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们同居的第七个月。
准确来说,是合租。将时间维度细化,是第一百八十四天。
“赤苇?”木兔揉着眼睛走出卧室,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在客厅和厨房都绕了一圈。茶几上还剩了半杯他昨晚没喝完的牛奶,逸散着浅淡的奶香与放置过久后的微弱腥气。
家中空无一人,而以往这个时间赤苇都会是在厨房置办早餐的。虽然赤苇上午的课大多是十点开始,但他习惯了七点半就起床,往往在木兔晨跑后回家或是睡懒觉刚醒时,都能吃到赤苇亲手做的热气腾腾的早餐。
他转来转去,又跑去玄关,看到赤苇的拖鞋并不在鞋架上,常穿的鞋子也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并非出门的样子。于是他又折返回来走到赤苇的房间门口,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没想到今天赤苇也赖床了哦!”
然而依旧无人应答。木兔奇怪地走进去,掀开赤苇蒙到头顶的被子,发现他双目紧闭着,脸颊蒸得一片湿红,额发被汗液糊得粘腻,湿淋淋又凌乱不堪地贴在鬓角上。
木兔陡然慌了神,伸手去探赤苇的额头,果然温度滚烫。他摇了摇赤苇的肩膀,赤苇终于睁开了眼睛,瞳仁被醒时自然分泌的生理泪水覆盖着,如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纱幔。眉头也紧蹙着,在眉心挤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你发烧了,要去医院。”木兔焦急地说。
赤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思维似乎也被不正常的温度灼得慢了半拍。过了两秒,才嗓音沙哑地回答:“我没事。”
木兔充耳不闻,已经弯腰作势要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赤苇象征性地阻挡了一下,但体力似乎已经随着体内水分的蒸发而流失殆尽了,只堪堪抬了一下手臂,又恹恹地落回到床上。于是他只好用被砂纸磨过般的嗓子忍着剧痛说:“我可以自己去医院。”
“不行。”木兔果断拒绝道,“我们一起去。”他一边絮絮叨叨地问赤苇为什么发烧,一边扶着赤苇穿衣服。赤苇只沉默地摇头,须臾后咳嗽了几声,还是回答说没什么,可能是昨天晚上暴雨降温,有点着凉了。
只言片语到最后半句已不成音,糅杂进剧烈的咳嗽声里。话毕他抬眼看向木兔,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最终又勉力挤出一句,渴。
木兔如梦初醒,直至此刻方才发觉赤苇干裂到起皮的嘴唇,慌忙去餐厅给他倒水。赤苇接过水杯,来不及道谢,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得干干净净。两人叫了计程车去医院,给赤苇打完退烧针,木兔又在水果店买了些梨子,因为刚刚在网上查到对嗓子好。
黑鹫旗大会在即,体大排球部也相应地选取了几个周末为队员增加训练。木兔因为着急送赤苇去医院,彻底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教练打了电话联系他,他才慌慌张张地解释合租的室友病得很严重,需要他照顾。
赤苇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客厅里的通话声,视野因为身体过高的热度烧得一阵一阵发黑。心底像有只作乱的小兽在无规律地胡乱抓挠,让他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原来我在木兔前辈的心里,充其量只是个“合租室友”吗?
房门再次被推开,纷繁思绪被打断,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朝床头靠近。木兔进来又给赤苇量了一次体温,依旧没有降下来。
“药效起得好慢啊!”木兔抱怨,眼中难掩担忧与心焦,又跑出房间给赤苇重新换新的凉毛巾。赤苇闭着眼睛蜷缩在被窝里,头痛得有如针砭,连带着太阳穴处的血管也突突跳动,似能听到血液汹涌奔流的轰鸣。他听着木兔的声音,总觉得很遥远似的,像海平线传来的汽笛与潮汐。
可是闭着眼睛,赤苇脑海中关于昨晚的回忆便如同不断转换镜头的默片,无可抗拒地持续自主放映,逼着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印象:
突如其来的暴雨。
行色匆匆的路人。
彩灯闪烁的店面招牌。
欲坠未坠的阴沉天幕。
街头淋得透湿夹着尾巴奔跑的流浪狗。
汽车行驶过去车轮两侧飞溅而起的扇形水花。
乱七八糟,排列组合,蒙太奇的叙事镜头让赤苇的记忆变得混乱。聚焦与视角的变化,光与影的辉映,最后凝成烤肉店楼梯道一个陌生女孩笑靥粲然的脸。
其实昨晚赤苇是去送伞的。木兔午后就在line上给他发了消息,说晚上五点半排球部聚餐,地点选的是涩谷一家口碑很好的烤肉店,问赤苇要不要一起来。然而彼时赤苇正在图书馆写论文,一直到五点多才看到消息,即便东大到木兔发来的烤肉店定位之间的路程并不算远,但这时候正是晚高峰时期,很有可能堵车堵得一塌糊涂,现在出发也来不及了。
于是他回了一句谢谢木兔前辈的邀请,但我已经吃过了,祝您用餐愉快。
消息发出,对话框中跳出木兔秒回的一个卡通猫头鹰表情,正端着花盆一样大的海碗大快朵颐。赤苇脑中浮现出自高中以来和木兔一起吃饭时对方端着大碗扒拉米饭的场景,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鼻腔里随着笑意发出一声微弱的气流声,像小动物在轻轻抽它的鼻子。
论文行将结尾,中途去吃饭的话难免会打断思路,赤苇便一鼓作气写完,给老师发完了邮件才打算回去。翌日是周末,暮野四合时分图书馆已不剩什么人。赤苇合上电脑将其塞进电脑包,准备回家的路上在便利店买个三明治随便填填肚子。
出了图书馆,走了几步,他便感到有些起风。头顶的树叶簌簌地响,摇得猛烈,使得投落在地面上的阴影如鬼影幢幢。
是下雨的预兆。
赤苇将风衣裹紧了些,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半小时后有中雨。木兔是从来不看天气预报的人,什么时候回暖什么时候降温,关于添衣减裳,他基本都是参照赤苇当天早晨怎么穿。如果赤苇出门上学前不提醒他当天下雨需要带伞,他必定会被淋成一只落水猫头鹰。进家门时用发胶固定得高高竖起的头发已然被浇成一缕一缕的,狼狈地盖在额前,像刚从外面流浪要饭回来,然后一脸委屈地被赤苇抓过来用毛巾包住头怒搓一顿,再被赶去浴室洗澡。
已经快八点了,不知木兔的聚餐结束了没有。因为今天是一门选修课的论文死线,赤苇早晨着急去图书馆,走得格外匆忙,便忘了提醒木兔今晚可能会下雨。他自己的伞是一直放在书包里从未拿出来过的,但木兔的背包零零碎碎放了许多杂物,可供换洗的T恤衫、运动短裤、毛巾、水杯、护膝等等,将背包塞得满满当当,雨伞便放不下了。
于是赤苇给木兔打了个电话。振铃几秒后对方接起,但却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嗓音清脆,礼貌地询问:“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赤苇愣怔了一下。片晌,他踯躅着问:“请问手机的主人在哪里?”
“很不巧,木兔刚刚去了卫生间哦。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女生的语气亲昵而熟稔,感觉是活泼热络的性子。
赤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一股针扎般的酸涩自骨骼的缝隙中满溢出来,不容抗拒地渗透五脏六腑,将他缓慢地浸泡并腐蚀。他克制不住地去想这个女生和木兔的关系——为什么可以保管木兔的手机?为什么可以随意接听木兔的电话?为什么会问自己是哪位,难道木兔前辈从不屑于向朋友提起他,以至于木兔身边的人对他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愈发猛烈的冷风把赤苇的刘海吹得飘动飞舞。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但一直抽不出时间理发,仔细想来,自从升入大学和木兔合租以后,他的时间便悉数被大学一年级繁忙的课业与活动,以及木兔——又是木兔,总是木兔,从高一开始,跨越日升月落与荏苒时光,他就这般理所当然又心安理得地占据赤苇的闲暇、赤苇的目光——挤满了,留给自己的余裕却所剩无几。
“我……”他仿佛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对电话那头说道,“我是他高中时期的后辈。快要下雨了,他没有带伞,我给他送过去。请问现在方便吗?我二十分钟就能到。”他想着自己可以搭计程车去会快些,应该能赶在聚餐结束前到达,却忘记了自己只有一把伞。
“方便的。”对方声音含笑,“我们在……”
她没有说完,就被赤苇堪称失礼地打断了。他不知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和理由,但潜意识里总有种亟待证明什么一般的迫切渴望,促使他说道:“我知道地址,木兔前辈给我发了。”像是可以用这句话来表明他和木兔之间关系的亲近与特殊,一种变相宣告所有权的方式——木兔光太郎去哪里都会告诉我,这场聚餐本来的参与成员也应该有我。
是的。他喜欢木兔。赤苇京治,喜欢木兔光太郎。
很多年了。那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时光,每一个午夜梦回濡湿暧昧的黑甜乡,晨光熹微之时耳尖发烫地搓洗******时的羞耻,皆在口口声声却又小心翼翼地诉说着深喻于心却难以启齿的爱意。
不是后辈对前辈的敬慕,也不是普通人对明星的憧憬与崇拜。说到底,“明星”这个称呼也是赤苇私自封授给木兔的,无人知情,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回味反刍的甜蜜心事,却也是一枚入口酸涩的未熟果子。
但他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木兔是直男。遑论高中时期大大小小的比赛,每次观众席中有女生为他尖叫他就会格外振奋,抑或是赤苇高三那年从别人那里听说木兔在大学里交了性感漂亮的新女友,还是学校棒球队的啦啦队队长——天知道木兔的粉丝范围是如何从排球一路诡异地延伸到棒球的,后来木叶八卦地和他讲述木兔是怎么被甩的事暂且不提,但也足以见得他的社交面之广,在新环境里如鱼得水、十分自在。
东大所在的文京区与体大所在的世田谷区并不算近,乘坐电车需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但不知为何,木兔得知赤苇考上了东京大学后仍旧兴冲冲地邀请他合租。如同某种宿命般的蛊惑,赤苇理智上的抗拒在莫大欣喜的攻势下迅速溃不成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房子选在了两所大学连线的中点处,路程公平公正,只不过每次出门都要相背而行。两人也各自有自己的卧室,毕竟一个经常开着灯熬夜看书,一个常常六点多钟就起床晨跑,作息不统一,以免彼此打扰。
雨点开始陆续往下砸。一开始只是小雨,几分钟后陡然转急,迅速将地面所有干燥的部分浸湿。赤苇坐在计程车后座,看着街景在车窗外飞速流逝,两侧各色店面招牌的彩色灯光在夜幕中亮得刺眼,斑斓诡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映在他的脸上,如同随水波漂浮荡漾的金鱼尾,妖冶又轻柔地扫过他的皮肤。雨水在车窗上画出一道一道看似平行实际并不规则的细线,就像他此刻一团乱麻的心。
雨越下越大,已有暴雨的趋势。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工作,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被逆风吹得往两边汩汩流淌。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程用时比赤苇预计的更短。他到的时候地面已经积了无数水洼,反射着各色灯光,水面的涟漪波光粼粼地闪动。
赤苇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人行道往烤肉店走去。风把雨刮得倾斜,雨伞的作用聊胜于无,几乎一半的雨水都扫到了赤苇的衣服上。没走几步,他的衣摆和裤脚就已经被淋得透湿,洇成一大片均匀的深色水迹。
他忽然记起来高二时有一次下雨,他和木兔打着两把伞并排走路。但木兔和他讲话时总是挨挨蹭蹭地想靠过来,于是手中的雨伞不自觉地朝赤苇的方向倾斜,雨水便沿着伞骨汇聚成一条水柱流下来,一滴不漏地全部灌进了赤苇的衣领里,把他气得当天的午餐都拒绝和木兔一起吃;还有自己吐槽下雨天走路,抬脚时鞋后跟总是会带起地面上的积水溅到裤子后面,洗起来很麻烦,木兔闻言就一本正经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诀,下雨天要内八字走路,这样脚后跟朝外,带起的水就都溅你旁边的人的裤子上了。后来两人付诸实践,互相往对方的裤脚上甩了许多泥点,两败俱伤。事后赤苇不止一次地回想这件事,都会为自己当时居然莫名其妙听信了木兔的胡言乱语而感到迷惑和无语。
他看到了烤肉店的招牌,设在二楼,连接楼梯道的是一个纵向的狭窄走廊,墙纸上绘满了彩色的简笔涂鸦。楼梯转角有一面等身的镜子,赤苇从楼梯下方看到了镜面里映出一条赭色长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上了楼梯,脚步声将对方惊动,那个照镜子的女孩转过身,看了他几秒,接着犹豫地指了指他手中湿漉漉的雨伞。
赤苇以为滴水的雨伞不能入内,解释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给人送个伞就走。”
“诶!”对方闻言睁大了眼睛,转而了然地笑了。她长得清秀,乍一看并不能感受到特殊的气质,但笑起来却分外甜美明媚,或许是能和木兔合拍的类型。“是给木兔送伞的吗?太感谢你了,我来拿就好了。哦对,你姓什么?”
赤苇暗忖这个女孩大概就是刚刚接电话的人,于是心脏重又被那股密密匝匝的酸涩卷裹得密不透风,似不旺却也不灭的火苗细细密密地煎着,煎得他连呼吸都隐隐作痛。他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但手还是将雨伞递了过去,低声说:“谢谢,麻烦你了。”
他拒绝了女孩叫他和排球部一同继续用餐的邀请,转身下了半段楼梯。自始至终木兔都没有出现,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赤苇疲于究其原因,懒得想,也不愿想,就兀自走进了室外的瓢泼大雨里。
他的视力近来下降得很严重,平时正常生活还可以应付,只是有时上课坐得远了会看不清前面屏幕上的字,但也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医院验光配眼镜。此时此刻视线被雨水模糊,更衬得眼里的灯光都出现了重影,层层叠叠的色散呈放射状扩散开来,如同一团又一团泼洒在半空中的澄清蛋液。
赤苇等了几分钟计程车,等得浑身湿透,头发一绺一绺的往下滴水。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冰得他牙齿都在轻微地格格打战,插在衣兜里的两手也在止不住地战栗。偶尔有打着伞路过的行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打量他几眼,又漠不关心地继续前行。但赤苇无所谓,好像刚才区区几句并无什么特别含义的对话已经清除了他心里的某些绮念,掏空了他的思绪,现在他面对着这个充满了冷雨与默示的夜,只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电影,一部笑料僵硬到并不能使人发笑的无味喜剧片。
司机看到他周身都是水,沾到座位上,表情毫不掩饰地显出不悦。赤苇为表歉意多付了一些小费,对方才笑逐颜开,心虚地辩白自己并不在意,让他快些回家泡个热水澡。赤苇道了谢下车,回到家将湿透的衣服脱掉塞进洗衣机,洗完热水澡后才感到自己冻结的血液终于开始回流。
手机里跳出木兔新发的消息,即便听不到现场的语气,但也仅凭文字后的叹号和emoji表情就可以想象到他此刻兴高采烈的神态:
赤苇!我拿到你的伞啦!我快要到家了hey hey hey,如果你困了的话就早点睡,我会轻轻关门的!
赤苇没有回复,直接按了锁屏。他望了片刻空荡荡的客厅,又去厨房给木兔倒了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就回房间睡觉了。兴许是淋了雨,他觉得脑中有些昏沉,一闭上眼意识便逐渐模糊起来,眼皮也随着睡意的上涌感到愈发沉重。
木兔前辈,又要恋爱了吗?
就像猝不及防掉下桌面的玻璃杯,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蓦地就风卷残云一般将赤苇的意识直线往下拖拽,破风而落,无限下坠,让他跌入了一重又一重痛苦不堪的混乱梦境。
一直到下午,赤苇的烧才降了下去。木兔坐在床头给他削梨子,却笨手笨脚的削不好,削下来的全是果肉。赤苇终于看不下去了,担心梨子等到自己手上时估计一口就能咬到核,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来吧。
削皮刀在他手中忽然就变得十分灵活,削下来一条长长的薄皮掉进垃圾桶里。木兔羞愧地盯着他的动作看,像是要仅仅通过视觉就将技巧悉数刻进脑子里。等赤苇削完了,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给我也削一个?”
赤苇:“……”于是他把刚削好的这个递给木兔,自己无奈地重新开始削另一个。
木兔欢天喜地地啃了一口,爆开满口清甜的汁水。须臾,他突发奇想地提议道:“赤苇今晚和我一起睡吧!发烧可能会反复,万一今天夜里你又突然发烧,等我明天早上醒过来,你不就又烧了一夜!”
“嗯?”赤苇一口嚼碎的梨子在嘴里忘了咽,抬头怔怔地望着木兔。木兔不明所以地回望过来,半晌,赤苇才刚回过神一般,匆匆咽下口中的果肉,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点头说好。
木兔的房间很乱,但还算干净——如果忽略排球与袜子齐飞,杂志共水杯一色之景的话。晚上两人一前一后洗完澡,等木兔胡乱捋着吹干的头发走进卧室时,正看到赤苇抱着他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局促地站在床前,像在思索如何把一床新被子塞进这个已经放了一床被子的小小单人床上,如同一个不知所措的罚站的小学生。
木兔走过去,把赤苇手中的被子接过来,说:“你和我盖一床不就好啦!两床被子放不下的,只要加个枕头就行。”说着就把赤苇的被子重新送回了另一间卧室。赤苇来不及反驳,折返的木兔就一掀被角钻进了被窝,见赤苇不动,疑惑地挑了挑眉:“怎么不进来?”
赤苇不禁咬紧了后槽牙。此时踌躇不决反而显得他心中有鬼,于是他半身不遂一样地爬上了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平躺在了木兔旁边。木兔支着胳膊肘撑着头,饶有兴味地偏头瞧他长年瘫痪在床般的睡姿,啧啧感叹:“你这样好像睡着的爱洛公主啊!”
赤苇几乎都能感觉到耳朵上传来的热度。他对木兔的调侃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把被子拉到下巴,紧闭双眼,说:“好困,木兔前辈,快睡觉。”
“好吧好吧。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讲!”木兔也躺了下来。空间逼仄狭小,两人的胳膊不可抗力地贴在了一起。床头灯被木兔关掉了,室内遽然黑了下来。浓稠如胶质的黑暗中,有心跳声,扑通,扑通,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越来越鲜明。赤苇用手掌用力压住自己的胸腔左侧,恨不能让剧烈的心跳就此停止,以免被木兔察觉出了端倪。
他听着近在咫尺的木兔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声,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想翻身抱住木兔,想摩挲他洗掉发胶后柔软蓬松的头发,想吻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嘴唇,想在他的锁骨上留下斑驳的吻痕。
他想,他想。
无尽的渴望与欲求鞭笞着他、裹挟着他,让旖旎缱绻的痴缠化作实质,化作从毛孔渗出的粘腻而又滚烫的汗液。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翌日,木兔被生物钟叫醒时,惊骇地发现自己和赤苇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成了面对面抱在一起的睡姿。木兔上大学后身高又猛蹿了一截,相比之下赤苇倒是没再长高多少,因此高中时期本来相差无几的身高逐渐显现出了愈发明显的差距。而且赤苇不知为何身体蜷成了一团,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了,头发拱得乱蓬蓬的,略长的刘海盖住了小半边脸,脑袋乖顺地依偎在木兔胸前,和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从木兔的角度,只能看到赤苇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
他想起身,但自己的一条胳膊不知何时也被赤苇枕到身子底下去了。他尝试着往外抽了一下,结果轻轻一动赤苇就惊醒了。只是他虽然睁开了眼,神思却似是犹在梦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抓紧了木兔的手臂,带着梦境的余韵似的,求饶般喊了一声:“木、木兔前辈!”
尾音收束得又轻又急,声音也与往常说话的腔调截然不同,仿佛有些别的什么意味藏匿于其中。木兔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感受到自己的大腿顶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赤苇话一出口就把自己彻底喊醒了,两人面面相觑。赤苇尴尬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尽量避免碰到木兔,说:“对不起。”
“没事。”木兔倒是心大,嘿嘿笑着坐起身——也许兵荒马乱的只有赤苇自己,这本就是一场绝对不公平的战役。“正常的,早晨嘛。”木兔一边把运动衫往头上套一边安慰,也许是觉得赤苇脸皮太薄容易羞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转移话题,“你今天没有不舒服吧?”
赤苇摇头。然而藏在被子下面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被单,将布料攥出几道水波纹状的褶痕。
“这个床果然还是太小了啊!”木兔抱怨,“睡得我腰酸背痛!要不是和赤苇贴在一起,我可能半夜就掉下床去了!”
赤苇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甲的巨手攫住了,刺得他生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半夜拱到木兔的怀里,但昨晚濡湿暧昧的梦境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场都要逼真鲜活。他在等待木兔对他下达审判,等着头顶的这把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头颅。
但木兔也什么都没有说。像是根本不在意。
赤苇的发烧没有反复。因为治疗得当,病情也很快就康复了。两人只同睡了那一晚,就回归了六个月以来的正常合租生活。但久居黑暗中的人,哪怕只是见过一丝从井口漏进来的光亮,就会总也控制不住地想拥有更多;食髓知味,沙漠中的旅人只要喝下第一口水,大脑便会叫嚣着发出渴求的信号,呼唤着第二口、第三口,直至喝光瓶子里的全部,不留后路,最后让身体的主人渴死在无边无际的漫漫黄沙之中。
他的第二次发烧发生在半个月后。如出一辙的开场,仿佛重复叙事的烂俗小说,枯燥乏味。但木兔仍是心焦,急匆匆地把赤苇送去医院。这次似乎比上次还要严重一些,一直到傍晚给赤苇量体温,都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的温度。当晚不出所料两人再次同床共枕,赤苇冷得浑身哆嗦,嘴唇干裂,睡梦中也并不安稳,时不时惊悸,身体猛地颤动一瞬。木兔沉默地把他搂过来紧紧抱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予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一只手在被子中一下一下抚摩赤苇颤抖的后背。
不知是降温的缘故,还是因为运动量下降身体素质直线下滑,赤苇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高。普通人着凉大多是感冒头痛,但赤苇每次生病,相较一般人而言总格外严重,动辄就发烧。木兔陪他去医院做了体检,也没检查出什么慢性病。医生则每次都说,你们还年轻,十九二十岁的孩子,不可能有什么大病的。
因此木兔虽疑惑担忧,却也不得不听医生的话,暂且放下了半颗心。他也逐渐习惯于和赤苇挤在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感受两人的体温融合在一处,缓慢地升腾。
赤苇发烧时入睡很快,体温降下来的时候头脑却很清醒,睡不着就侧躺着背对木兔闭着眼睛假寐,佯装已经睡熟。他不愿去揣度木兔的所思所想,也不敢思索这样对于一个直男而言是否算得上暧昧。但侧耳便能听到木兔呼吸声的夜晚,已经是他几年来欲触又怕碰碎的最大奢求。
事情败露发生在一个极为普通的深夜。没有任何预兆,阒寂的、安静的、平凡到极点的一个夜晚。然而木兔就在这个古井无波的深夜,莫名其妙地起床上厕所了。也许所有谎言被戳穿都是有迹可循的,就藏在时间线的某一处结点伺机等待着,让一切卑劣的伎俩都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木兔一打开隔音的卧室门,就注意到了卫生间亮着的灯,听见里面传来的哗哗水声。他以为赤苇也刚巧半夜去卫生间,正在洗手,便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是半分钟后水声仍旧不断,木兔疑窦顿生,见门并没有锁,就直接拧开把手进去了。
于是,他看到了淋浴头下的赤苇,嘴唇冻得青紫,皮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正一脸惊惶地看着自己。浴室在卫生间一角,外面只有一层半环形的玻璃,玻璃上此刻星星点点地附着着洗澡时迸溅上去的清澈水珠,但是一丝热气也无。木兔猛地拉开玻璃门,入手冰冷刺骨。
这是他第一次对赤苇如此粗鲁。他用力拽着赤苇冰凉的手臂把他拉出来,赤苇被他扯得趔趄,几乎是摔倒在了他的身上。木兔随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拽了一条大浴巾把赤苇光裸的身体胡乱裹住,但还是仿佛能从赤苇往下滴凉水的头发上看到冒出的寒气。一切生病与发烧在此情此景面前都有了合理自洽的解释,木兔气急败坏,憋得几秒都没能说出话来。赤苇也垂着眼帘不看他,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将早已冻得失去血色的嘴唇咬得泛白,几近泛出破裂的另一种血色。
木兔用几口深呼吸勉强压住了怒急攻心时的急促喘息,稍稍缓和了一点情绪。而后他抬手捏住赤苇的下巴,掰他的嘴唇,说:“别咬。”
赤苇因为他的动作微微仰头,然而眼睛仍旧垂着看向地面,牙齿也毫不放松,神色透着一股不合时宜又惹人发怒的倔强。
“别咬!”木兔加重了语气,手上也使了力气。赤苇终于迫于外力松了口,下唇从深深的牙印里缓慢渗出一排整齐的血珠,红得刺眼。
两相沉默了须臾,空气仿佛变成了捂住口鼻的湿毛巾,憋得人将要窒息。木兔勉力缓和了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想,半成的明知故问,但只等着赤苇亲口说出来,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确认。
赤苇墨绿色的瞳仁里显出一种类似于破罐子破摔般决绝的坦然与平静。
他说:“因为我想和您一起睡觉。我喜欢您。”
下一刻,他嘴唇上的血珠就被毫不犹豫地含进了另一个温暖湿润的口腔里。
赤苇京治在紧密相贴、辗转厮磨的唇齿间,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味。
周末,趁着木兔没有训练,两人去医院给赤苇验了光,果然左右眼已经近视三百度了。木兔替赤苇选了一个黑框眼镜,很基础朴实的款式,不过赤苇戴上后却显得很文气,适合他。原本赤苇还担心木兔会给自己选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赛博朋克风镜框,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赤苇的刘海已经长得有些遮眼睛了,于是从医院出来后他们又去了理发店。不知是不是理发师全世界统一的创作欲在作怪,理发前赤苇明明要求只要剪短就可以,但理发师仍旧自作主张给他换了个新发型,将刘海往两侧打薄,做成了一个类似于中分的造型。木兔新奇地绕着他转圈,左看右看,盯得赤苇偏过头,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木兔前辈觉得很奇怪吗?”
“不奇怪!”木兔拼命摇头否认,“就是感觉赤苇变了耶!就是……就是……”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着语言,仿佛是要当场从他贫瘠却浩瀚虚空的词库中搜寻出最恰当的词句来描述,“感觉变得成熟了,对!有点像个大人了!”
他们在一家拉面馆吃了午饭,点了猪骨乌冬面和叉烧拉面。木兔意外地在碗里发现了两个温泉蛋,喜不自胜,匀了一个给赤苇吃了,说这是他们俩的幸运蛋。赤苇踟蹰了许久,还是绕不过心底埋藏的那个疙瘩,终于在木兔端着碗像扒拉米饭一样扒拉乌冬面时,鼓起勇气问他,前段时间烤肉店帮他拿伞的那个女生是谁。
木兔先是一怔,然后迅速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辩解道:“你不要误会,那是排球部的新经理!那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去厕所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迷路了,在楼里绕了好久都没找出去,又忘记带手机联系不到人,把我急得满头大汗……我总不能在楼里大喊‘救救我’吧!那也太丢脸了!”
确实是木兔会干出来的事。赤苇忍俊不禁,暗忖自己应该时刻谨记木兔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回家的路上,阳光正好,他们路过一个建在山坡中部的神社,自下往上望去巍峨耸峙,外墙雕梁画栋,很是漂亮。木兔便兴高采烈地提议:“我们要不要去求签?占卜一下我们的恋爱运势!”
横竖反正无事,赤苇点头应允。他们顺着山路的台阶走上去,木兔一步三阶梯,很快就冲到了前面。两侧的山地沿石阶的走向种了大片榉树,树叶层叠交错,筛落下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无数细碎跃动的光斑。赤苇埋头走着,脚步无意识地踩在金色光点上,光却有自主意识似的反跳上来附着在他的鞋面上,又被他的步伐无声地丢在身后。
“快一点嘛,赤苇!”木兔回过头催促他。
赤苇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将目光从布满灰尘与落叶的石阶移上去。
不知是日照还是雨水分布不均的缘故,榉树的长势并不平衡,台阶右侧的总显得比左侧葳蕤了些许。午后的神社阒寂无人,木兔恰好站在靠右的地方,与左下方的赤苇遥遥相对。赤苇就这么抬头看着他,视野中石门耸立,天地浩大,一瞬竟衬得木兔渺小如沧海一粟。
但在葱郁绿叶织就的背景布中,阳光勾缠的金线在木兔身后竟却都暗淡了——他就像是阳光凝聚的核,来者不拒地吸收光芒,又汹涌无畏地散发热量。
时间仿若荒流,沉默地挥动如椽巨笔。有人在荒流一侧埋了种子,后来种子变成了连绵繁盛的榉木;有人在另一侧也埋了种子,然而种子却在潮湿的土壤中缓慢地腐烂,一如赤苇几年来的隐秘心事。而今腐坏的种子被从土中挖出,只剩下粘连着泥土与杂质的千疮百孔的种皮,却仍被开垦者仔细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像捧着一角吹落星如雨的银河。
赤苇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下一秒,木兔就三级并作两级地跑了下来,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往上跑。赤苇跑得气喘吁吁,却也舍不得挣开木兔的手,掌心零距离接触的感觉是往脑中植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触感,如婴儿初次识别万物。
于是赤苇的指节不自觉地勾了勾。完全是神经末梢的本能反应,然而木兔却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收紧手指将他的手包裹得更紧。
蛋白色的云朵从叶片之间的罅隙透出影子,随着他们跑进院中后视野豁然开朗,大块大块地呈团状聚拢在头顶的天空。神路前方就是前殿,与神社外墙的华美不符,里面一边是稍显破旧的神社办公室,另一边大概是仓库,表面刷着白漆,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墙角一圈已然斑驳掉漆,露出陈年白骨堆般灰扑扑的底色。
“我们进去吧!”木兔扭头冲他笑,眼角也有兴奋的弧度。然而赤苇却再次犹豫了,甚至稍稍使了些力气抽出了被木兔牵着的手。甫一分离,他感到手心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赤苇轻声说:“木兔前辈,我突然觉得我们不需要靠这种东西来决定我们的命运,这太没有意义了……”
“赤苇是在害怕吗?”木兔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
赤苇睁大了眼睛。被不留情面地直接戳穿了畏葸,他的表情显出几分罕见的无措。但木兔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往神殿门口的台阶上推,自顾自地说:“你来抽吧,我手气很烂,买雪糕都从来没中过奖——啊对!赤苇中过好几次呢!”
“但是我所有中奖的雪糕都被木兔前辈抢走吃掉了。”赤苇一针见血地指出。
“那有什么嘛,赤苇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木兔理不直气也壮。
赤苇无奈,只好顺着木兔的力道走上石阶。礼拜之后,他拿起香资箱下面的棚架上放置的六角形金属盒摇了摇,从下方的小孔里倒出一根被削得细细的竹签。在看上面的的数字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台阶下方的木兔。
木兔冲他眨了眨左眼,是鼓励的意思。
于是赤苇捏着竹签看了上面的数字。黑色墨水写着端正的“九”,已经微微有些褪色。
“九”大概有一个好寓意,与“永久”的“久”同音。赤苇不觉呼出了一口粘滞在胸口的炽热吐息,嘴里默念着“九、九”,转身走下石阶。这一个音节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像是希冀的投射,随着一呼一吸不断聚拢又逸散。
但世人的爱慕不也是欲望与理想的现实投射吗?所谓的投合,注定,宿命云云,不过是填充进幻想表皮的内芯,让虚空的吸引似乎有迹可循、有理可依。但爱情总会让人变得复杂而软弱,倘若上帝真心爱人类,必定也无法做一个独裁的主宰。
木兔即刻凑了上来,揽住赤苇的肩膀。奇异地,他那颗飘忽的心,随着木兔手臂的重量压下来的一刻也俶尔落到了实处。如同迁徙了百年的鸟,待羽毛落了片白茫茫之时,终于栖息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安稳码头。
木兔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是几号呀?”
赤苇说:“是‘九’,木兔前辈。”
木兔闻言便急冲冲地拽着他跑到神社办公室求释签。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大概是午睡刚醒,表情显出困倦疲懒的不耐。
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接过了木兔按照规定递过去的一百日元。
“几号?”
木兔说:“九号。”
门又关上了,木兔拉着赤苇在门口的蒲团上分别坐下等待。赤苇屈着膝盖,两手交叉着环绕在小腿上,默不作声。
神社办公室内传来拉开木制抽屉的声音,大概还是十几年前的那种旧式抽屉,表面镶嵌金属拉环的式样,有金属撞击木材的闷响。木兔自己坐了几秒,又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挪到赤苇身下的蒲团和他挤在一起坐着。赤苇便顺势往一旁稍微移动了几厘米,给木兔腾出更大的地方。
两人的大腿紧紧靠在一起,肌肤隔着裤子的布料互相接触,偎成烘暖的一片。一门之隔又有翻动纸页的响动,片刻后,拉门打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木兔噌地一下跳起来,撞得赤苇身形一歪。
门内那只粗厚干裂的手捏着一张薄薄的泛黄纸张伸了出来。
“这是您的。”对方说。
赤苇也起了身,礼貌地道谢,先行接过薄纸。纸张质地很脆,一角被男人的手捏出了褶皱的细细纹路。他们脑袋抵在一起研究,辐辏成半朵歪斜的向日葵。两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最上方粗黑醒目的大字:“第九号,凶。”
赤苇的呼吸不易觉察地急促了些许。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继续仔细地逐字逐句阅读上面的文字。
再往下,从右至左写的是: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坭墙倾跌还城土,纵然神扶也难行。
“什么意思啊?”木兔问。
赤苇说:“大概是说,诸事不利。”语气中听不出感情。但他捏着纸张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薄纸也在轻轻地发着抖,如同瑟瑟秋风中欲坠未坠的枯叶。
释文下面是一串项目:姻缘,未至。旅行,不去为佳,尤其是西南方向,不吉。
这些木兔倒是自己就看懂了。然而眼睛粗略扫完文字后,他却倏然咧开嘴,笑出了声。
赤苇不解地掀起眼帘看向他。但下一刻,木兔却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很大,十指相扣。
木兔大声宣布道:“现在,我要带着我的姻缘,去西南方向旅行!”
赤苇被他拽得猛然踉跄了几步,但又迅速调整好了步调堪堪跟上了。于是他们手牵着手跑下神社的石阶,朝西南方向义无反顾地大步奔跑了起来。
风裹挟着时间呼啸着路过这两具年轻的躯壳,将那张写着神谕的薄纸打了个旋儿卷到半空,又落进琉璃瓦无序的残影中。也许数日后的一场雨,便会将这张纸的纤维浸透、泡得软烂,变成几句遗落在被滚烫无畏的爱意远远丢在其后的时空角落里,再无人知晓的无稽絮语。
【END】
Notes:
*文案出自泰戈尔《吉檀迦利》
*木兔给赤苇的备注是“京治”,但聊起他的时候喊的是赤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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