又抹亮粉泥使眼角唇瓣皆楚楚动人、湿润闪亮,芝芯,要成为被人渴望的、受人欢迎的,然后就不会被人抛下。漫天飞雪里朝前奔跑,风呼啸着洁白光晕,扰人视线的雪片飞舞、遮挡前路,我说,不要抛下我呀。步伐越发沉重,一踏足陷进湿厚雪地,前头身影越走越远。“我爱你”太不坚牢,我要你。小小年纪我许下愿望,要候鸟永远留下,滞留于不合时节的土地。然后十五岁的苏心好把脑袋贴上来,头发丝挠人心痒,黑亮眼睛睫毛忽扇,亲昵蹭动两下:“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再往前回溯,十一岁的苏心好在众多同学里一眼挑中身为转校生的朱芝芯,伸出手,又用同一双手邀请她踏进自家家门。
“你对我也不这样。怎么她就。”张霁说。“不是,朱芝芯,你哭什么啊?你分手分傻啦?”
抬手抹脸才发现自己在掉泪,珠线似连绵,一串一串,抹不掉擦不完。附近三两个女同学围过来安慰,悄声问张霁,朱芝芯怎么哭啦?张霁慌乱混着无语:“我哪知道啊?”张均好余雨涵刚从福利社打闹着回来,也警觉地踱向前,怎么回事?好啦别哭了朱芝芯,没事了没事了。有人却始终隔在外围,距离不远不近,一旦靠近了就要彼此划伤,却是全世界我最想与之接近的人。
过来,苏心好。我在心底招魂般唤。但凡你过来安慰我一句,问我究竟发生什么,我就把一切告诉你。该说的不该说的,那些恒常放心底表达不好的,全都向你和盘托出。包括我是如何将爱,给误认成占有。
所以,現在,过来。
公寓二楼,那个正对苏心好家的窗口,蛰伏窗边的魂魄,脸上忽然绽放一股失常而艳丽、大而残忍的笑容。她开窗让阳光将完全自己浸透,然后在暖意中蒸成白汽,向外飘摇。
朱芝芯。即使要走到阳光底下,就这样把过往积累的形象一通抛弃吗?就算要背负“不正常”的罪名,并冒着被拒绝的风险吗?你愿意这么做吗?
涕泗模糊里苏心好向我走来,无视别人朝其投以不悦目光,忽略人情世故运转之“正常”,也从不计什么形象。苏心好不会停在半途,倔犟使她永恒抱持一条路走到黑的精神,朝我走来的这几步路也一样。苏心好,她一伸手抚摸我的头,我就依顺不已地环上她腰身,哭湿她的小腹。
“乖乖。”我听到她像哄一只小狗一样在我上方说。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那声音又一次向我确认。
我愿意。我低声、肯定地回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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