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酒屋外的停车场停得满满当当。
“你开车来的?”和赤苇一起走到停车场的同事疑惑地问。
“没,家里人来接。”赤苇回答,语气很平静,让人提不起追问的兴趣。他朝着一辆一看就里程数超群的越野车走过去。
“不考虑换辆车?”同事热心建议,“我认识一个卖二手车的,挺靠谱。”
赤苇拉开车门的手停了一下,笑了笑,“暂时不考虑。”
“好吧。”同事也就是随口一提,见赤苇回得利落,耸耸肩,走了。赤苇拉开车门,驾驶座上的人正放倒着座位玩手机,见赤苇进来,摇起靠背,卡顿了好几次。
发动车时轰轰响,木兔看着反光镜倒车,说了第一句话:“他说的也没错,我们要不要换辆车?”
“你舍得?”赤苇盯着窗外离隔壁车的距离,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继续。
都舍不得。
车里的空调最近刚换过一次,所以暖气还算足。赤苇伸手调低了一点。车内零部件的老化要比车体快,后视镜会嘎吱作响,各种按钮也松动了许多。这确实是一辆很老的车了。
车辆驶入车流中,开得缓慢,但不算堵,有些催眠。赤苇靠在车窗上,犯食困,喃喃:“这辆车多大了?”
“十四年了。”
这确实是一辆很老的车了。
*
刚买这辆车的时候,发生最多的事情是吵架。彼时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在一起四年,结束同居,刚刚异地。木兔拿到第一笔工资,他们把这笔钱同木兔的签约费还有大学时的存款凑了凑,打算买辆车。
吵架是从买车前就开始的。大大小小很多原因,分隔两地是基础,面对面变成隔着电子屏幕,摸不透对方的表情和语气,误解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从买车的事情到生活琐事,哪个话题都可能成为主战场。到底买越野车还是小轿车,颜色买黑还是买白,这周赤苇去大阪还是木兔回东京,最离谱的一次是因为争论宫饭团家的饭团到底哪个更好吃……无论什么都能吵起来,讲不清谁对谁错。
提车后的那周末赤苇去找木兔,结果两个人第一次一起坐上这辆车就吵了一架。
冬天,寒风呼噜噜。空调不要命地撒播暖气,暖得身上发痒。那时的赤苇京治甚至还没驾照,但理论知识丰富(提前查了)而且掌控欲爆棚,木兔光太郎拿了驾照但其实没怎么开过车技术不咋地,不吵架才怪。
从快快慢慢是不是该打灯前面转弯要减速,延展至该不该由木兔资助赤苇在实习的出版社附近租房,甚至上一次谁先挂的电话,都要吵。
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人做过研究,赤苇觉得车里真是个吵架的好地方,空间狭小又封闭,堵车总是消磨掉大部分耐心,积攒的矛盾似乎非要在路上打出个结果。
没人知道要调暖气,车窗上很快凝起雾气,看不清路。两个人沉默下来,但木兔还在气头上,直到赤苇说赶紧停车,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在停车道上急刹车。
他们下车去擦车窗。车上没备抹布,只好拿衣袖擦。寒风从脖子灌进衣服,冷得要命,擦了几下就连忙冲进车里。刚刚擦干净的地方又要浮起雾气,赤苇终于后知后觉,把暖气关了,放下窗户。
因为袖子湿了,他们脱下外套,有点冷,赤苇把手指藏在毛衣衣袖里。来之前他想说既然都这么不高兴要不就分手吧,木兔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还是暖的。
温差缩小,不再起雾。
“回家吧。”赤苇说。
*
更多时候,车上只有木兔一个人。
从前是车跟着他在大阪,后来回了东京,由于俱乐部更远,也一般是木兔开车通勤。
副驾驶座没有赤苇的时候,偶尔会有赤苇留下的饭盒,赤苇懒得背回东京的衣物,赤苇寄过来的快递,里面通常是木兔落在东京的东西,附带一张前辈下次再忘了带绝对不寄了的纸条,还好赤苇一向说话不算话。
还有时是遗憾——准备开车去接赤苇结果得知他突然要出差,只好带着一车空气回家。或者是残余的桃色气息——让木兔总是忍不住想起前一天在车上的疯狂。
*
空调第一次坏掉又还没钱换的那一阵子刚好是夏天,开车时只能把车窗摇下来通风。木兔常在通勤路上和赤苇打电话,风呼啦啦往里灌,他必须嚷着同赤苇说话,说三句要问一句听得清吗,回了八百句赤苇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木兔在红绿灯前停下的时候,手机那头的赤苇已经失去耐心:“我说我想你了!”
好大声,在安静下来的车里回荡。隔壁开着敞篷跑车的女生听到了,善意地笑起来。电话另一端的赤苇还毫无察觉,仍在大声喊:“你听到没有——!”
木兔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笑,说:“听见啦——!”
*
其实他们曾经也讨论过卖掉这辆老车。
那时候木兔在的俱乐部签了车厂广告,因为不是个人代言,品牌方没有提供赠车,不过在合同期内自然还是提供车辆供队员们使用。原本木兔和赤苇商量,打算趁此机会把老车卖了,还计划最后开这辆老车自驾出行一次。
那一次是赤苇开车。木兔乖乖系好安全带,难得坐在副驾驶,他悄悄观察赤苇。他太熟悉赤苇专注时的样子了,即便咬下唇的坏习惯改掉了也还是会不自觉地抿嘴,眼睛会眯起来,抬起下巴。赤苇轻轻地拍着方向盘,干净利落地超了辆车。
说来大概没人相信,但其实赤苇开车比木兔还要猛,能不减速绝不减速,谁敢加塞感觉他能立刻下去吵一架。木兔一直觉得,赤苇骨子里就是个不讲秩序但求效率还胆大包天的人。赤苇这时候的表情会让木兔联想到赤苇拍板做决定的样子:决定要买车的时候,决定要买房的时候,决定出柜的时候,等等。他在许多事情上有着极为果断的一面,耐心、沉静,但一击致命。木叶曾经评价:赤苇这辈子做得最麻烦的事情大概就是和木兔光太郎谈恋爱。想到这里木兔忍不住笑。
“笑什么?”赤苇问,仍旧盯着路,只是从后视镜瞥了木兔一眼。
“看路,别看我。”木兔板起脸,学赤苇说话,被狠狠拍了一巴掌。
结果那天车在上山的半路抛锚了。
联系完修理厂,他们把天窗打开,卡卡顿顿。
“所以果然就是要换车嘛!”木兔把靠背往后放。
赤苇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木兔突然说:“不过旧车也有旧车的好,我总感觉这个座位已经被我俩坐出来形状了。之前试驾新车,我就总觉得位置不舒服气味不好闻哪哪都不对。”
脱离了城市的灯光污染,漫天星光从小小的车窗投进来。赤苇微微侧脸,廉价的皮质也早已被驯服成最契合的模样,托着他。
“不卖了。”赤苇说。
于是老车被留了下来。合同所限,木兔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开新车,老车也就归赤苇来开。
不过因为平时通勤开车并不方便,赤苇开这辆车的时候并不算多。只是有时候如果木兔出国打比赛,太久没回家,赤苇会隔上两天就开着老车出去兜兜风。
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习惯总是不太讲道理的。
后来木兔转会,老车又成了主要代步工具。这期间老车也维修了不少次,零零散散地能换的几乎都换了个遍,里程也越攒越长。4S店、洗车行的员工都开玩笑地劝,问是不是要考虑换车了。
也不是没有钱,两个人还是存下了些家底,但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自从那次出游,他们都没再提起这件事,直到今天。
赤苇摩挲着车门。太久了,赤苇记得原本这里有些暗纹,现在也都看不见。
“退役的事情和俱乐部商量好了吗?”他看着窗外问。
木兔在红绿灯前缓缓踩下刹车:“嗯,都商量好了。下周会在比赛后宣布。”
又是沉默。绿灯,木兔松开刹车。
赤苇转过头,看着后视镜:“我们买辆新车吧。”
木兔从后视镜里看了赤苇一眼,“这辆呢?”
赤苇问:“你觉得呢?”
“回收吧,”木兔轻轻拍了拍方向盘,“闲置在那里也太浪费了。”
和赤苇想得一样。
“我之前看了车厂的回收计划,他的零部件都会被拆散回收,会发挥新的作用。”赤苇眯起眼睛,摸了摸天窗,像在安慰一个老朋友。
“周末,开这辆车出去玩一次吧。”
长路漫漫,每个阶段都总会告别。他们知道,他们会有新的老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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