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比喻是危险的,爱情源于一个比喻。我是看到这句话时才恍然醒悟,原来我已经喜欢上了赤苇京治。
我把他比作一枚光华内敛的璞玉,并总是下意识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想方设法和他说话。现在想来,自己的心情其实已经很明显,只是我向来迟钝,痛觉和情绪都不敏感,小时候被玻璃划伤手指,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哭,十五岁时对赤苇同学一见钟情,也直到一年后才察觉自己的暗恋早已开始。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一开始关注赤苇同学的理由十分肤浅——他生得很俊秀,黑发微卷,皮肤洁净,面部轮廓立体但不过分锐利,鼻尖向上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他五官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很沉静的墨绿色,像一池春天的湖水,倒映着宁静又葱郁的森林。
我坐在他的邻座,因此天然地占据地理优势,上课时经常偷摸看他的侧脸发呆。班上的不少女生也和我一样,视线总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我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觉得难受,毕竟赤苇同学在我们班级,甚至整个年级,都称得上是女生心目中的明星人物——长得好,成绩佳,运动社团成员,为人处事又有着不同于一般青春期男生的成熟礼貌,这一切都让他成为了完美的暗恋对象。
在这样的前提下,另一个事实倒显得出人意料。据我所知,暗恋赤苇同学的女生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告白,当然,我也算其中之一。我哥哥对我们固守原地的态度感到十分费解,甚至怂恿我在情人节送巧克力告白。他说:“其他人都藏着掖着,只有你找他告白,那么他就只会注意到你,没准这会成为你们恋爱的契机。”我知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恋爱经历教导我,说的这番话虽然在理,放在多数男生身上或许也适用,但赤苇同学绝对是例外——他的视线片刻都不曾真正停留在我或者其他女生身上。
也许你会问,我为何如此肯定赤苇同学对我没兴趣,那是因为我见过他真正注视一个人的模样。
高一下学期时,我被朋友拉去体育馆看排球社的练习赛。当时我们因为被社团活动绊住了脚,所以到达体育馆时天色已晚。我以为这个时间点练习赛早就结束,体育馆内也应该空无一人,但还是怀着试探的心情走近了大门,结果我们听到里头传来了击球声,以及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声。
还有人在。我们不好意思贸然进入,于是绕到另一侧的小门偷偷上二楼,那里有一个小的观赛区,可以清楚看见一楼球场的所有景象。
上到二楼后,我和朋友发现,练习赛确实已经结束了,体育馆内只留下三个人,一位是赤苇同学,另两位是高年级的前辈。男性我知道,是木兔光太郎学长,他在我们学校算是风云人物,所以我和朋友都认得,留着粉色长发的学姐就不知是谁了,看她穿着作训服,站在场地边举着平板录像,我猜想她大概是排球部的女经理。
他们三人显然在进行自主训练。赤苇同学不断把球抛起,而木兔学长从后方张开双臂助跑起跳,将球扣过球网。排球一次次落地时发出声响在体育馆内回荡,比在门外听时又叠上了一层混响的效果,使我的心脏也不由反复提起,再重重坠落。
我们学校算是排球强校,但我却是个对排球所知甚少的体育******。朋友向我解释,说赤苇同学是队内的二传手,负责组织进攻,而木兔学长是主攻手,负责突破拦网进攻得分。我听得半懂不懂,但当时也无心深究,我的目光全集中在赤苇同学身上,他跑动时衣摆的飘动,托球时伸展的双臂,在体育馆顶灯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发梢,都显得那么鲜活生动,让我挪不开眼。
这是我第一次看赤苇同学打排球,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他在班级外的另一面。曾经我一度认为,微妙的冷淡与距离感是赤苇同学与生俱来的特质,是他周身打不碎的玻璃罩,但如今他与木兔学长的相处模式却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并让我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新奇感。这种感觉和儿时第一次尝试刮画的感觉其实很像,我曾经如何惊异于漆黑纸面在木签的刮涂下展露出的斑斓色彩,当时便如何讶异于赤苇同学在排球和木兔学长面前所表现出的,超越百分百的专注与快乐。
我站在二楼观赛区的最前方,手肘搭着栏杆的边缘。这个位置其实很显眼,赤苇同学只要稍一抬头,就能和我对上视线,但从我进门到练习结束,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仰头时永远看着球,手伸向天空的方向,轻巧地把球抛出,然后他会偏头,视线如漂移一般很快锁定在木兔学长身上。
他看球时,木兔学长在看他,而他看木兔学长时,木兔学长在看球。有时木兔学长就在赤苇同学身边,有时则在距离赤苇同学大半个球场的地方,他们尝试在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角度反复扣球,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目光总会在排球落地的瞬间对撞,那像种天生的默契,又像锻炼千百遍后的熟稔。当他们对视时,木兔学长会对赤苇同学竖大拇指,或者摆摆手再比几个手势,我猜前者应该表示“超级棒”,后者大概是有问题需要调整。
赤苇同学在这种时候表情依然很少,他平静地被木兔学长搭着肩膀摇晃,平静地和木兔学长一起回看扣球的录像,平静地安抚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蹲在地上的木兔学长。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日没有太多区别,但我却隐隐察觉到,赤苇同学的心情其实大不一样。
也许这也是我迟钝的原因之一——我为数不多的敏感都用在了体察他人的情绪上。赤苇同学的快乐与兴奋像是潜藏在湖底的鱼,不轻易显露,但总会不可避免地把湖面搅出一圈圈涟漪。
我和朋友站在二楼,不知不觉看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天完全黑透,他们才结束训练。木兔学长嚷嚷着“肚子饿”,满场跑来跑去地捡球,赤苇同学举着拖把跟在他身后,飞快地把场地清扫了一遍。最后女经理说“要锁门了哦”,我和朋友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要下楼。
木兔学长注意到了我们,惊讶地“哇”了一声。赤苇同学循着他的视线向我们看来,在看到我时,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显出意外的神情,随后他举手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瞬间感到尴尬非常,不由僵在原地。木兔学长一面嘟囔着“你们是赤苇的熟人吗?特意来看赤苇打球吗?”一面好奇地向我们凑近。
面对面站着时,我才感受到木兔学长的高大,他看起来并不比赤苇同学高多少,身形却明显更结实,更健壮,压迫感也因此更强,我和朋友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赤苇同学落在木兔学长身后几步,他面向我张了张嘴,明显有话要说,我却莫名地不敢听他开口。
我于是拉着朋友失礼地逃走了,一声招呼没打,一句解释没留。木兔学长在我们身后“诶诶”叫唤了几声,我听见他问赤苇同学“为什么她们跑走了啊?”赤苇同学的语调也略带困惑,他停顿了片刻才回答:“也许是木兔前辈你靠太近,把她们吓到了。”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我拉着朋友跑了五分钟,一直跑到校门外才停下来大喘气。朋友甩开我的手,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气息紊乱地开口问:“你忽然发什么神经啊?”我撑着膝盖不断深呼吸,摇摇头,没等开口,眼泪先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其实我根本没有被木兔学长吓到。赤苇同学为我找到了贴心的理由,但我的逃跑却只是因为自己的尴尬,还有那份难以启齿的自尊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木兔学长的询问,没勇气承认自己对赤苇同学的关注,更无法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赤苇同学压根注意不到我的存在。
我青春期的幻梦由此被戳破了。那天晚上,我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哥哥惊慌失措地冲进来问我怎么了,又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逼问是不是哪个男生欺负我,惹我伤心了。我始终哽咽着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想来,我其实是在为一种求而不得的烦闷与不甘而哭的,只是当时太傻,连自己的心意都没认清,结果只能由潜意识先替我哀叹——我在尚未意识到自己喜欢赤苇京治的状况下,就陷入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单相思。
我当然还是继续关注着赤苇同学,毕竟喜欢不是游戏,按下开始键后还能随时暂停,只是我对他的关注逐渐转移到了其他方面。我开始好奇他的社团活动,好奇他和木兔学长的相处,那个傍晚他所展露的鲜活像是特定时间段才会播出的动画,令我看过一次还想了解更多。
只可惜我没有时间经常去看赤苇同学打排球,我的社团活动时间和他完美重叠,而且合唱团的排练也让我分身乏术,我只能掐着偶尔的休息日以及社团活动的尾巴悄悄去体育馆看一会儿。人少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外,人多的时候我会混进二楼的观赛区。被人群包裹的感觉十分安心,尽管我心知被注意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每次都会做一点伪装——比如戴口罩或者鸭舌帽——确保赤苇同学不会发现我是特意来看他。
不过这种变态跟踪狂一样的行为在高二上学期就被迫中止了,一来我计划升学,课业负担加重,没有那么多时间在体育馆消磨;二来高二和高三的教学楼离得很近,木兔学长因此几乎每天都来班上找赤苇同学。
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时,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毕竟木兔学长在学校里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大明星”,身形高大,又是前辈,我们都对他既好奇又敬畏。他当时愁眉苦脸,一副心情糟糕的模样,所以班里几个喜欢排球的同学也不敢上去搭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旁若无人地进了门,走到赤苇同学桌边,俯身在赤苇同学耳旁小声嘀咕。
赤苇同学当时坐在教室的角落,最后一排,因此没人能听清木兔学长对他说了什么。大家只看到赤苇同学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他抄起桌上的作业本,卷成一个筒,抽在了木兔学长的脑袋上。
然后他们就一起出去了。有好事的同学事后去打听,发现木兔学长大驾光临的原因竟然是他在走廊玩排球时失手把教务主任的假发砸飞进了垃圾桶里,于是来找赤苇同学陪他一起到教务处挨训。我想,木兔学长在我们班同学心中的威严,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的。
自那以后,木兔学长就成了我们班的常客,同学们也渐渐对他的造访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赤苇同学的座位边特意为他安排了一张空椅子。
木兔学长和赤苇同学比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人物,开朗,活泼,话多到甚至有些聒噪。他来找赤苇同学的理由有大有小,有时是单纯聊天,有时是请赤苇同学陪他买面包,有时是来询问数学题(虽然赤苇同学的成绩很好,但我始终不明白木兔学长为什么不问自己的老师或者同班同学,而非要舍近求远来找低年级请教),有时则是闯了祸来找赤苇同学帮忙收拾烂摊子。每次遇到最后一种情况,赤苇同学总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在这种时候表情会变得格外丰富,眉头结在一处,嘴角微微向下撇,显出烦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木兔学长每次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诚恳道歉,却又屡教不改,隔几天就要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麻烦。
班上有人因此戏称,赤苇同学不仅是排球队的副主将,还身兼了保姆的职责。赤苇同学听说后也并不反驳,只是耸耸肩膀笑一笑,但笑过后他又会格外认真地向其他人解释:“木兔学长不是真的想惹麻烦,他只是脑回路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个借口,替木兔学长开脱的借口,或者赤苇同学自我安慰的借口,但我却觉得赤苇同学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他和木兔学长相处时皱眉的次数多,叹气的次数多,微笑的次数也多,唯独生气的次数很少。印象中,我只见过一次赤苇同学生气的模样。
那实在是木兔学长闯的最“闻名全校”的祸。在高二下半学期时,高三教学楼新换了一批课桌椅,新课桌的抽屉底部不再是平滑的木板,而换成了均匀分布着孔洞的铁板。木兔学长上课无聊,将食指******了抽屉底部的洞里,结果挣扎数分钟后却没能*********。
当时临近放学,英语老师还在讲台上发试卷,赤苇同学大约是收到了木兔学长的求救讯息,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和英语老师说了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我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惊失色的模样,又听见高三教学楼一片嘈杂,不由好奇心上涌,也纷纷跟出去围观。
三年一组的教室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我踮着脚尖从人头缝隙中往窗户里打量,看见木兔学长正哭丧着脸趴在桌上,一只手垫着脸颊,一只手藏在课桌下,而赤苇同学蹲在他的桌子边,脑袋完全被课桌挡住,只在桌面边沿露出几簇卷翘的黑发。
大约过了三十秒,一个眯眯眼的高挑男生拨开人群,挤到了赤苇同学身边,交给他一支冰棍。赤苇同学将冰棍贴在木兔学长手上冰敷,同时探出头来大声询问,在场是否有人带了润唇膏、面霜、或者任何可以润滑的东西。
所有人都开始摸口袋掏书包。不少女生都带了润唇膏和护手霜,赤苇同学一一试过,但润滑效果都不足够。木兔学长的脑袋此时已经快要垂到桌子底下,我隔着人群看到他扁起嘴,嘟嘟囔囔地和赤苇同学说话,一副沮丧到要把自己缩进地里的神态,而赤苇同学看起来依旧淡定自若。他安抚地拍了拍木兔学长的脑袋,只很简短地回应了一句话,看口型应当是“不会有事,别怕。”
隔了不知多久,教务主任终于姗姗来迟。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润滑油,一股脑全抹在了木兔学长的手指上。润滑油有股很呛鼻的古怪气味,周围人都皱着鼻子退开了一些,只有赤苇同学还蹲在原地。他歪着脑袋,很小心地抓着木兔学长的手指慢慢活动,不时抬眼确认木兔学长的表情,像是生怕弄疼他,而木兔学长侧对着窗户,我看见他的侧脸,眼帘低垂,睫毛颤动,他的视线落在赤苇同学的脸上,头发上,还有他们缠在一处的手指上,和那天的黄昏一样安静。
手指最终被有惊无险地*********了。教务主任驱走围观的学生,面向木兔学长重重叹了口气,倒是难得没训斥他。我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回班,离开前忍不住又一次回头,恰好看见赤苇同学安心后才突变的脸色。
他在生气吗?我心下疑惑,不由放慢脚步,悄悄停在了走廊的拐角。短暂的十几秒内,我能想到很多种赤苇同学生气的理由,比如木兔学长的屡教不改,被打扰上课的恼火,被众多同学围观的烦躁等等,但赤苇同学的理由却不是当中的任何一个。我背靠冰凉的瓷砖,听见他强行压抑的声音落进空气里,像滴在滚烫锅底的一颗水珠那样嗤嗤作响。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万一!万一伤到了手,木兔前辈要怎么办?”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只在亲人口中听到过这种抱怨。十岁时我摔坏了哥哥珍惜的模型,他大吼着“你******啊!”向我跑过来,我以为他要骂我,或者揪我的脸蛋,但他却第一时间把我抱起来,问我有没有被砸到脑袋。这世上的确有在乎对方更胜于自己的关系,家人、情侣、挚友,不论何种,都基于“爱”这一联结,可赤苇同学和木兔学长看起来不过是关系很好的前后辈,他们之间难道也拥有这样的联结吗?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过后也不愿继续深究。有些问题越是执着越猜不透其中的玄机,索性扔到一边,时间反而会给予灵感,比如我认清自己心意的瞬间,又比如我找到答案的那个午后——赤苇同学趴在桌上补觉,木兔学长抱着习题册,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旁,傻笑着玩他的头发,金色的阳光钻过玻璃,落在他们的发梢上,像给他们裹了一层粘稠的蜜糖。
我趴在桌上,把下半脸埋进手臂里,隔着刘海偷偷打量他们的小世界。那里阳光流淌,静谧无声,我像被隔在无形的玻璃罩外,只是个失恋的局外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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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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