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平行线

这是赤苇这个月以来的第二次昏厥。第一次发生在月初,由于上月底小组的遗留稿件审核方面出现了一些纰漏,于是赤苇不得不连续加了一周的班,每天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快十一点了。

严重的睡眠不足导致赤苇早上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强撑着精神坐起身,但还没来得及穿衣下床,就突然一阵猛烈的心悸,直接倒了回去。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尚且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就眼前一黑。好在是倒在了床上而不是地板上,否则头部磕碰到家具的话又会平添许多麻烦。等再次转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手机里多出了寥寥两个同事的未接来电与社长的询问。不得已赤苇向上司请了病假,又回复了同事的问候,准备去医院看看。

交代了病情后医生给赤苇做了心电图。他浑身僵直地躺在诊室不到一米宽的小床上,闭着眼,感受到医生将各种电极片往自己胸口上贴。可能缺眠实在太多,他闭上眼后意识就开始昏沉了。然而思维又似乎是清醒的,在欲睡未睡的边缘摇曳不定。他恍惚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赤苇”,“赤”拖了长长的音,撒娇耍赖的腔调。于是他整个身体蓦地一颤,瞬间睁开了眼睛。

身形微微一歪,赤苇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撑把自己扶正了,才注意到自己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好乱的梦。他曲起食指用关节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打量了一下梦境里的场景——进门是一排放包的架子,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海报,各种眼熟的陈设布局很明显地显示是枭谷的活动室。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虽然室内光景也还能够勉强看清,但到底如同罩着一层深色的幕布,墙壁上投落下朦胧的灰影。

靠墙一排的柜门全都大开着,每一格里面的队服、水杯、书包——木兔的柜子里还多了两个炒面面包,油汪汪地浸透了纸袋——都杂乱无章地堆着。桌子上放着一个插了吸管的牛奶盒,管壁上还挂着牛奶流下去后半透明的浅白色,仿佛刚刚排球部的众人还在这里换衣服,有谁才喝过几口牛奶放在桌上,此刻所有人却又凭空消失了似的,剩了一地还余留着微弱人气的残局。

赤苇记起来自己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就这么随意地睡过去总觉得对医生不太尊重。然而他又不清楚什么能让梦中的自己转醒的方法,手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发现鼻梁上空空如也。赤苇低头看自己的穿着,身上套的是枭谷排球部平时训练时常穿的藏青色T恤衫。于是他只好先扶着面前打开的柜门站起身。

他忘了柜子的一脚坏了,本身就是微微倾斜的。高中时报修后总是迟迟无人修理,一直到春高快结束时学校才斥资给排球部置换了新柜子。赤苇多次告诫过大家不要靠在柜子上聊天,更不可以在柜子周围打闹以免将其撞倒。但木兔从来对他的提醒左耳进右耳出,不止一次如同发射的炮弹一般冲进活动室又没刹住,然后不慎将柜子撞翻。大家几乎不锁柜门,于是里面的东西便会应声稀里哗啦地掉一地,赤苇还要无奈地帮忙陪他一起捡。

太多年过去,赤苇已经完全忘了这个分明自己以前时时挂在嘴边的特别注意事项。在柜子急速倾斜的一刹,赤苇心道:糟了。他本能地一步跨出去想用身体抵住,瞬息之间柜子的阴影如同某种史前巨兽的翅羽般裹挟了并不存在的飓风笼罩下来,窗口透出的几束光线里旋转的金色尘埃在空气的流动中倏地一个急剧起伏。

他用背部抵住了柜子的倾斜趋势。巨大的冲击力和惯性狠狠地在赤苇的脊椎处落下沉重的一击,他舌根一甜,感觉自己几乎要吐血,陡然剧烈地呛咳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视野仿佛熄灭的台灯般蓦地一黑,只剩下一小片若有若无的残存光晕。

然后他又醒了,重新靠着墙坐在地上。像是控制时间的钟表被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人时刻操控着,将指针急速往回拨,重又拨到了赤苇刚睁眼的那一秒。各种能量与磁场仿佛终于步入正轨,消失的人重新出现了,活动室里闹哄哄的一片。

队友们在柜子前笑闹着换衣服擦汗喝水。木兔毛巾还搭在脖子上,将喝了一半的牛奶放在桌上,咂了咂嘴回味一番。他回头看到赤苇靠着墙坐着,疑惑地挑眉:“赤苇为什么坐在地上啊?”赤苇闻言站起身,摇头说没什么。训练似乎已经结束了,木叶小见他们收拾好背包准备出去,不忘扭头对木兔补一句:“你这家伙,可不要欺负赤苇拖着他练到太晚啊!”

木兔叉腰不服气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转而又对赤苇说,“我有欺负过你吗?”他神色期冀地看着赤苇,希望对方开口帮自己洗雪被枭谷众人污蔑的冤屈。

“没有的事。”赤苇条件反射地回答。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嘘声,木叶说:“赤苇,我说你是不是太宠着木兔了!”

“陪王牌加练是二传手的责任,这对枭谷的获胜也很重要。”

“赤苇总是这些大道理!”木叶摇摇头,“算了,反正我实在饿得不行了,要回家了。真是搞不懂木兔这种体力怪。”大家说说笑笑地陆续离开活动室。木兔却一反常态,没有抱着排球大呼小叫地让赤苇现在就和他去体育馆给他托球,而是安安静静地靠在桌子边继续喝他那盒没喝完的牛奶。等人都走光了,木兔才将空了的牛奶盒丢进垃圾桶,对赤苇说:“赤苇是不是不舒服啊?刚刚还坐在地上。”

赤苇想否认,但心念电转,想起自己多年没打排球,手感已经完全生疏了。如果要是真的陪木兔加练,不出三球绝对就会露出马脚。于是他不得不顺着木兔的话回答:“确实是有一点,木兔前辈。”明明是成年人的灵魂,对着高中生叫前辈,赤苇也丝毫没有任何违和的感觉,如吃饭喝水睡觉一般理所当然。

“我就说嘛!”木兔跳起来,跑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赤苇的脸。赤苇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注视过,当即略显尴尬地别过头。木兔便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姿态,像是证实了刚才的论断似的,说:“赤苇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有些苍白呢!是哪里不舒服?”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心。

于是赤苇只好随口编造了自己的病情:“头有些眩晕,可能暂时不能够支撑跑跳和打球之类的运动了。”

“怎么搞的啊!”木兔紧紧蹙起眉头,“那今天就不练习了!我来早早送赤苇回家。”他随便将自己柜子里的东西囫囵塞进背包,忽然又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叫了一声,“我竟然忘了中午买了炒面面包,还是两个!都给赤苇吃吧。”

“不用了,谢谢前辈的好意,我现在并不是很饿。”

木兔闻言如同送花给暗恋的女孩子却被无情拒绝,失望得连头发都耷拉了下来。他将背包挂在身上,发现赤苇确实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昔日冷静沉着的眼神此时此刻显得分外迷茫而不知所措。他想了想,忽然茅塞顿开,说:“赤苇,你是不是难受得连路都走不了了啊?要不我来背你吧!”

“不必了木兔前辈,走路我还是可以——等等!”他话还没说完,木兔就走到他身前托着他的大腿要把他抬到自己后背上。赤苇吓得连忙扶住木兔的后背:“要背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前辈您至少要让我先准备好。”

“嘿嘿嘿!赤苇说得对!”木兔把单肩包转到脖子前面挂着,背对着赤苇弯下腰。赤苇也不再左右推辞,趴在木兔的后背上,接着被木兔重新托着大腿根扶到了背上。

两人就这么边走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出了校门。沿路超市、便利店还有住户楼房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晕染在薄暮里,如同日出时分照射进深海的朦胧天光。直至此刻赤苇才有了自己是在做梦的实感,尤其是趴在木兔前辈的背上,这种零距离的亲密接触是和赛场上的击掌与拥抱截然不同的暧昧,让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和木兔恋爱的错觉。

反正是在梦里。这么想着,赤苇便难得大胆了一次。在无意中谈起的关于木叶追求隔壁班心仪的女孩子失败的话题结束后,赤苇再三踌躇,还是决定不要拐弯抹角,以免浪费了珍贵的梦境时间。他说:“我也想和木兔前辈……”他咬紧了牙。

赤苇的心脏紧贴着木兔的后背,木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连带着木兔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与他自己的逐渐形成共鸣。赤苇终于还是没有说完,剩下的字眼被揉碎了混着惶恐与紧张吞进嗓子。如果不是这个梦境,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于是他踯躅了几秒,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想和木兔前辈交往。”话毕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木兔尚显稚嫩却已然宽阔的肩膀上。

木兔诧异地扭过头。“我和赤苇不是已经在交往了吗?”他问。顿了顿,语气略带不满地补充道:“赤苇已经记不起来了吗?我还送了赤苇好大一块巧克力,赤苇竟然一口气全部吃掉了!虽然后来说了好甜好腻什么的,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做嘛,下次肯定会进步的。赤苇当时还说了同意和我交往……对!是这么说了,我绝不会记错的!”

已经交往了吗?赤苇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的心脏已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眼眶竟然也开始禁不住地发热发胀,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真贪心啊,赤苇京治,连做梦都如此贪婪。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胳膊却不由地更紧地搂住了木兔的脖颈。木兔低头亲了亲赤苇的手臂,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托着赤苇的大腿把他往上颠了颠:“我知道了,肯定是赤苇想吃我做的巧克力了又不好意思说!不过赤苇不是很喜欢饭团吗,那我把巧克力放进饭团里怎么样?真是一箭双雕啊,我果然是最聪明的!”

“这大概不可行,木兔前辈。巧克力可能会化掉,然后从米饭里流出来。”赤苇习惯性地指出木兔话中的误区,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思绪乱七八糟地跑到了别处,心想木兔前辈居然会用“一箭双雕”这个词。

“不试试怎么知道嘛!”木兔耍赖道,“所以赤苇今晚住我家怎么样?我们一起来做巧克力饭团。如果有赤苇的帮助的话就一定不会失败的。刚好爸爸妈妈在出差,大姐和二姐也不在。”他怕赤苇不答应,又赶紧补了个砝码,“赤苇不陪我的话,我会很寂寞的。”

“那好吧。打扰木兔前辈了。”赤苇答应了。

巧克力饭团当然没有做成,因为木兔家里根本没有巧克力,而两人在路上的时候因为各怀鬼胎,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在路边经过的便利店里提前买好。他们煮了两碗猪骨乌冬面吃了,赤苇还给两人一人放了一个鸡蛋。

“想不到赤苇的手艺这么好。”木兔吃得咂嘴。“让前辈见笑了。”赤苇道谢,心中暗忖在工作后基本上都是自己做饭,练习了这么多年,就算达不到厨师的水准,至少也是还能下咽的程度。饭后休憩了片刻后,他们一前一后冲了个澡。赤苇换的是木兔的备用睡衣,布料柔软熨帖。两人的身高大差不差,因而尺寸对于赤苇来说也是正好的。他从浴室出来走进卧室的时候,正看到木兔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听到赤苇的动静便抬头,苦恼地说:“完蛋了赤苇,我忘记带作业回来了。”

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而今竟觉得可爱起来。赤苇忍俊不禁,说:“那就不写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的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做的,谁会在做梦的时候还不折不扣地埋头写作业呢?反正梦境又不会持续到第二天。木兔闻言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便欢呼起来,冲过来一把抱住了赤苇然后把他丢到了床上。赤苇被摔懵了几秒,尚且没来得及反应,木兔就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跪在他身体两侧黏黏糊糊地和他接吻。

赤苇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他被动地张开嘴,木兔湿润的舌头便熟练地钻了进来,热情又侵略性十足地舔过他的上颚与齿列。赤苇紧张得心脏剧震,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全盘顺从地接受着木兔的亲吻与抚摸。木兔的手从他的衣服下摆伸了进去,开始揉捏他平坦的胸脯。赤苇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情热一路冲到下腹,两人硬起来的******直挺挺地戳在一起。

“每次和赤苇亲亲的时候都会这样。赤苇这么可爱,根本忍不住嘛。”木兔抱怨着,“我帮赤苇撸出来好了,赤苇也帮帮我。”他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赤苇。

“不做吗?”赤苇被亲得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能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木兔歪头,像是在思考:“做的话也可以,上次的安全套也还没有用完。但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赤苇急切地打断了:“今天就想做。”他抓住木兔的衣角,像是怕他起身离开。看到木兔犹豫了一瞬,赤苇于是五指将对方的衣角攥得更紧,连带着木兔柔软的家居服布料延伸出了几条长长的水波状褶皱。他又喊了一声“木兔前辈”,语气近乎哀求。两颗墨绿色的瞳仁里闪着头顶灯光投映下来的细碎光点,仿佛深水里摇曳的藻荇。

木兔看了他两秒,忍不住再次俯身吻他,两手捧着赤苇的脸颊。一吻结束,他捏了捏赤苇的耳朵,说:“可是明天赤苇还要上课诶。”“没关系,”赤苇快速地回答,“没关系的,木兔前辈。”他又重复了一遍。反正没有明天了,赤苇心道,就让我在这个梦里放纵一次吧。这么想着,他双臂搂住木兔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再次朝自己压下来,急切地伸出舌头舔吻木兔尚还湿漉漉的嘴唇,打开两腿用力环住木兔的腰。

他们急不可耐地******。木兔发现赤苇似乎比往日更加敏感,是一种生疏的、类似于******的敏感,让木兔感到有点疑惑。他在木兔的撞击中压着嗓子******,疯狂地流泪。身上也在出水,木兔抽出时带出的润滑液和赤苇前端源源不断流下来的腺液混在一起,把他充满肉感的臀部和大腿染得一片狼藉。眼前******的景象让木兔没有余力再思考其他的,他反反复复地进入赤苇,发出沉重而情动的喘息。

“光太郎,”赤苇在******的间隙喊,“光太郎。”木兔停下动作,睁大眼睛看着赤苇。“我可以叫前辈光太郎吗?”赤苇两手搂着木兔的脖子,问道。木兔的脸在背光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有压迫感,金色的瞳仁呈现出玻璃罐里静止的蜂蜜一般的质感。他下巴上有一滴汗掉了下来,落在赤苇的嘴角边,赤苇伸出舌头把它舔掉了。

“当然可以。”木兔像是被赤苇舔汗的动作******到了,俯身亲吻赤苇的嘴唇,从嘴角吻到脸颊,再到眼睛。赤苇闭上眼睛顺从地任他索取,如同一只洁白柔软的温顺小羊。木兔激动地舔舐赤苇的耳廓,赤苇痒得瑟缩了一下,扭过头避开。木兔就笑,说:“我刚才是很吃惊赤苇会这么叫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好喜欢赤苇叫我光太郎啊,叫‘木兔前辈’的时候总觉得,嗯……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就是觉得我们俩的关系好像还没有这么好一样。”

“‘生疏’?还是‘隔阂’?”赤苇弯起眼睛,再次勾着木兔的脖颈将他拽下来接吻,唇齿依偎厮磨,不知餮足地交换着彼此的津液,仿佛怎么亲吻也亲不够,恨不能就此融为一体,像木兔瞳仁里的蜂蜜一般融化进彼此的血液里,一同随着循环流入心脏。“是的!赤苇的国文好厉害。”木兔重新开始动,逼出赤苇断断续续的哭喘。

后来的事情赤苇便记不清了。总之是在他的蓄意勾缠中两人做得太过火,赤苇差点******到昏迷。事后他们抱在一起入睡,一夜好眠。不知过了多久,闹钟突然响起来,被赤苇意识朦胧间伸手摸索着关掉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出现在视野内的房顶却有些陌生。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猛地一扭头,发现自己还被酣睡的木兔紧紧搂在怀里。木兔被他的动作惊醒了,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早上好,赤苇。”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于是木兔松了手揉了揉眼睛,入目却是赤苇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脸,瞳孔都微微扩大,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木兔也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怎么了啊赤苇,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赤苇还是没有回应。在木兔不解的目光中,赤苇开始神经质地穿衣服,下床穿拖鞋,打开房门往外走。木兔忙不迭地随便套了件衣服就追了出去,抓住赤苇的手腕,大声问:“赤苇!你到底怎么了?”

赤苇感觉自己手腕处和木兔的掌心接触的皮肤仿佛被火舌燎到一样滚烫灼人。但他并没有抽出手,只呆呆地盯着木兔金黄色的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微小的影子。我还是有影子的,赤苇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道,竟还微微松了半口气。半晌,在木兔终于按捺不住慌乱打算把他抱进怀里的前一秒,赤苇开口了。他问:“木兔前辈,我怎么还没醒?”

“你在说什么?”木兔怀疑自己是不是昨晚纵欲过度,耳朵不好用了。但他看赤苇的神情又不像是开玩笑,或是心血来潮突然和他扮演某个电视剧角色的样子,于是犹犹豫豫地说,“赤苇不是已经醒了吗?”

“不,”赤苇立即否定了他,“我没醒。”赤苇兀自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泼了把脸,抬头看到了洗手台上摆着的木兔昨晚刚给他拆封的新牙刷。红色的刷柄,上面有一个橡胶做的小小的猫头鹰,呆头呆脑又乖巧可爱的棕斑林鹄。昨天他看到的时候简直啼笑皆非,告诉木兔前辈这是儿童用的牙刷。木兔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嘛,赤苇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后辈,就是小孩子。

赤苇凝视着那只眯缝着眼睛、仿佛睡不醒似的猫头鹰——睡不醒似的。赤苇忽然神经一凛。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把牙刷拿了过来,尝试把它掰断。“赤苇!你在做什么啊!”木兔大步冲过来夺走了牙刷,露出不可置信又受伤的神情,“你不喜欢它吗?为什么要这样?”

赤苇看着木兔眼睛里糅杂着的惶惑与遮掩不住的难过,感觉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攫住了一般,心脏深处的沼泽都开始向上泛起了细密的疼痛。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木兔前辈,我没有不喜欢。”“那赤苇是要做什么啊?”木兔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赤苇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好像暴露在了木兔的视线中,一切肮脏龌龊与不堪的心思都在灼热的光线下无所遁形,显现出纤毫毕现的******裸的荒唐。

“我……”赤苇感到干渴。时间仿佛变成了黏稠的半流体,缓慢却不容抗拒地灌满了人体的每一处罅隙,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又或者是几分钟,赤苇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打破了此时此刻几乎让人窒息的阒寂。

他同几年前的高中时代——对于现在的时间线来说应该就是目前的时期——一样,试图转换话题以转移木兔的注意力,使他不要纠结于某一件事情中钻牛角尖。他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木兔前辈,我们还要上课吧。动作要快点了,不然会迟到的。”他甚至挤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浅淡笑容。

“啊!没错!”木兔差点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把牙刷放回原位就冲出了卫生间。

 

 

一天的课都浑浑噩噩,好在老师没有检查昨天的作业。赤苇已经完全记不起来高中的数学知识了,不出意外地在被提问的时候遭到了老师的批评。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老师的批评,但赤苇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来反刍课堂上的尴尬与羞愧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了。他开始恐慌于自己的精神问题,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从这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难不成自己其实在做心电图的时候就已经猝死了,现在所处的空间只不过是他死后意外穿越进来的平行世界?

快到中午的时候木兔给他发了消息,说自己今天由于没有做作业而被老师留了下来,不能和赤苇一起去天台吃午餐了。消息后面还加了一个悲伤的哭哭脸。赤苇机械地安慰了他几句,大脑却还是回不过神来。一直捱到放学部活的时间,他才陡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匆匆提早来到了活动室。赤苇没有开灯,对着室内的布局打量了须臾,似乎要把这里的景象全部刻进脑子里。然后他走到墙边,坐在昨天傍晚醒来时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赤苇闭眼,然后又睁眼,眼前的场景如出一辙,毫无改变。他猜想可能是闭眼的时间太短,效力不够,或者应该睡一觉才更有可能真正醒来。于是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侧头靠在膝盖上尝试入睡。然而没过几分钟,活动室的门就被砰砰砸响了。紧接着木兔的大嗓门传了过来:“赤苇!赤——苇!你在里面吗?”

赤苇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不要回答,也不要给木兔开门。但内心对于木兔的渴望仍在不停地驱使他向木兔靠近,那颗憧憬着、爱慕着木兔的心,在声嘶力竭地对他发出呐喊,持续牵扯拉动着他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赤苇几乎马上就要妥协了,他的自制力在木兔的呼唤里支离破碎,如同脆弱的玻璃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捡也捡不起来。

赤苇京治,你不能沉迷于虚幻的梦境中。这些都是假的,你和木兔前辈只是多年未见的普通前后辈关系,你们的距离犹如天堑,没有丝毫可能。你们不是恋人,没有亲吻过,更没有做过爱。你现在的所有退让与心软,都是在清醒地堕落。你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温柔乡里深陷泥淖、无限下坠吗?

赤苇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念着,像是在给自己******催眠,否则便真的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然而每一句话却又都如同针砭,毫不留情地刺进他骨骼的每一丝缝隙,让他痛不欲生。

门外的声音消失了。赤苇咬着嘴唇,眷恋地在脑海描摹着木兔的脸庞和眉眼。他发现自己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可以完整地勾勒出木兔起跳扣球的样子:往后伸展蓄势的手臂,饱满的背肌,半空中充满张力的腿部线条,以及掉下的汗水在天花板灯光的映射下闪烁得如同坠落的繁星。从初中第一次的惊鸿一瞥,到高中的每一场比赛,再到后来黑狼的每一场转播给木兔的特写镜头,每一幕赤苇都历历在目,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可现在的一切都是梦,不是吗?鼻尖酸涩,赤苇用力到将下唇都咬出了明显的齿痕。然而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了门外有钥匙******锁孔旋转的声音,紧接着大门洞开,外面的光霎时间悉数宣泄了进来,刺得赤苇几乎睁不开眼。他看到木兔仍旧维持着将门推开的手势,逆着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只有一个高大的剪影轮廓。他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幸好我问了老师,他说赤苇明明来找他取了活动室的钥匙。我怎么敲门你都不开,真是担心死我了。话说赤苇你又坐在地上干嘛啊?”

可能是因为跑得匆忙,他有两绺头发从高高竖起的发型中散落了下来,垂在额前。木兔甩了甩头以免散开的发丝遮挡视线,快步走到赤苇面前。赤苇却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回避了木兔的视线。

木兔注意到他的动作,愣了愣,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他蹲了下来让自己与赤苇平齐,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又做错了事情惹赤苇不开心了吗?”

“没有,木兔前辈。”赤苇说。他没有抬头,声音从两个膝盖中间的缝隙里传来,有点闷闷的。他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个矛盾的躯壳,不带感情地审视着蜷缩在地面上的自己,看他的纠结与挣扎,看他的天人交战,看他是如何逼迫自己不去看木兔的表情,以防自己彻底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心甘情愿地一步步沉溺进虚幻又甜蜜的梦境中永不再醒。

但木兔却堪称强硬地捧起了他的脸,命令道:“看着我,赤苇。”赤苇被迫对上了他的眼睛,猛禽类的眼瞳。半晌,赤苇终于忍受不住了似的,闭上眼睛缓缓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木兔前辈,我想睡觉。”木兔愣怔了一瞬,随即大声反驳道:“那也不可以坐在这里睡!腰会很酸,******也痛!”然而他却看到赤苇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清澈的眼珠上迅速裹上了一层透明的泪液。木兔慌了,不知所措地想帮他抹掉,但还没碰到赤苇的眼睛,赤苇就撑起身体向前探,吻住了木兔的嘴唇。

木兔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张开嘴巴放任赤苇柔软湿热的舌头钻了进来,与他的一起交缠。赤苇整个人都慢慢攀附了上来,手臂如同生长的藤蔓般缠住了木兔的身体。他们深深地拥吻,热烈而忘情,然而木兔却头一次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股鲜明的恐慌与心悸。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过这种悲伤的情绪,每一次的吮咬与舔舐,都像是最后一次,他甚至有种赤苇马上就会像民间故事里被农民夫妇救下的鹤一样,在短暂的共居过后便不打招呼地离他而去的预感。

“光太郎,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赤苇离开木兔的嘴唇,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他又叫了“光太郎”。木兔犹豫了片刻,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可我不想出去,赤苇。我总觉得你这两天好像怪怪的,不太像你,很担心。而且赤苇说的话也奇奇怪怪,有时候我都听不懂——虽然以前也有听不懂的时候,但那些都是些很厉害的成语什么的,总归不是现在这种啦。”

“是吗?”赤苇说,“可能是缺少睡眠吧,人休息不足的时候就会显得有点不太对劲。”倒也是实话,赤苇心道,果真验证了上周宇内老师拖稿时对他的托词,又是电脑坏了又是吃坏了肚子什么的,被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后又辩解“噓も方便”(说谎有时也是权宜之计)。思及此处他竟有点哭笑不得起来。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实在的,赤苇接下来打算试验的事情并不想让木兔见到。即便眼前的木兔也是他自己缔造的梦境中虚幻的存在,赤苇也不忍心看到他露出任何伤心难过的神色。但木兔执拗地要陪在他身边,不管赤苇如何劝说都不愿远离他半步,赤苇只好作妥协状,说:“那麻烦木兔前辈帮忙开一下灯吧。”

“好吧。”木兔不放心地看了看他,转身往门口开关处走去。室内豁然大亮,木兔转头,正看到赤苇站在柜子前面,将因坏了一脚而微微倾斜的柜子毫不犹豫地拉向了自己。

木兔的瞳孔急速扩大。他的大脑尚且还根本来不及反应,脚就已经自发地冲了出去,想把赤苇推开。然而他站得实在太远了,竭力伸出的手距离赤苇的身体还有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时,柜子就已经轰然撞到了赤苇的后背上。赤苇发出一声遭受重击的闷哼,跪倒在地,木兔也在王牌敏锐的直觉之下瞬间于半空中改变了手的方向,移到了柜子上,硬生生地凭借危急之下陡然爆发的蛮力把以往几个人合力才能扶起来的柜子直接推了回去,防止了对赤苇的二次撞击。

“赤苇你怎么样!”他心急如焚地蹲下查看赤苇的情况。赤苇的痛他仿佛皆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勒得木兔喘不过气。赤苇像是被撞得一时间只剩下拼命忍痛的力气,过了几秒钟才迷茫地抬起眼帘,但眉宇间仍旧难掩被柜子砸中的痛苦神色。然而紧接着他便怔忪了一下,随即看向木兔,迟疑地问:“我怎么还没醒?”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出这句话。

“什么啊!”木兔急得额头上全是细细的冷汗。他两手攥成拳头复又松开,然后又攥紧成拳,想查看赤苇的伤势,又不敢贸然去碰,生怕让赤苇更疼。木兔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说:“我带赤苇去检查一下吧!不对,要叫救护车!”

“不用了,我还是能动的。”赤苇咬着牙吃力地站起来,尽管剧痛感依旧强烈到无法忽视,但他觉得自己的骨骼应该没有大碍。木兔的手一直虚虚地揽在赤苇的身侧,随时准备在赤苇站不稳的时候接住他。闻言他据理力争道:“就算是这样也要去医院检查!”

医院。赤苇猛地抬头,说:“是的,我要去医院。我感到心脏有点不太舒服,所以可能需要做个心电图。”“啊,好。”木兔点头,赤苇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像个称职的护卫一般寸步不离地守卫在赤苇身边,“我陪赤苇一起。不许再丢下我!”

他们去了离枭谷最近的一家医院,尽管赤苇再三申明了可以自己办理各项事务,患者本人亲自办理会更方便一些,但木兔仍然固执地让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自己不熟练地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地向前台询问流程,带赤苇挂号。躺在心内科诊室的小床上,赤苇掀开自己的校服,露出瘦削结实的躯体,沉默地看着医生往他身上贴电极片。

木兔还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赤苇做了一个长长的颤抖的深呼吸,如同在给自己做不忍割舍的心理建设,然后闭上了眼睛。

仿佛身体骤然失重,思绪突破了空气的阻力在急速下坠。黑暗中拖曳出无数条细长的光束将他笼罩在内,如同被长久拘囚在樊笼之内的猛兽般嘶吼着破笼而出。赤苇猛然睁开眼睛。胸口上依旧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电极片,但卷起的衣服已然是入职以后才购买的米色羊毛衫。

眼前是第一次那个医生熟悉而冷漠的脸。已经醒来了吗?赤苇有些恍惚。他开口问医生:“请问我睡了多久?”医生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睡着了吗?也才不到半分钟而已,并不算睡觉吧。”“半分钟?”赤苇无意识地喃喃复述了一遍。“好了。”医生动作利落地取下电极片。赤苇起身下床,神思恍惚,无数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的虹吸里钻出,破开旋转的漩涡浮出水面。

赤苇打开门走出去,没有穿着枭谷校服的木兔紧张又担忧地等在门口,医院的走廊与梦境中的样子截然不同。赤苇感到眼眶酸涩,鼻尖也酸楚,工作的压力、加班的疲惫、独居的寂寞与对木兔彻骨的思念如同密不透风的蚕茧,密密实实、不留缝隙地包裹住了他。

“光太郎。”他对着空气轻声说。

手机突然响了。赤苇低头看来电人信息,倏然间惊得几乎要把手机扔出去。是木兔的电话,赤苇接通了,那边的声音通过电磁波的转换微微有些失真,却和赤苇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中听到的叫声一样,熟稔亲切得让他眼酸。

“嘿嘿嘿!赤苇!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正好下周我要回东京来着。”

“怎么突然想起和我一起吃饭了,木兔前辈。”赤苇抿了抿嘴唇,心脏狂跳,嘴里却一板一眼地回答。

“都回东京了,当然要叫赤苇一起啊,谁叫你是我最好的后辈呢!”木兔大言不惭地说道。顿了顿,又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嗫嚅着补充了一句,“也是很奇怪,刚刚做了一个关于赤苇的好长好长的梦来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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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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