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赤葦從公司走出時,人行道上的水窪還沒乾去,天說不上是非常黑,卻也不見一絲要放晴的意味。他在街口攔了一台計程車,往大東京的中心一路駛去。司機沒有詢問他的意願就開了廣播電台,赤葦坐在後座,正要繫上安全帶時,卻被前頭突如其來傳來的電子音弄得一怔。他抬起了眼,司機在前座用力地拍打了下機器,壓根沒看他一眼。
赤葦沒有說話,只是用鼻息吐了一口淺淺的氣。他逕自繫上了安全帶,接著往後倚向了椅背。車窗玻璃外的街道氣氛高漲,奧運比賽的廣告可以說是鋪天蓋地,他曾經熟識的幾張面孔被大大地登在報章雜誌與電視上,以一種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方式。那感覺說來也奇怪,大概是因為不曾用過這樣的角度凝視過那群人們,赤葦看了幾次始終不能習慣。
他的手機響了。赤葦慢慢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湊到耳邊,順帶揉了揉眉心。是的。他說。現在正在過去,再麻煩您了。是的,上次您說的那份企劃書我也帶了。是,之後要再麻煩您那邊發稿,截止日期是——赤葦從揹包裡翻出了一本筆記本,並且在摺起的頁碼上確認了日期後,又接著流暢地向電話裡的人答道:截止日是下禮拜三。是的,謝謝您。
停在這裡可以嗎?司機從後照鏡中斜了赤葦一眼,口氣不慍不涼地如此問道。赤葦抬起了眼,往玻璃外匆匆地瞥了一眼,然後往前挺直了身子,手指指向下個路口。他說,請您下個紅綠燈後右轉,幫我停在那裡就可以了。
司機點點頭,沒再繼續說話。赤葦又再向電話裡的人說了幾句,大抵就是自己快到了,等會有什麼要交代的就見面再說吧。對方說了聲好,接著掛斷了電話。赤葦收起手機和攤開的筆記本,坐直了身子。廣播電台裡的主持人們語氣飛快地談論了下周開始排定的比賽,口吻裡充滿了振奮。計程車排在車陣裡頭,同其他車輛在紅燈前停了一會。來自左右兩側的行人們接著徐徐地穿過了斑馬線,畫面登時錯綜複雜。
赤葦坐在後頭,猛然抬起頭,視線越過前座,穿過了玻璃,最後降落在人群之中一個稱得上是人高馬大的男人身上。那男人挺著背脊,戴了一頂帽子,腳步飛快地穿過了馬路,朝著他所在的計程車一步一步走來。赤葦怔了,恍然之中還帶有一絲慌張,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對方。
那男人還是一樣,走起路來會攤平肩膀,腰桿直挺,胸脯突出,好像他生來就該是這副模樣,總是自滿而又自由。
赤葦屏足了氣,看著那人步行走過車子的外側,他們離得好近,只隔著一片玻璃,好像現在他只要搖下窗戶,就可以觸碰到那個人。赤葦盯著對方,分明現在這個人跟廣告看板上的模樣大相逕庭,但赤葦總覺得現在的他更讓人親近。那男人一直走,一直走,即便經過了車尾也都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沿著馬路旁的人行道一直一直向後走去。
赤葦在車上轉過了頭。
他看見他了,可是他並沒有看見他。
馬路前的交通燈恰好由紅轉綠,車子又再度駛動了起來。赤葦收回視線,向儀表上的數字瞧了一眼,接著從皮夾裡掏出了一張大鈔。司機溫吞地說了聲謝謝,轉頭要從零錢盒裡找錢時,赤葦便開了車門向外離開了。
那不過幾十分鐘的路程,天色已不如早先。現在的天空黑得像是要滴出墨一般,看起來隨時都會下雨。
赤葦站在馬路邊,吸足了口長氣,低頭揉了揉眉心,接著又徐徐地把氣吐了出來。
他站定了會,闔著眼,沒有說話,半晌才又挺直了身軀,邁開步伐,飛快地向距離不遠的建築走去。
下
陰天裡的一陣大風向木兔猛然颳來。
他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帽子便掀了起來,向後飛了好幾尺。木兔轉過身去,跑了幾步,想從空中將其撈回,手卻伸得不夠長,帽子於是又再飛了一些距離,最後落在人行道上。他趕在它被吹得更遠之前連忙彎身將帽子撿起,並在心裡頭暗自祈禱沒有人看見他。
木兔拍了拍帽子,重新挺直身子時,恰好看見赤葦從計程車上踉蹌走下。
他想喊他的名字,卻又擔心自己顯得唐突,躊躇了一會兒,就只是站在那裡,連帽子要重新戴上都忘了。
赤葦站在那,慢慢地取下了眼鏡,低頭揉了揉眉央,樣子一點都沒變。
他在那站了很久,木兔也是。直到好半晌過去,那人終於邁開了步伐往他處離開,木兔都還是站在那。
他看見他了,可是他並沒有看見他。
木兔捏著帽沿,說不上心裡頭現在想的是什麼。他希望赤葦可以落下一些東西,皮夾、手帕、手機,什麼都好,因為這樣他就有藉口重新追上去了。
然而赤葦並沒有,他什麼都沒落下,而且走得好快,俐落得始終如一。
木兔垂下眼,笑容逶迤全擠在臉上。他沒有說話,始終沒有。他只是攤平了帽子,將其重新戴回頭上,接著沒有停留太久,又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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