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赤苇京治的航海日记

1898年9月15日
今天是海上航行的第一天,我乘坐的皮罗斯号蒸汽船在岸边相机白光的注视下驶离港口,这是本国第一次组织的大规模团体观光旅行,同时也是科勒公司最新型号游轮的首次试航。作为记者,我被委派随同前往,并记录旅行见闻当作宣传手记,增加报社知名度,也为船舶公司吸引更多的投资者。

 

宴会厅里,我端着鸡尾酒站在角落,这个地方可以观察来往的人而不被他们察觉。通常宴会上会有一位社交中心,人群聚集处总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本场的中心是位商人,他身材匀称,银灰色头发根根竖起,显得很有精神,身着大衣,上面绣有金边和闪亮的金属圆片,被灯光一打更加光彩夺目。我看着以他为中心的人群组成不断变化,他的笑容却始终如常,在女伴们被他逗得捂嘴轻笑的同时也不忘同男士们交换名片,酒杯碰撞间想必收获颇丰。奇怪的是,当舞会的第一支曲子奏响,他像轻烟穿人流而过消失在门外。

 

女士们身着深蓝、橄榄绿、深红等色调鲜艳、质地柔软飘逸的衣服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男士们含情搂着舞伴旋转,两句身体互相烘烤,直至跳到脸颊泛红,看客也觉闷热。这时,视野边缘出现一片白色,在燥热中显得清凉。我偏头,正好同进门的商人先生对上视线,他换了衬衫,套着无袖马甲,胸前的一排扣子只象征性扣了两颗,注意到我的目光,他露出标志性微笑朝我走来。

 

“你好,我是木兔光太郎,很高兴认识你。”木兔先生伸出右手,上方装饰着猫头鹰形状的袖扣,我礼节性轻搭,摸到虎口处的厚茧,望向他的眼睛客套回复:“我是赤苇京治,也很高兴认识你。”

 

“噢噢!我知道你!”他又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语气熟稔似我和他相识已久,“抱歉名片刚用的差不多了新的还没打,这张是手写的,不要介意啊。”

 

“没事,我也没带。”我收下名片看了一眼其上圆滚滚的大字,倒有几分稚拙。不过,我不记得有和他打过照面。

 

“你之前写过一篇过量使用煤炭导致环境恶化的文章吧,我看过,觉得写的特别好!”

 

“多谢夸奖。”我并不想过多提及这个话题,当时我在另一家报社工作,因为这篇文章,从责任主编到我全部离职,很长一段时间靠当******为生,辗转多次才找到现在的工作。离职原因很简单,赞助报社的是煤炭大亨。而那篇报道所占版面不大,也很快被撤下,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商人先生竟然看过。

 

“嗯哼,毕竟你帮了我很多。“木兔从侍者盘中端起一杯酒,边摇边说:“我姑且算是做煤炭生意的,你那篇报道给我很深的印象啊。”

 

我摸不清他的意图,他语气真诚,却更显别有用心,心中暗蓄怒火。

 

他接着说:“所以我现在转零件制造了,这都要感谢你,赤苇先生,为我们干杯!“然后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清脆一声响后一饮而尽,并向我展示空杯底。我无言以对,只好一口气喝完酒水,因太快太急一时有些晕,毕竟我的工作很少喝酒。

 

“哦?看来赤苇先生不太能喝酒啊,说来也巧,某次酒局正好遇到了你的上司,我上前打听才知道你已经离职了,今日重逢,也算我们有缘吧。”他又拿起一杯酒喝掉。

 

我更加不快,努力压制语气:“木兔先生酒量虽好,也莫在我这贪杯,还有更多人等着和您共饮此刻。”舞池里的人频频往这边侧目,视线一点点织成蛛网。

 

“其实我吩咐侍者只给我递果汁,所以一直喝的是像酒的果汁。”他笑嘻嘻的,就这么大大方方告诉我千杯不醉的秘诀,又猛凑近在耳边低语:“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很丢人的。”

 

如此亲昵暧昧的举动,风的热度染上耳廓,我不动声色后退,同时注意到已经有人携着女伴走来,打算抽身离开,“好的,我会守口如瓶,那么请您尽情享受舞会。”

 

“不一起跳舞吗?”木兔先生静静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如蜜,像猪笼草分泌的甜汁,等待猎物掉入陷阱。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带着社交面具走近的男士。

 

“一起跳舞吧。”他舒展眼尾,变得纯粹天真起来,好像那瞬间是我的错觉。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飞奔而出,跑下眼花缭乱的旋转楼梯,穿过重重叠叠的客房长廊,掠过大同小异的娱乐室,跑至呼吸急促、鬓角微汗,吱呀一声撞开船舱门,摔进咸腥微凉的海风里。

 

甲板上偶尔传来蒸汽机吐气时特有的呜呜声,这个时间,海鸟纷纷睡去,月亮也不知所踪,只剩满天繁星,我,和木兔先生。

 

没人在的地方无需顾虑太多:“木兔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我晃了晃仍被握住的手腕,“如果只是不想去舞会,现在我们都可以回房休息了。”

 

“跳舞呀,你会跳舞吗?我来跳女步。”说着他倾身,拉着我的手放在腰间,并自然搭上肩头,“记者先生,来一支嘛。”

 

我知道这很荒谬,也许是因为想看到万人迷跳女步滑稽的样子,也许只是单纯的想多吹吹风,但我确实开始和他跳舞。

 

交际舞中男伴起主导,腰腹的接触,运步的升降幅度以及侧身和倾斜的幅度都有讲究,一进一退、前俯后仰间,木兔显得温顺,这无疑是错觉,很快他就狠狠踩了我两脚。

 

“抱歉赤苇,这是我第一次跳女步。”他的神情在朦胧舷灯之下显得无辜,无辜之后我也回敬了他两脚,恭恭敬敬道歉:“抱歉木兔先生,我很久没跳舞了。”

 

他脸上的弧度越来越大,突破了交际应有的角度,笑声中气十足颇具感染力,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室内温暖,男男女女们各怀心事交谈,甲板上,两个人在跳着滑稽的舞步,一个是本该交际的商人,一个是本该观察的记者。皮鞋被踩出痕迹,带着他旋转的时候,我感觉天上的星星又变多了,每一颗都在拼命向我眨眼,见我没有回应后慢慢阖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回忆昨晚,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了下来。

 

这就是我和木兔光太郎初次见面的场景。

 

9月20日
海上无路标,等待靠岸的时间里我常盯着海面发呆,从日出霎那的闪耀等到日中无法直视的强光,直到夕阳被浪花吞没才回到船舱,如此重复几日,我在心里写了18篇描写海上日出日落的文章。这种娱乐方式已对我没有吸引力,于是转而在各个角落游荡,寻找素材也消磨时间,期间加入了不少人的聊天,话题大同小异,其中木兔先生被提及的频率很高,有人奇怪当下煤炭产业形势正好,为何他要转移重心到机械制造,有人佩服他之前果拒煤炭大亨合作意愿的勇气,当然,也有人说他只是运气好,赶上了西部金矿的风口赚得第一桶金,还有人评价他行事冲动脾气暴躁,说之前看过他在医院闹事。真真假假仅靠听他人讲述难以分辨,身为记者的本能让我产生了对他深入挖掘的兴趣。如此又听了4天,第5天的时候在牌室被木兔先生抓了个正着。

 

“赤苇!一起来打牌吧。”木兔先生一如既往热情,桌上剩下两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想着没什么事做,打牌消遣,也能借机近距离看看人群中木兔的行事风格,我点点头走过去,他身边都坐了人,于是拉开椅子坐在正对面,木兔先生只单穿一件罩衫,胸口处贴了猫头鹰刺绣。

 

“这是赤苇,我新认识的朋友。”木兔向其他人介绍,并没有说我的职业,我松了口气。人们听到记者二字,往往会下意识防备或者抛出许多问题,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这是木叶,这是猿杙,是我的老朋友。”金发男士和看起来笑眯眯的人冲我点头。

 

“木兔,你别是强迫人家和你交朋友。”木叶同情看了我一眼,我一边说没那回事一边想那可能是有些强迫。

 

“这下你满意了吧木兔。赤苇,这家伙想打惠斯特好久了,结果小见水土不服需要休息,他坐那失落一下午了。”猿杙把扑克牌递给我,“照顾新人,你来发牌吧。”

 

惠斯特,同组的两名牌手面对面而坐,与另外一组的两人对阵。按照现在的位置,我和木兔先生一组。

 

我开始发牌,去掉大小王,54张牌分成四份,规则中把最后一张牌定为王牌花色。厚厚一摞逐渐变薄,最后一张,红心4,我将它展示给众人看,放在面前,以顺时针方向出牌,木叶出红心8,木兔出黑桃2,猿杙出黑桃3。

 

不出红心吗?看来木兔手上并没有比8更大的红心牌,而猿杙趁机消耗一张异色小牌。

 

“heyhey,放松打,输了都算我的!”木兔爽朗一笑,猿杙和木叶将牌翻过来竖向对着自己,代表他们得到了这墩牌,而我和木兔把牌横置。听到他说我才想起忘记问打牌的筹码,我带的钱不多,木兔作为商人,他的朋友们想必也囊中充盈,如果赌注太大可能吃不消:“你们赌什么?”

 

“我们不赌钱,哪组输了就喝酒。”木叶说。

 

又要喝酒?我咯噔了一下,在新报社入职会时被轮流灌了许多酒,宿醉带来的疲惫和铺天盖地的工作混在一起,于身于心都是折磨,自那以后自己就很少喝酒了,这个职业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连社交场合我往往也只是点到即止。

 

“不,这回输的贴纸条!谁让你说我的头发像拖把,看我今天不把你贴成拖把!”木兔叫嚣,从衣服里掏出一把纸条,这使他看起来更像拖把供应商。

 

我松了口气,木兔仿佛读心般的回答解救了我的不安,不过为什么不喝酒?是上回醉倒在甲板让他觉得我酒量很差吗?

 

“木兔的牌技…噗噗噗。”猿杙在偷笑,看来他们关系真的很好。

 

很遗憾,猿杙说的是对的,木兔先生牌技差,我也好不到哪去,上次打惠斯特还是在前报社和主编朋友们,一别经年,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间猿杙给我贴上了第四张纸条,他对我有所照顾,纸条多贴在袖子处,不影响视线,而木兔就不一样了,木叶致力于将纸条贴满他脸上的每个角落,最令人发笑的是人中处的一张,每每木兔说话,吹出的气流都会将其顶开,然后落下,而他又话语不断,因此纸条上下翻飞,像大象在伸缩它的长鼻子。

 

输多赢少,但欢笑不断,木兔和木叶常常斗嘴,歪理多多,猿杙看似打圆场实则在火上浇油。我的心情愉快起来,和前几日同人聊天涉及政治、宗教、金融话题时刻紧绷的状态不同,这里使人放松,让我想起了和妹妹相处的时光。她爱好手工,时常做些兔子耳朵、猫咪鼻子之类的戴着玩,也会给我戴,然后偷偷用报社的相机拍一张,不过她现在正在另一座城市的女子学校读书,已经很久没见了。在下一次贴纸条时我主动要求也贴在人中处,毕竟两只大象一起伸鼻子更有趣,妹妹能看到的话也一定会咯咯笑出来。

 

猿杙说再不结束就要错过******萝卜泥,于是开了最后一局,这局的王牌花色是梅花,我和木兔的牌都不错,前12轮各赢6墩。这轮猿杙先手,一般来说,大家都会留一张王牌给压轴局,不过之前赛况激烈,木叶连抛4局大点数梅花,我也只好跟牌拖到平局,相比之下木兔和猿杙应该火力稍次,所以猿杙的出牌至关重要。

 

是梅花J。

 

我把黑桃10放在身前,除王牌花色外,黑桃是异色中最大的花色,木叶出牌,黑桃K,看来他也尽可能留了大点数,只剩木兔没出牌。我抬眼瞧他被一下子捕获目光,水帘中,两块萤石一闪一闪,木兔朝我缓慢眨了眨眼,随即大声叹气:“啊——你们的牌都这么好!”

 

“认输直说,我看你额头上能再贴点。”木叶和猿杙击掌准备收牌。

 

“哼哼,王牌当然是最后出场!”木兔高高举起牌,唰——拍在桌上,震得象鼻呜呜叫。

 

一张梅花K,躺在收拾一半的牌堆中。

 

“木兔,什么时候你这么能憋了?”木叶一副受打击的模样,耳垂挂着纸条。

 

“那是,赤苇打那么好,我也得拿出王牌的气概来。”木兔起身绕过猿杙,轻轻撞我的肩膀,“打了这么多局,终于能说出王牌二字了,痛快!”

 

“这才是你坚持要打惠斯特的目的吧。”猿杙说。

 

“对!”木兔大声答道,偏头夸赞:“赤苇,下次还能和你一组打牌吗?”

 

今天我知道了,木兔先生是一位对王牌有执念的男人。船上生活无趣,偶尔消遣无妨,于是我说:“不赌钱的话可以。”

 

“哈哈哈肯定不会,我们也没那么多钱。”猿杙把木兔挤开,“走,我们去吃萝卜泥。”

 

吃着萝卜泥,我还是觉得芥末油菜花更胜一筹,木叶端盘炸鸡走来拨了一块给我,说他的设计图又得推翻重画,我这才知道,木叶秋纪毕业于著名两院之一,主修机械制造,辅修政法和音乐,猿杙评价他为样样通先生,原话是 “木叶基本上什么都会,不过他竟然认为萝卜泥是炸鸡的蘸料,不可原谅。”

 

“我都没说你吃炸鸡还要还原骨头。”木叶回了一句。猿杙大和,毕业于医科大学,因为老给人感觉在笑,时常被病人投诉不够专业,对此猿杙表示他明明面无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好吃吗?那肯定是烤肉!赤苇你尝尝。”木兔举起叉子凑到我嘴边,太大块了,我咬下一口,他毫不在意把剩下的吃掉,“给小见也拿了一盘,不知他还晕不晕。”

 

我看着盘子里焦香四溢的烤肉,斟酌片刻:“木兔先生,如果朋友晕船的话,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就是,木兔,是你自己想吃吧。”

 

“这盘是我的,那盘才是小见的。”木兔变戏法似变出另一张托盘,上面是清汤米粥和蒸菜,看起来相当爽口。“我要在他面前吃烤肉,让他馋,然后快点好起来一起吃。”

 

“恶劣。”木叶和猿杙异口同声,然后三人和我道别,“拜拜赤苇,下次再一起玩。”

 

再见。现在我的盘子里有萝卜泥、炸鸡和不知什么时候被放进来的烤肉,晚上大概要在甲板多走一会儿消化了。

 

不过像这样专业迥异的三人,是怎么聚在一起的?

 

9月22日
我很喜欢船上的听音室,听音室里有架三角钢琴,在没有演出的时候免费为游客提供,偶尔会有人上去即兴演奏。

 

音乐能帮助我整理思绪,也在平淡生活里掀起波澜,毕竟,只有小说人物出场时才会自带背景音,诸如「当怀特第一次看到玛斯汀时,耳边仿佛响起一支美妙的夜曲。」

 

午休小睡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沉,打算出去吹吹风,路过听音室隐隐听见欢快的琴声,推门而入,朦胧的音符跳动清晰起来,是海顿的C大调幻想曲,不出声坐在侧边闭眼倾听,小鹿湿漉漉的鼻子拱着人往湖边走,雀鸟从枝头飞下带来石头,向前一扔,石子轻快在水面弹了三下掀起圈圈波纹。一曲终了,我情不自禁鼓掌。

 

“赤苇,你怎么在这?”木叶坐到我旁边。

 

原来弹琴的是木叶,还真是样样通先生,我微笑赞美:“正好路过,听完一曲感觉人都年轻了几岁。你弹得真好。”

 

“朝气蓬勃是吧?”木叶接了一句,“多谢,听你夸人真是舒坦,不像木兔。”

 

“木兔先生说什么了?“

 

木叶坐直身体,看起来像为找到听众而兴奋,听音室没有别人,因此声音大了些,他说几年前他在路边弹这首曲子,当时还弹得不够熟练,来往的人停一会儿就走了,只有木兔从头听到尾,他当时特别开心问木兔觉得怎么样。

 

“我就不该多嘴问一句啊!”木叶痛心疾首,“木兔说,他不懂音乐,但是谢谢我帮他把瞌睡赶跑,现在他感觉朝气蓬勃,要去继续遛狗了。”

 

“木兔先生的评价很有自己的风格。”我斟酌语言,感觉木兔先生看起来像是会在音乐厅里呼呼大睡的人,还好木叶当天弹的是海顿。

 

木叶好像被安慰到,语气和缓几分:“我一低头还真有只小狗乖乖蹲在脚边,扑上来就是一通摇尾巴。”

 

“然后呢?”不知道木兔先生养的是什么狗,对刚见面的人就扑上来摇尾巴,该说狗随主人吗,都很热情。

 

“然后木兔问我接下来有没有事,接着我们就去遛狗了,听说他是做生意的我问他招不招人,反正我杂七杂八都学了点,他就答应了。”木叶又露出松口气的表情,“本来还有些发怵,想这人不靠谱,不过回去了解了一下他产业确实管理不错,就一直跟到现在了。”

 

听起来是挺不靠谱的,我想,但听起来也挺浪漫的,免去找工作的奔波,一眼定下,也是缘分。

 

接着木叶又弹了几首,邀请我也上来试试,刚坐下一阵猛烈的摇晃袭来,手指侧滑按下一串杂音。

 

“大概是风浪来了,我们回房吧。”木叶说,盖上琴盖,我们迅速离开听音室。

 

这次风浪引起的颠簸比以往都厉害,扶着墙壁顺走廊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面色匆匆回房,人挤着人,不大的廊道显得格外狭窄,更糟的是,又一阵摇晃过后,廊灯熄灭几盏,人群传来尖叫:“我的孩子!”

 

勉强看到,团团黑影中有一片突兀的空白,我马上意识到可能发生了踩踏,大喊:“保持冷静,有人摔倒了!”

 

“别动!有小孩摔倒了!”塌陷的区域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木兔,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木兔,你有没有事?”木叶喊道,“大家靠右行,不要慌,这只是正常的颠簸!”

 

木兔没有回应,人群开始有意识的向右缓慢移动,我被推挤向前,适应昏暗光线后看到木兔蜷缩在墙角。

 

他怎么了?是被踩到了吗?受伤了吗?严重吗?我又急又没有办法,人流在拐角分散后,我马上掉头去找他。

 

猿杙和木叶也和我一样匆匆赶到,木兔头贴膝盖双手呈环抱状,那么大的个子却把自己缩成一只蘑菇,嘴巴里小声嘟囔什么别怕,见我们来,他赶快把手挪开,轻轻抱起里面的小女孩递给猿杙,“快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猿杙蹲下平视女孩让她别紧张,随后检查说无大碍,就是有些受惊,女孩的父亲紧紧搂住她,谢了又谢后快速回房,刚还拥挤的过道现只剩下我们四人。

 

“木叶,猿杙,我没什么事,你们赶快去看看小见,他晕船,刚刚那一下估计已经晕的找不着北了。”木叶一拍脑袋,“对,猿杙,我们快走。”说完后给我使了个眼色,“那木兔就麻烦你了。”

 

木兔先生还坐在地上,等到他们都走了,向我伸出手:“赤苇,拉一把嘛。”

 

卡着虎口用力将他拉起,木兔顺势靠在我肩上,有点重,不过很快直起身只留手臂绕过脖子搭住,这个角度能看见他袖口绣的一只猫头鹰,“我脚好像扭了。”木兔说,“能麻烦你把我送回1405房吗?”

 

木兔先生的房间里堆了很多东西,除开堆在椅子上的各色大衣,大大小小的零件躺在地板,应该是颠簸时从桌上掉下来了,还有倒在床上的猫头鹰造型的烛台,怎么又是猫头鹰。

 

“木兔先生,你很喜欢猫头鹰吗?”我帮他把东西摆好,再架着他坐到床上。

 

“啊!你终于问了,我还以为自己的设计不奏效了。”

 

“什么设计?”我注意到他在揉脚踝,轻轻拍了下手臂,“木兔先生,软组织受伤后贸然揉捏可能会导致充血水肿更重。”

 

“猫头鹰是公司的logo,不是有重复效应这回事吗?我在各种地方加上猫头鹰元素,反复出现总有人会注意,这样他们问的时候就可以自然宣传公司了,也算一种破冰。”木兔乖乖把手放在身侧不去碰腿,“好吧,赤苇医生,那我现在可以做什么?”

 

“等真的医生来。”我把零件收拾好按大小分堆,以免木兔或其他人进来时不小心踩到,刚分好,猿杙推门而入,“木兔,你还真说对了,木叶正在照顾小见,我来看看你。”

 

“他脚扭了。”我说。

 

猿杙掀开裤管在脚踝处按了几下,木兔的皮肤格外白,露在外面,脚踝处红了一片。猿杙放手,那片红被布料遮住,看不见反而更让人焦躁。

 

“没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这家伙的自愈力还挺强的。”什么叫自愈力挺强,之前也受过什么伤吗?

 

“哼哼,我身体好着呢。”木兔神色轻松,丝毫不觉得当时的场景有多危险。我曾报道过一起************,歌剧院散场演员从后门小巷离开,被狂热粉丝蹲守围追堵截,引起骚乱,当时的巷子比今日走廊宽一些,一人摔倒未及时移到角落,后面的人踩上,一个接一个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等我赶到现场,担架盖着白布被抬出,垂落的手和脚发乌,不难想象盖住的地方是多么…

 

“木兔先生,请你以后救人也要注意周围的形势,这次是脚扭,万一下次是骨折,或者更严重,就不是一句身体好可以揭过去的事情了。”我有些生硬一口气说完,下一秒房间陷入尴尬的安静。

 

木兔和猿杙怔怔看着我,他们坐在床上,而我站在椅子旁,一俯一仰,距离感显露无疑。

 

我心道不好,我是木兔先生什么人,我又站在什么立场说这些话?正想找补快速离开,猿杙开口了:“赤苇说的对啊,木兔你老这样,当时替我出头也是,也不管别人手里拿着刀就冲上来,还好没伤着。”

 

“什么出头?”虽然知道贸然打探不好,我还是追问一句。

 

“没什么……”木兔说了一半被猿杙打断,他推了木兔一下往旁边挪,招呼我也坐过来。

 

原来,当年猿杙去医院实习时经手的病人出了事故,家属堵不着主治医师只好拿他下手,趁着他下班拿刀冲上来就砍,被正好路过的木兔扑在地上,保卫人员也赶来,这才免遭一难。

 

“呃…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不知是不是错觉,木兔先生好像正偷偷瞧我,每当我前伸绕过猿杙试图追捕他的视线,他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撑着床单后仰,如此绕圈几回,猿杙站起来,“你们在干嘛呢?”

 

我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抿了抿嘴,好在他没多注意,“赤苇,还是你厉害,之前我和木叶也说过他,他是敷衍至极,更别提什么道歉,要我说,赤苇你就该多说他几句,这人向来不在乎自己的。”

 

“好了!别说了,我要休息!”木兔低下头,声音倒很大,像咕咕大叫的猫头鹰,仔细一看翅膀还是耷拉着的。

 

我填补上猿杙的空缺,大腿贴着大腿,木兔抖了一下抬眼看我。

 

“你确实需要休息。”我盯着他,一字一句说,“而且是好好休息,这几天请安心待在房间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你的朋友。”

 

“哦。”木兔欲言又止,背在身后的小拇指轻轻滑过掌侧,“那可以找你吗?”

 

“可以,我住1504。”我回答,把手抽离放在膝盖,“那我走了。”

 

“赤苇啊,”猿杙和我离开房间,边走边说,“其实这点伤用不着呆房间几天。”

 

“我知道,但这样他才能更好记住。”感觉语气过于笃定亲密,我又加了一句:“应该是这样吧?”

 

“哈哈哈哈哈,我发现也许你和木兔一样,都有点恶劣。”

 

是这样吗,人总会被相似的人吸引,那我对木兔有时过于脱轨的举止也是这个原因吗?

 

9月29日
听猿杙说木兔真的在房间乖乖呆了三天后,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意识躲避他,但觉得遇见他的次数更多了。

 

早上想趁人少活动身体,决定去游泳,却正好看到木兔先生脑袋上搭着毛巾回到更衣室,水滴顺着喉结一路流下,消失在被布料包裹住的颇为隐秘的地方,我被烫到心虚移开视线,

 

“赤苇,你也来游泳吗?”木兔拿下毛巾冲我打招呼。 “不是,就随便走走。”他奇怪地挠挠头,应了一声离开去餐厅,我这才走入泳池,脸埋在冷水里游了几个来回,无法思考的窒息感少了一些。昨天晚上一时兴起想去打台球,一进门就瞧见木兔先生正拿着球杆找角度,他看见我来使劲眨了眨眼,曲腿后仰骑在桌沿干净利落打进红球,周围响起掌声。需要这么夸张的姿势吗?木兔先生放下球杆向我看来,赶在他叫我前赶紧关门走开了。但他卷起袖子露出的小臂,和因为坐在桌上而紧绷的大腿,一直在脑里挥之不去。

 

不过我和木叶的音乐分享会没有受到影响,木叶是个很有趣的人,不仅教我弹琴,还和我说起他大学假期去德国义工换宿的经历,我说我一直想去海德堡看看,大学一门课介绍海德堡城堡说它是三种风格的混合体,只是假期一直******挣钱,毕业后工作也很忙,因此还没去过。

 

“我看看…”木叶拿出行程单,“这次不在德国停靠,不然还能一起去看看,对了,你会说德语吗?”

 

“会一些,我辅修的是德语,之前家教也遇到过德国学生。”我说。

 

“真好,我打工的时候一起的几个人都不会说德语,只好手脚并用,到最后都快自己造出一门语言。”木叶打趣,很快把话题转到烟熏猪脚和啤酒,说食物太好吃假期结束回家发现衣服都小了。他讲的绘声绘色,我更加遗憾没能亲去品尝,便决定去船上的阅览室看看有没有游记类的书籍。

 

阅览室不大,座位也不多,因此木兔先生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样子十分瞩目,并且他还用书霸占了大半张桌子,尽管阅览室寥无几人,这种行为还是不妥,而且在这里睡觉容易着凉,我抱着选好的书,叩叩敲了敲桌面,看到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德语入门工具书。

 

“木兔先生,请醒一醒。”

 

“赤苇……?”木兔声音含了糖浆,黏黏糊糊一旦沾染便难以洗刷。“赤苇!啊…我睡着了,真不好意思。”他好像清醒过来,猛地喊出我的名字意识到周遭环境又低沉下去,“对不起,是不是占了地方,你要坐我旁边吗?”说完木兔先生长臂一揽将书推到一边,挤挤挨挨贴着边缘,“坐吧!”

 

我只好坐下来,木兔也重新翻起了面前的书,从哗啦啦的声音可以察觉他并没有读进去,我也没好几分,作者沿地脉行走,山势起伏,木兔的胳膊离我不过3公分,每次翻书手肘的震动传来,心也起伏。侧边若有若无的视线像灰尘掉入眼睛,希望一阵风能吹散。

 

挂钟走过一小时,离开也不算突兀了,我起身朝木兔点点头,哪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也跟上来,甚至伸了个懒腰:“啊—书真的好难读进去,我早就想走了,但看你很专注,我又拿了太多书一本本还回去肯定会打扰到你,嗯,你在看什么书呢?”

 

其实你不发声也很扰乱思绪了,我回答:“游记类,木兔先生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德语教学书,但是好难,完全看不懂。”他看上去灰扑扑的。

 

“德语入门是比较难,需要一段时间学习,你怎么突然要学这个?”按木兔先生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在下船后请人授课,无需在本该放松的时候跑来阅览室学德语。

 

木兔打量四周,见没人压低声音解释了一通,说是他有意向合作的所属公司的代表会在下个停靠码头上船,木兔约了和他商谈,可那个负责人只会说德语,且因为对方主要是度假,并未带翻译,而这边的翻译身体不适可能没法出席,所以木兔必须要在半个月内达到能和人交流的水平。

 

听上去就不可能。
“其实之前跟着小见学了一点,我想有一定基础学起来快。”木兔试图说服我,估计已经说服了自己。

 

“那你当时学到什么程度了?”如果已经可以日常交谈,那么再额外准备商业用语还是来得及的。

 

“会说早上好和你好。”木兔很坦然,又补充一句:“身为负责人,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事。”

 

木兔先生生活中看起来不太可靠,时常做出啼笑皆非的事,但这种时候,还是意外的让人安心。我想木叶应该会告诉他我会德语的事情,也许不久他会拜托我帮忙,于是说了声请加油后折返回阅览室借了本德语书复习,这样时间不至于太紧张。

 

10月2日
已经四天了,木兔先生还没来找我。

 

他的行动轨迹我差不多知晓,早起晨练,午休后便会去阅览室,晚上可能在房间,因为各个娱乐室里都不见踪影,没什么特别,难道是木叶并没有告诉他我的事。无聊的日子里,我又重拾看日出日落的消遣方式,而现在太阳也落山,该回去了,甲板后处传来微弱呓语,像古旧时钟敲出的响声轻轻滴落:“xxx。”

 

念错了,这样重复只会越错越深,我希望语言学习者能少走弯路,于是回头寻找声音来处,同时纠正:“是xxx。”我的眼睛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视力并不好,镜片架在鼻梁很容易被水汽模糊,光线渐散,画布中心一团浓墨散开,露出隐隐的白,我这才看清眼前的是木兔先生。

 

“嗯…xxx”木兔跟着重复了一遍,脑袋扭动转到我的方向,“呃!”他嘴巴大张,又很快调整到正常大小:“赤苇。”木兔靠过来,手指搓了搓鬓发:“刚刚说的,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xxx”

 

“你的德语就和木叶所说的那样棒极了!”

 

原来他知道,我说不出现在的感觉,像是北极熊长途奔泳找到陆地结果发现是一块浮冰,这些天的思考变成笑话,不必自讨没趣了。

 

“谢谢,我要回去了。”呼出一口气,转身就走,却被一阵力拉扯停在原地。

 

“赤苇,那个…你能做我的翻译吗?”木兔双手包住我的拳头,语气激动嘴角绷的紧紧,“拜托拜托,我不会让你白辛苦,有报酬的!”

 

“报酬?”这个词我很熟悉,当******经沟通出稿后被要求大改说的是有报酬你就改吧,新工作入职忙碌收集选材半月因涉及敏感话题被打回,转而被要求写公爵大婚时说有报酬你就写吧,就连这次旅程也是以报酬为名半强迫塞过来的任务,可它从木兔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陌生。

 

“你能给多少?”我想,既然木兔先生把我当商品,那我倒要看看自己的价值。

 

“只要我给得起,都行!”木兔握着的手放松些,但还是贴在他胸口。

 

他倒是豪爽,开出一张空白支票,真不怕狮子大开口:“您这么有钱,在船上公开招募总能招到人,何必现在才来找我?”

 

“赤苇怎么突然用敬语?”木兔支支吾吾片刻道:“其实一开始就想找你,又怕你觉得麻烦,毕竟你来度假肯定也想好好玩嘛,我可不想让朋友玩的不痛快。”

 

啊,我确实没告诉木兔先生此行的目的,倒造成误会了,原来他不是想和我划清界限。

 

“既然是朋友,那就没关系。”我调整好语气,早该想到,木兔先生这样坦荡的人,就算疏离,也会直接,与其猜测不如单刀直入:“不用报酬。”

 

“那可不行!”木兔松开手,神秘兮兮凑到我耳旁,“请你吃烤肉如何?我知道伦敦有家特别好吃的烤肉店,等停靠就带你去吃!木叶他们我都没告诉呢。”

 

这个报酬我很喜欢,有木兔风格的同时也擦掉了界限,“好的。”

 

10月5日
教木兔先生几句基本用语,其实他的语言天赋还是不错的,不管说的多么糟糕都敢于比划。

 

10月10日
这几天和木兔先生以及木叶他们讨论方案,很疲惫,睡了。

 

10月14日
和木兔先生核对商谈流程。

 

10月15日
今天是会谈的日子。

 

稻荷崎,欧洲龙头制造企业,旗下推出各类机械产品,其产品设计风格多变,功能更新换代快,引领市场走向,因订单众多,需要大量下游链提供零件进行组装,枭谷注意到这个机会,想达成合作为公司转型添一分力。

 

“你好,我是枭谷的负责人木兔光太郎。”木兔先一步迎上伸出右手。

 

来人额前金发斜分盖住半边粗眉,似乎没精神扫视过来,狐狸似地勾起嘴角:“久仰,稻荷崎的宫侑。”

 

木兔和他分坐桌子两边,我跟着坐在木兔旁,向宫侑先生点头:“我是枭谷的翻译。”他眯起眼,“嗯,开始吧。”

 

木兔将拟定的合作方案推给他,配合翻页的速度开始解释:“枭谷盘踞亚洲,资源丰富,有能力制造提供大量零件,且人力成本低,报价可以比市场低20%。”

 

“20%?”宫侑头也没抬,“我们的前合作商比市场价低25%。”

 

“那是去年的市场,现在钢材需求量一年比一年大,价格也是水涨船高,据我了解,稻荷崎的前合作商这次报价只低了10%。”木兔在前字上停顿,我也有意翻译时加重发音。

 

“枭谷信息掌握的倒全。”宫侑点在册子上的20%,“既然你们价格低这么多,我又如何能保证合作后不会偷工减料?”

 

这点木兔先生早有准备,他和猿杙他们讨论了十几条,我在一边旁听,经常听着听着睡过去,醒来发现身上披着木兔的外套。

 

“我们将用闭路电视全程监控,也接受稻荷崎派专人前来监督,可以提供相应岗位和衣食住行。”我边说边望着对方,撞上宫侑试探性的视线。

 

“就这些?”

 

“同时,枭谷向稻荷崎提供样品,由相关部门检测,待确认合格后,同批次产品一式两份,一份交由稻荷崎保存,另一份交由我方留存,作为后续供应产品的标准。”木兔说完后侧头看我,眨了下左眼。

 

「来定个暗号吧,比如会谈顺利或者不顺利。」
「木兔你就喜欢整这些。」
「感觉很帅嘛,而且也可以根据形式改变策略,这样也能告诉我的赤苇翻译,多好。」
「好的,木兔先生。」
「那击掌?或者握手?」
「前者未免太明显了吧,握手是什么,桌下偷偷牵手,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说呢赤苇。」
「……眨眼吧。」
「什么?」
「眨眼就很好了。」
「既然赤苇这么说,那就左好右坏!我会练习的!」
「木兔,眨眼有什么好练的?」
「你不懂,帅气的眨眼也需要技巧。」

 

这个眨眼,相当用力,眼角细纹上翘,不帅,但很木兔。

 

“听起来不错,但稻荷崎不是一味追求价格低,我们一定为何要选择——恕我直言,主业之前还是煤炭业的枭谷?”宫侑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继续抛出问题。

 

木兔垂下眼睛,大拇指互相磨搓,很快扬起下巴:“稻荷崎产品更新换代快,以创新不拘泥传统闻名,而枭谷同样是急速变化的企业,相信符合贵司的风格。”

 

木兔先生回答的聪明,但按宫侑先生目前的态度来说,不会让他满意。

 

“话说的很满。”宫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后放在桌上。

 

“煤炭为主时期枭谷积攒大量现金流,故转型后能大幅倾斜资源。”木兔回复的很直接,我转述,注意到宫侑重新靠回椅背。

 

“且枭谷的转型不是所谓的拓宽市场,随时可以转回煤炭。”他又说了一句,伸手将册子翻了两页,“而是不留退路的改变,看这里。”

 

宫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读下去:“我方会在贵司所需原材料市场短缺,或市场出现性价比更高产品后,积极开发可替代品牌型号满足贵司生产需求,且所提供样品在取得稻荷崎认可后方供货。”

 

他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枭谷不满足于提供零件,还要参与产品制作?”

 

“是的。”

 

“枭谷就像传闻中胆大,不过步子跨大了可是会摔倒。”宫侑慢条斯理说,话中带刺:“连零件制作都起步不久,更何况开发?”

 

我把放在一旁木叶的设计图纸推过去:“这是我方技术人员根据稻荷崎最新水稻收割机稻茬碾压率偏高问题做出的改良设计,请过目。”

 

宫侑接过,身体前倾仔细端详,“是不错,但图纸上的改进和实际制造的可行是两回事。”

 

“确实如此。”木兔颇为赞同地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猫头鹰摆件放在桌上,又想起什么来似一拍脑袋:“赤苇,麻烦你一下啦。”然后将它放在我肩上,它的爪子是弯钩,可以在不损坏衣物的前提下稳稳站住,好像真的养了一只小猫头鹰。宫侑不解,还是耐着心看下去。

 

“这是枭谷设计的时钟,摸这里就可以自动报时。”木兔凑过来抚摸喙部,能清晰看到他脸上绒毛被我说话呼出的气流吹拂。

 

“现在是下午四点零五分。”猫头鹰尽职报时。

 

“报时时钟并不特别,站在肩头这一设计确实能吸引人,包括我。”宫侑说。

 

“不止于此。”木兔轻轻捏住猫头鹰的尾羽,嗖——弹出一柄折叠小刀,他把小刀用两指夹住向上翻腕,刀刃弹出,反射顶灯落在宫侑额前。“腹部藏有一柄小刀,非常隐蔽,需要的时候可以从装饰品变成防身工具,而且小刀弹出后,触碰翎羽便会引发警报,我可以展示……”

 

“不必,我想这里不便制造噪音,这个设计确实独特,且构造精妙顺利制造,我承认枭谷的能力。”宫侑伸手去拿小刀,木兔放在他掌心。

 

“但是,与其冒风险让枭谷参与设计,稻荷崎为何不寻找稳定的供应商,这样也不会有被抢占市场的危机。”他把玩小刀,手腕发力前掷,砰一声扎进身后的飞镖板。

 

木兔回头去看,正中靶心,他起身拔掉小刀重新放回猫头鹰腹部,我知道他是在延长思考时间,看似随意抚摸猫头鹰的手在微微颤抖。从利益、理念、实力,木兔先生说明清晰,如果这还不能打动稻荷崎,他这些天的学习、和朋友不分日夜的交谈,卧室里散落的手稿,桌上堆叠的零件,都将变成众多海浪中的一朵,时间不等人,这或许就是枭谷的转折点。我圈住木兔先生的手腕,让他放松坠在身侧,看向面带笑意的宫侑,深吸一口气。

 

“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但这不是造船的目的。技术需要在******下进步,市场也是,选择枭谷看似是一场豪赌,实则是双赢。”

 

“怎么双赢?”

 

“从材料角度说,我们价格合理监督流程完整,从市场来说,稻荷崎目前主攻生产方面,也有发展日用方面的倾向,枭谷自转型后一直主攻生活领域,可以助力,从技术来说,稻荷崎成熟而枭谷刚刚起步,但不会一直如此,今日的帮扶,来日必当回报。”

 

宫侑沉默片刻,拍了拍手:“你不止是翻译吧。”

 

“只是翻译。”

 

“狐狸不会吃掉幼雏,但枭鸟会吗?”

 

“枭鸟不以其为食。”

 

“随口一问,是也无所谓。”宫侑合上册子推回木兔,“稻荷崎欢迎挑战。”

 

木兔接过册子,刚刚的内容我快速翻给他听,他在桌下拍拍我的手背,“具体合约过几天枭谷会拟交。”

 

“事先说明,就算你们是小有名气的公司,和稻荷崎合作还能亏本的话,可不要用市场不好做借口,我们会立刻终止协议。”宫侑突然改用日文,换上严肃面孔。

 

我看向木兔,不知是否还需翻译。

 

“不是小有名气。”木兔迅速答道。

 

对面眉毛上扬。

 

“只是普通的公司。”说完木兔起身和宫侑握手,收敛笑意,眼睛紧紧盯着他。

 

“有点意思。”宫侑先生又换回了德语,“啊呀,现在我要去尝尝船上的饭团,看是否比我弟弟做的好吃,失陪了。”

 

谈判就这样结束了,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木兔先生扑过来狠狠搂住我,“赤苇——你太棒啦!”

 

“我只是翻译,真正的交涉还是由木兔先生主导,而且我刚刚擅自发言,很不专业。”我想起自己的脱轨,低下头。

 

“你是这样想的?明明你刚才那句话帅爆了。”木兔抵住我的下巴往上抬,他的额头离我只有几厘米,气息低沉平和:“赤苇,你—太—帅了。”

 

我感觉有一只指头修长细嫩却很硬的手在揉捏着我的心脏。他如预料般并没有责怪,那一瞬间由我主导,而木兔毫不设防。胡思乱想的四天后,我明白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木兔从来不吝给予,但我的“索取”不可出格。一步步、慢慢的,我想走近他,不在人群外远远观望,不在镜头前层层挖掘,我想作为赤苇本身,站在他身边。今天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即使微弱,也可尝试。

 

10月20日
无线电广播,今天全英格兰大雾弥漫。

 

我们的船在泰晤士河停靠,两岸建筑模糊,人影幢幢,木兔兴奋拉着我去找那家烤肉。枭谷与稻荷崎签合作这一消息很快传开,想要与木兔先生攀谈的人更多了,不过他总有脱身的办法,他说这是日常锻炼的结果,身手灵活,我说明明是靠木叶他们掩护。

 

身处其中,更觉雾气之大,街边有巡警举着手电筒指挥交通,两束光柱中浑浊粒子飞舞,喇叭声刺耳,行人匆匆略过,烤肉店大门落锁,我们兜转又回到钟楼,木叶和猿杙也在这里。

 

“你们不是看戏剧去了吗?”木兔问。

 

“是啊,结果剧院都关门了,雾气这么大,不然还是回船吧。”猿杙摊手。

 

滴滴——通讯设备响起,船长发来通知,因为雾气泰晤士河上的船被迫停止运行,请乘客们尽快去旅店入住。

 

“看来很严重。”我说。

 

木叶查看地图,旅店就在不远处,“走吧,站着也不是办法。”

 

木兔还在为没吃上烤肉失落,全程跟在身后由我办理入住,两人一间,我们和猿杙木叶的房间挨在一起,中间有门可以打开互通。

 

进到室内,我脱下外套,扭头去看木兔,他的脸和鼻孔都变黑了。

 

“赤苇……你的脸……”木兔似乎想笑,随后神色一凛,大力去拍中间的门,猿杙开门,面色凝重与我们对视,攥在手中的白帕往下滴水,我们异口同声。

 

“煤烟污染。”

 

房间自带的无线电广播响起:“伦敦上空受反气旋影响,高处空气温度上升,导致煤烟与废气停滞伦敦,请居民做好防控准备,谨慎出门……”

 

我朝窗外看去,正午时分一片朦胧,烟雾渐渐成黄色,从窗缝中飘来臭鸡蛋的气味,那是二氧化硫,很快它会转换成硫酸,吸附烟尘表面变成雾滴,腐蚀皮肤并进入人的呼吸道。

 

英国城市发电靠煤,工厂靠烧煤进行生产制造,居民家庭也靠烧煤来取暖,排出的废气一旦难以扩散,后果不堪设想。我想起自己被撤掉的文章,心里发紧,虽然它已经消失,可在事实面前,我不能就这样呆在旅店。

 

吞咽变得费力,我挤出一句话:“我想……去外面看看。”

 

其实我本可一走了之,完全为自己行为负责,但若我发生意外,还是会麻烦木兔先生他们善后,我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补充说:“如果通知交通恢复,我会回船的。”

 

“我也要去。”猿杙说,“根据个人体质不同,很快就会出现胸闷窒息等症状,医院会人满为患,我想去帮忙。”

 

“喂喂喂,可别一时热血上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木叶拍拍我的肩膀,从随身行李取出四个口罩,“戴好再去,我们一起。”

 

“对,赤苇你可不能抢跑!”木兔首先戴上口罩,他帮我收紧皮筋,挥舞拳头,“走吧。”

 

我一一望去,眼睛很能说明情绪,我在采访的第一时间都会关注对方的眼睛,有人目光飘忽闪烁其辞,有人一片冷意口蜜腹剑,你能伪装谈吐,却很难关闭天生的窗户。而木兔他们,眼中有紧张,有害怕,可唯独没有犹豫。

 

情况变得更糟了,交通近乎瘫痪,目测能见度不超过五米,司机把头伸出窗外观察前方缓缓行驶,行人小心翼翼摸索前进,用衣服捂住口鼻。

 

即使隔着口罩呼吸,仍辛辣呛人,忍不住想要咳嗽。我们挪到医院,猿杙说明情况后却被拒绝,医生说这里暂时还能运作,建议他去收容所帮忙。

 

我们来到收容所,其实只是一个低矮的房子,院墙用白漆粉刷,隐约能看到其上杂乱涂鸦,跨过门槛,挤挤挨挨的******涌入耳朵,流浪者靠在墙根,头埋在两腿间,有人侧卧紧抓一把青草塞入鼻腔,更多的人只着单衣,因此只能******半身护住口鼻。

 

在来之前猿杙先回旅馆一趟,把能用的上的物资都带来,我和木兔分发衣物,十月的英国气温低,而小小的感冒在如今也是致命的。木叶正在剪碎旧衣叠成一起制作简易口罩,猿杙帮着院长将人们分类,有呼吸道基础疾病的先进屋内。

 

这连缓解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丢进河里的石子,我望着黑灰天空,努力呼吸,痛苦变成一只手,攥住心脏,跳动变得艰难。普通的一次气体交换,又有多少人会倒在半途。

 

这些,伦敦之外的人们,会知道多少?

 

木兔靠着我坐下,汗湿的头发垂落,他小心翼翼偏头触碰肩膀,我伸手将其按在肩头,挨着柔软皮肤,温暖的,活着的。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木兔闷闷开口,握住我的手。

 

“嗯。”

 

“或许枭谷早该转型了。”

 

“没有枭谷,还有别的,重点是相关政策的缺失。”

 

“嗯,但我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你不是。”

 

我起身,休息的差不多了,比起握笔,现在更需要的是拿起担架、针管和纱布。

 

10月21日
伦敦犹如一个大型毒气室,每天都有人倒下。比起播报中上升的数字,收容所的痛苦触手可及,许多人吸入烟粒后诱发支气管炎、肺炎、心脏病,呼吸困难,面部发绀,唇齿发紫。猿杙从早忙到晚,抬出的白布都得反复使用。

 

宫侑先生联系上木兔,说稻荷崎会来支援,但因交通问题,人力运输的速度很慢,我和木兔决定先去对接。

 

外面低头已看不见鞋,为了防止走散或意外,比如遇见没有井盖的下水道,我在木兔手腕上绑着绳子前进。现在在路上行走的,除了赶路的家庭医生就是运输人员,也许还有记者,可惜我没有相机。

 

走到接头点,我们推着物资返回,脚突然被绊住了,木兔立刻紧张蹲下,检查是否是突出的钢筋。

 

“汪呜……”

 

是一只流浪狗,叫声微弱,我也蹲下来。

 

眼前的小狗毛发凌乱,后腿伤口翻出,本该鲜红的肉已成褐色,仔细一看,颈侧有一个大口,正在汩汩往外淌血,小狗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爪子前伸挂住裤腿,喘气声减弱。

 

没救了。我望向木兔,发现他眼里雾气弥漫,察觉我的视线,他把脸偏到一边去,扬起脑袋。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将手腕系的绳子解下,迅速编了个骨头挂饰递给木兔。

 

他接过,用力捏了捏我的食指,将骨头挂在小狗脖子上,遮住伤口:“谢谢你,赤苇。”

 

没了绳子,我牵住木兔的手,一起推着物资回程,他的手比我大了一圈,手掌的纹路、厚茧和伤口,我已经很熟悉了,有些是淘金矿留下的痕迹,有些是安零件烙下的疤,也有和小狗玩耍留下的抓痕。

 

我想他也许忆起了自己的小狗,那个一见面就扑上木叶的热情精灵,会和眼前死去的身影重合吗?

 

10月22日
今天,有人在我眼前死去了,一分钟前还是活着的,抓挠墙壁上厚达4英寸的含硫污垢,说着救救我,嘴巴大张试图吸气发出嘶嘶声,眼眶凸起努力昂头,最后倒在我身上,他的一生就这样草率结束了,而他仅仅是数字1。

 

钟声响起,这座宏伟的钟楼是人工发条,每隔三天就要有人爬上344阶的旋转楼梯,为它上弦。钟声穿透雾气,一如既往报时,好像一切都十分正常。

 

10月23日
我睡不着,晚上木兔先生挤过来,用衣服罩住我轻轻拍着后背,可我一闭眼,面前都是病人求救的模样,我恨自己不是医生,除了笔,我什么也没有。

 

10月24日
今天又死了几百人,数不清了,满眼望去白花花一片,政府来人了,我们被赶回旅馆。

 

10月25日
醒来时我又发着抖,木兔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躺过来,他说,我需要休息,可我很想做点什么。

 

播报说一股强劲而寒冷的西风吹来,烟雾
有散去的趋势,这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10月26日
烟雾散去,天亮了,我们被通知航道恢复,路上门窗仍然紧闭,偶有着黑衣簪白花的人匆匆走过。

 

上了船,鸣笛一声响,蒸汽机向外喷着黑雾,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有些人则永远留在了这里。

 

我很累,想要昏睡过去。

 

10月27日
睡了一日,精神恢复一些,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木兔先生为我送来餐食,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好好休息,有需要找我:)我把纸条抽出捋平夹进记事本里,食不知味吃完了晚餐,决定去甲板走走。

 

没有人,值此一遭后,游客们多惊魂未定在房内休息,规律的海浪声中偶有刺耳的喷气音。我站在船尾,船的尾流合拢,当水底的小飞鱼再也看不见驶入它视线内又消失的怪物时,大概会很高兴。那天空呢,这些煤炭燃烧后的废气缓缓升起,需要多久才能消失?

 

我感觉有些晕眩,伸手正欲扶住栏杆,却看见一只蟋蟀栖息在月亮之中,离我只有几厘米之遥,它是趁船停靠岸溜上来的吗?它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了,可它在海上,又能生存多久?

 

那只蟋蟀像化石一样镶嵌在月亮里,或是变成树蜡封存的记忆,生活然后死去。我想在那里,它小小的价值能够得以完整和永恒,我呢,我作为人,又有什么价值?我用笔制造出的一堆废料,宿命是被丢入火炉缓慢燃烧,滴落的热油散发墨臭。在报社,主编为我离职,在游轮,木兔安抚我商谈别紧张,在伦敦,猿杙挡在身前进入医疗室,我,和我赖以生存的东西,又是什么?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愿再听呜呜声。

 

于是我来到泳池,脱掉衣服跳进去,一瞬间的沉底随之是气浪上涌泡沫将我托起,浮在水面缓缓吐气,任水流包裹成茧,后背触及瓷砖,耳朵里终于只剩咚、咚咚的心跳声。

 

我想象自己在海底,身边鱼群自在游曳,生命起源于海洋,此刻我仿佛躺在地球的子宫,飘渺而沉醉,我是否将要出生?那些消失的文段、无情的数字、痛苦的呼喊,其实是内膜的蠕动,是我的臆想。我能浑噩地蜷缩、躺在这个角落吗?

 

赤苇——

 

好像有人在叫我,但鱼是不会说话的。

 

京治——

 

不想睁眼。

 

赤苇京治————!

 

水面裂开一道波纹,舒适的外膜被打破,腰间缠着一条手臂,挣脱水草,惊跑鱼群,我被带上岸,不住地咳嗽。

 

“你在干什么!”木兔平日眼中波光粼粼的金色河流被冰冻住,瞳孔大得超乎寻常。他浑身湿透,衬衫紧紧贴在胸口显出肉色,随手拿过我丢在一旁的外衣劈头盖脑罩住,拍着背部让我把水都吐尽。

 

接着一片沉默。

 

他突然的沉静带着一种奇妙意味,像一只猛禽,还未注意便悄无声息降落在肩头。木兔掀开盖在头上的外衣钻进来,手轻按住后颈不让我逃脱,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身体剧烈起伏瓜分同一片空气。

 

“赤苇京治,没见过你这样试图在泳池把自己溺死的人。”木兔环住我,两个湿漉漉的人这样坐在泳池边,想必是滑稽的场景。

 

“我没有。”我试图辩解,明明只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任思绪发散,扣这样一顶罪名有些夸大,但我觉得他不会相信,木兔颤抖的五指和逐渐收拢的手臂表明,他正在生气,或者说,害怕?

 

“真的没有。”我发自内心地说,死亡是勇敢者的选择,我只是个普通人,就算不甘,可能也只会继续作为螺丝钉活下去,只希望驱动的机器能够是喜欢的那台。

 

木兔一把丢开衣服,遮住了我的眼睛,晃眼顶灯全被挡在之外,他一点点展开指缝让光慢慢洒落,毛茸茸的光线轻挠眼皮,有点痒,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鱼会眨眼吗?

 

“去写吧。”木兔的声音离我很近,听起来却仿佛从梦中而来。

 

“什么?”

 

“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写下来。”

 

“我一直在写。”即使在恹恹的几天内,我依然按要求完成当日书写。

 

“不是报社让你写的那种,是你自己想写的。

 

“然后再被撤职吗?”

 

“我不会让这发生。”木兔神情专注地看着我,透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和信任,然而在信任和坚定后面,藏着一种由衷的关怀;前者就如同天上的太阳,而关怀就是太阳在海里的倒影。

 

木兔先生坚信他一定可以帮助我。

 

木兔信任我能写出想要的作品。

 

光太郎……也在担心、爱护我。

 

商谈结束后的小小可能破土而出,我要把它变成金色飞羽 ,让气流更加顺畅滑过枭鸟的翅膀,为它助力。

 

“好,我试试。”

 

“是———好,你们等着瞧吧。”木兔纠正我,站起身朝我伸手。

 

我撑着地板借力而起后,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11月1日
在写好辞呈、完成报社游记任务后,我开始写以伦敦大雾为原型的小说,很久没按自己的心意写作了,开头推进十分生涩,这时木兔就会拉我离开房间,去玩牌,去打保龄球,或者只是去甲板吹吹风。我知道他是怕我钻牛角尖再陷进去,其实他没必要担心,我的勇气是房间里燃烧的火,而木兔是空气,当外界已将火扑灭至最后一点焰舌,房间里突然流入的氧气就会引发快速爆燃过程,这便是回燃现象。

 

木兔让我的勇气回燃,我不会让它熄灭。

 

但是他不由分说抓住手腕时传来的热度太过温暖,未说出口的解释融化成笑声,滴落在每处和他呆过的地方。

 

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木兔发现了一种新型娱乐方式,取名为捕捉绿闪,具体来说就是捕捉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的那一瞬间产生的绿色闪光,这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我独自等待日落的几天里一次也没碰上,因为只有当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时候,才可能看到这种美丽的绿闪,而云朵又特别喜欢在日落轨道堆聚,非要把每一片都染透霞光才肯离去。

 

每当游戏成功,抓住了绿闪,木兔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地拍手,还拉着我击掌。等待绿光的时间里,太阳被一分为二随即又和水中倒影合二为一,交界处渲染出红绿相映的暮色,接着铺开变成一块块海蓝色的草坪,绿闪就在其中,狡黠的、迅速的飞过。

 

“薄荷酒色。”木兔说。
“苔藓绿。”我说。
“苹果绿。”木兔砸了咂嘴,中午的苹果汁太酸,他一直记到现在吗?
“嫩绿色。”我说,“苹果绿颜色淡了点。

 

“干脆说是你眼睛的颜色好了,这样就不用再争下去了。”木兔看着我,伸手在我眼皮前虚虚点了一下。

 

我仔细看着他,绿闪映在他眼中,像仰面躺倒的新月,“这样的话,现在你的眼睛也是绿色。”

 

“赤苇——不许说这么犯规的话!我认输了。”木兔举手投降,随后双手下压搂住我的脖子低头亲了亲。

 

看到太阳落山,我感到惋惜。伦敦的经历让我深深体会到活着,或者说有感觉的活着的珍贵。在家乡,我只关注温度变化的数字来决定穿着,匆匆赶路为了能比同行早几分钟见到采访人,因此也体会不到温暖的太阳照到皮肤上是多么一件乐事。而现在,和木兔在一起懒洋洋的气氛令我着迷。我可以和他以及他的朋友们(也是我的)坐在一起聊天,也可以无所事事呆甲板一下午只为等待绿闪。我能够选择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也不必担心那些难以入睡的夜晚该如何度过,木兔会帮助我。以及,我正式加入了木兔的公司(虽然木叶以为我早就是了),学着看合同写文书,现在已经逐渐上手,这种靠努力慢慢推行理念的感觉,非常棒。

 

若不是这一次亲身经历,我永远不会相信在海上日复一日航行也能如此令人神往,地球上海洋和陆地所占面积比为7:3,这也是纯粹自然和暗流汹涌交际的比例。每当靠岸,我将走向未知,带着眼睛和笔,但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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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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