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正在印尼玛朗的半空中平稳盘旋并缓缓向下降,赤苇很讨厌在这时会出现的耳鸣的感觉,明明是耳朵被关进了真空空间里,他的胃却也跟着一起翻江倒海。
“你又耳鸣了吗?”
木兔坐在他身边,他的声音拼命寻找着棉絮间的空隙,往他耳朵里钻,“打个哈欠试试。”
他指指自己大张着的嘴巴,像是又要表演如何一口吞下两个牛肉包——那是家楼下便利店卖的,味道挺不错,不过赤苇现在只能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这种味道,他有段时间没吃过了,因为胃出了点毛病,医生说最好不要吃有食品安全风险的东西。
“便利店里的东西算是有食品安全问题的吗?”
“当然,”医生思考了一下,斜眼看见了自己桌上印着便利店名字的塑料袋,对赤苇笑了笑,“最好是可以吃家里亲手做的东西,看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有女朋友了吗?可以早上在家做点三明治什么的带去公司吃,也不算费时。”
“我还没有女朋友。”赤苇诚恳地回答道。
赤苇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有女朋友,木兔也不怎么会做饭,他大部分时间吃的还没有赤苇健康,就算后来赤苇从东京的总公司调去了大阪的分公司,像他这样经常为了打比赛满世界跑的人还是很难拥有一套健康的饮食作息习惯。从门诊大楼走出去后,赤苇在角落里点了根烟,他深吸了一口,呛人的烟雾——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呛了,只有薄荷爆珠的清凉与辛辣停留在口腔里,烟雾自觉地顺着喉咙向下,去往哪?肺还是胃?总之都是有害健康的,这也会算是有食品安全问题的东西吗?
他思索着,缭绕烟雾在口中,一口接一口被吞下,还没思考出什么结果,又被一道斜着闯进他视线的影子打断思路,他抬眼往前看,是一个穿着蓝色条纹病服的女孩,还带着一个能贴合着额头包裹的毛线帽,这样显得她脸非常小,眼睛很大,瘦得眼眶骨头都凸了出来,她就站在那双手插兜看着赤苇,四月天里,长袖长裤的,视觉让人陡生寒意。
“小妹妹,你家里人呢?是迷路了吗?是需要我帮你叫医生来还是带你去服务台呢?”
赤苇刚一开口,穿着蓝色条纹套装的女孩立刻捂住了鼻子,眉头紧紧皱着,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赤苇,犹如冬天里月光照在满地白雪上反射出的光。更冷了,像一只饥寒交迫中受惊的猫。
原来她是站在这用眼神骂我呢。
赤苇转过身,在好像被泼过脏水的墙上掐灭了烟头,留下了灰色中更黑的一点,又从背包里掏出一盒柠檬味薄荷糖,扔进嘴里一颗,边嚼着边牵着小女孩的手带她去了大楼里的服务台,他用的左手牵她,因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节上还有烟味。临走时,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也找他要了颗薄荷糖吃。
“再见。”
他再次从那扇巨大的玻璃门走出去,就近找了个垃圾桶扔了烟盒,嘴里的薄荷糖彻底融化了,和唾液融在一起咽了下去,口腔里慢慢回暖,像正在往暮春行进的气温一样。从那之后,赤苇在工作日里很少会吃早饭了。
“在起飞的时候我就试过了,不太有用,”赤苇拖着木兔的下巴帮他合上嘴,”而且我现在两边颌骨被磨得有点疼,也不太能打哈欠了。”
“那我帮你试试另一个方法!”
他说着,手就已经伸了过来,飞机恰时撞进了大气的乱流中,这在飞机的下降过程中是常有的事,木兔显然还是被吓了一下,额头磕在赤苇的头顶上,无所依靠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乱抓。赤苇淡定地抓住了他的手,像在抓一只还没有学会飞行的雏鸟,他握着木兔的手腕,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飞机颠簸依旧,后座小孩不停重复着”妈妈,我们会死掉吗?”的声音里哭腔渐浓,赤苇紧紧按着木兔的手,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脸分毫。
很暖和,在这空调风足够近百号人瑟瑟发抖的飞机舱中,木兔的手像是一杯刚温好的牛奶,赤苇一直感觉木兔的体温要比自己高一些,至少得有零点五度吧,不然自己发低烧时,他为什么总会觉得自己和正常体温没什么两样。可他在那时又会极度依赖这只手,这只温暖的大手会变凉,像刚从冷藏室里端出来的肉菜——木兔真的这么干过,他总觉得直接把冰袋放在赤苇的额头上会造成冻伤,就算裹上一层毛巾也不行,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手放在冰箱台面上或是代替毛巾捧着冰袋一段时间,再把手掌贴在赤苇的额头上。这种做法笨拙且没有比原始方式好太多,赤苇曾问过木兔这是和谁学的,他也老老实实回答,是在外出比赛期间,看完对手的比赛录像后,电视被俱乐部经理霸占,因为是在无聊又不想去睡觉,不得已看了几眼。“就是从那里面学来的,”木兔告诉他的时候支支吾吾,“这样的方式,在电视剧里看起来效果很好,我就想试试嘛。”
确实,即使没有发烧,贴着木兔的手如同抱着那个陪伴自己到大学的动物玩偶,安心到困意袭来,他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了,但现在好像可以忽略一点耳鸣的骚扰。但现实中,飞机在与乱流博弈,耳朵仍在遭受空气的碾压。
“赤苇,你害怕吗?”木兔把手按得更用力了一点。
“什么?”
“你害怕飞机会掉下去吗?”木兔慢慢把手移到赤苇的两只耳朵旁边捂着,像冬天捧着他的脸帮他取暖那样。
“怎么可能?又不是没坐过。”
赤苇对他笑了笑,像是想让他安心,又像是在笑木兔的幼稚。
“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木兔吻了吻赤苇的额头,”我抱着你,你会掉到我怀里来。”
“好哦。”
“那你现在还耳鸣吗?”木兔又把话题转了回去,手没有离开。
“还有点儿,现在还在下降中。”
“让我帮帮你吧!”
他看起来真的很想在我身上实验那个方法。赤苇眨眨眼,伸着脖子把头又往木兔跟前递了递。耳鸣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在蓝天之下,海洋之上的位置,他很贪恋木兔温暖又有些潮湿的手掌。
“你看,像这样。”
木兔用手掌朝里按压赤苇的耳朵,手掌与耳仓之间的空气被挤压出去,他稍微停滞了一会,突然猛地把手拿开,耳朵里发出的”噗”的响声,有点疼,但随后,耳鸣消失了,杂音回到耳蜗中,世界变得轻松。
“确实很有效,”赤苇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你这样对我的耳朵,又发出刚才的响声,让我觉得我很像一个马桶。”
赤苇说完也觉得自己的想象有些莫名其妙,后座的小女孩没忍住偷笑了一声,她不再哭闹了。飞机这时已经下降到了乱流之下,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地面上的房屋像售楼部里的模型一样精致小巧,不过这里大部分还是绿色的,在阳光的照笼罩下油光闪耀。
“喂喂!赤苇,你可不能这么说!”木兔嚷嚷起来,”按你这么说,那我的手不就成了马桶搋!还是两个!”
后座的小女孩噗嗤笑出了声,她的手或脚大概是抵在前座靠背上的,呼呼的笑声不断,连带着赤苇的座椅也在震动。木兔刚才的声音在这个除了空调风和飞机发动机运作声的空间里确实有些引人耳目,小女孩的妈妈也被感染了,从座椅的缝隙往后看,能看见她捂着嘴,几乎要把头埋进肚子里去。
前座好像也在笑,喘气声很重,座椅也在微微颤抖,前后三排座椅包围着的小小空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飞机下降中,遮光板明明都是打开了的,早晨灿黄色的光却没有洒到赤苇的身上。
2.
窒息。
要比被人掐着脖子好受一些,因为不会受到实质意义上的皮肉之苦,脖颈的皮肤上不会留下淤青,也不用担心骨头断裂。更如同溺水,在一条清澈的山间潭水里,沉浸其中能听见身后有一股细弱山泉在源源不断地汇入这潭水中,像是在为其注入生命。而一根无形的管子接在赤苇的身上,吸取他的生命,永无绝日。
变成了一个循环,世人不曾见过的永动装置,生命流进流出,赤苇变成了其中一个相对重要的配件,既活不成,也走不掉,拘束在其中,仿佛生命也不属于他,没人在意他挣扎着去接触氧气的心跳。
若真是一枚配件就好了,什么也不需要顾虑,什么也不需要知道。
赤苇,辛苦你了;赤苇,谢谢你;赤苇,又得麻烦你了…以这些话语做结尾的事件必然不会是幸福的。幸福?可他们又说人要活得像梅花,挨着冻挺过冬天才能获得方向,他们说百年前从东土传播过来的典籍里说人要遭受心志之苦、筋骨之劳、体肤之饿才能获得承受上天之福的能力,黑船停泊在港口后,他们又说人尽此一身都要通过那道窄门,想进去的人都必须谦卑、悔改、认罪,做一个勤奋善良的人,上帝才会在最后同意他通过那道救恩之门,获得窄门里宏大的幸福。
工作,是的,他们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为“工作”做铺垫,工作是痛苦的,工作时是要谦卑的,只有通过工作才能获得那一丁点儿虚无的幸福,他们是这么说的,于是,为了能够尽快获得幸福,工作的任务越来越多,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赤苇,谢谢你;赤苇,求你帮帮我;赤苇,拜托你了。赤苇并不介意他们将工作托付给自己,在一个集体中,责任越大是因为能力越大,这是信任的表现,不是吗?偶尔也能换得一份午餐或是一杯下午茶的犒劳,谢谢你,辛苦了,对应着的是十点后昏暗写字楼里的一方孤独灯光,赶不上的末班车,细雪夜的寒风与失意——寒冷是会给人带来心情上的影响,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文豪们的笔下也是这样,赤苇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努力多年仍是没能取得转到文学部的资格,从东京的总部转到大阪的分部——好事啊,终于可以和木兔同居,实现彼时的心愿——他又在安慰自己,在木兔外出比赛的夜晚,洗漱好后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床上蜷着腿捧着看,突然发现某一页上有模糊的铅笔痕迹,虚眯着眼盯着看,细细回忆想起来这是大学时买的书,当时还以此应付了一篇课程论文,写的是什么来着,现代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历史背景还是人物分析,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把头埋在书里,脸贴着铅笔印迹。
他很想哭。
再后来,辞职了,从此失去进入救恩之门的入场券,抱着纸箱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工位,仿佛第一天来公司报道,仿佛不曾来过这里,除了桌面一尘不染,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特殊模式,系统随机消除中间的一块后又会有新的形状添加进来,这场荒诞的游戏经久不息,何时才能闯关成功,不可能了,就如同那扇“窄门”,其实也不窄,上面挂着的标牌写着“CEO Office”。
从公司走的那天,也有几个同事来送他,帮他拎包,帮他把箱子抬到楼下,其实都无足轻重,怎么也抵不过那么多个夜晚,甚至不用躲去危险的卫生间也可以获得光明正大放松的机会。赤苇,你还年轻,机会总会有的;赤苇,加油啊;赤苇,保重,之后呢,赤苇之后呢,“赤苇”变成了一个代号,翻译过来是“001”,哪有“007”那么有名,就像这里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全名是赤苇京治一样。
他抱着纸箱乘公车回家,到了车站还要再走五六百米,在楼下碰见刚买菜回来的阿嬷,大眼瞪小眼进了电梯间,良久听见一声颤巍巍,别担心,还年轻,机会还有很多。电梯门打开,阿嬷走出去,不是家,还没到家。赤苇突然有点想家。数字又上升几层,门再打开,仿佛一座断头台,斧子缓缓升起,不掐准时机跑出去就会绝命于此,赤苇开始狂跑,惊得一户人家打开窗探头看外面是否出了事,只是一阵风。窗户关上,门打开,那时是上午十点多,家里昏暗,只有光从赤苇的背后投进去,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像锥子,像窄门。
赤苇抱着纸箱大喘气,木兔又去仙台打比赛了,今天还没回来。
当时也感到了窒息,被黑暗侵犯,扼住脖子,箱子掉落下去,正面开口卡在地上,里面的物品哐哐当当散落一地,他站在三角形的尖端前,不剩一口气能支撑他踏过去。
“赤苇,赤苇!你还好吗?又做噩梦了吗?”
木兔在焦急地喊他,用手拍他的胸口,又不敢太用力,更像是母亲哄幼儿睡觉那样。鼻息下的水退潮,赤苇终于呼吸到了氧气,窄门却不见了,他惊坐起来,往后靠进了木兔的怀里。他觉得自己只是像一只鱼,腮里猛地呛进了空气所以开始剧烈咳嗽,但木兔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一张接一张,一张张按在脸上,都湿了,还有鼻涕。
原来自己在哭,满脸是水,还有些粘,真的像是一只海里的鱼。
“没事的,没事的,你慢慢哭,别又呛着了。”木兔一边拍着赤苇的后背,一边想要再去抽点纸巾,但自己的睡衣肩膀已经被打湿了,眼泪、鼻涕、口水,赤苇的上牙磕在他的肩峰上,有点疼,纸巾什么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赤苇哭的时候声音是一片空白,像是一枚肉体已逝去的空海螺,需要别的声音来填满,现在填满海螺的是窗外的风声,叽叽喳喳的鸟叫虫鸣,酒店早起员工的脚步,木兔又把赤苇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很快就感到了他悲伤的凉韵,他把自己的左耳贴在赤苇的后背上,他的躯壳里传来了如同乡村老屋里老式鼓风机呼呼啦啦的声音。这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木兔在这一瞬间就后悔了,他不该对赤苇说慢慢哭的,他该放肆地哭,嚎啕大哭,像新生儿被倒拎着脚踝打******后那样,哭出生命的活力,这样哭完之后,他就会顺畅很多,然后茁壮成长。但赤苇现在已经不怎么流泪了,他的声音不再是空白,而是变得像一场小雨,抽抽嗒嗒地从尖角突出的屋檐上往下落,木兔的胸口变得更凉,俨然成了一个水坑,承载着赤苇被噩梦裹挟着的情绪。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赤苇吸了吸鼻子,夹着哭腔轻轻说,“你一般不会这么早醒的,连我定的闹钟都还有二十分钟才会响。”
“才不是,”木兔急忙否认,又想起得用更严密的逻辑才能断绝赤苇的猜疑心,“我是被饿醒的,昨天第一天到这水土不服,又跟着司机推荐去吃了本地人的口味,你也看到了,我只吃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木兔顺手比划了一个圆,和家里的碗差不多的大小,“我在梦里还以为是自己肚子的叫声太大了,整个旅馆都能听见一样。”
“所以,还是我把你吵醒了?”
“赤苇…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木兔撇了撇嘴,跪在赤苇面前,膝盖下的床垫凹陷下去,像他忍受多时的胃,弹簧还没有发出抱怨的声音,他的肚子打圆场似的咕噜了一声。
“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去看火山,”赤苇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从来没看过日本之外的山,火山也只看过富士山,但大家更喜欢看它山顶上的雪,寻找和浮世绘中一样的景色。我们今天要去看的火山叫什么来着?布罗莫?名字还蛮难念的,是活火山吗?我有点记不清了。我们昨晚应该和酒店定了今天去火山的吉普车了吧?真期待啊,火山上日出的景色,会有种岩浆喷发的感觉吗?”
赤苇絮絮叨叨地说着,木兔只在几个现实的问句后嗯了一声。在赤苇生病后,他的记忆里突然变好了,很多事情——比如家门钥匙放在玄关柜子的哪个抽屉里,自己那套昂贵的西服是拿回家了还是仍在西装店里放着,冰箱里的牛奶什么时候过期,茶几上的薯片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事情他突然就能记住了,那句“赤苇,我的xx放在哪了?”渐渐地在落灰的角落里随着灰尘一起消失在了轰轰作业的吸尘器里。
“去吃早饭吗?”
话题很快又跳跃到了木兔的肚子上。
“再过一会吧,你的闹钟还没响呢。”
木兔看着赤苇离开了自己的肩膀,抬起头看他,他脸上的笑很淡,像是太阳还压抑在海水之下时的天空——也或许不属于这个时间段,就像那个著名的”错误”,莫奈的《日出·印象》其实画的是日落,赤苇的脸色其实也很像太阳完全落到西边后连霞光都完全被夜色扑灭后的天空,淡淡地夹杂着一缕鱼肚白。木兔只是觉得有点像,他从来不敢这么想。
他在赤苇的额头上吻了吻,又向下吻了他的鼻尖,然后是嘴唇,经过一夜的蒸发,它们已然变得干燥。木兔沾了沾赤苇的嘴唇,其实更像是皮肤之间的接触,像光着身子拥抱,他们俩都没有伸舌头,让温度偏低的凌晨火热起来,因为他们还没有洗漱,赤苇不喜欢那样,所以木兔就没有那么做。
干燥的吻也很好。
3.
那时正值九月中,学校开学,旅游淡季,但属于北半球的老虎还要再盘踞一个月左右才会离开,何况这里是东南亚,九月仍适合情侣去海岛度假或过蜜月,木兔用忙碌的上半年比赛行程换来了为期一个月的休假,可以每时每刻都和赤苇黏在一起——因为赤苇在不久前也辞职了,这是他梦想中的日子。他很快就要二十八岁了,虽然他本人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正常社会标准也认定他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肩关节、膝关节和踝关节都认为他需要加大钙的摄入量并经常去医院进行检查,俱乐部教练也委婉地说过,培养新人是每个俱乐部的必经阶段,总要给新人一些磨练的机会,他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是赤苇,他在最后一定会说,因为木兔前辈是王牌,而王牌总是在最后出场,新人经历过磨砺后,完美收场的终极任务才是值得木兔去做的。但教练从来不会这么说,赤苇也很少再这么说过,他差不多有五六年没有打过排球了,当木兔从俱乐部总部回家时,赤苇躺在黑暗的卧室里,没有盖被子,枕头上淤积着灰色的泪水。他太累了,睡着了。
凌晨三点半,他们没有再睡下去等赤苇的闹钟响,在完成仪式似的早安吻后赤苇就先去洗漱了,而木兔则蹲在行李箱旁挑选了半天适合去看火山的衣服,要符合火山的主题,又要适合长途的爬山运动,等到赤苇挂着毛巾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两米宽的双人床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摆放了四五套搭配清奇的衣服。
“这件T恤配那条短裤比较好,记得穿双底子软点的运动鞋,别穿那双新的,又硬又磨脚。”
赤苇理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一床乱象指点了一番,木兔紧锁的眉头瞬间解开,恍然大悟,连声应着,用手揪住赤苇,把他捆在自己怀里,狠狠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又顺便舔掉了他嘴角的牙膏沫。
脸上因为亲吻留下的红印直到坐上吉普车的时候仍然没有消掉,赤苇回头去看罪魁祸首,木兔还在对付三明治里那块摇摇欲坠了一路的午餐肉,他迈着大步,又用嘴角堵住午餐肉不让它掉下来,他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上一秒犯的错对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总是更在意眼前的事。
这样的心态真好,真难得。
很快,在天从偏亮的靛蓝色向青白色转变的起初时分,他们到达了通往火山观景台的脚下,等待他们爬上观景台,天色转变的非常之快,靛蓝几乎如潮水般完全退去,而潮水将一条巨大的死鱼推上了岸,应该是鲸鱼,巨大的白色腹部撑起了整片天空,慢慢变得明亮,像是海水掉色染在了它的皮肤上,白绫一样的云间隔出一道道喉沟。
并不似火山喷发的盛况,赤苇有些失望,他很想亲眼、近距离的观看一次如生命的热烈蓬勃泄露,不再复返的景象,哪怕这种场景更像是3D模拟。但布罗莫火山的日出,太阳是太阳,火山是火山,从观景台看去,火山小小的,像是意外遗留在了地球上的月球山脉,它在想象中褪了色,披着一身黑岩褐土从现实里浮现出来。
他很失望,甚至想要立刻返回酒店去昏睡一整天,他不愿意承认的生命的本质,就这么,活活剥下外皮展露在他面前。那根本不是鲸鱼!死去的鲸鱼在海里会变成鲸落,罕见、神奇、美丽,生物在此一体共存,现在印在他眼睛里的画面绝没有那么伟大。生命,就是这么平淡,普通,月球上的美景在地球上只是小小一座,不恢弘,不起眼。
只是一条已死的腥骚淡水鱼。
“太漂亮了!”木兔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大喊,声音又被远处的山体推回来,海浪一样回荡着,如同火山里的神仙又将这真情的夸赞回赠给了他。就像神只爱爱它的人。
“去爬富士山就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景象!好像到了月球上啊,只可惜周围太亮了。我有说过吗,赤苇,我小时候还想过长大后要当宇航员呢,妈妈还拿搬家用的纸箱子帮我做了一套‘宇航服’,上面的花纹和名字是姐姐帮我画的,去我家的时候你有看到过吗?”
木兔兴奋地滔滔不绝,赤苇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身后,他记得木兔口中的那件纸板宇航服,不过他没有看到实物。那时他第一次正式以木兔伴侣的身份前往他的家中,即使他们手上的情侣对戒已经带了有一个多月,即使木兔一路上都在保证他已经对他的家人们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两个男孩的爱情,就如同那只爱上了小王子的狐狸,狐狸怎么可能会被完全驯化,狐狸怎么可能会爱上人,这都是童话故事罢了,同性恋也不可能会在现实中出现。
木兔家的大门打开后,除了他的父亲,所有人都在玄关处站着,把狭长的空间几乎完全堵住,只剩她们的视线。温馨,而又平常的视线,好像在她们注视下的不过是在这个地球上数不尽的相爱的人中其中的一对,当然也有好奇,但并不刺眼。赤苇刚换好拖鞋,一只手就握住了他的小臂,像是温暖的漩涡,瞬间包裹了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木兔被落在了门关。
“哦,你们来啦。”
赤苇记得很清楚,木兔的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带着一副玳瑁色的眼镜,手里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偏头往吵闹的地方开了一眼,呷了口茶,只说了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就又走进了书房里,带上了门。
照片是木兔的姐姐拿给他看的——应该是他的二姐,放在一本厚厚的家庭相册里,位置大概是第六或第七页的左下角,不太惹眼的位置,照片的颜色也不够显眼,乍一看还会让人奇怪为什么要给一摞箱子拍照。
“光太郎这个时候还很小,幼稚园有毕业吗?连箱子都有点撑不起来,总之还是很可爱的年龄!”
是的,很可爱,只能从两个箱子的空档里看见一点熟悉的轮廓,套在身子上的箱子上写着”伟大的梦想!”,阳光把本是褐木色的箱子晒成了土黄,木兔身后的阴影则像是伴他一路前行的披风,与路飞的草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的伟大,伟大的梦想,木兔的梦想很早之前就已不再是成为宇航员了,但他依旧可以飞跃到和宇航员一样的高度上,用他饱满的大腿肌肉和经年磨砺出的弹跳力,披着赛场的聚光灯,向上飞。他的梦想依旧是梦想,只不过换了个名称,光芒还在他身后跟随。
而我的梦想…
赤苇突然觉得自己的眼镜上起了雾,取下来想用袖子揩一下,却发现眼前仍是晦明不清的。萦绕着布罗莫火山身周的雾气笼在了他的面前,像是******片里无法被扯断的布条,他曾是有梦想的,他现在看不见他的梦想在哪里了。
“赤苇,你喜欢这里吗?”
木兔又朝赤苇看去,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赤苇,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潜意识和专属于脖子的肌肉记忆。他发现赤苇的眼睛又变得雾蒙蒙、湿漉漉,像是云烟环绕下的火山,于是,他向赤苇展示了自己闪亮的笑脸,希望可以以此驱走一片阴霾。
一定是因为今天起的太早了。日出,为了看日出,太阳在天际线边刚露出头时还是火红的,有几分像岩浆,慢慢地,它升上来,颜色却越来越淡,快要攀出火山时几近完全失去了红色,变成了一枚普通的黄色太阳。
都怪火山。
赤苇看着木兔,怔了一下,低头,并不能看清自己脚下踩着的石块的花纹是什么样的,然后又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说,“喜欢啊。”
4.
从观景台下来,天已经亮透了,今天看上去会是个好天气,雾气散去之后几乎没给天上留下什么白色,一片晴朗,吉普车的发动机嗡嗡地运转着,他们后脚刚收进车门里,车就已经发动了。
毕竟是寸时寸金。
到了火山脚下,剩下的路又要靠自己。早饭赤苇和木兔吃的都不算多,因为起的太早没什么胃口,不过木兔倒还能习惯,因为有时晨跑或训练都是在空腹下进行的,赤苇就不太行了,运动与他的生活分离的越来越远,虽然他现在的体格要比高中时更有肉一些,但力气却随着年龄和头发一起冲进了下水道里,就算没有流进废水处理中心也是被镊子夹出来扔进了垃圾桶。还没有爬到半山腰,赤苇就有些头晕目眩,还好木兔系在腰上的运动包里备了糖果,赤苇就这么含着糖,靠着木兔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勉强撑到了火山口。
依旧没有岩浆在流动,只有滚滚浓烟从那个可能连着神秘地心丛林的******冒出,硫磺的味道铺满鼻腔,木兔尝试着小口小口地慢呼慢吸,但又被憋到脸色涨红,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作为储备,不出所料地被呛到咳出眼泪。
“给你,”赤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单片密封包装的口罩,”刚才吉普车司机塞给我的,你走的太急,都没能叫住你。”
“那你怎么办?”木兔刚急切地想要拿走口罩,看了眼赤苇空空荡荡的脸,又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我觉得这味道还好,”赤苇摇了摇头,把口罩塞进了木兔的手里,”我的鼻子也没有你那么脆弱。”
“主将的鼻子…”木兔有些委屈,边戴口罩边无力反驳道,”也是需要格外保护的。”后半句话赤苇没听清,他已经走向了火山口没什么人的另一侧。
它们在眼里本该是很美的,赤苇边走边想。他又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岩石和褐红色土块,热气蒸腾,硫磺弥漫,木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不出声。这本该是一次幸福的度假之旅。
但他现在无法感受到美,这一切在他眼里太普通,山是山,云是云,雾是雾,硫磺的味道虽刺鼻但不如各种化学试剂的味道会引发人的生理性作呕,空气中飘荡的沙尘也没有墨粉更会给鼻子挠痒,所以他可以不戴口罩。其实******是有的,只是赤苇觉得无所谓,看似是他变得更坚强了,万箭不入,百毒不侵,实则是什么?他觉得这具身体很快就将不是他的了,像一件唾手可弃的一次性用品——这样的描述还蛮恰当的,确实算是一种“一次性用品”,耗尽之后就再也没法继续使用了,只是他还算是一个温和的环保主义者,在没有将它完全物尽其用之前他还有些舍不得将它丢进火焰中。
普通,也可以等同于无意义,一双无意义之人的眼睛看着的世间万物都会变成无意义的,明明在规划的时候他也是很兴奋——通红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觉得干涩但懒得去滴眼药水,木兔和他都不再想在国内旅行,可又觉得欧洲太远,于是选择了东南亚,根据网上的攻略,规划了一半的行程,草稿纸上一曲十八弯的路线在尽头变成了棋盘和鬼脸简笔画。思考累了就窝在沙发上看关于火山的纪录片,提前预习一下在不远的未来将会看到的景色,提前感受一下汗毛竖立,心血澎湃的******感。原来自己在那时就有点迷上了岩浆,像是拌着奥利奥碎的草莓果酱,间断地透出诱人的光,是天使,是魔鬼。
我会像这样爱你。影片的最后,屏幕一黑,开始播放白色的工作人员姓名,赤苇把脚搭在木兔的腿上,懒洋洋地说。他知道木兔是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深层含义的,但他会知道这是表白,他知道这些就够了。
“我不要。”赤苇欣然,他已经习惯了木兔在不恰时宜的时候突然认真了,”我不要你像这样爱我,要不是像永无止境地冬眠一样不出声,要不就是猛地喷出来,太短暂。”
“我会一直爱你,永远爱你的,我也要你这样爱我。”
赤苇回答了吗?
“木兔,快来。”
赤苇在前面喊了一声,木兔立刻从一时的遐想里走出来,他看着眼前的景色,在天光昏暗时看过,在天光乍亮时看过,现在阳光普照,他们还在看,虽然近了不少,但没有看到赤苇迷恋的红色岩浆,他也觉得有些无聊。
以后总会去看的,他想,现在他还需要工作,还有好几场比赛要打,他需要保护好自己,等到退役之后,就有时间了,到那时,他们可以像儿童读物里的农场小子和他心仪的姑娘那样,满世界冒险,随时都面临着结束,随时都可以是永远。
等到以后,等到时间更充足了之后。
“怎么了?”
木兔走到赤苇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色,仍是黑色的岩石,像是月球不可告人的背面,依旧有大团大团的蒸汽飘出,像是十九世纪初的大型蒸汽船上了岸,偶尔能看见火山口旁的硫酸湖一角,那里还是有一点美的存在,像一块不透明的玻璃,或者,用赤苇教他的更高级的说法来形容,像一块刚开采出来,还有星星点点的岩层没有打磨干净的玉。如果能站在湖边看就好了。
“你看那边,”赤苇的眼睛里没有湖,也没有玉,他指着另一个地方对木兔说,”那边有石块被震下去了。”
“噢。”
木兔说不上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他看见了那颗顺着陡坡几乎要滚进火山口里的石块,那个地方有很多黑色的石头,个头不小,也不像是人工堆在那的,可能是在风化过程中逐渐显露出来的,也可能是在地壳运动中从其他地方滚来的,总之,它们像约好了似的都堆在那,无规律可循的,突然滚落下一颗,像是顽固的堂吉诃德,冲着自己的骑士梦去,醒来却已然湮灭在岩浆之中。
“西西弗斯的石头掉下去了,”赤苇笑了一声,木兔有些诧异,他有段时间没听过赤苇笑得这么开心了,”他不用再推石头了。”
“西西弗斯是谁?”
木兔没有听懂,虽然赤苇口中说出来的很多东西他都不了解——就算是公修的文学课他也没有太认真去听,但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难得令赤苇快乐的人是谁。
“哦,其实也没什么。”
赤苇摆摆手,和往常一样,但他仍在看那些滚落的石头,刚才又滚下去一颗,它会到达宿命中的终点吗?
木兔更好奇了。
“你和我说说嘛,”他开始撒娇,抱着赤苇的手臂使劲摇晃,现在火山上的人不多,这一招需要多花些时间,”你一直不说,我就一直不知道,我想知道所有你知道的东西,我想和你有话可说。”
“哪怕你并不能记住,也无法理解?”
“嗯,”木兔有点不好意思,”就算我理解不了,过几天也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我现在还是很想知道,现在知道了,我就可以一直和你聊这件事,一直聊到去镇上的餐厅吃饭,时间一分一秒都不会被浪费!”
“好吧,”赤苇清了清嗓子,又朝着石堆处走了几步,直接坐在了地上——他穿的是一条新运动裤,”这是我大学时上西方文化课里说的,希腊神话里的一个人物。”
“简单来说,”赤苇没忍住,开始摆弄地上红色和黑色的石子,”他是一个国王,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神,于是神决定要惩罚他,主宰的神派了死神去捉他去地狱,他却使计谋逃脱了,还反过来绑架了死神。”
“真厉害!”
木兔感叹了一句,赤苇斜眼用余光看他,下一秒木兔就闭上了嘴巴,摆出一副国小学生第一天上学时不管是知识还是废话都照单全收的聚精会神模样。
“因为他绑架了死神,所以导致人间没有了死亡这件事情…”
“真好。”木兔小声嘀咕了一句,因为戴着口罩,赤苇并没有听见他的插话。
“但毕竟神人有别,死神还是被救出去,为了更加严厉地惩罚西西弗斯,神命令西西弗斯在地狱的另一边——那里有一座山,你别管为什么地狱会有山,故事就是这么说的,问为什么得去找希腊人。他们惩罚西西弗斯每天都要把一块非常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那座山上去,但石头太沉,他的力气不够,总是会在快要到达山顶时滚落下去,于是他就得再下山,再去将石头推上山,眼睁睁地看着它滚下去,再下山。”
“这就是他的惩罚,永远地、无法抱有任何希望地重复着这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上山,石头滚落,下山,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循环。”
一个毫无意义的循环。古人的聪慧就在这里,伊索寓言算是浅显易懂的那种,昭示着人世间的种种大小道理。西西弗斯的石头呢,没有意义的循环,是惩罚,谁在人世间接受惩罚,谁都明白,谁都不承认,谁都在装糊涂。
“真可惜,”发现赤苇讲完了故事,木兔终于发出了憋屈着的叹息,“如果他的力气能大一点就好了,他就可以很快把石头推上山,然后休息一会,第二天再继续工作,这样的安排才是正常的。”
“这是神对他的惩罚而已,让他活在永无止境的虚无里。就像普罗米修斯,这你应该知道吧,高中的时候就有说过,他被绑在山上被兀鹫啄食还不会死,更神奇。”
“确实很神奇,”木兔认真地点点头,又垂着眉毛看向赤苇,“我好像还是没有怎么听懂。”
“没关系,”赤苇张开双臂,木兔心领神会地迎了上去,他抱着他,赤苇还是很轻,他们之间没人是石头,也没人是西西弗斯,“不用完全理解,不过是个故事,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又一定需要意义,赤苇把头枕在木兔的肩膀上,厚实得像市面上正卖得火热的记忆棉枕头,他真的有点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意义”。
“但我觉得,我说了你不要吐槽我哦。”木兔的嘴唇隔着口罩布在震动,支支吾吾的,震动不停,弄得赤苇的耳朵很痒,他伸手拽下了口罩的一边挂耳,木兔的下半张脸全是汗水,赤苇抬起手臂用袖子给他擦汗,一股蜜桃留香珠的味道,好香。赤苇把手臂移开,木兔对着他嘿嘿傻笑。
“你要说什么?”
“这只是我的一点个人想法。”木兔学着他咳嗽了两声,有种在新闻发布会上假装严肃的感觉。
“你说。”赤苇昂了昂下巴,木兔觉得他更像是那个曾令他闻风丧胆的公选课老教授。
木兔吻了吻赤苇的额头,又向下吻了他的鼻尖,然后是嘴唇,他们的嘴唇因为火山口的风又变得干燥,他们又接了一个不湿润的吻,赤苇看着木兔。他也在看着自己。
“如果,我是说如果,”木兔又变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觉得循环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是西西弗斯,你是那块石头,我宁愿假装自己力气小一点,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落到山下去,粉身碎骨还是被岩浆融了,我不要,这样太可怕了。”
木兔的落尾有点颤音,他好像真的在害怕,赤苇揉了揉他的脸,他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我不觉得这样没意义,或者说,我觉得没意义没什么不好的。”
“我想要这么爱你。”
他说完,又一颗石头顺着边沿滚了下去。
无声无息的。
5.
这是一段为期一周的度假,当然得把第一个半天的空中行程四舍五入算成一天,在火山周边闲逛了两天后,木兔和赤苇才终于想起他们这趟旅程的中心地该是巴厘岛才对。
“我们去看看海吧。”
这段几乎每一对情侣之间都会拥有的对话发生在他们的“火山之行”规划暂停半年多后,在黑狼的负责人在一日训练结束后通知木兔去办公室“喝茶”之后——当然茶还是有的,甚至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贵如金”的好茶,木兔不太能喝惯,毕竟抹茶他都会嫌有点苦涩,需要往里面加半杯奶,这种好茶贵气的香味在他嘴里更是只能用简单的苦来形容了。负责人和他谈的内容与前一天教练在比赛结束后的恢复训练间隙和他聊的东西大差不差,只是负责人有的话更直白,庆典结束后坠落烟花下的火药味在办公室里也更重一些,木兔静静地听着,杯子里的茶几乎没怎么动,茶叶一颗颗沉底,等到负责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又沉重地咳嗽了两声,最后几叶茶也被震落了。
“木兔,你觉得呢?”
“我个人认为我还可以再打几年,”木兔按着肩膀挥了挥拳头,把笑脸咧地大大对着背光的办公桌那边,”不过我抽空还是会考虑一下的。”
意思当然就是没空。
两天后,也就是赤苇辞职了差不多有一周时间,木兔不请自来地又出现在了负责任的办公室里。这次没有涩嘴的茶。
“我想要休假,可能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木兔还算爽朗地对坐在靠椅上的人说。
“当然可以!你需要多久?”对方同样爽朗,甚至有些急切,求之不得的急切。
“暂时先一个月吧,我在年末不是还有场比赛嘛,”木兔打了个响指,这声音砸在这略显冷淡的空间里像一枚炸开的响炮,”休假的时间里我也不会忘记做基础训练的,记得帮我提前准备一下假期结束好的恢复训练。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员工,就算要休假了也不忘记保持工作热情。”
他依旧用那张饱满到露出十颗牙齿的笑容对着房间的阴暗面。
“好吧,”对方的声音很快就粘稠起来,听着总让人心生不爽,“祝你度假愉快。”
我们去海边玩吧!
从俱乐部一回到家,木兔就跑到阳台上,从背后抱住正对着外面发呆的赤苇说。他们家住在十楼。
海边,去哪一片海?
镰仓,鹿儿岛,关西蓝色的海,北海道冬天灰色的海,濑户内海——那部有名的电影和这片海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地方他们都去过了,在他们人生最欢快洒脱的时光里,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仍相信着人生不止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还怀揣着数不尽的梦想——相同的,不同的,正在为之努力的,还有朋友,有朋友的旅行和两个人单独出去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描述。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更吵闹一种更暧昧罢了。
“我们去看火山吧,”木兔把脸埋在赤苇的后脑勺上,赤苇有些不自在,他昨晚没有洗头,”我们去有火山的海边。”
出发去巴厘岛是在第三天的下午,他们先在玛朗搭了一艘专接散客的船,和另一对看起来是来度新婚蜜月的欧美情侣一起,他们前后上了船,用英语打了声招呼后就开始刻意地管束自己的眼神,不让自己的眼神与对方撞到一起,从而产生一系列尴尬的连锁反应。尴尬什么?语言的差异,人种的差异,文化的差异,性取向的差异,那蹩嘴的英文发音,开放与保守的互不理解,赤苇努力梗着脖子,一路上都在看海。碧蓝色的海,被船身划开一道雪白的口子,又很快就愈合了,白色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落在嘴边,下意识舔了一口,咸咸的,像眼泪。
他们眼中的我们是什么样的?同学,朋友,还是恋人?据说欧美人总会因为亚洲人的长相而觉得他们的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小。他们会怎么认为我们,是热情中略显青涩,还未展露心意的学生,还是和他们坐着同样的事情的大胆成年人,他们会信教吗?******教,东正教,还是犹太教?他们会认为我们是邪恶的吗,在脑海里过一万遍我们被海浪打翻,沉入海底的场景,又或者他们也是无神论者,包里的某件物品,水杯或是日记本上还贴着彩虹的贴纸,在一个多月前曾坦坦荡荡地参加过******,他们可能看见我们牵着手站在码头上要比他们自己牵手更加兴奋。
当然也有这么一种可能。赤苇看了眼正举着相机不停按下快门的木兔,他完完全全在享受并不怎么好闻的海风和不舒适的颠簸,当海水落进他嘴里时,他可能想到的也并不是眼泪,而是烤好的和牛蘸上一点点海盐吃起来味道最棒。他对此了如指掌。
那对新婚夫妻,他们可能也同样如此,他们正在和会说英语的船夫交谈,他们并没有看向船的另一边,他们看起来和木兔一样享受这趟并不算旅程的海路之行。只有赤苇不在海上,仍困在自己塑造的围墙中,只有他在意。
乘船到了陆地上之后还要再坐几个小时的大巴,好在赤苇在退房时又和前台小姐聊了几句,得知了去到度假村的旅行车在网上购票也可以后,在等待木兔从卫生间出来的漫长时间里,他很快就搞定了车票,舒了一口气,酒店里在大堂转悠的工作人员给他递来一杯果茶,他一口灌了下去,并没有觉得轻松太多。
坐上大巴车,又过了快十分钟车子才发动。车上的座位没有坐满,淡季似秋,车座上套着的布罩被磨破了洞,里面透出的黑色也变得萧瑟如枯叶,那对新婚夫妻坐在了第一排,或许有人晕车吧。总之赤苇拉着木兔坐到了倒数第三排去,车后玻璃被硬纸板挡住了,昏昏暗暗,适合睡上一路。
赤苇没有睡着,当木兔的脑袋一摇一晃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时,他轻轻把窗帘拉开了一半,正在往窗外看。太阳已经从亮黄色往橙红色转变,多像一颗美味的鸡蛋,他们这些天吃的东西着实有些不适合日本人的胃,他有些想念。
至少在最后是要吃一次生鸡蛋酱油拌饭配芥末拌油菜心的。
长日将尽,赤苇突然想到这本书,尽管此情此景和书中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落日正在流血,涓涓地流淌,泄了满天幕。太阳把玻璃车窗烧着了,他的脸也越发滚烫,木兔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沉,像是太阳在往他身体里落。着火了就会起烟,从外面往气管里灌,从里面通过喉咙往外出,赤苇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窒息,好像面前火红的玻璃隔绝了他的氧气,他需要去那挂在上方的那把红色的破窗锤把窗户打碎,从这里飞出去,向上飞,好像长日将尽的血色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在海水中沉浮会因窒息而溺亡,在蓝天下活着也时常窒息,无法再走下去。也许,只是一种猜想,一种可能,去到那边的红色中反而可以更畅快的呼吸。
“怎么了,赤苇?”
大巴车大概是压到了路面上的石块,这是条没有灌注水泥的小路,坑坑洼洼,木兔的头飞了起来,暂时脱离引力约束的不适让他不得不醒来,他想揉揉眼睛,车却仍在颠簸,赤苇用手帮他固定住脑袋,他的手还没从眼睛上拿开,嘴就已经咧开笑了。
赤苇抵着他的额头,几乎要把整张脸贴上去,好像木兔是他的氧气面罩一样,只是隔着一面塑料他们没法接吻。”没事,只是颠簸了一下,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酒店呢,再睡会儿吧。”他喃喃说。
暂时还吃不到拌饭和芥末油菜花心,现在还不是时候。
赤苇在木兔闭上眼后也合上了眼睛,这回轮到他靠在木兔的肩头,木兔的肩膀在排球和健身的双重作用下练的非常好,放松时是软软的,会是很好用的枕头。橙红色的霞光以一个锐角斜切在他们的身上,余热像被子盖着,还算暖和,他们就这样睡着了。慢慢地,就像流血一样,光在他们的身上一点点消失了,红色殆尽,他们在昏暗中沉寂,嘈杂的呼吸声也被车体下方的发动机盖过。
6.
“已经到了!”
售票员从第一排座椅上站起来,先用口音浓厚的英文喊了一遍,又用另一种语言再喊了一遍,赤苇听出来那是中文,他在快到站前几分钟就醒了,好像他在出生时基因就突变出了自律情结,不论自愿还是被迫。车停了下来,木兔终于被摇醒,神儿还没缓过来,呆愣愣地盯着前方,也不知道座椅背后的黑色网兜是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这是终点站了,大巴到明早才会再开回起始站,乘客们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行李,赤苇他们没从包里拿出来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坐着等待木兔从困劲中缓过来。海水的味道愈发浓烈,几乎像是漫灌进了车厢,赤苇有一种身处郊野而不是人类社会中的感觉,在没有开顶灯的车内窸窸窣窣的翻找声是昆虫爬行,也或者是在啄食珊瑚上微生物的鱼,他感觉眼前是一片蔚蓝,他在蓝色之下竟酣畅地呼吸着。
“喂喂,小伙子?怎么还不走,马上车门就要锁起来啦。”
赤苇又听见了理解不了的中文,他侧头去看,原来是在他们之后还坐着一对中国来的老夫妇,大概是上车比他们都早,又和售票员打了声招呼,所以她才会用中文再喊一遍通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凭着大学时选修课上的记忆结结巴巴地对他们说了“谢谢”和“抱歉”,想着自己这样糟糕的发音应该足以让他们发现自己面前的其实是外国人,然后又指了指一边的木兔,再次双手合十朝老夫妇抱有歉意地点点头,他们也一脸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赤苇的意思,对看了一眼后就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总之,赤苇是没听懂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赤苇,刚刚在车上的两个人说了什么?”
走去预定好的酒店的路上,木兔突然这么问道。
“原来你刚刚都听到了,我还以为你在发懵呢,”赤苇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的中文在大学毕业后那一年就全忘光了。”
“嘿嘿,我一直在想他们说了什么,”木兔把双手抱在头后,笑声和海浪叠在了一起,“看他们的表情,还以为在说我们俩很配呢。”
怎么可能呢,赤苇也哼笑了一声,海浪却拒绝接纳他。他们最多会以为我们是朋友,在他们的人生中可能永远不会有“同性恋”这个概念。就像他自己的父母那样。
他们就这么走着,两人之间的分贝一段平和一段波动,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看到了预定酒店在夜幕下耀眼闪烁的霓虹灯招牌。
“啊!怎么会已经没有大床的套房了!现在不是旅游淡季吗!”
木兔气恼地抱怨了一路,赤苇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对频频回头的路人和服务生抱有歉意的点头示意。他们也只能这么抱怨一下,毕竟酒店的认错态度意外良好,不仅退还了百分之四十的房费,还帮他们升级了酒店服务,最后在两个壮汉无言凝视的气势凌人之下又不情不愿地赠送了他们一次双人潜水项目。
对平常人来说这样的补偿该算得上是很好了,毕竟房间大小不变,只是一张床变成了两张床,赠送的东西要是自己预定购买的话也不便宜,但这是木兔,这样堪称皆大欢喜的局面对他来说算不上多好。
“赤苇,你看这床!”进了房间,门还没关上,木兔的声音已经又太高了几个调,“像单人床一样,好小啊,感觉还没有我以前的出租屋里的大!”
应该还是比那张床大的。赤苇接过木兔手中的行李箱,将所有行李背包一起放到套房客厅的空地上,他的脑海里逐渐被木兔曾经的那张小床侵占,狭窄,矮小,楼梯间里的苔藓和墙上偶尔会掉落的白色粉尘体味不断,但现在这些当时的困扰好像都变成了褒义词,基调是温暖的,颜色是买错的护眼灯泡的暖黄,狭小的单人床没有防护,一个人凑合躺着,两个人可能一翻身就会掉下床一个。赤苇和木兔一起睡在上面时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床小,挤一挤就好了嘛,你拥我,我搂你,睡着了也就忘了松手。
温暖,温暖。
“真的不行啊!太小了!赤苇你看,我躺在上面几乎整张床连边角都不剩了!我不喜欢这样!”
赤苇从客厅走回来,木兔已经躺到了床上,鞋也没有换成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棉布拖鞋,在床上来回打滚,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个毛孔都在******着不满。不喜欢,这句话对木兔来说太正常,从小到大他不喜欢的东西太多,味道奇怪的蔬菜,不符合自己喜好的颜色,不是肉馅的包子,广播员念错自己的名字,比赛被分配到次场馆,聚光灯打偏了不在自己的身上。不喜欢说的轻而易举倒也显得喜欢来的弥足珍贵,赤苇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就如他对待木兔频频不恰时宜的消沉,用磨练出的经验哄他或是安静地等待火苗将熄,用随便什么事情打岔就可以将青烟吹走,刚才究竟为什么而烦恼,木兔大概很难会再想起来。
现在也应该置之不理的,等一会之后再用严肃一点的语调像高中时那样喊他“木兔先生,我们是不是该把行李收拾一下了?”他就会立即噤声,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出现在客厅里,这么多行李在两个人的合作之下要不到十分钟就可以收拾好。
而现在,赤苇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但又什么都不想做,如同被海水暗流卷走的人,沉浮了一段时间后精疲力竭,连求生的欲望也快被消耗殆尽,要再挣扎一下吗,可几乎只会有死亡这一个结局,越努力越痛苦,要不就这么放弃吧。海浪似乎觉得不够尽兴,又托着脚将人抬出水面,继续沉浮、沉浮,绝望中,海洋是眼泪。
“你…你怎么哭了?”木兔大吃一惊,赤苇还没说什么,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迅速将赤苇搂在了怀里,“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哭?是因为我没换衣服没脱鞋就上床了吗?是因为我太吵了吗?还是因为刚才前台的服务态度,其实我回头看见他朝我们翻白眼了,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赤苇,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赤苇抽泣着,用木兔的T恤狠狠抹了把鼻涕眼泪,他靠在木兔的胸口上,此刻惴惴不安变成了一种具现化的东西,“可能因为今天赶路有点累了?我并没有很想哭,也没有很难过,我只是想到了点别的事情…我没有看到前台对我们翻白眼了,你回头的时候我刚好在看你…其实我觉得酒店给的补偿方案挺好的,房间也不错,虽然不能睡在一起…但床不算小,床垫也很软…”
“哦,对不起,赤苇,对不起。”木兔手上又添了力,赤苇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抱枕,脸上并不算多的肉挤出压在被自己泪水浸湿的地方,幸福得有些难以呼吸。
“我没有在怪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只是想换个话题活跃活跃气氛,好吧,其实我的确很不满意,那些补偿都无所谓,双人床,天呐,我们明明是像来度蜜月的,却要分床睡!”
木兔捧着赤苇的脸,从他的鼻子上扯出一道粘稠的丝线粘在衣服上,赤苇实在是有些害臊,一慌张又从鼻子里吹出一个泡泡来,木兔左顾右盼着没有找到纸巾,便直接用手拧了拧他的鼻子。
“擤一下,对,”木兔把手半卷着去背包里找纸巾,回头笑呵呵地打趣道,“赤苇,你这样好像小孩子。”
“哦…如果要真的是小孩子也很好,”赤苇吞吞吐吐地说,他的脸颊烫的厉害,好像落日沉进黑夜里后的寿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我觉得我更像一只青蛙,从口鼻腔室里喷出粘液,到处都是潮湿粘腻的。”
“你是青蛙?”
木兔擦干净手后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念叨着,然后低下头,“那我就要吻你了。”
“为什么?”赤苇舔了舔嘴唇,有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道,木兔的吻又轻又快,实在不像他,好像他只是借此机会线上一枚道歉讲和的吻。他在吻了赤苇的嘴唇后又亲了亲他脸上歪歪扭扭的泪痕,已经干了,变成了盐一样的白色。
“难道你是公主吗?”
“虽然只是我想吻你而已,”木兔眨了眨眼睛,“要是让我做公主也不是不行。”
“木兔公主…?”
赤苇小声念了一遍,没忍住笑,未流尽的眼泪又被挤了出来。
“我刚刚又想了一下,”木兔诚恳地看着赤苇的眼睛,又接着说,“虽然是两张单人床,但我们可以把床拼在一起睡,或者,如果床移动不了的话,可以把床垫拖下来,客厅里不是有很大的空处嘛,赤苇,你觉得好吗?”
赤苇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木兔得靠自己从他亮闪闪的眼睛里猜出答案。他现在心情还不错,应该是默许了吧。
赤苇只是在想那个童话故事,其他的无所谓,随便吧,怎样都好。
井底的青蛙正在透过石头的缝隙仰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等待着某位公主前来营救。
7.
巴厘岛的行程要比前两天宽松不少,主要是因为没有计划。在岛上,走到哪都是海,都是度假酒店和村落,怎么走都是两个人一起,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放松和享受,不再在海滩上做时刻绷紧神经的环保主义者,把一切压在身上、给他们带来压力的东西像海洋垃圾一样一起抛进大海里,让地球的胃将它们慢慢消化,三天后,希望彼此都可以尽兴而归,就像是道德素质低下的人总会生活的更快乐。
赤苇这一晚睡的不错,没怎么惊醒过,偶尔因为海浪的响声太大而在怀疑自己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听见的是大海的呼吸还是木兔的鼾声。总之,他一觉睡到了天亮,过了日出之时后就很难再依靠阳光分辨出当时是几时几刻,他睁开眼,木兔就在他旁边,离得很近,热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一股酒店牙膏的清凉味,看来他已经是睡上了回笼觉。
“早上好,”赤苇掀开被子也准备去洗漱,木兔没睡太沉,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动作,”现在几点了?感觉我们可能错过了早饭,要不再睡会直接去吃午饭吧!”
“刚过九点,”赤苇拔去了手机充电线,亮着屏幕在木兔面前晃了晃,”现在去吃早餐还来得及。”
“哦,好吧,少吃一顿不如多吃一顿,我们可是付了钱的,”木兔嘟囔着,用手肘半撑着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然后撅起了嘴,“来吧,早安吻。”
“我还没有刷牙。”赤苇用手掌贴了贴自己的嘴巴,又按在了木兔的嘴唇上。
“这算作弊,你不可以这样,”木兔大声******着,“我不在意你有没有刷牙,只有你在意,所以我已经提前去刷了牙。来吧!”
是的,只有我在意。
“那么,公平起见,”赤苇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去刷牙,其他的等会再说。”
“好吧,我也只能听你的。”
明显是不服气。
赤苇迅速躲进了卫生间,关上磨砂玻璃状的推拉门,没一会儿,一个巨大的黑影就靠在了上面,玻璃门在轨道内晃动,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犹如一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它落在那,海水就 没法抚平痕迹了。
西西弗斯的石头,到达甚至超出终点并不意味着终结,他的身体随之一起陨落,海水送不来也带不走。神的平等在于平等地不怜悯任何人,就像是守望者中的Dr.Manhattan。
西西弗斯,一个接着一个,永无止境。
他会吻我,他不会吻我。整个房间里,此刻的木兔似乎成了最忧郁的那个,他像上世纪初的日本小说家书中描写的怨女一样,皱着眉,捏着抽纸的一角把它撕成均匀的一条条,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唯心主义者,概率论什么的全都归为荒谬。他不会吻我,木兔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失去早安吻的第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天?这种时候虽不相信科学,但算数能力倒是会变得异常好,像原始人一样每一天都打上一个绳结,他的手工不太好,每一个结都系在一起,很快就成了一个找不到出口的麻团。
早安吻突然消失究其根源是因为赤苇几乎没有了早上。木兔有时也不知道赤苇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总是背对着自己,闭着眼睛,后背起伏有规律,看起来真假参半。
“我出门了哦?”
木兔这么喊道,也无人应答。是因为上班太累了吗?是因为周末不想早起吗?是因为心情不好吗?关上门,阳光明媚,心情立刻转换,疑虑的事立刻被抛诸脑后。日日是好心情。
打比赛回来的第二周,他开始有些痛恨自己,痛恨什么?性格,情绪,状态,习惯,他更了解排球,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这几年有位据说很“知名”的日本学者提出了“钝感力”这个概念,在聚餐时有人也用这个词对木兔进行了夸奖,木兔先生完全就是“钝感力”的代表啊,在生活中应该很少有烦恼吧,佐久早宫侑对此既赞同也反对,木兔的消极模式要比高中时好了很多,没了赤苇尽心尽力地迎合他必须得自己想办法化解,毕竟比赛中一秒值千金,可以说他成长了、进化了,也可以说…
“什么是钝感力?迟钝吗?可我觉得我的脑子好用着呢?”
木兔开始掰手指举例子,佐久早闭上嘴开始吃饭,宫侑最近刚看过介绍这个词的书籍简介,开始得意地向木兔解释。
“总之,是个好词,你就当是在夸你性格好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木兔第一次体验到赤苇所说的“窒息感”是在陪他去医院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消毒水的味道和病人身上不详的体味,相反,那栋楼里并没有这些味道,那里的气味很杂乱,有小孩子身上的痱子粉味,有呛人的香水,有老人身上正在老去的味道,还有橘子味香波——这是来自赤苇的。上了三楼后,等待室里很安静,没什么人说话,也可能是大家都不太想说话,赤苇也是,木兔几次想挑起话题活跃气氛,转头却看见赤苇紧张的脸,对自己紧张,对医生的紧张,也有对木兔的紧张,他咽了咽莫须有的口水,就不再想说话了。
这里坐着的都是活人,生气蒸腾,挤在一起可能还会另室内温度比室外高上零点几——没有,走进这里木兔就感觉到了冷,现在是九月上旬,气温持高不降,这里是最有秋天气味的地方。这里坐着的人都还活着,脑子里却又在思考着该怎么去死,怕疼的想吃药,怕慢的想去飞,可惜了这个国家还不够自由,不然还会有更快捷的方法,只是在皮肤上留下一枚小小的、炭黑色的圆圈,像是经过重重检查,即将要上市的禽肉。
“我要进去了。”
悬挂在墙上的屏幕终于登上了赤苇的名字,门内的医生看起来和蔼且医术高超,木兔跟在赤苇后面也想进去,赤苇却先一步半合上了门,勉强地笑着对木兔摆了摆手。
“你就在外面等我吧。”
木兔愣住了,一旁的护士小声和他说要尊重对方的意愿,他被迫退了半步,门立刻就被清关上了,门闩落锁声清脆。他就是在这时感觉到了窒息。
但这和赤苇的窒息还是不一样,木兔看着赤苇,好像隔着一层塑料保鲜膜,只能看见颜色鲜艳的菜品,却不知其中的酸甜苦辣咸,就如他只能看见赤苇今天穿着那条被水洗的灰蒙蒙的牛仔裤,还穿了在Gap买的蓝色连帽卫衣,很薄,在室外不热,在这所医院里反而会有些冷,但他的体温,他的血液,他的心,他在想什么,木兔一概不知,他被拒之门外了,不仅被木兔,还有被他可称作优点的“钝感力”。木兔也很难过,他把耳朵贴在木门上,企图以违规的方式窃取一点消息,护士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比刚才更加严肃地对他说,要尊重他人的隐私,这样的行为影响不太好,他回过头,好几双看不出情感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他不得不重新坐回人群中。明明是有浮力的,却还要把自己压到水面之下,他盯着侧前方的那扇门,时间变得缓慢,好像呆在外太空却用地球的计时法计算时间,一天有七年那么长。他和赤苇沉溺在不同的海域中,他的海水是透明的,赤苇的那片海太蓝,他看不见他在哪。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去换衣服啊?”
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木兔踉跄了一下,差点把赤苇也一起带摔倒,他吃力地撑着墙壁,心跳还在呈指数状态陡升中,什么软软的东西突然贴在了他的嘴唇上,注射肾上腺素前的心脏漏跳一拍后立刻停止,木兔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见了极乐之地的圣光。
“早安吻,”肾上腺素平稳地说,“现在可以快点去收拾了吧,再不去换衣服真的要错过早饭了。”
8.
阳光明媚,散发着漂白粉和消毒剂味道的泳池里波光粼粼。
刚穿上的衣服又被脱掉,木兔纵身跳进蓝色的泳池中,波纹规律的水面,阳光被砸碎,像是淘金者无意毁坏了一块硕大的金矿,金子随着水珠一起迸溅出矩形泳池,还好早上还没什么人来游泳,不然他指不定要被哪位有狂躁症的休养者臭骂一顿,再被酒店管理人员好声好气地“请出”泳池。
溅出的水一大半都扑到了赤苇的腿上,他今天穿了短裤,本是想好好接受一次太阳的洗礼,却不曾想失去了御寒的武器,水在皮肤上自由滑行,走到哪就把冰凉带到哪,他想了一会,用木兔的衣服将自己身上的水擦了个干净。
他把塑料躺椅旁的遮阳伞收了,呈大字型躺着享受阳光,过了没一会——木兔有游完两个来回吗,他就感受到了如芒在脸、在腹,在任何一块******的皮肤上,热带雨林带上空的太阳果然是要更毒辣些,赤苇伸手去够放在一旁小桌上的防晒乳,却不小心碰倒了还没动过的柠檬水,还好玻璃杯没有掉地,水像瀑布一样哗哗往下淌,赤苇刚想起身去找纸巾,神出鬼没的服务生就突然出现在了他旁边,拎着拖把和水桶,告诉他别担,让他处理就好,一切都没问题。
并不是一切。
赤苇看向泳池时,木兔刚结束短暂的换气,他已经用蛙泳游了两个来回,现在是蝶泳,最后还会用自由泳再来一次。他是两年前开始用游泳代替一部分力量训练的,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与比赛,他的关节损伤要比同龄人严重好几倍,康复师在看了他的健康评估后向他提建议的样子更像是对他下最后通牒,而为了还能多上赛场木兔自然也是像一年级学生那样心甘情愿地乖乖认领作业。两年多时间下来,游泳也成了他的第三热爱。
他还要游上好一会,然后再躺在酒店提供的充气船上享受阳光浴,他甚至把眼罩都带了出来。赤苇走向半遮挡设计的吧台,他暂时不再能承受紫外线的照射,就像他很难在东京的那家新一浴室的热水池中待住超过两分钟,他需要一个较长的伤停补时,去喝点什么补充水分。他还要记得在木兔游泳结束之后提醒他多抹点防晒乳。
“Hi,”赤苇对着吧台内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服务生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橡胶手环,这是昨晚酒店送给他们的补偿服务,凭这个就可以在吧台里随意点单。
“一杯马天尼。”
“一杯马天尼?”
服务生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眼神立刻变得谨慎起来,“先生,现在还是上午,如果您等会还要去游泳的话,不建议您现在喝马天尼哦。”
“果然还是度数太高了吗?”赤苇切回日语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继续用不熟练的英语说:”那麻烦把我换成金汤力吧。”
“好的先生。”
赤苇并不太期望这里能调出多好的酒,他只是想喝点冰的,不想单纯喝水,没有味道,不想喝果汁,太甜,不想喝咖啡,太苦,碳酸类与果汁同理,蔗糖容易加重身体负担。喝酒,低度数,放松身心,不至于像毒品那样令人沉迷。今天阳光明媚,气温随着时间步步高升,他只是想喝点冰的。
调酒器草草摇晃了几下就被打开了,服务生从刚刚擦拭好的玻璃杯里随机选了一个圆柱形的,透明的液体流出,气泡在碰撞中炸裂,仿大理石桌面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水渍,服务生把玻璃杯稳稳放在桌面上,连声音都没有。
“先生,需要加薄荷吗?水果是柠檬还是橄榄?”
“可以,加柠檬吧。”
服务生笑盈盈,用镊子夹起两片薄荷叶撒进杯子里,又把一整片柠檬用刀划开一半插在玻璃杯口上,“好了,先生。”
“谢谢。”
他接过杯子,吹开沿着边沿打转的薄荷尝了一口,啊,果然被骗了,尝起来不过是加了柚子浓浆后又浸入柠檬味道的金力水,酒精对舌头本该是很有侵略性的,赤苇却只感觉像是在吃一百円一袋的跳跳糖果。他看了眼坐在吧台里刷手机的服务生,他一直在盯着他看,他觉得他应该有所察觉,但对方却视若无睹。
可能他也是处于好心,在担心,担心我喝了酒之后会下水,担心我出了事会给酒店惹上麻烦,担心自己会就此失业,这些年失业率尤其高,失业人员要想再找工作可就更麻烦了。也可能他在担心我的胃,赤苇又往吧台内看了一眼,刚刚从酒店里出来了新客,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看起来还没到小学入学学龄的女孩,他们的手上也戴着手环。
我要一杯果汁,赤苇听见那个女孩说。好的,服务生要比刚才更和蔼地回答道。他不再去在意他。
哦,他不可能会担心我的胃,他根本不知道我有胃病,赤苇想。
我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失业人员了,竟然还去担心别人的未来,他又想,摇摇头对自己嗤笑。
尝试着,不要去为别人找借口,这是医生和他说过的话。
还是好热。赤苇已经喝完了一整杯汤力水,胃里的咕咕声有变大的趋势,他不太好意思再坐在吧台边,他急需某个更快速的消暑方法。
蓝色的泳池,水面波纹比旁边女孩裙子上的蕾丝花边还要闪耀。
像是阳光下的冰晶。
“你好,”他又大声喊来服务生,他有信心这次不让他再悬着心工作,”麻烦再来一杯柠檬水,加冰块。”
赤苇端着水杯在泳池边坐下,地上好像有些木兔游泳时弄出来的水,他的短裤从里到外都潮了,贴着皮肤很不舒服,但归途有些漫长,他现在并不打算回去换衣服。他把腿伸进了泳池里,水刚好漫过他的小腿肚,清凉瞬间袭来,他打了一个快乐的寒颤。放眼看去,除了自己的腿被水扭曲成了几节,只有各式各样的充气船在泳池里飘,木兔去哪了?
他稍微有点失落,毕竟这杯水是给木兔带的,他在泳池里待了这么久,身体一定流失了不少水分。
不要怪自己,不要怪自己。他静声默念着,双腿在泳池里晃晃悠悠地划水,像船桨悠闲,也像在荡秋千,这些事情都很久没做了,上一次做这些事的场景还是小时候的自己。
木兔到底去哪了?赤苇想着,从口袋里摸出来的却不是手机,他张开手感受着这里微乎其微的风力,是从右手往左手吹的,并不朝向身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还坐在那捧着一个几乎和她的脸差不多大的椰子喝,距离相对来说是安全的。他拨开了手中的香烟盒,娴熟地从里面夹起一只香烟,没有带打火机,他早上换衣服时顺了房间里的火柴盒,还好没被水打湿。电光火石一瞬间,灰白色的烟团团升起,熜光微亮。
他咬破了烟嘴里的爆珠,深吸了一口,清凉,舒服,比刚才更多的薄荷味塞满了他的口腔,漏网之鱼从唇缝往外冒,但大多数还是被他吞下去了,他感到心脏有点疼,然后胃也疼了起来,明明是肺在过滤,受伤的确实别处。也可能没有感觉的反而受伤更重,背负疼痛的在疼痛消失后又会恢复正常。
这个结论还不够成熟,需要进行多次实验,于是赤苇又抽了一口烟。他不再摆动自己的腿,水面风平浪静,这本就是一池死水。
“赤苇,你在干什么?”
木兔的声音毫无预警地从背后传来,赤苇被吓得一抖,他抽烟速度本就不快,大块烟灰伴着火星子落在了他的腿上,有点烫,有点疼,但他也不能去挥开它,旁别都是水,他甚至得让烟灰安稳地在腿上待一会,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扫进手心里。他现在必须忍耐。他很擅长忍耐。
“我…”
“啊…”木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他比早上更挺立的头发,”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都不知道…”
“你也要来一根吗?”
他诧异于自己对木兔说的这句话,上一秒心的行动比头脑更快一步,他平时不会这么冲动的,也不会说这么像揶揄人的莽撞话,这都得怪烟麻痹了神经,现在话已出口,惟剩补救,赤苇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办,他只是先处理好了烟灰,然后对木兔笑了笑,并没有再打开烟盒。
“当然不,”木兔连忙摆了摆手,”好吧,其实我也没有和你说过,我大学的时候尝试过一次抽烟,但味道实在不好,弄得我胃很难受,连续三天我每顿都只吃了一碗米饭。”
他边说边蹲下,托着赤苇的手轻轻将他手心上的烟灰赶到自己的手上,又用和赤苇同样的姿势捏走了他还没有燃尽的烟,起身找垃圾桶去了。
垃圾桶在吧台那边,靠着最里侧的柱子,赤苇觉得这个设计非常不合理,他看着木兔穿过半圆形的吧台,那个小女孩还坐在那,动了动她小巧的鼻子,好像一只幼猫,然后像捕捉到了什么意义,迅速扭过头,捂着鼻子皱眉去看木兔。她很显眼,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的动作,木兔笑了一下,对着她做了一个滑稽无比的鬼脸后,女孩就不再看他了,她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好对付,几种典型的小孩子性格,她就是其中一种的代表。
木兔把烟按灭在了垃圾桶的顶层,烟灰和腹中草芥的短短烟头一起坠入桶中,赤苇看着他又走回来,信步阔跨,像是另一种类型的小孩。他不自觉地晃了晃腿,猛然一阵麻,两只手抬着腿往岸上搬,大腿后侧被硌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所以,我们现在是平手了。”
木兔在赤苇身旁坐下,开始熟练地帮他揉腿。赛场上比这严重的事都很常见,木兔也经历过,因此坐在担架上看着理疗师为自己******看了几年,自己也偷师成功了。
大腿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木兔的手仍在捏在按柔软的大腿根,赤苇轻咳了一声,他的手才离开,但去往了小腿上。”我再帮你放松放松肌肉!”他掩耳盗铃一样地解释道。
他在赤苇的小腿肚上捏了一会,又去揉他的脚踝。脚踝有什么好摸的,都是骨头,但木兔的手法确实不错,赤苇感觉很舒服,又有点想再点一根烟。
“所以,赤苇,你下午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木兔问道,”今天阳光很好,要去海边吗?”
“明天再去吧,”赤苇摇了摇头,”今天下午我想要去岛上的镇子里看看,据说会有集市,昨晚还在手机上刷到了一家二手书店,我想去。”
“那就明天再去海边。”木兔用力点了点头,手指在赤苇的腿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凹陷。
“我还想去看看这里的布艺制品。”
“那我们就去看。”木兔边说着,边把赤苇的腿抬起放到自己的腿上。他开始揉捏他的脚。
“你刚才游完泳是去干什么了?”赤苇突然转移了话题,他被阳光盖得严实,看起来像是要昏昏欲睡。
“去房间拿润肤露,”木兔从背后把大瓶子拿到了前面来,”在太阳下待久的话,光涂防晒是不够的,再用点这个才会不受伤,这是日向告诉我的。所以我回去冲了个澡,准备到这里涂好后再晒会太阳。”
哦,来自曾经沙排场上的”忍者”的经验。赤苇也点点头,对此条知识表示赞同并虚心学习。
“那你帮我也涂一点吧。”
赤苇把手伸了过去,他有点想笑,因为这一般都是晚上洗完澡后木兔会对他做的事,现在,像是从青蛙变成了公主。
“我们明天晚上要在集市里找地方吃饭吗?”
安静了一会后,木兔忍不住又发出了声音,赤苇的手臂已经被他照顾好了,看起来油光水滑的,木兔又继续帮他涂下半身。他的手心里全是润肤露,又滑又黏。我们现在都变成青蛙了,赤苇想,这该怎么再变回去呢。
“要吃烤肉吗?”木兔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多了点恳求。
“现在还没吃今天的午饭呢,别着急。”赤苇委婉地对此表示暂不讨论。
“听说今晚还会有篝火,”他继续说道,“你觉得会像枭谷那年学园祭的那样吗?还好我们的校址在东京郊外,不然……喂!”
赤苇叫了一声,有些怨愤地看着木兔,“刚才那样按很疼啊!”
“那说明你的心脏功能不太好,”木兔吐了吐舌头,弓起的骨节换成了指肚,在赤苇的脚底轻轻挠着,想以此迫使他笑一下,“我得好好保护你的心脏了。”
“我的心脏这段时间确实不太好。”
赤苇没有笑,却依旧对木兔的话表示了认同。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木兔用减弱音量来表示自己委屈的******。
“木兔,我想去晒太阳了。”
赤苇握着木兔松开的手,再次转移了话题。
“那你需要再抹一层防晒在身上。”
“好,我那我把上衣也脱了。”
帮赤苇涂好防晒,又收起另一把躺椅旁的遮阳伞,他们并排躺下。木兔把自己的墨镜给了赤苇,闭上眼,眼前是一片亮红色。太阳离我好近,木兔有些烦躁地想,它弄得我很热,又挤榨着我身体里的水分,让我感觉口渴,口渴了没水喝就会烦躁,一烦躁就会消耗能量,我就会开始肚子饿。
可是赤苇想晒太阳。
他有些郁闷,急切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抚慰物,他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慢慢移出躺椅,僵硬地耷拉着,心怀不轨地去寻觅。赤苇的想法与他一样,木兔松了口气,迅速扔掉伪装,扣住了赤苇的手。
他们手拉着手,相连在一起,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得微微泛红,如同两颗频率相接的心脏,成为彼此的供血循。
你是我心脏的一部分。他们都听见有人在耳边这么说的,难道是用晾衣架做发卡的小人?他们睁开眼,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没有小人,或许已经逃跑了。赤苇眼睛里是木兔,木兔眼睛里是赤苇。他们都朝着对方笑了一下。
服务生又送来两杯柠檬水,赤苇想要收回手,却被木兔抓得死死的,动静不小,服务生肯定看见了,他只好偏着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9.
虽然游客不多,但集市的规模还是没有缩水多少,只是吆喝声稀疏,大多年轻地摊主们都坐在藤编椅子上低头看手机,有些上了年纪的婆婆倒是在用眼神关切每一个路过的人,想要用自己皱纹满布的脸上自带的慈祥引起人们的。
木兔对逛街这种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可能男人就是缺少在这件事里发现乐趣的基因,他和赤苇最多只会在节日庆典的时候去市场上逛逛,玩一玩射击游戏和钓金鱼,搜寻一些ig和油管上的推荐美食,偶尔会买一点有意思的小玩意,比如窑烧的手工马克杯,比如一对手工制作的银戒指,虽然之后的某一天,木兔惊奇地发现他的戒指在小指和无名指接触的那一侧已经变黑了。
看来我们被骗了,赤苇无奈地抬了抬眼镜,这应该是镀银的。
好吧,不过它也不是很贵。木兔来回旋转着还戴在手上的戒指,企图找到某个能证明这块黑色不过是太阳带来的阴影的证据。
是的,也没关系,赤苇宽慰般地拍了拍木兔的肩膀,我们已经有一副对戒了,如果你想要这种,我知道有一家很火的手作工作室,我可以预约这周末的位置,我们自己去做一副来。
赤苇,我忘了告诉你,我这周要去打友谊赛。
木兔摆出了一副快要土下座的姿势,赤苇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就拦住了他。
没关系,那等下次,下次再去也不是不行,除非店倒闭了,它也不会长翅膀飞走的。
下次。
下次?
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可能他们也不确定,可能他们已经忘了无数个下次中的这一个,下次好像世界末日,连玛雅人都预测不准,2012年没有来,2020年也没有来,下一次,它就会来临。下一次?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下一次。就像那对镀银戒指,在木兔的床头柜抽屉里慢慢腐烂了。
然后,巴厘岛下午两点半的阳光刺痛了木兔的眼睛,记忆总是会被一些另辟蹊径的方法唤醒;然后,齿轮松动的抽屉像出现了灵异状况了一样自动打开了一条微笑的缝隙;啊,走之前忘了拉窗帘,但会不会也有小偷上当受骗,对抽屉里的腐朽的珍宝不怀好意。
无所谓了,木兔不再感到无聊,他想在这里再买一对戒指,弥补上那迟迟未到的下次。虽然可能仍会是一场骗局。
“你在看什么?”
赤苇凑上前去,发现木兔竟是在看一个首饰摊。
集市上卖首饰之类的摊子并不算少,几乎走个三五步就能看见一家铺着深色花纹桌布,摆着各种自称是手工打磨的椰壳和贝壳制品,大部分是项链,也有一些手串,总之就是些任何海滨景点都会有的东西,摊主也是毫无特色,男女老少皆有,看起来像是一个家里谁猜拳输了谁就得出来看一天的摊。毫无新意,毫无兴趣,就像日出之下的火山,失去了无人机被人为设计好的拍摄角度后就如同一块没有灯光和打磨的死玉,普通,大部分人的眼睛很难看见不普通的东西。
但木兔不一样。赤苇一直觉得木兔是某种不同的存在,他抱着百分之五十的信任去看他所看,他贴在木兔的身上,这样很方便转身就逃。
乍一看仍是个很普通的摊子,展示木板上挂着的东西和其他摊也差不多,摊主是一个看起来眼睛耳朵都不太好用了的老婆婆,她正闭着眼打盹。现在确实是个在阳光下休憩的好时候,连毯子都不需要披,光是靠太阳就足够了。这一片没什么意思,赤苇也打了个哈欠,伸手拽了拽木兔的后衣摆,他已经想好了该和木兔说什么,再往前走走吧,看网上的帖子说这里还会有很多当地特色的小吃摊呢。
“这个戒指好看吗?”
木兔仿佛没有感觉出赤苇的用意,张开手心给他看。是两枚戒指,戒环是金色的,看起来不像是镀色,或许是黄铜,但如果摊主说这是金子的,那其中一定含有诈骗成分。顶上镶的则是小小的红色石头,可能是浅红色的蓝宝,可能是红色的水晶,也可能,单纯只是被打磨出宝石棱角的红色玻璃,它们在木兔不平整的手面上晃荡了一下,切面折射出光,熠熠生辉。
“你想要买戒指吗?”
赤苇也想这么问木兔,但已经有人先问出口了,是个女生,听起来像是九几年没什么深度的浪漫电影里,从一群只穿了泳裤、皮肤松塌的老男人背后走出来的比基尼美女,不可能是那个坐在藤椅上还半睁着打盹的老妇人说的话。
“别看现在没什么人来,这一系列的戒指在旺季卖得可火了。”
首饰铺真正的主人来了,是个穿着碎花吊带裙的女孩,浅小麦色的皮肤衬着她的牙齿看起来更健康,赤苇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曾经也是这样的肤色,这是用阳光洗礼后留下的痕迹,不过现在,他成为了城市写字楼里泱泱病人中的一员,皮肤被侵蚀白化,就像在水里泡久了一样。这种病无法根治,只能保守治疗,每天八小时输液,之后再走出高楼才能正常呼吸。
“所以,你们要买这对戒指吗?作为情侣对戒也是很不错的呢?”
碎花裙女孩狡黠地笑了一下,她染成橘色的长发绑成了根马尾在头后一摇一摆,好像因志在必得而骄傲的狐狸尾巴,木兔把手足无措的眼神投递给赤苇,因为碎花裙女孩说的一直都是英文,他只能听懂几个单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们再考虑一下。”
赤苇对女孩笑笑,女孩也回以他同样的微笑。然后,他大力扯着木兔,把他拉到了一边。
“你要买戒指吗?”
“我就是想先看一看?”
“那你就是想买。”
“买一对做纪念也没什么不好的嘛,毕竟是我们第一次来巴厘岛玩。”木兔弯低了膝盖,往赤苇的手臂上蹭了蹭。
“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多戒指了。”赤苇把自己的左手举了起来,现在上面是空荡荡的,他还是开始一根根数着,“大学的时候你买了第一副对戒,然后是你加入俱乐部,你说要几年,周年日,你说要纪念,见过你父母后在回家的路上,路过那种小学生才会去的文具店,那种五百円一盒的塑料戒指你也要买,现在呢,你还记得你把它放在哪了吗?”
我的放在专门收纳戒指用的木盒里了,赤苇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真的很不会挑礼物,这句话他也想说,可也还是觉得在这里不至于把气氛弄得太僵,他把这句话也咽了下去。他好像总是忘记自己的胃并没有完全恢复健康,一来二去,他又感到了胃痛,隐隐约约能听见肠鸣。
“最后一次,”木兔摆出了发誓的手势,“我只是想,上一次买到了假的镀银戒指,然后我们都很忙,一直没有时间像你说的那样去亲手做一对。我只是想,如果在这里能看中,买一对也未尝不可。”
“哦,是我的问题。”赤苇捂住了脸。
“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问题。”木兔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听起来像是海风刮过粗硬又分叉繁多的椰子树叶,杂乱的沙沙声。
“不是你,对不起,让你误会了,是我觉得这是我的问题。”他的手依旧没有离开脸,“我该提前规划好的。”
木兔不说话了,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穿过集市右侧墨绿色的绿化带,再走过一条宽敞的街道就是海,海浪声越来越大,现在该是涨潮还是退潮,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能看见天是蓝的,从低矮灌木上方露出一条窄线的海也是蓝的,天和海连成一整幕,好像他们都是活在蓝色之下的鱼——怎么可能会是鱼,这里又不是魔法世界,没有变身咒也没有魔法草药,他们长不出鳃和鳍,在蓝色之下只能屏住呼吸。海浪卷走了呼吸声,不知道此刻的沉默还会持续多久。
其实也没多久,只是无声会给人带来时间漫长的错觉,大概也就过了不到一分钟,赤苇就放开了自己的脸,他的脸上没有泪水,眼睛也没有红,只有脸颊被捂得泛粉,也像是在窒息后过度呼吸而升起的颜色。他没忍住,还是叹了口气,对着首饰摊的位置努了努嘴说道,再去挑挑看吧,这颗红石头太小,不适合你的手指。
“赤苇,你真的喜欢这个戒指吗?”
这已经是木兔第七遍问出这个问题了,他依旧紧张到喉咙干涩,声音走调。
“喜欢啊。”赤苇把手往前抻,五指张开,篝火就在手掌中像树苗一样噌噌长高,那枚镶嵌了四颗不同颜色的银环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看起来和文具店里花里胡哨的塑料戒指难分彼此。
“一百五十刀呢,能不喜欢吗。”
他说完,眼神又回到戒指上,企图从这些小到如同蚁卵一样的宝石中发现能说服自己的优点,譬如质地,譬如色泽,可他不懂石头,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玻璃,怎么看都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就答应木兔去付钱了。但木兔在一旁乐呵呵的学着他看戒指,添油加醋地说着还是他的眼光好,要是买了自己第一眼看中的那枚,不等回到日本,就在返程的飞机上,他指定得后悔。
火焰直窜云霄,几乎要烧到月亮,好在又云雾及时赶到,遮在月亮的跟前,也难免被燎成红色,木柴的烟熏得眼睛疼,赤苇闭上眼想了想,觉得也无所谓,没必要扫了大家的兴。
此时得闲的旅客稀松地围着篝火拍照热聊,酒店甚至还聘请了一位看起来不太专业的主持人凹着别口的英语来主持每周的这一天都会有的特别节目,念着万年不改的开场白——真实幸运的一天,能和大家在这里见面,今晚篝火不灭,后面的活动大家一定要多多参加哦。
先是一些无聊到一般是出现在幼稚园里的游戏,不过奖品丰厚,大家看起来都觉得做一回幼稚事也未尝不可;然后是唱歌,当然也是有奖品的,只是参与人数迅速就少了大半,毕竟玩游戏还可以藏身于众人中,唱歌这件事就要把自己拔出去,******裸地站在众人之外了,对自己的嗓音没点自信还真不敢上去接话筒。台上安静了片刻,一个看着莫约十岁的女孩跑了上去,对着她来的方向挥了挥手,从比她高了半个头的支架上取下话筒,大声歌唱,曲调跑得没影,确是被自信填满了。
最后的最后——电影里是这样,旅游宣传片里也是这么拍的,看似适合海滨浪漫夜的舞池环节,主持人把同样不勤更换的U盘******音响里,大手一挥,念完最后一句“祝大家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后就一溜烟地跑去领工资了。音乐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歌,即使是舞蹈新人也算能跟上爵士和慢摇滚的节奏。氛围已经被热到了百分百,人们都投进舞池中迈着不着拍的步伐缓缓降温,赤苇和木兔坐在几乎没了人的观赏台上,当下已经是十点多了,没了人墙挡风,日光安眠,剩下的尽是寒凉。
“你想去跳舞吗?”
木兔搓了搓手,脚尖早已踮了起来,他的心情总是比言语更快一步表现在肢体和脸上,这在赛场上不是个好习惯,但在这里倒无伤大雅。
“你想去跳舞吗?”
赤苇托着腮反问道,他的鞋底平坦地与凝固的水泥贴合,如他的耐心一般纹丝不动。
“哦,我是有一点点想,”木兔的身体开始像受了冻的落叶一样晃动,“只是,一个人跳舞会显得很可怜的。”
两个人一起去才比较合适,这句话木兔没有说出来,像是这几天在赤苇身边耳濡目染下来,他也学会了藏话的妙用。
“那,要我来邀请你吗?”
赤苇说着,手还没有从身后伸出来,木兔就已经站起——他的准备活动做得太充分,走道狭窄,他差点摔倒在赤苇的身上,靠着扑腾手臂勉强站稳了,看上去像是一只笨拙的大鸟。
“当然是我来,”木兔挺直了腰板,煞有其事地对赤苇做了一个庄重的绅士礼,如同多年前,他捧着排球,毫无顾忌地邀请他来帮忙托个球,“请吧,赤苇先生。”
他们进入舞池时已经走了几对年龄稍长的人了,他们可能是一个旅行团的,必须要早点回去休息为明天的繁忙做准备。不知是谁把原先的U盘拔了,连上了自己的手机蓝牙,舒缓的曲调急转直下,一阵稀里糊涂的嘈杂电音后,舞池中的人们才发现那并不是音响出问题了,而是一首电子乐。
浪漫的气氛瞬间就被击毁了,波兰当时也是这样吗?舞池里两两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瞬间散开,炸裂的音乐配上经久不息的篝火,越烧越旺。木兔在赤苇松开手后就不知道蹦到了哪去,周围人声鼎沸,若不是天上挂着月亮,真让人觉得不像夜晚。
火光中,人影浮跃,赤苇的脸上晦明交叠,他仰起头去汲取上方干净的空气,却看见树皮烧干后的灰烬在空中像地上的人一样疯狂,它们在升起的那一刻就被气流冲碎成意思一点,好像他拥有过的一个又一个已经破碎的梦想。
10.
第二天的天气并没有前一日的好,云要多些厚些,阳光时有时无,白天里的风和昨晚有得一拼,但他们还是去了海边。
被推上岸的海浪白边里透着灰,远处的潮峰也带着极大的脾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在这种无意识的残忍活动中,人们甚至可以在间歇处打着快乐的节拍——那对带着小孩在沙滩上堆山丘的父母就在这么做。
赤苇刚把一次性地垫铺好,木兔就已经跑进了海水里,他践踏着拼命往岸上冲的海浪,小腿很快就被冰凉的海水刺成淡红色,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还是很开心,这种伤害对他来说就像是误入小人国后被当作怪物的格列佛。
“嗨!”
他在水里踢踏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己背后为什么总有冷风毫不留情地钻进衣服里,他转过身,热情地和赤苇打招呼,似是第一次见面。
“我一会再过去。”
赤苇把围在嘴边做扩音状对木兔喊道,但木兔大概率是听不到的,一个浪头打过来,如同一道逐客令,他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半才看明白赤苇在空中乱挥的手,这也是在赶他走呢。想一想和海水比起来还是赤苇的眼泪更可怕一点,于是他又转动脚跟,抱着欢快的无畏朝着大海走去。
而赤苇则朝后撑着自己的上半身,舒了口气,开始享受他无人搅扰的独处时光。
其实一个人待着,消磨完安静后剩下的基本上就只有无聊了。
海边的人比赤苇想象中的要多,不像昨天集市上的冷清,一半的声音都来自摊主们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在有游客驻足、脚步声停息时会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似的,半睁着眼倒抽一口气,鼾声戛然而止,再咂咂嘴,迅速换上一副生意人的模样。
海滩上的声音复杂而破碎,海浪声被人声打断,人的交谈被海鸥滑翔的翅膀打断,背后就是公路,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货车发动机轰鸣,简朴而落后的拖拉机突突冒烟,所有的声音都汇聚于耳蜗中,打断了赤苇只想要此刻清净的愿望。
他无奈地又做起来,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前方的大海——不全是大海,人像马虎的栅栏一样安插在海浪边沿,他看见有小孩正在往塑料桶里挖沙,装满后倒出来刚好是一个城堡雏形,他莫名对此有点感兴趣,远远地观望着那小孩继续用沙堡扩大他的领土、看他给城堡扣窗户和大门,看他转身从自己的小包里翻找可能是旗子之类的装饰品。旁别的大人说说笑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命中注定般地踩在了最先搭好的城堡上。小孩嚎啕大哭,大人蹲了下来,赤苇知道他要说什么。
别哭别哭,不过是个沙子做的城堡嘛。
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里又射来一箭声响,赤苇拨弄着沙滩里半埋着的贝壳碎片,拼凑着利立浦特人被击溃后为了逃命而不得已丢下的钱币。嘹亮的哭声在半分钟后立刻急转直下,虚弱到连海风都能轻易将它击败,看来是已经用上了威逼利诱的手段,红色的塑料桶和玩具铲子被丢在了沙滩上,人却已经没了踪影,这些东西若是没有人捡拾,在涨潮时就会被耳聋眼盲的大海吞进腹中,再成为某种巨型鱼类的致命毒药。
赤苇离开了总是被海风卷起边角的坐垫,走上前把它们捡走了他在自己跟前挖了一个小坑,越往下沙子越潮湿,海水汪出,填上了坑底,他把自己的脚埋了进去,很凉,和他第一次和木兔去室内泳池的水温一样,比体温要低十几度,哆嗦一个接着一个,木兔悄悄在水下握住了他的手,折射效果足够掩人耳目。
海滩太大,甚至没什么绿色,似是无法供生命存续的旷野。木兔又去哪儿了?
赤苇用沙子盖住了自己的脚,更冷了。
木兔回来时,蓝格子坐垫被晾在了一旁,赤苇一直在铲沙子玩,大腿一下都埋在了沙子里。
“赤苇,你这样到晚上了膝盖可能会疼的。”
声音和影子一起落在赤苇的身上,他仰起脸,木兔的脸是反着的,引力拽着他脸上的皮肉向下,让他变成了退役之后的模样,“你是在玩沙吗?你从哪弄来的铲子和桶?你想要堆城堡吗?我堆的城堡可是一流的!”
“你又去哪了?”
赤苇不想回答太多问题,技高一筹地用问句堵了回去。
“那边,”木兔指了指他走来的方向“那边有几个外国人在拉拦网打沙排,我在旁边看了一会。”
排球,听到这个词,赤苇觉得脚底的海水又往上涌了一节。
“你想过去一起看看吗?”
“不是不行。”
“那…赤苇,”木兔帮着赤苇把腿从沙滩里*********,仔细地帮他清理腿上结成块的沙,“你想打一场吗?”
“打排球?”
“对啊,”木兔渴望地用力点点头,“我很久很久没打过你托的球了,而且你放心,我刚才和他们聊了一会,他们都是业余选手,打得只是个兴趣。”
木兔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翻译软件上留着一条条翻译不全和语序不顺的日文。
我也很久很久没有碰过排球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常的肤色,这时太阳又掩进了云里,他的手掌显得灰白,但却在不断发热,感觉要比他的心还热。
“先去看看吧。”赤苇轻声说,忽略了木兔递来的手臂,拍了拍******上沾着地沙,独自逆着风往前走。
很快他就觉得他不该对木兔恳求的软语屈服。
排球,这个在他的生命中闪亮过几年的东西,此刻却像是炮弹一样朝他砸来。很荒诞的是,球网对面是两个美国人,他好像变成了某个象征,圆形的排球则是一张胖嘟嘟的小男孩的脸,他的威力并不是很大,但线路却是摇摆不定的,并不是跳飘球那种,单纯是因为发力不够加上海风的摆布。这一球赤苇又没有接住,甚至得寸进尺地砸在了他的脸上,球并没有奇迹般地被救起,毕竟这项技能只属于日向。
“我累了,不想打了。”他低声对木兔说,这是他第二遍说这句话了。
“再来一球吧!”
木兔并没有看他,他正站在兴奋的极点上,难得破云而出的光束也是为他而亮的聚光灯——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象。这句话木兔说过无数遍,在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在说,他不仅对赤苇说过,也对其他很多人说过。他们现在已经连输两轮了,木兔的消极却迟迟未到,赤苇从未这样期待它快点到来。
“好吧。”
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在发抖,因为风,因为疼,因为皮下出血的密集红点,因为某个描述不清的东西,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那就再来一球吧。”
再来一球,一球,接着一球。枪林弹雨一般,赤苇勉强接住了几球,但他的体力真的跟不上了,他的肌肉早已在黑色的办公椅上萎缩,他感觉隐形眼镜在他的眼球上裂开,一切画面都切割成了无数个清楚和模糊的部分。他的热爱已经变得冰冷,如同今早仍留在酒店广场上的篝火残骸,死木禁锢灵魂,连灰烟都泅溺于黑炭中。当初的百分之一百二如今不知是否还剩一半,当时在冷板凳上宣誓的尽瘁已经无力贡献。
又是一球飞来,赤苇却在看海,他好像听见了木兔在喊他,但他选择了任性一次,他没力气再将注意力拉回来了。他突然发现人其实可以在一瞬间想到很多东西,他完美的高中生活,他大学时打着手电在床上码出的短篇小说,他在带上第一枚戒指时幻想的无数个美好未来,他的转部申请信,他踏上从东京去往大阪的单程新干线。他是谁?这个古老朴素的问题他自然也是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他的脑子和视力一样模糊的厉害,他是赤苇京治,可他又觉得真正的赤苇京治现在正在那片流动的蓝色之下。
球从他的耳边擦过去,落在沙子上,响声沉闷,是抑郁中的雷鸣。他笑着看向木兔——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在笑了,木兔的眉毛看起来却很难过,他觉得嘴里苦涩,和吞了一大口海水一样。
“我真的不想再来一球了,好累,”赤苇苦笑着说道,”我去别的地方转转,你们继续。”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海中的礁石群,离涨潮的时间不远了,大部分游人都在往回走,有几个胆大嬉水的和还没拍出满意照片的人还停留着,而赤苇在逆行。
他大步走在宽大的礁石上,全然不在意是否会踩到湿滑的海草,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扑上来,很快就从打湿脚趾到完全覆盖脚面,教室上的牡蛎与藤壶空壳被冲碎,像是小小的摔炮在浪花的尖叫下噼啪作响,赤苇停下脚步,感觉离海还是有点远,又向前走,只一步就碾碎了数不尽的躯壳,像是在收到快递后总要按着顺序捏爆泡沫纸上的真空气泡,只是现在心里的沉闷却无法随着这顽劣的愉悦清扫一空。
他站在礁石的边缘,只是为了更清楚地往海面之下看,看看真正的自己在海面下是在怎样的生活着,还在打排球吗,还有足够的体力将”再来一球”贯彻到晚上九点吗,成功转去文学部了吗,他畅想的美好未来被所有人接受了吗。他看得无比仔细,几乎是要数清每道波纹都画了多少条线,大海用触手驱赶他,他只觉得是自己脸上某个内部器官又分泌含有盐分的生理液。
赤苇!
他仿佛听见大海在呼唤他,呼唤哪一个他?此刻海水也寂寞,想要留下一人与他作伴,用漩涡邀请他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在那里住下吧,再也不会感到寒冷孤寂,夜晚的海面总是如此平静。
礁石上只剩下赤苇一人,他仍蹲伏在那,连海蟑螂都从孔隙里群涌而出,朝更干爽的岸边紧急避险。赤苇!这一声呼唤比之前要更清晰,不是从海面下,而是从身后,赤苇突然感觉眼前一晃,海浪中卷着的什么无意间停在了他眼下的礁石上,隔着波涌不停的海水,折射也无法成型,光一阵有一阵无地闪着,那大概率是一片啤酒瓶的碎片,赤苇却认为那是木兔丢失了的玩具戒指。
只要把手伸进蓝色之下,轻而易举,就能把它捞上来。
赤苇!
他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回头看去,怎样都能猜到是木兔,他窘迫地穿着一双比自己的脚要小的人字拖,小腿上红色的细线深深浅浅,像是被猫咪挠花的玻璃。他们现在都被蓝色包围,来时路只剩下卵石大小的顶,远处有救生艇正在发动中。
你怎么过来了,赤苇没想到自己现在第一反应竟还是对木兔笑,他伸手去揩木兔脸上的水,你哭了吗?赤苇不自觉地舔了口手上沾的水,咸咸的,他又问道,是大海在哭吗?
木兔眼眶湿红的看着赤苇,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救生艇的螺旋声越来越近,它无情地想要将上下不一的蓝色搅拌均匀,呆板到并不懂得如何切割才能使它更加值钱。它也不在意这块独特的蓝色布料下其实盖着一具沉默的身体,它就快要破坏到这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三五秒过后,木兔终于张开口,干涸成白色的唾液黏腻,在他狭窄的唇缝间拉出丝。他从来没如此颤抖着说过话,他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上再启开,几乎如同把文字拆分成一个个罗马音字母般念出来。
他只在赤苇的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句,赤苇,我们回家吧。
Notes:
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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