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心的风,把所有清醒都带走。*
1
学校的排球队从今年的春高凯旋,那是在周二的午休。赤苇京治的教室在三楼,三楼最尽头,仿佛与此无关的升学班,少年未收进腰带的衬衫衣裾像从卷纸的高塔中伸出来的一角,和风一起晾在春天莹润的空气中。
从赤苇京治的视角望下去,学校的大巴车上散下来一个个裹着运动服的小人,三三两两往教学楼背后的体育馆走,他们的部长走在最前头,是跳着的。各楼层间哗哗地响,像被风吹动的书页,是掌声,喧哗声,楼上有男生把声音拉长了喊,喂——光太郎——排球部好厉害啊!
好热闹啊,如果挂上彩条横幅、搭起塑料棚,就像校园祭了,竞技体育,从头到尾都好像一种节日。
“赤苇,咱们这期校刊就采访一下排球部吧?”
校刊社的酒井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简直像站在演唱会的看台上,木兔光太郎,好热闹的一个人啊。”
“热闹”应该这么用吗?赤苇没说话,含着牛奶吸管,再次把目光垂下去,眯起眼睛,又伸出手稍微比了一下,这样看的话,他有多高?演唱会看台,足球实况,有没有排球实况?好像很难。酒井又伸手戳他一下:“诶,你听到没有啊。”
“抱歉,走神了,谁去采访?”
“我这不是在通知你吗。”酒井笑得很得逞。
赤苇京治二年级时候已经长到一米八二,走路也堂正,如果看到他拉颈椎和手臂,听他骨骼发出的声音都会不自觉感到他就是“浑然天成”四个字,不是从雕塑艺术或审美潮流的层面说,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男高中生。
赤苇京治从小就各方面发展均衡,学习和体育皆在中上,仿佛先天的有教养,又不是大街小巷那种和超市促销声音一样大而无用的礼貌,总之,不引人注目,但容易讨人喜欢。光看他就知道他是想要什么伸手够一够就可以拿到的次级幸运者。一年级加入校刊社,暂时还没患上近视,写了一年新闻稿,二年级时社长开始拉他去做采访走外勤之类,要么在投稿告急的时候勒令他匿名写诗凑版面,很多年以后赤苇正式入职杂志社,同事看到纷至沓来的投稿与来信都倒吸凉气,而赤苇条件反射地有种过年前看到粮仓充裕的安心感,然后再倒吸凉气。
先去找球队经理约好。女经理扎马尾,脸颊点缀几颗雀斑,运动服拉链拉到下巴。举着夹笔记本的夹板搭在自己肩膀上,她说:“今天大概不行,大家都很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赤苇说:“啊,我明白,不会打扰的,春高刚结束后的状态能适当提一下……所以让我看一眼就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要求,大概只是觉得“都很累”和今天亲眼目睹的那个弹簧一样的主将有点出入。
女经理雀田歪着头想了想:“好吧。”又扁起嘴回头提醒他,“可不能乱写哦。”
赤苇跟着点头。她想了想又补充:“还有一点,等一下别让我们的主将看到你。嗯……主将,你认识吧?木兔光太郎。”两只手举到脑袋两侧,指尖朝上,“头发是这样的。他老爱出风头了,知道你是来采访的校刊记者肯定缠着你不让走了。”
“啊。”很出人意料的要求,“我尽量吧。”那就装作是路过好了。
雀田一只脚踏上门前的台阶,两只手稍微拉开一点门,密室似的,她朝里看了看,像寓言神话里目睹神仙显形的夜晚。随后大方地把那个缝让给赤苇:“请看。”
赤苇怀着一些滑稽、好笑、无奈、若有若无的肃然起敬,随后意识到自己的临时请求真的是一个可以随时取消的随便请求,随意到从门缝里管窥就足够。人不可能在命运揭示结果之前就有预见性,正因如此,奇迹才是奇迹。
一指宽的门缝,赤苇两只手牵着门把手,稍微俯下身,眯起眼睛,让视野可以容于其中。体育馆不大,视野正好看到球网,不够,看不到人,又拉开一些。微微张开的门缝,赤苇想,我没进文学社就是想改掉自己看风景就想要扯典故的掉书袋毛病,虽然自己大多数时候只是想,并不说,但他连想都觉得自己亵渎,怎么能把高尚的隐喻拿来做自己平庸的形容工具。
但这一刻,是什么呢。什么样的画面让他连联想都想不起来,无数诗,无数神,流云一样过去,语言的缺陷是如此善良和残忍。这个画面就是:春高结束的第一天,不必所有人都训练,但仍有人在球场中央高高跃起,肩颈,手臂,光线从他绷起的腰腹弧线间切过去,这场面或许有些刻意矫情,但赤苇京治真的能想起当时有光。
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没忍住,两手一推,大门洞开,发出砰然声响。
身后雀田瞪大眼睛,随即扶额,赤苇不知道她心里已经开始替他虔诚祈祷。
弹簧实况排球小人——此刻是浑然健康肌肉紧实,比他高一点点的排球部主将,落回木地板,画面圣光不见,当然是从主将张嘴说话的时候破灭的:
“……你是谁啊?”
坐靠在墙边的部员们纷纷看过来。
木兔光太郎,也就是头发“是这样”的人,眼含询问,也有点在陌生人面前显摆了自己的英姿的兴奋,朝他走过来,赤苇仍处在一种震撼状态当中。
这人,原来是另一种“浑然天成”。
2
木兔光太郎,十八岁,枭谷学园排球部主将,全国五大主攻手。球打得无愧豪强学校之名,但成绩好像不怎样,赤苇偶尔去办公室找老师,撞见他苦着脸塌着脑袋挨老师的教训,斑驳的考卷在老师手里扬起又落下。那张脸上是很清晰很单纯的痛苦,写着“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啊”,仿佛真的只是走错了门在付出代价而已。
有一次,赤苇停在办公室门前敲门,他正好也在那里,一如既往背着手,赤苇有点在意又不在意地扫一眼,上臂肌肉比一般男生的稍微鼓起来一些,衬衫上都能看出显型。木兔耷拉着脑袋,像只站在枝桠上垂头丧气的猫头鹰,老师第一百次苦口婆心,木兔啊你不能再这样啦,排球打再好也不能考这个分数啊……哎,同学,拜托你帮我倒一杯水来。
办公室里此时就他们三人,赤苇从饮水机倒来两杯水,一杯给老师,一杯给了那位被训得很惨的学长。老师赞许地看看赤苇,扭头去看木兔的过程中觉得有人代他完成了对学生的关爱任务,遂又板起脸,严厉眼神钉在木兔脸上,行了你出去吧,总之补考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知绕啦。学长一只手捏着塑料杯子,一只手很乖地背在背后,嘴巴里还含着一口水,混沌不清地讲话,赤苇低头在本班老师的桌子上捡表格,没忍住笑出了声。训话老师大为光火,木兔,这我又要说你几句……赤苇鼓着嘴巴憋着笑走出办公室,从窗户倒影上看到学长,两手背在背后,两只手绞着揉他刚递给他的塑料杯,依旧一副可怜兮兮样子。
木兔不认识他,这很自然。赤苇把眼前这个如同在一瞬间的动作姿势里雕塑的人和办公室里蔫了吧唧的学长联系到一起,当然没有得出“体育社团这些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印象,只是隐约地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注定要做一件事,纯粹明朗地,光芒四射地,这样的人,认识他而他不认识的人很多,很自然。
“我是……”
“他是找你要签名的学弟!”雀田在他背后尖声叫起来。
“啊?”赤苇怯怯地回头看她,她拼命使眼色。赤苇只好接过她迅速递过来的夹板和签字笔,稍微困惑地抬头,木兔的眼睛“唰”地亮起来:“嘿嘿嘿!签名啊,没问题!”无语的众目睽睽之下,木兔签名签得嘴角都咧起来,好像是那里在用力一样:“给你,学弟!要观摩我们练习也没问题哦。”
“可……可以吗?”赤苇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雀田,雀田叉起腰瞪着木兔:“那不就成了看你一个人练习了?你想得美,不要强学弟所难。”
赤苇本想说“没关系,我很想看看”,但本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处世原则,也遵循见好就收的为人方法,赤苇还真像模像样地朝木兔鞠了一躬:“谢谢学长,我会珍藏的。”
走出去还夹板给雀田,雀田说好抱歉给你添麻烦,我们家主将面对新闻稿完全没办法的,什么都要说,上一届校刊社同样想采访他,听说稿子费很大力气才改好。她略带抱歉地侧头看赤苇:“这一次还要来……说实话,蛮佩服你们的勇气。”
好夸张,赤苇想起酒井确实一副委以重任的口气,不然也无从解释她要慢悠悠从楼上悄无声息窜下来找他。正在转角处要和雀田告别,赤苇没怎么踌躇就开了口:
“那个,学长的签名……”
“啊?哦,你要呀?”她低头把那张纸利落地从夹子下面扯出来,倒是没说别的,反而又提前道歉,过几天采访麻烦你多忍耐一下我们主将,他讲话很天马行空的,哎。
赤苇说好。把那张写得流畅漂亮、一看就练习过很多遍的签名收进自己的包,夹进课本里,他贴着体育馆建筑走,排球,Volleyball,体育课选修时打过,颠起来轻打起来重,他怎么能把它打得那么漂亮的,他那样一个塌着脑袋弓着背委委屈屈像小孩的大个儿,怎么跳起来那么轻盈又挺拔的,脑子里还有他低着头签字的样子,十足认真,志得意满,头发怎么变成‘那样’的……赤苇觉得不能再想下去,细节的捕捉好危险,片段拼凑起来连成根本不真实的印象。
他昂起头,夕阳尽头在下坠,心情居然不错得他自己都吓一跳。
约了三天后采访,赤苇提前在家看了春高的回放,没留神居然看到凌晨,扣球片段来来******地拉,以至于采访当天他没忍住,问了一些准备之外的问题,当然面对照相机的木兔兴奋无比,没认出是来要签名的学弟,照样对答,事后夸赞赤苇的采访水平比电视台还高,夸完就把赤苇撂一边,跳着回球场中央,四肢都张开:“再来一球!”
“他大概也没法分辨什么才是高水平的采访吧。”酒井陪赤苇坐在社团活动室写稿,被雪白小腿袜咬着一半的腿伸出去,一只手手指缠着发梢,一只手翻课本,置身事外,愁他人之愁,轻薄的苦恼相,“这个稿子不好写啊。”
对面赤苇的膝盖折得很直,身板也一如既往端正,戴着耳机还能听见她说话:“我觉得不算难。”
她眨眨眼睛:“听排球部经理说你几天前就去看了,你喜欢排球?”
“初中打过,感觉还不错的程度。”赤苇低头沿着锯齿线撕稿纸,耳机里在回放采访的录音,是木兔光太郎深情朗诵“王牌心得”那段,听他数,其一其二其三,自然而然联想起办公室里老师训话的时候说“汉字我给你开清单回去要记得”,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记得没有。“第一是必须以背影激励队友,你知道吗?背影哦——第二是必须突破任何高墙,高墙呢,就是说拦网,哈,音驹你知道吧?他们那个鸡冠头拦网可奸诈得不行……第三是将每一球扣死,学弟!不瞒你说这是我的强项……”赤苇按了暂停,进度条拖回去,又听一遍。
酒井看着赤苇的眼睛,有点飘忽的感伤,她忽然有语塞感,言语的水流忽然被关起来的闸门堵住。但想了想,仍然鼓起勇气似的开口:“赤苇,你喜欢木兔光太郎?”
“我没有。”
赤苇的目光顺着稿纸从下往上移,握笔姿势也端正,一副不可撼动模样。
“可是你在课本里夹他的签名耶。”她半开玩笑又半抱歉地,铺开赤苇的课本给他看,“签名还挺有设计感的。”
啊,原来她不是问那个,只是问崇拜,欣赏,反正和要签名这件事有关的情绪。赤苇觉得自己像稿纸被笔尖顶破,后知后觉检查自己的回答——“我没有”,不是“不喜欢”,像一句辩解。
沉默片刻,酒井很爽快地说:“好啦我明白,我觉得木兔也像是会给对他展现出兴趣的人发签名的那种人,发现你的秘密,对不起啦。”
木兔不是那种人,他是会自己发光,然后带着人向前走的那种人,而不是穿着玩偶服在自我的大厦面前给行人塞******。赤苇被自己脑子里突如其来的告解吓一跳,又不能真的反驳她,为王牌心得写了书面的解释,翻页,接过对话的接力棒:“什么秘密?”
“喜欢排球吧,所以对木兔光太郎感兴趣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酒井心不在焉地翘起凳子往后仰,又开玩笑说,“还好我发现的是他的签名,而不是你在废纸上写他的名字,哈哈哈。”
赤苇心下一惊,缓解疲劳似的眨一边眼睛:“那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喜欢他啊。这都不懂,你不看少女漫画吧?”
“不太科学。”
“你果然不会看啊。”酒井露出一个认命的表情,把目光递给窗户去看云。
酒井问了两次喜欢,截然不同两次喜欢。赤苇觉得自己的回答都不太聪明,但无所谓,开始给采访稿收尾,删删改改,头尾逻辑。一行行看下来,木兔,冒号,赤苇躲在“Q”背后,question,隐形而广泛的化身。
Q:对您而言,打排球最快乐的瞬间是什么呢?
木兔:当然是突破高墙、扣死一球之后,全场的欢呼为我们响起来的时候。
赤苇在木兔回答前,耳边就有夜里他看电视回放时在耳机里喧哗起来的观众,木兔的答案居然与他如出一辙,竞技体育最为激动人心的瞬间,扣死高墙之下的球,穿风,打破,掌声如海浪,高中生,前途无量。赤苇一只手撑着脑袋,酒井已经离开桌子走向窗台,背影在风里。
旁边有张用来当垫板的稿纸,赤苇轻轻挪它过来,在上面很慢很慢地写,木兔,翻过面来写,光太郎,盯着它看一会儿,和签名一起夹进了课本。
他拉了拉手臂,骨骼发出响:“酒井学姐,我写完了。”
Q:虽然第四名在春高算是不错的好成绩,但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呢?
木叶:希望木兔在比赛时的状态能够更稳定吧。
鹫尾:我有同感。
木兔:呃……那么我就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加油解决这个问题吧……
木叶:当然这是大家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庆典,木兔在今后的排球道路上应该会遇到更理解他的队友吧~
木兔: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三年我很幸运也很开心!
3
“赤苇!有人找你!”
赤苇看见猫头鹰立起来的头发,心头忽地被甩了一把星星,棱角在上面尖锐地滚动起来。他推桌拉椅地从教室出去,木兔正搂着他浅色头发的同伴,很豪爽地把一个炒面面包塞进他怀里:“学弟!你的采访真是写得太好啦,这是谢礼!以后我就罩着你啦……”
旁边被他搂着的人,赤苇知道他叫木叶秋纪,抱着手甩他白眼:“喂,你这样真的很像不良。”
木兔回瞪他一眼,木叶秋纪则视而不见,很佩服地对赤苇说:“学弟你真的很了不得啊,能把我们主将如此异世界的电波抓住,还翻译成人间的语言……”
木兔瞪得更凶了:“你对本主将的发言有什么不满?”
赤苇说:“啊,我倒是觉得木兔学长的回答不难懂的。”
话一出口,他担心木叶因此尴尬,但木叶只是震惊:“学弟,你不用奉承这家伙哦,这家伙听到奉承就完蛋了!”
“啊,我的确没有……”赤苇很快乐地微笑起来,“实话说,我觉得和木兔学长聊天很开心。”
木叶大吃一惊,隐隐约约才觉得自己虽然被木兔一只手臂圈着,眼前这两人却完完全全画了一个圈把他隔在外面,赤苇学弟春风拂面,木兔******则因为学弟的宽容与坦诚而老泪纵横。木叶忽然有个念头:这家伙要是在排球部就好了,不错的身高,看上去也很有力量,重要的是,他和他们的王牌主将,好像真的很合拍。
但是人家明显不是这个类型。……木叶的肩膀忽然被轻率一推,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愤恨地扭头看那个朝三暮四的家伙,居然如此勇敢!上去双手按住了赤苇京治的双肩!
“赤苇学弟!……我觉得你真的和我很合得来!”
“啊……”
走廊上的视线都一绺绺聚过来,前几天在楼下凯旋的明星现在正大叫大嚷黏着校刊社的赤苇京治不放,对他们而言,好像这组合很奇妙。赤苇捧着一个炒面面包很僵硬地被摇撼着,木兔还在说:“一个炒面面包当然不够!赤苇你放学等等我啊,我要请你吃冰!……”
木叶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别给学弟添麻烦!我们放学有部活你忘啦!……”
这次换木兔僵直在原地:“啊……那。”
“呃,其实……我可以等的。”
木叶惊呼:“你确定吗?我们训练要到很晚的!木兔还老爱加训……”
“没关系的,如果不打扰你们的话。”赤苇说完就疑心自己是否太过于明显了,不过在木兔面前再直接也不为过。他为自己的想法惭愧,怎么说得好像认识他很久一样啊。但同时又很高兴,太好了,他也喜欢我。我是说喜欢一个学弟那样的喜欢。
他本来打算到点再去,在校刊社收拾完,再去教室里写一会作业。谁知作业写完他从楼上望过去,体育馆的灯已经灭了,心焦手急地收拾下去,体育馆门已上锁,周围草木都有一种和白天截然不同的萧瑟之意。
他大概忘了吧,忘了也不奇怪,好歹作业也写完了。火灾把家里洗劫一空就安慰自己人没事就好。赤苇扶着书包肩带走出去,撞到校门口直挺挺立着一个人,肩带勒在脑门上,正按着腰使劲往后仰。
“赤苇——你好慢啊,他们都走了。”
赤苇显然很震惊:“您特意在等我吗?”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难道你忘啦?”
“啊,不,当然没有,只是我真是……”痛恨为什么今天作业这么多了,还以为训练结束前一定能写完,甚至做了再偷偷看一眼训练的幻想,我真愚蠢。
“你愿意等我到现在我才要感谢你!走我带你吃冰!”木兔一把又挎上来,“学弟你为什么这么懂我呢?想不通啊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赤苇默默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而感怀。
赤苇并不会刻意地观察自己即时的情绪,然后试图把它扭转向自己觉得正常的方向。一个人对自己坦诚才是真正的诚实,赤苇就是这样诚实的人。他不避讳自己出现的突******绪,不觉得受惊或恐惧有什么丢脸。只多一项,他习惯反省,反正情绪这东西起码在刚出现的时候安全,那反省也很真诚,忠实于感官也忠实于情理。
于是赤苇在安然享受了学长买给他的棒冰,并且一路有说有笑游到路口,分手后那段路嗅着邻居家攀到墙外的花香感到一阵紧凑的寂寞,洗澡的时候也在想,坐书桌前翻开那期刊登他采访的校刊,油印的“木兔”,“Q”是装着赤苇问题的一只匣子,都翻开,两人讲得稀里哗啦,棒冰永远都不融化。心安理得地快乐起来直到上床,拨闹钟,纵容自己躺进去。
或许事情的关键就在于,那天没反省。
后来赤苇只当自己多了一个三年级的学长做朋友。认识了就能算朋友,这在高中生的交友观中十分自然,可以一起上下学,一起吃午饭,周末出去玩,商场或自助餐厅,游戏厅或漫画书店。
很遗憾的是这些在赤苇和木兔之间发生的频率微乎其微,有些事项甚至说完全不存在。木兔不上课不社团的时间也大多在打排球,不刻意社交,很理所当然,就算喜欢受人瞩目也早就决定要用哪一种方式受人瞩目。他就是那样的人。赤苇下定论时已渐渐不再怪自己大言不惭。
很偶尔地,赤苇在便利商店看见木兔,很高调地吹响一声口哨,随即做出针对面包的抛举运动,结果没接住,把它摔在了地上,引来他的同伴毫不客气的嘲笑。也真的习惯留堂写作业再回家,心里可能潜意识希望走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排球部结束活动的人群,大多数时候碰不上,真的碰上了赤苇也不走近,隔一段距离,就听见木兔在那里手舞足蹈地描述某个球。
也听得见他同伴抱怨,你这样说谁能听懂啊。赤苇在心里说,噢,他说的是那个。也没有答案对照赤苇想得对不对,但也就有一句“你真的和我合得来”给他撑腰,下一次赤苇仍然不作反省地给出阅读理解的答案。
就在被抱怨之后,木兔愤愤地说:“赤苇在的话肯定听得懂。”
赤苇距离他们大约五米远,那天和班上值日的同学一起走。说不好赤苇那时什么心情,本已判断枯竭的泉眼忽然涌上来泉水,判断他就此忘了我,由此可见判断有时候也没什么用。没什么用,勇敢才有用。
说不定这样也很好,赤苇觉得有什么他不敢去反省的事情获得了它应有的,干净的,纯洁的伪装,一件事情能有一个疑点就够了,比如我和木兔学长是朋友这句话的质疑结果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算不算是朋友?而并非,我是不是真的就想和木兔学长做朋友?如果不是,那雀跃那躲避那掩藏算什么。
后来真正为这飘摇的情绪划上句点的,是发生在毕业季即将来临的两件事情。
一件是木兔即将毕业进入体育大学,一件是同在校刊社的酒井向赤苇告白了。
4
她是在有一天,照常地在活动室逼赤苇写诗的时候告诉他的。赤苇转身去书架找书,她写完自己那部分就只履行监工任务,跑去窗台吹风。
事后她说,那天风很舒服,大概是因此被撩拨了。
“我很明白你不喜欢我啊。”
她说完她喜欢,又去解释他喜欢。脸上还在微笑,那阵撩拨了她的风闯进来,头发在她半边脸上纵横,像这个笑的裂纹。赤苇两只手握着钢笔两端,不是没被女生表白过,但酒井在他身边,相处确实从容爽快,所以被捅破之后他还是惶然。
“我是为你加入校刊社的,这点你应该不知道。”
“你这样一个人,看似做什么都非常有逻辑,但是,也有很多逻辑解释不了的事情吧?”
她很无所谓地又好像把话题调开。赤苇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发现。
“赤苇。”
“……啊,在。”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很无措,尽管没表现。酒井想,冷静温和干净的脸,低眉写字,校对,也写诗。西装剑领校服,那么千篇一律到俗气的东西,他穿出来就是白纸黑字,人人都这样组合,可只有他无论如何有内容。
她别过脸去看窗,又走过去,社团活动室不大,两栋书柜墙一样相对,中间一张宽木桌,尽头一扇窗。赤苇的眼神跟着她走,跟得也不紧,眼神边走边掉东西。
酒井看玻璃窗里的自己,从自己的脸上复习到赤苇那天写木兔的采访稿的神情。她竟然一点不觉得难过,不故作洒脱,赤苇这样的人,用来悄悄喜欢最好,她想她的青春从此也值得夸耀,难以效仿,只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不喜欢她的赤苇,也没有另一个喜欢赤苇的她。
她声音又扬起来,听上去很快乐:“原来我们一样啊。”
赤苇不作声,心里却揣摩着,什么。
“我不难过,真的,赤苇,”她转过来,“现在不难过,因为想到我们是一样的。赤苇,你说话做事都有条理得不得了,我也不是想自夸懂你,像你不知为什么懂木兔光太郎一样,但是,我真的很明白,无比明白,因为你就是我。”
“只是不如我聪明,因为我清楚我喜欢你。因为你加入校刊社,和你写东西和你去采访,你听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木兔就一副严肃的表情,”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就笑起来,赤苇看着她,表情很空白,“我那天为你找了好多个台阶啊,可是你一个都不要下。”
“那******脆也就不把你当作我一定要的东西啦。”
赤苇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是不懂如何礼貌拒绝,就算是酒井。往日他拒绝,白纸黑字粉红色的心,过情人节,义理巧克力,本命巧克力,一起不分彼此浓稠地化开,少女的心,春风如许。她们把信纸捏着举过来,就像递来裁纸刀,赤苇轻轻巧巧割开自己拒绝的信封,意思送到,封口胶又粘回去,是青春残忍又感伤的譬喻,却不伤她们信纸一样雪白的爱慕。
他才惊觉自己无知得可以,酒井对自己,自己对木兔,层层递交的爱意,无论在哪里,怀抱期待的感情都会存在的永恒结构。
她朝他摆摆手:“拜拜啦。”在他面前哼歌收东西,又像他一样双手交叉着拉了拉手臂。往日此时,赤苇已经在琢磨回到教室窗边扫一眼排球部的动静,他想叫她等一等,问清那是什么意思。但又清楚这不可能,他看着酒井打开门走出去,脚步声渐远,拖到走廊尽头。
胸中忽然跃起一阵雀跃的激动,完全无法抑止,他猛一下站起来的时候膝关节顶开了凳子,手一直捂在纸上的地方因他出汗有了浅浅坑洞。喜欢,喜欢,喜欢,那就是喜欢?他无比恐惧地看着自己青春的梦魇、模糊的爱的火焰朝自己逼近,喜欢、喜欢,在如此重视条理、冷静、思考的你的面前,有人带着火焰靠近过来,守护着未开情窦的野兽被这火焰吓得奔逃,如你现在一样。
欲望的大门洞开,而门内是高高跃起的木兔光太郎。
“打扰了。”
球场中央的人置若罔闻,赤苇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今天的门没有关,他声音也轻,没带着会被听到的期待。木兔一只手托着球,周围空气都沉下来一样,赤苇记得录像里,这是斗兽场演戏剧前都会恪守的静默,旧石钟鸣响之前和雕花石料一样沉重的静默,屏息凝神把呼吸的余地都留给发球员的静默。他一动不动地看木兔发完球,砸到地板上很响一声,赤苇很久都动不了。
“诶?”直到木兔看向他,“啊,赤苇学弟,是你。”
“今天排球部好像不统一训练,学长也这么努力吗?”
“嘿嘿嘿,因为我不觉得练球很辛苦啊。”木兔一边随随便便地活动肩膀一边走过来,“你有什么事吗?……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见你了。”
他说很久。他说看见。赤苇觉得心里有一万匹鹿在逃跑,生命最后也是最不留余地的四散奔逃,并且在喉咙被撕破之前心甘情愿被捕猎的狮之英姿征服,那么斯德哥尔摩式的恋爱,楚河汉界一样的恋爱。
“我是来找学长的。”
“啊,”木兔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也真亏你找得到啊。”
明明就不难,体育馆、教室、便利店……很快速地默背了一遍木兔会去的地方。深呼吸,深呼吸中途都不小心闭眼睛了,再睁开眼前就是木兔勇敢的那张脸,忍不住露怯:“我想打排球……可是我不会,学长能不能教我?”
“你想打排球!”木兔很高兴地跳起来,“好哇!……三年级再转部的话,我不太懂,能吗?不过太好啦,我要去告诉雀田……”
“不是入部。”赤苇心里说,你走了我再去,多么本末倒置一件事,你是本,要为此付出的要投入的都是末,那样的话,我对社团是多么不虔诚。
木兔带着问号看他,双手按在自己的护膝上。
“……您能教我吗。”赤苇说出来,感觉自己下一秒把沉重的魂给呼了出来,“我只是……嗯,很有兴趣,倒不是训练打比赛这样的事……我看了木兔学长打球觉得很帅气,所以……”
“帅气!”木兔惊呼,“你、你说我什么!?”
“您很帅气。”赤苇笔直站着,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却开始憋笑。
“啊啊啊啊!”木兔背过身,一直跑到体育馆的另一端,又手舞足蹈地跑回来,回来的时候赤苇已经满脸的微笑,“决定了!赤苇!就凭你这句话!过来过来!”
5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京治——哎呀,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累?”
“放学陪同学打了排球……我看上去很累?”
“至少你之前回家的时候衣领都很干净的。”
“啊,是吗……”
“你看上去还很开心。”
“我确实很开心,妈妈。”
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木兔今天对他说了几句话?数不清楚了。紧张也没有想象中紧张,体育馆的风景,网那边的风景,打排球心无旁骛,又是因为手上做的事情样样都挂着你所以才会心无旁骛。规则已烂熟,手也不是初中打排球时候的手,木兔在他旁边,连夸带纠正,他想他是知道木兔一直都诚实所以才相信,还是因为为了让自己回忆的时候更快乐才相信?手型很标准,啊,你的力量也不错啊,哇,有练过吧?啊这个高度也能行?好厉害啊赤苇!
打到必须要回家的时间,他请木兔吃冰,和那天一样。什么都要讲,虽然大多数是他在听木兔在讲。木兔说,赤苇我好喜欢你,你排球打得真好,如果你一年级就加入我们部那多好啊,嗯当然我也不是说我们现在的二传手不好……但我真的好希望你是排球部的!
他说喜欢,又是喜欢。赤苇苦笑:“那没办法啦,学长不是快毕业了?”
“毕业?毕业……”木兔恍然大悟,仿佛要毕业的人不是他,“啊,那也没关系——我毕业也会一直打排球!”
赤苇默默把冰棍放在舌头上,停了一阵,冰得好像火在烧,舌头都发麻了,虽然甜味素的假象那么浓郁,好像醉意一样。
“我也,很喜欢学长。”他停下脚步,木兔往前走了两步,像被赤苇抛弃的惯性一样走出去,又停在他前面,眨着眼睛看他。
“所以学长你要一直打下去啊。”赤苇说。
“那是当然啦,赤苇你将来也要来看我打球。啊,如果你以后和别人打球!记得说是我教你的——是木兔光太郎教你的!”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
“你当然要记得!”木兔笑着迈两步回来拍他肩膀。赤苇想,那你呢,你要记得吗,你要不要记得我,在反驳别人说听不懂你说话的时候记得想起还有我,在某个未到来的失落时刻想起还有一个仰慕你的学弟说要在最大的舞台上看着你,看着你一直去打破人生的结局,迎接属于你的命运。
赤苇带着弄脏的衣领回自己的房间,书包解下来躺在床上,好想哭,可是好高兴。他想起酒井,心里要是没有与之对等的喜欢,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抱歉,抱歉酒井,虽然我也和你一样,但我们终究不一样,我说不出“那我就不一定要”这种话,我发现我无法只是收拾东西就走掉,我已经没有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打包扔到青春的墓穴里的能力,我现在只能抬头,看每一颗星星都在说我喜欢,喜欢木兔光太郎。我怎么可能抓得到星星呢?
毕业典礼当天。楼下喧哗熙攘,彩旗飘带。凯旋和出发完全两样东西,却能做到一样的热闹。
酒井胸前别着花爬三楼上来找他,满不在乎递给他一封信,赤苇很小心地接过,知道她也并不是脸上不在乎心里就真的不在乎。她像只是这信的信使,递给他之后大松一口气。赤苇把信收起来,她眼神飘忽一阵,问:“你不去找木兔,跟他说句话?”
“不去了。”赤苇摇头,犹豫一会儿还是说,“谢谢你酒井。”
“我才不想听到这种话呢。”她翻了个白眼,“我要去大学开启新生活了,你就祝福我一句吧——不要太俗的那种。”
“那就……”赤苇露出平时在校刊社被她挑剔字句的眼神,“祝你,永远有人爱。”
“双关?”她笑起来。
“双关。”他也和平地笑起来。
“谢谢你。”她在教室门口退后一步,赤苇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种要摔破了的表情,瓷器触地的前一秒,人们发现它不是摔在地面而是摔进水里,于是看着它完好地沉了底,“那我祝你——祝你能一直沐浴在阳光之下。”
“又是双关啊。”
“不止双关,还是诅咒,”她坏笑,“祝你永远都摆脱不掉向往光的宿命,直到走入光芒为止。”
他看着她,说完就走远了。在心里想,好决绝啊,不过人家说这话也没错。他回到座位,拉伸一下手臂,拆她的信,寥寥一行字:“‘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我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那人瞅着另一个梦:我的不眠。’*——我祝你永远都是赤苇京治!”
倒真的洒脱,心里又在说,我究竟能和她一样洒脱吗。他把没用过的笔记本摊开,里面的那张签名已经压平,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方格纸,他看上面写着木兔两个字,翻过来是光太郎三个字。签名将来会升值的吧,那我的笔迹这张呢,赝品倒说不上,不过是平凡的赤苇京治真而又真的心意,只对一个人来说是危险的无价之宝。
他忽然发现肩膀发抖,一擦眼睛发现哭了,好险眼泪没滴上去,好险教室没有人。
背上挎包,站起来要走,但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想要的是跑,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到毕业式去告白,告别,重启,与某个人死亡,与某个人永生。赤苇跑得耳畔生风,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停在一圈一圈围起来的人外边,一眼看到排球部那圈。木兔那样热闹的人,应该有许许多多朋友在他身边,欢笑着热闹着,离别也不拖沓,要大笑大吵大闹,要随心所欲递出去无数个面貌类似的“喜欢”,要他的朋友们都说一次“以后也一直看你打排球”。排球部的经理,排球部的部员,即将加入排球部的部员,好多人。
这一次,赤苇京治错了,木兔不在那其中。
他内心升起奇异的火焰,掉头往体育馆走。走过去,像那天一样勇敢而无意识地推门。他看见木兔,但不在球场中央,而是靠墙而坐,好像很累,奇怪,春高结束第一天他也没这么累啊。胸前别着毕业生胸花的校服外套放在地上,他穿着速干衣,手里压着一只排球在地上滚,在发呆,在放空的样子。
脚边还放着一本……杂志?直到赤苇看清那是校刊。他采访木兔的那期校刊。
“……您怎么在这里……”他有些心虚地问。
木兔侧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他,不过好像也不惊讶,不一会儿就笑起来:“你找我吗?”
“我想和木兔学长道一句谢,没在操场找到你……”
“就过来了?”木兔已经站起来,朝他走过来,赤苇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停止了运作,除了能讲话的嘴巴:“啊,就过来了。”
“不用道谢啊。”木兔笑起来,站在台阶上,本就比赤苇高,微微俯下身,靠得很近,好近,比那天教他打球的距离最小值还要近。
“因为,我会在未来等你的。”
青春冲动的枝桠在高岗上被闪电劈开,明朗的晴天破开豁口,光中的雨滴倾盆而下。
赤苇浑身震颤,直视木兔的眼睛,他想,我,暗恋他,他,喜欢我。眼睛似乎要下泪,却抢先笑起来,表情终于追上灵魂,贴合如此完整,连过去那些错过、迟到,都变得不要紧起来。
“好的,木兔学长。”
6
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我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
我将是,追随你的光芒走进那扇门,拥抱你,也拥抱你所爱的,那个人。
他站在河流的彼岸,看见自己,另一个自己,穿着二十二岁的大衣推开门,有人正趴在凳子上,看到他就露出笑容来。唇齿都张开,笑容的镜像中间,吹过十七岁的穿堂风,未化的冰棒,寂寞的花香,收集不起来的星星。
“您好,周刊少年Bye要出一期奥林匹克特刊,谢谢您同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第二次接受你的采访!”他从凳子上跳起来,“痛快搞定正事,然后一起去吃牛舌吧!”
——祝你永远都摆脱不掉向往光的宿命,直到走入光芒为止。
“好的,木兔学长。”
他们面对彼此,都轻快地笑起来,赤苇京治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如风一样遁入那光芒。
尾声
暑假集训在他的印象里,往往由于气温而把画面晕成一片,布满汗水、即将中暑的晕眩、夏天暴雨即将来临的闷,在胸闷和脱力的磨难中,一点一点提升自己的精准、力量、配合。
今天午休睁开眼,仍然被黏稠的汗水纠缠,视网膜上乱七八糟的色块光谱晃了一晃,赤苇京治缓缓地坐起来。
大通铺,躺得四仰八叉,人都还没醒。木兔光太郎躺在他身边,瞪圆了眼睛看天花板,看见赤苇醒了,本以为他会露出一副“快来问我怎么了”的表情,但是竟然没有。
“您怎么了?”赤苇用气声问。
“我在想——”木兔即使用气声,真声也忍不住在某处破出来,“我的状态,什么时候不靠赤苇也能够保持稳定呢?”
“啊,木兔前辈,你会思考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欣慰。”
“喂——”终于露出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的表情,木兔动静很大地坐起来看着赤苇,“你怎么不问我呢,‘木兔前辈毕业了就想甩掉我吗?好过分哦!’”很努力想用气声发出尖细甜腻的效果,但是很困难。(虽然他用真声也不一定行)
赤苇露出刚刚从梦里出来的微笑说:“可我知道就算没有我您也会一往无前的。”
“一往无前?”
“嗯……”
木兔忽然抱过来,蒙着早训和睡眠中黏答答的汗水,同样贴着赤苇身上那一层,靠引力抱在一起,浑然天成地抱在一起,汗水融入汗水,皮肤紧贴皮肤。炎热带来轻微的耳鸣,呼吸轰然作响。
“我不要一往无前。”
硬生生的,要从气声里破壳而出的样子。如果这时有人醒来看到一定会唏嘘他俩,然而时空好像静止,只剩他们俩和窗外单调的蝉鸣。
赤苇很轻很轻地想捉住木兔围在他脖子旁边的手,但停顿一秒,却回抱了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他很想笑一笑,像那个梦的尾声一样,以笑代泪,但此刻却是眼泪先掉,才把笑拉扯了出来,“无论我此刻是否在你的身边——只要我还是赤苇京治,我就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FIN—
*:ICU band《桃乐茜的来信》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深沉的玫瑰》
番外-梦与Q先生
《清醒梦》番外。因为正文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就有了番外,奇异跳脱的衍生,甚至当聊斋看也行(完全扯不上关系
“你最近老是发呆啊。”
木叶把木兔从便利店的货架面前推开,让另外几个人通过:“别告诉我你只是在考虑买哪种口味的运动饮料。”
“我在反思自己的状态。”木兔很郑重地说,从货架上抽了一瓶矿泉水。
“这我就愿意听了。”
付过钱,他们并肩走出来,白福拎了满满一个塑料袋,两个人都知道里面的面包泡芙等等都没有自己的份,她自己嘴巴里还含着一根冰棍,动了动一边肩膀:“走啊,木叶你说要听什么?”
“光太郎的反省。”木叶眼睛发亮。
“哦哦。”白福表示她也想听。
木兔忸怩地左右看了看:“你们让我想想该不该说。”
“哇靠,这有什么好不好说的?是不是队友?要不要共同进步了?”木叶夸张地叫起来。
“等等,”白福觉出一点不对劲,“难道不是排球上的……?”
“我可没说是排球上的事情。”木兔怏怏地说。
说的人还在考虑,听的两个人推敲自己从前的经验,也在惴惴不安要不要听。
“你说吧,我们会判断的。”木叶沉痛地表示。
“我有了在意的人。”
木叶含着一口水,含糊不清地说:“在意的球?”被白福在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巴掌。
“谁?几年级的?为什么在意啊?是我想的那种在意吗?”她拆开一个面包,露出吃爆米花的表情。
“我还在想嘛。”木兔撇起嘴巴,“你们安静点,让我想想。”
“小气。”木叶嘀咕。但还是和白福一起安静下来,各自咀嚼自己手里的东西。
这条坂道有点坡度,暑气从地面蒸起,白福仍然把只剩一根木棍的冰棍含在嘴里,吃完的面包袋子也收起来,木叶手里晃荡着喝完的饮料,漫长和饱足的午后。
“那个人是学弟。”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有点凝固。
木兔的五官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羞愤地说:“到此为止,我不要再说了。”
震惊无比的木叶伸出膝盖在他大腿后面很用力地顶了一下:“你害羞个屁啊!”白福也近乎石化,恢复之后开始故作大方地开解说:“哎呀哎呀我明白,害羞很正常嘛。”
然后阴沉地微笑着凑近:“讲讲是谁嘛,让我们猜猜。”
“不要。”
“给条线索也行啊!”为了八卦手舞足蹈的两人开始哀求。
木兔沉吟了半晌,痛下决心一样,唰一下拉开自己的书包,乱七八糟地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杂志——啊,是采访我们的那期校刊。木叶和白福愣愣看着都有点呆滞,木兔一翻就翻开采访那页:“就是这个!”
“你要说小见、鹫尾、还是尾长……”木叶看着采访最后排球部的合影,表情有点痛苦。
“是这个!”
白福和木叶一起凑近过去,好半天才辨认出木兔的手指颤抖地指着问题前面的“Q”。
“我想起来了!”白福叫起来,“是校刊社的!校刊社!——是那天负责录音的美女吧!她好像是1班的,很有气质!想不明白!原来你喜欢这个型——”
“你忘了他刚刚说的是学弟吗?”木叶绝望地说,悲愤地想起那天木兔差点把他推翻在二年级的走廊上。
气氛诡异起来,两个人难以置信地对视了一眼,一齐转脸去看木兔——他已经用翻开的校刊死死挡住了脸,一动也不动了。
学弟。木兔把下巴放在椅背上。身板真好看啊。
正在讲话的是小见,自由人心得十分豪爽。站在他面前的学弟似乎只比木兔矮了那么一点点,手里拿着一个夹板,另一只手端着笔,不是举起来的那种端,而是端正的端。又放松又挺拔,肯定是练过的吧,不刻意也能那么标准。或者他天生就成为了这世界上某种完美的标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好,谢谢。”他露出结尾的微笑,“下一个我想采访一下木兔光太郎前辈。”
他挪了两步转了过来,木兔站起来,学弟有一双好看的狭长墨绿色眼睛,内容物又深又浅,虽然课上老师讲这两个字意思相反不能用“又”连接,但就是又深又浅,我觉得是就是。木兔双脚有点重,这感觉像在忍耐不让自己走近。
学弟开口说话:“好,木兔学长,第一个问题,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排球的?”
“我从刚才开始感觉就有点奇怪……啊不是,我是说!小时候……”
学弟身边举着录音笔的女生扬了扬眉毛,但仍礼貌笑着看他,看他几秒又去看提问的学弟。学弟的声音波澜不惊,脸上露出一个开心但也克制的笑:“啊,好的,我明白的。”
你明白啊。木兔觉得自己下一秒要哭出来了。
学弟名字叫赤苇京治,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没记住,后来木兔火速拿回校刊,哗啦啦地找编辑一栏,仔细确认这四个字怎么写,导致隔壁桌大吃一惊,扬言要用手机记录木兔认真学习的画面。
Akaashi。他写完在嘴里轻轻念叨,Akaashi。
下课午休,找了木叶就冲出去,木叶还以为又是要抢炒面面包,跑得也十分起劲,无奈今天被拖堂,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木兔表情紧张,把它揣在怀里排队付钱。
“这次我来分!你上次一口就咬去一大半,还漏了好多。”木叶不满地说。
“不行,这不是买来自己吃的。”
木叶眼神古怪,仿佛看到饿鹰进化出人性,还用日语宣布放弃护食:“啥意思?”
“校刊。”木兔紧张兮兮地说,“校刊采访,写得太好了,我要去感谢学弟,木叶你陪我去。”
木叶脸上写着你饶了我吧,眼疾手快地从身边货架捞出一个汉堡:“如果你请客就好说。”
木兔决心不再思考,全凭他所信赖的直觉行事。Akaashi,校刊上的Q先生,不知道哪个作业本撕下来写上的赤苇京治。到训练结束,他跟排球部说你们先走,我要等人。先走的人群里谁都掩不住好奇张望他,木兔毫不在意,感受直觉在说话,直觉在害怕赤苇忘掉约,直觉也不考虑自己要等多久,直觉忽然不横冲直撞,停下来想,赤苇会来的。
正想着,后知后觉感觉到刮风,春日的体温席卷而来。他远远看见有人从教学楼跑过来,像一棵移动的树,温和平静的脸有点慌张。木兔感觉这条路上有灯光,赤苇跑过哪里,哪里就被点亮。
啊,直觉想,他没忘,他看上去好紧张,尽管走过来又很开心。直觉亮出雪白的剑出了鞘,反射太阳,到黑夜里的木兔光太郎脸上,直觉变成细胞消失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哦,我喜欢他。我是说,不只是像喜欢学弟那样的喜欢。
也只是很短暂地许愿,赤苇要是排球部的多好,也不过是想每天在一起。不曾想赤苇会主动找他教打排球,还说因为他很帅。木兔背过身高兴,背过身那一秒钟头一次这么在意自己的背肌群好不好看。也就真的教他打,耐心到木兔觉得自己不做排球运动员去排球教室也可以。赤苇的姿势很标准,很漂亮,两样他喜欢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他打了一个赤苇托的球,那瞬间遥远看到自己登上领奖台,戴着奥运金牌凑过去和观众席接吻。
这太好了,这不可思议。
又自以为克制地想,可是赤苇不是排球部的啊,好远的事情,好费解。没解决,没想出来,脑袋空空,一起走出来的时候想把路边的花掐下来,然后听到赤苇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木兔好高兴。
“以后你也会一直看着我吗?”
“会。”学弟认真点头的样子,以抬眼的角度看他。
“是不是把你的衣领弄脏了?”没忍住,伸手去拨了拨学弟的衬衫衣领。伸过去的时候学弟微微抬起了下巴,还是稍微蹭到他的手。摸了摸又缩回来。
“没有关系,木兔学长。我今天好开心,谢谢你。”分手的路口到了,赤苇,Akaashi,Q,树一样挺拔,不打排球很可惜的学弟,朝他挥手,“明天见。”
“啊——好,再见。”木兔想,想提醒他下次来的话穿运动衫,可是他有没有?自己的可以借他,不过可能有点大……
“木兔学长。”赤苇犹豫了一下,同时木兔也来不及思考了,看过去,问他什么。
有车驶过路口,近距离的黄色车灯和路灯的白色光切合了一秒,从路灯下的赤苇身上闪过。
“不确定下次见面什么时候,不过我想,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是啊,我们都会活——很久很久,我一直觉得我会活到130岁!”
赤苇微笑:“是啊。”又顿了顿,“很久,不是现在,也是以后。”
他遂抬头:“我以前,看过一本——一些书,很多传说也这样写,主人公经历了不好的事或者太好了的事,等他坠入深渊,或者贪得无厌想要更多的时候,却突然醒了,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所以……”
“你说,这会不会是一场梦?等梦醒来,或许我就是你在排球部的学弟……陪你打了很多场比赛哦。”
路边花香醉人,夜色摇荡如水,仿佛梦中的花园。赤苇的笑也带着梦幻的色彩,他再度挥手,与木兔背向而走,脚步渐渐加速,像要发泄什么,像要离什么而去,或者说像是要逃出梦境。木兔心头有什么东西明明灭灭。
“喂——!!赤苇!”
快要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那个人猛地转身,隔了一段距离,他们遥远相望。
“就算现在我们在梦里!——”木兔把手圈起来放在嘴边,像俗套的电影,“我说,无论到哪个梦里!你都要——永远记得这一天啊!”
隔很远,路灯一个个护住自己的照明区间,不知为何却还能够看见赤苇在笑,甚至能读懂他的唇语。
他说,不止这一天,还有很多个梦,很多个明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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