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JUMP编辑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四四方方一个大平层,里头切成无数小格,格里坐着蓬头垢面的编辑,随时预备着加班。当编辑的人,每每到了夜晚七八点才下班——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常常要加班到深夜。
我二十二岁时,经过层层筛选应聘进入JUMP编辑部。总编说,我新入职,怕应付不了难搞的作者,就先和几个新晋漫画家磨合一段时间。新晋漫画家,虽然容易说话,但拖稿逃避不接电话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等付印前一刻,在我三催四请几乎打爆电话后才能交稿,在这痛苦的磨合下,生性温和的我也很为难,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总编把我交给有经验的前辈,让我多学习一下。
我从此便跟在一位秃头的大编辑身后,帮忙他分担事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编辑部里总是一副沉闷空气,编辑们埋头审稿,电话铃时不时炸响,叫人活泼不得;只有赤苇编辑到办公室里,才让人眼前一亮。
赤苇编辑是编辑部中未过三十而有稳定对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挑,皮肤稍白,架一副黑框眼镜,一头微卷的黑发,穿的虽然常是同一件大衣,但打理得很整洁干净,靠近了还能闻见很淡的洗衣液清香。他对人说话,总是温和有礼,偶尔蹦出一些奇怪的词语,叫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是M******Y的职业排球运动员木兔光太郎的狂热粉丝(虽然他自己不太愿意承认,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别人便依据这一身份,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木兔铁粉。
赤苇编辑还有个与他很恩爱的恋人,两人是异地恋,他的恋人总要给他订花。每天赤苇编辑一到办公室,所有编辑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赤苇编辑,你恋人今天送的什么花?”他不回答,只是把门口的花束签收了,拿进来对大家说:“每人拿几枝去吧。”便排出一大捧玫瑰、康乃馨、向日葵。
大家又故意地高声嚷道:“赤苇编辑,你的恋人对你可真好哦,被你恋人知道你把他送的花转送给我们,他是不是要吃醋?”
赤苇编辑睁大眼睛说:“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前天听见赤苇编辑和他恋人打电话,让他别吃醋呢!”
赤苇编辑便涨红了脸,声音也低下去,解释道:“那不算是吃醋……送的花,家里和办公室桌面都摆不下,能怎么办?”接着便是难以听清的嘀咕,什么“叫他别送”,什么“舍不得丢”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编辑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赤苇编辑和他恋人是高中同学,两人都是东京本地人,但他恋人毕业后在大阪工作,据说公司管得很严,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只好日日送花送卡片,以解相思之苦。
起初赤苇编辑将花留在家里,插在花瓶中精心伺弄,后来花越送越多,阳台茶几书桌再也摆不下,便只好拿到编辑部来,转送给其他人。
赤苇编辑已分完了一捧花,扑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赤苇编辑,你两感情当真这么好?”赤苇编辑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什么时候能收到你们结婚的请柬呢?”赤苇编辑立刻显出幸福又略带不好意思的模样,嘴角处浮起一丝微笑,嘴里说些话,什么结不结婚差别也不大,叫人完全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编辑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几回,赤苇编辑负责的漫画家宇内老师来编辑部里,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凑在赤苇编辑旁边。赤苇编辑便给他一叠纸和画笔,让他赶紧画稿。宇内老师接过去,但并不作画,眼睛望着赤苇编辑桌上的花。赤苇编辑以为他也想要一束,便答应明日送一束去老师家中,宇内老师却摇摇头,说:“如果赤苇结婚,我是不是也能放一段时间假?”
“不可能。”赤苇编辑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话。
赤苇编辑和他的恋人,以及他恋人送的花,是这样使人快活,以至他忽然请了假,大家都觉得不适应。
有一天,大约是情人节前的两三天,编辑们正埋头疯狂地审稿。总编挂了电话,忽然说:“赤苇编辑这几日都没来。”我也才发觉,已经三四天没见他拿着花进来了。
“他休了几天年假,怎么会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编辑道,“他恋人好不容易从大阪回来了。”
总编说:“哦!”
旁边的同事插嘴道:“他们俩总是异地恋,见不着面,好不容易团聚,当然要好好黏糊几天。”
“那赤苇编辑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他恋人回来待一周,他请了四天假。”
“他平日里工作很认真负责,也不常休假,是该放几天,陪陪恋人。”总编道,于是不再过问,继续打他的电话。
情人节过后,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眼看春天将近,纵然我整日忙于工作,内心也不禁因这春色而蠢蠢欲动起来,迫切地想要谈恋爱。
赤苇编辑自休假结束后,便再也没有往办公室拿过花束,而且看起来颇有些疲累的模样,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和恋人吵架了,但没过几天,他又从公文包中掏出了一大把干花制成的书签,分发给众人。
“自己手工做的,不嫌弃的话请尽管拿去使用。”
那干花书签做得颇为精美,众人纷纷过去拿,连总编也伸出手来,说正愁书签用光了,也给他几张。编辑们取完便回到座位,一面审稿,一面八卦:“书签是赤苇编辑和恋人一起做的吗?”
赤苇编辑捏了捏眉心答道:“是,家里干花实在太多了,制成书签也有一大把。”
同是排球迷的编辑对书签兴趣不大,倒看了看他的包,忽然惊讶地叫起来:“这不是黑狼最新发售的周边吗?我昨夜才刚刚抢拍到,赤苇编辑怎么已经挂上了?”
“赤苇编辑是木兔选手狂热的粉丝啦,总会有些别的途径吧!”一旁的女编辑调侃道。但赤苇编辑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算是粉丝。”
“不是粉丝?要是不是木兔选手的粉丝,怎么会收集他全套的周边,还有那么多张签名?”
“咳,那是……算了。”赤苇编辑欲言又止。他的脸又微微红了,那眼色很像是在恳求大家,别再拿他打趣。此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个人,便和大家一起都笑了。
我接完电话,走过去,也拿几张干花书签回来,夹在画稿中,十分美观。不一会儿,赤苇编辑分完了书签,便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
自此以后,赤苇编辑长久地没再收到花。眼见蹭来的花束都要干枯了,编辑们都问他:“赤苇编辑,你的恋人怎么不送花来了?”
“不让他送了,浪费钱。”赤苇编辑如是回答。
到了夏季,编辑们又问:“赤苇编辑和恋人关系还稳定吗?”
“挺好的。”赤苇编辑轻描淡写地回答。
说这话时,他正好弯腰在我桌前,俯身替我解答一个问题。我看见从他T恤领口处掉出来的项链,上面挂了一枚银色的戒指,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然至今没收到请柬,但我知晓,大约赤苇编辑和他的恋人确实结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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