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是没打算带相机来看比赛的。赤苇京治想着,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左手把他的黑色徕卡护到外套下面,暗自祈祷它不要被拥挤的人潮撞坏。这会儿是下午十五时二十三分,离比赛正式开场只有半小时不到了。广播循环播放着双方队员的号码牌和名字,隔了一会儿,又念一句“十二号木兔光太郎”,听起来遥远又熟悉。赤苇抬头去寻找后排的坐席号码,国立竞技场的灯光过分明亮,以至于抬头的时候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在那一瞬间又回忆起很多年前春高的时候,他似乎也是这样眯起眼睛望着耀眼的穹顶,在某个人的身边。闪烁的群星都汇聚到那个人的身上,仿佛一轮灼目的太阳。
日出之际,万物生辉。
シャッター
[兔赤]
九月初的时候宇内前辈申请了休假,“要去北海道一趟”,宇内这么讲,即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周刊就接到宫城县排联的约稿,说是想要一份宣传排球运动的漫画册。约稿来得紧急,为了顶替休假的宇内,起稿这本册子的任务被安排给同为赤苇京治负责的新人画家。赤苇拿着小画家的手稿皱着眉看了半天,叹了口气,终于说:“可以再改改吗?还是差了一点。”
小画家久闻赤苇编辑的恐怖传说,紧张得落下一滴冷汗:“哪,哪里要改?”
也不必这么紧张……赤苇默默想着,实在不知道自己被传成了什么样子,他不过是很擅长按部就班地催稿而已。“整体都很不错,但是这里,”他有意识地把语气放得非常温和,指了指右上角,指尖掠过攻手跃起扣球的那一格,“你画的攻手,还可以更耀眼一些。”
还可以更耀眼一些——这句话便成了整场闹剧的开幕。资历尚浅又对排球一窍不通的小画家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而上交一份有纰漏的稿子也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在他暗自思忖该怎么解决这一难题的时候,一旁的主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说赤苇君去拍张照片就好啦,不是周末正好要去看黑狼的比赛吗。
啊,可是赛场里不允许拍照。他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主编头也不抬地转一圈手里的中性笔:“那你偷******就好啰。”
——早知道就不应该接下这个奇奇怪怪的任务,美其名曰取材,实则就是盗摄罢了。赤苇一边给相机接上充电线一边想,右手打开一罐淡蓝色的可尔必思。易拉盖发出清脆的一声,在安静的单人间里显得很是喧耳。暗蓝色月光沿着窗台流淌,他背对月光,盘腿坐在微冷的松木地面上。好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相机了,他想着,指尖触碰到聚焦键的质感陌生得令他有些惊讶。上一次按下快门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五年前,也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难找出有关这个相机的任何片段。他的指尖轻轻滑过线条流畅的机身,然后按下开机键。
赤苇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耽于怀旧的人,一方面是因为他讨厌沉溺在不能释怀的记忆里,另一方面现实生活的节奏也太过匆忙,不太允许他在无谓的nostalgia上浪费时间。而在他终于忍不住打开相册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好笑了。手指轻轻推动滚轮,电子屏幕随之剥落出过去的光景。而下一秒他的手指却忽然滞住。在静默流淌的月光里,在略微错乱的呼吸里,他看见那个瞬间。已被忘却的,褪色的瞬间。在那张照片里他看到木兔光太郎。黑白色夕阳落在广阔的河堤,而木兔光太郎就在那片黑白里回过头,眼睛里忽然绽放出明亮的笑意。
“赤苇——”他喊,声音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咔。
十六岁的赤苇京治按下快门,看了一眼手里的电子屏幕,随即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木兔前辈,拍照的时候请不要表情幅度这么大。”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木兔光太郎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伸手去揽赤苇的肩。那时他们刚结束一场与友校的练习赛,沿着河堤走在回公交车站的路上。盛夏傍晚的夕阳倾泻在长长的河堤,仿佛柔软绸缎落在他们的肩膀。木兔抱着他的手臂嚷嚷着要看刚才拍的照片,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他只能露出好无奈的表情,一边把趴在身上的人推开,说谁让木兔前辈动来动去,都拍模糊了,完全没法看好不好。
诶,不要这么小气嘛赤苇。单细胞的前辈嚷嚷一句,挤过来又开始闹腾。赤苇轻轻地叹一口气,按下关机键。他们推推搡搡地走在河堤上,就像高中时每个同行的傍晚那样。那些傍晚里他们结束部活,背着白色单肩包走过枭谷的林荫道,淋着夕阳路过一家小小的的便利店。夏天的时候木兔会买两根西瓜味的雪糕,笑嘻嘻地塞一根到他手里,然后无视他“少吃一点甜食”的警告,叼着雪糕很得意地说:“不要太感谢我哦!谁让我就是这么大方的前辈嘛!”
赤苇觉得好笑,但他永远不会表露在脸上,便只是低头去撕自己那根雪糕的包装,粉红色雪糕融化在夏季傍晚的空气里,冒出温润甜蜜的水珠。然后他捏着塑料包装纸追上几步,他们又一起往随便哪里走去。体育馆,教学楼,拥挤的食堂,或者是球场边的器材室。他们的身高相差并不太多,走路时肩膀也常常会挨到一起。他隔着薄薄的制服衬衫感受到另一个人身体的温度,充满蓬勃力量地传递到他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就忍不住会轻轻战栗起来。而就像他总要极力克制身体接触时的颤抖那样,他也常常需要克制自己过于丰盈的情绪——但那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往往是同一个人。赤苇总是厌恶情绪流露的时刻,但与其说是厌恶,倒不如说是一种恐惧,害怕被过于丰沛的感情支配行动的原则。那是木兔前辈的弱点,但不能是他的。他想,于是又回到一向的冷静之中去。火焰被冷蓝的冰层覆盖,一切便回归寂静。
冷。冷是他最常有的感觉,但他并不反感。他出生在十二月,因而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便是冷的,这种冷藉此落进他的血液里。他遵从逻辑与智慧的教导长大,像是一棵生长在冬天的树,延伸出缜密的枝桠,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赤苇,为什么总是这么沉着呢?”后来木兔这样问他,是他们结束一场交流赛,坐在休息室拧开一瓶运动饮料的时候。他转过头看到木兔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又明亮,像一只天真的雏鸟。
他低下头,声音波澜不惊:“因为枭谷需要这样的我。”
因为木兔前辈需要这样的我。他想,但没能说出口来。他们于是收起挎包,又肩并肩地往休息室外走。那时候是一月初,正是冬风最为凌厉的时候。他们在空旷的河堤上走着,呼吸一口便要吐出乳白色的雾气。河堤一侧是已经显出老态的树木,有时脱落的黑色树枝落在自行车道上,被车轮无情地碾压过去,轻易便断作两截。即使刚刚才结束让人流汗的练习赛,赤苇也不禁感受到一股寒意,便忍不住缩缩脖子,把冻红的脸颊藏到厚厚毛织围巾里去。
“很冷吗?”
木兔就在这个时候歪着头问,弯下半边身体望着他,很好奇地眨眨眼睛。
还好吧…有一点点。他回答,声音轻轻的,肩膀又往宽松的运动服里缩了缩。有自行车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凛冽的冷风。在那阵风里他闻到冰冻的灰尘的味道,或者还有一些铁锈的味道,那些气味和过低的温度一起******他的鼻腔,连眼眶都开始发痒。他眨了眨眼睛,试图驱逐那些令人难受的******感。而就是下一秒,他的左手被轻巧地捉住了。
“——啊,真的好冷。”
他被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吓了一跳,整个人愣在那里,还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旁边的人却先笑起来。“握着手的话,就不会冷了嘛。”木兔望着他又说,眼睛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声音里满是自得,仿佛想到了什么天大的聪明主意,露出牙齿笑得像只呆头呆脑的猫头鹰。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极为灼烫地覆盖上他的手指,犹如旭日侵占黑夜,海潮撞破长堤。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异常紊乱。木兔还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声音很大,他却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冰层被燃烧的烈焰撕裂,蓝色晶体融解在不可抵挡的热度里,碎成散落一地的玻璃。
……似乎很久没再感受过那样的热度了。他想,指尖停在相机的黑色轮盘上,又觉得那时傻乎乎说不出话的自己有些滑稽。他或许早该注意到木兔光太郎有一双危险的,炽热的手,会在他尚未注意到的时候就将一切引燃。但他是真的未曾察觉过这一点吗?又或者在内心深处某个阴郁的角落里,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叙事的一切后话。那些诅咒,那些如影随形的梦魇,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要投身于其中的。然后就像烈日灼烧伊卡洛斯的羽翼,那些热度也终于会摧毁他冰封的灵魂。他心甘情愿。
靛蓝的月光滴落在他手指上,仿佛一条无声的河流。他没有开灯,微冷的月便成为唯一光源,映照着明灭的电子屏幕。他的手指沉默地拨动轮盘,在无数个失去色彩的瞬间里,他只看到木兔光太郎。大笑的木兔光太郎,眼睛像月牙那样弯成一条缝。沮丧的木兔光太郎,缩在休息室的角落琢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烦恼。睡着的木兔光太郎,趴在电车栏杆上,从鼻子里吹出一个泡泡。独自赌气的木兔光太郎。写不出数学题的木兔光太郎。十六岁的木兔光太郎。十七岁的木兔光太郎。
然后相册戛然而止,停在春天最后的夜晚。
枭谷的毕业式选在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举行,据说是为了不影响下一届学生自习而错开了工作日。周五的时候赤苇推着球筐到体育场,远远便看到长耳鸮发型的前辈在球网前嚷嚷着什么,几个体能不太行的一年生早就累得瘫倒在地。一旁的后辈很无奈地告诉他木兔是不请自来地参加了周五的部活,还吵着要教一年生扣球。——想要高中时代最后的回忆。木兔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让排球部的众人都颇为震惊,料想不到单细胞的前主将也能说出这么煽情的话。教练一向拗不过木兔,想着还有赤苇这个副主将坐镇,便松口放了这位退役球员来做基础训练。赤苇望着那个在体育馆里大吵大闹的背影并不感到意外,甚至照着对方的要求又多传了好几个球。他们来来******做着单调的基础练习,好像永远不会腻味。
毕业式前的最后一次训练似乎格外漫长,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才宣告结束。赤苇换过制服,兀自开始整理器材,推着一球筐往器械室里去了。稀薄的落日穿过气窗,落在昏暗的器材室里,他默默计着数,把一筐排球一个个地清理进储物箱,然后扣上箱盖的塑胶卡口。咔哒。他听见微弱的开门声。他知道那是木兔光太郎。
“——赤苇,需要我帮忙吗?”身后的人问,声音穿过翻涌着灰尘味道的空气。
“木兔前辈前两年明明很讨厌收拾的,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了?”他笑起来说,转身靠在储物箱上,望着站在门口的前辈。对方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就是前两年没怎么帮忙嘛,毕业前最后一天了,想偶尔也做一做善后的事情啦,云云。一些很不像他会说的话。赤苇垂下眼睛想着,又觉得好笑,原来没心没肺的木兔前辈也有为了毕业而感伤的时候,即使本人未必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感伤。
夕阳的余晖又黯淡了一些,预示着漫长黑夜的来临。他们面对面站在昏暗的器材室里,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是他伸出手不会触碰到木兔的距离,也是球场上他们最常保持着的距离。而这样的距离就要一直持续到一切的结束了吗?他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尚未来临的毕业式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格外真实,而他在这一刻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今天就是他们一同站在枭谷球场上的最后一天。他曾想象过无数次也预演过无数次的最后一天,却在不经意间已经不咸不淡地过去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倏地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一种彻骨的寒冷忽然贯穿他的身体。在他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之前,在坚冰覆盖烈火之前,在理智彻底取代情感之前,他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开口了。
“木兔前辈,你会想起我吗?”
落日沉进广阔的地平线,收起最后一丝光芒。他站在黑暗的,没有开灯的器材室里,忽然这样问。而即使是在黑暗里他也可以想象出木兔那双困惑的眼睛,一定是像雏鸟那样亮晶晶的,很不解地望着他。你会想起我吗,他又很轻很轻地问。而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会不会想起我的传球。在很久以后——在有关高中时代的记忆全部褪去颜色以后,你还会不会想起曾从我的手里接过一个传球,像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样,把它带进所有光和欢呼中去。
“赤苇,你在讲什么傻话呢?”他听到木兔说,用充满疑惑的声音。而就是下一秒,他倏地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涌出一股奇异的勇气,或许是因为那些能够遮蔽一切的黑暗。他向前快速地走了两步,踉跄着撞倒了什么水桶或是扫帚,发出铁制品撞击地面的尖锐声音,在空旷的器材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被压抑的火焰又开始灼热地燃烧,顷刻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掀起冰层,爆发出凄厉的鎏金色光芒。他的心脏又急又快地跳起来,在剧烈的心跳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毫无理由的刺痛。但他已经不想再管了,于是他抬起头,在黑暗里,将一个吻落在木兔光太郎的嘴唇上。
他们都怔住了,木兔没有推开他,那或许就是一种默许。木兔的嘴唇很凉,和他总是燃烧的眼睛截然相反。他们在黑暗里静静地接吻,在充满灰尘气息的空气里,在一个没有任何人会见到的隐蔽角落。某种近乎于窒息的,温柔又灼烫的痛苦将他淹没。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流泪了,肆无忌惮地,因为他知道黑暗之中木兔不会看见他的眼睛。那个瞬间他感到一种流着血的快乐,从他冰封的破碎的心脏里奔涌而出。他终于也占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木兔光太郎,以一个毫无预兆的吻——如此幸福又卑怯的胜利。
……好傻。
他闭上眼,很疲惫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相机屏幕闪烁着微弱的荧光,旋即在黑暗之中熄灭。而比起那时失去理智的自己,莫名其妙回忆起过去的自己似乎还要更傻一些。他垂着眼睛坐在浓郁的夜幕里,就像在十六岁没有开灯的器材室里那样。一个荒唐的春天夜晚,最后也在荒唐的眼泪里落幕。第二天的毕业式上他送了木兔光太郎一束花,是一株很馥郁的香雪兰,明黄色花瓣在四月温和的空气里微微颤抖。赤苇,要合影吗?那时候木兔问他,声音小心翼翼的,几乎像是在讨好。
好啊。他沉默一会儿,弯着眼睛笑起来,一边又为木兔有点儿讨好的语气而感到些许内疚,任性了的一方明明是自己。他们于是捧着那株香雪兰,在写着枭谷学园毕业式的看板前面合了影。快门按下的前一秒他忽然闻到空气里飘散的花粉,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有关高中时代的所有记忆便自此停留在那一瞬间——他闭着眼,表情因为打喷嚏而皱巴巴的,显得很滑稽。木兔也罕见地没有笑得露出牙齿,而是抿着嘴睁大眼睛望着镜头,看起来有些拘谨。在他们背后是云海一般舒展的樱花,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有几片柔软的花瓣滑过取景框,化作一圈模糊的晕影。那便是一切的结局。并不美丽。并不完满。
没有木兔光太郎的高中记忆就像是被水冲过的相纸,自此便失去了色泽,当他试图回想时也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黑白。毕业之后他不再打球,以至于指尖触球的感受都渐渐变得无比陌生。就像褪去颜色的生活那样,他的梦境也变得抽象了很多。毕业的那几年里他常常梦到冰川,起伏绵延到世界尽头的冰川,仿佛一座沉默的高墙,而他就像是一条恐惧热度的鲸鱼那样躲藏在冰川之下。然后高墙被撕裂,鎏金色日光犹如决堤一般涌入沉黯的深海。他在那片日光中间看见木兔光太郎明亮的笑容,隔着千里万里在呼唤他。赤苇。赤苇。赤苇。声音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他听着听着又从胸口涌起强烈的钝痛,几乎令他窒息。然后他在满脸泪水中醒来,眼前只有漫无边境的黑暗。
那或许是一种诅咒。赤苇想,是对他任性的惩罚,让他用无数梦魇去偿还一个理智崩塌的瞬间。
勉强也算是公平。
去看黑狼比赛的前一天,赤苇久违地梦到了高中时代的枭谷。一个异常鲜明具体的梦境,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看过的旧照片也未可知。在那个梦里他又一次身处枭谷的夏天,抱着球站在广阔的榆树荫下等木兔光太郎。下午三时左右的校园很是空旷,大抵还在上课的时间,偶尔有白色的飞鸟掠过天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温热的夏季风吹过学生制服的衣襟,沿着少年的脖颈下行,柔和得像是猫咪的肉垫。他印象里夏天的风并不总是这样乖巧的,那时更多的似乎是难捱的燥热。时间给记忆里的一切罩上一层温柔的滤镜,甚至让他产生一种只要留在这里,就连不完满的结局也能被改变的错觉。他静静地站在错落的树影里,四周是涌动的蝉鸣,潮湿的夏天气息犹如潮水将他淹没,温吞却不容拒绝。
“赤苇,把球传给我——”
他在那一瞬间听到木兔光太郎的声音,而也就是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忽然又很急很快地跳起来了。那个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温柔又炽热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抬起头,在错乱的,只属于梦境的影像中又看见那束燃烧的阳光,而木兔光太郎就在那束光里向他奔来,白色单肩包在肩膀上剧烈起伏,像如影随形的蝴蝶。把球传给我——木兔光太郎又冲着他喊一句,声音含着笑意,却像是不容反抗的命令。如果是那个声音的话,他想,如果是那个声音的话,不管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不管几百次几千次他都愿意。于是他顺从地又抬起手来,向前快速地跑了两步,然后手臂举起。像无数次在枭谷球场上那样,他把手里的球传出去。
燃烧的阳光朝着他的方向席卷而来。他听见潮水般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是在全国联赛的球场上,是在春高的球场上,也是这一刻宽阔的国立竞技场里。赤苇举着相机坐在人潮汹涌的观众席上,看见全能的小个子接应打出一个漂亮的背传,球向着十二号木兔光太郎的方向飞去。在雷鸣般的欢呼声里,那个十二号奔跑起来,穿过所有黯淡的风景,球鞋擦过塑胶地面发出锐利的响声。他跑过夏天枭谷的球场,跑过暗影交错的榆树荫,跑过夕阳下长长的河堤,像一束光那样,跑进黑色徕卡的取景框里。在他跑过来的一刹那,周遭的一切都拥有了斑斓的颜色。那个十二号就像一只矫健的雄鹰,在倾泻而下的金色光芒中张开了羽翼。
咔。
快门在胶着的空气里爆发出短促的鸣叫,留下十二号高高跃起的瞬间。就像又一个重返少年时代的梦境那样,赤苇京治再次看见灼目光芒里木兔光太郎的背影。年轻的运动员展开双臂,在明亮绚烂的灯光里,犹如一只骄傲的飞鸟。那些他一生不会诉诸于口的憧憬和痛苦在这一刻死灰复燃。他凝视着那个背影,在那个瞬间他终于知道,胶片会破碎,塑封会卷起,亲吻会被忘却,记忆会被尘封。
而光太郎永不褪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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