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近日点

【2013年的一次闹别扭】

 

“也就是说,今年的1月2日是这一年里太阳离地球最近的一天?”

木兔趴在桌子上问,他正在草稿本上乱写着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在做笔记。

赤苇盯着木兔手里乱晃的笔尖,嗯了一声。

“啊……那是春高前几天吧。不应该是离太阳越近就越热吗,为什么那时候那么冷呢?”

赤苇瞥过木兔穿着的两件衣服,十分不客气地教训人:“不止那天那么冷,现在也还是很冷,木兔前辈穿这么少是很容易感冒的。”

“赤苇老师,不要跑题。”木兔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继续开始鬼画符,还踹了一脚赤苇,示意他继续。

赤苇凝视着逐步被破坏的白纸,憋着一口气,继续说:“是这样的,温度——或者说季节的变化,主要取决于太阳照射地球的角度。”

木兔的笔在本子上转了个弯,又添上了几笔。

“而且相较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而言,近日点和远日点的那点差距其实不足为道……”

 

他的语气在逐渐加重,到后半句时已经是在恶狠狠地盯着木兔的头顶,后者对此毫无知觉,仍旧在散漫地浪费着他们不剩多少次的相聚时间。赤苇的情绪像在悬崖边跳舞,在木兔抬起头对视的瞬间被推了下去,在半空中毫无征兆地爆炸。

“所以如果木兔前辈不想听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啪地盖好笔盖,开始收拾东西。

木兔被吓了一跳,惊愕地辩解:“我有在认真听!”

“那就请前辈不要再在我的笔记本上乱涂乱画了!”

赤苇直接伸手把本子抽了回去,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笔尖在本子上划出一道重重的痕迹,划破了一页,在下一页也留下了蜿蜒的笔迹。

“小气鬼赤苇!”

“是的,我就是很小气。所以请木兔前辈记得把今天饮料钱付给我。”

赤苇说完,把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进包里。见到他的动作,木兔也站起身,他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所以更加方便,抽起背包,先于赤苇一步冲出了咖啡厅。

赤苇怒视着他的背影,气冲冲地拉上拉链。走到门口,他才突然意识到——

在场的不止他们俩,今天其实是枭谷排球部一起在补课。只不过他一直被讨厌的木兔前辈缠着,让他都忘记了还有其他人了。赤苇站在门口,僵硬地朝一脸震惊的前辈们鞠了个躬,礼貌地告别,然后走了出去。

 

木兔光太郎把单肩包甩进置物柜,发出了“砰”的一声,然后又不得不把背包拿出来,从柜子深处刨出自己的护膝和运动服。

一分钟后,更衣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是啦,在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能选择去的地方可不是那么的多——所以赤苇也走了进来。他忽略木兔,直接走到自己的置物柜前,拿出了运动服,背对着木兔开始换。

空间狭小。说不清楚是谁的胳膊肘先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总之,就像是在放满了火药的房间中擦了一下火石,瞬间剑拔弩张,木兔挑衅地嚷嚷:“是不是又要教训我了,赤苇老师?”

赤苇正在把裤子从膝盖上提上去,闻言气得要命,转过头要反驳,结果又撞到了木兔,手一松,裤子从他的膝盖滑落,掉在地上。他有些尴尬,瞪了木兔一眼,不说话了,把衣服穿好,走了出去。

两个人占据场地的两头,一个对着墙练习托球,一个对着水瓶练习扣球。砰砰砰,排球的声音杂乱无章,让人心烦意乱。

 

“赤苇,给我托球。”过了会儿,木兔先忍不住,走过来说话,声音硬邦邦,声量倒是不小。

赤苇斜睨了他一眼,“我可不敢。”

木兔捡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球,抱在怀里:“不给我托球的话就不还给你了。”

赤苇简直想查查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幼儿园毕业证。他和幼稚鬼没什么好说的,沉默地穿过球场过去拿推车里的球。木兔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放开。”赤苇瞪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脸涨得通红。

木兔只好松手。他不说话了,也不走开。等着赤苇走回来继续对着墙壁练习托球的时候,突然起跳,将赤苇托向墙壁的球狠狠扣了出去。

“别生我气了。”木兔说。

赤苇不理这种没有诚意的道歉,走过去捡球,背对着木兔,语气还是凶巴巴的:“我又小气又爱发脾气,请木兔前辈千万不要纵容,尽情生我气好了。”

木兔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

 

赤苇不喜欢自己给木兔补课的时候木兔走神,也不喜欢讲什么远日点近日点。地球公转沿着有那么微毫之差的椭圆公转,远日点和近日点和太阳的距离,也就差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比如现在离得近一点又怎么样,对于此时此刻的东京低温毫无影响。

他不喜欢说这些,因为他会联想到他和木兔光太郎。当然啦,赤苇知道把木兔比作太阳自己比作地球之类的很无聊很中二也过于自我感动,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到——比起当年坐在台子上看木兔,他当然近了一点,但现在木兔马上就要毕业了。而比起未来漫长的分别,他们近了一点点的这个距离就像近日点那样,不值一提。

如果光是这样也还好,赤苇自认自己是个很拎得清的人,他又不是要木兔前辈回报什么,远一点近一点都没关系。问题在于某个讨人嫌的前辈就是没有一点距离感,像个烦人的、不讲理的太阳,总是耀眼、总是灼热,不分时间与地点地朝着赤苇发散热量。这就免不了让人提前开始担忧,如果哪天没有了这些热量,会不会有点太无聊?

 

木兔不喜欢最近赤苇板着的脸,也不喜欢明明板着脸的赤苇还要在他面前强装心情好。不像是平常故作正经地板着脸,他看得出来,最近的赤苇是真的不大开心。当然啦,木兔知道自己和木叶他们都要毕业了,赤苇却还没有,要在枭谷和不太熟的后辈们一起努力,如果换做是自己,估计也会有点不高兴。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赤苇不直接告诉自己他不高兴。赤苇总是这样,不高兴也不会说。其实别说赤苇了,木兔自己也不高兴。他对于上大学还是蛮感兴趣的,也希望认识新的队友,不过如果能和赤苇一起就更好了。

可是赤苇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这就是木兔最不爽的地方——某个自以为是的臭屁后辈,总是以为只有自己在暗戳戳地舍不得,平时一副很信任自己的样子,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一有事情就只会自己憋着,讨厌死了。

 

仿佛从刚刚的拦截赤苇中获得了什么灵感,接下来,赤苇无论在哪里托球都会被木兔拦下扣球。赤苇才不屈服,于是干脆换成了练习扣球,木兔反倒没有生气,在边上开始给他喂球,像平时赤苇会对他做的那样。

又打了一会儿,都饿了,于是暂时和好,一起回咖啡厅吃东西。

冬日正午的太阳也还算气势汹汹,赤苇抬起头眯着眼睛看。饿的时候他不会想太多,所以显得很放松。他抬头看着太阳,木兔侧着脸看着他。

过了好长一会儿,赤苇总算察觉了木兔的目光。他看过来,从背包边上抽出了他的水壶,递过去:“是渴了吗?”

语气平常。从前走在这条路上时也是这样,木兔隔三岔五提出各种需求,赤苇想方设法各种满足,连现在生气了他也还是会下意识这么做。木兔看着那瓶水,摇了摇头。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赤苇,接下来,换我来当‘赤苇’吧!”木兔像在说绕口令,但赤苇居然听懂了。他不答话,想了想,突然脱下了外套。

“不冷吗赤苇!”木兔啧了一声,看着赤苇外套下的毛衣,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赤苇看着他,不说话。

哦——哦!过了几秒,木兔反应了过来,暗暗赞叹赤苇入戏可真快,而他当然是不会输的。木兔回忆起平时赤苇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正正经经地说:“赤苇,******外套会感冒的,低温可是很可怕的。”

赤苇勉强把外套搭在了身上,木兔抓着他的肩膀,掰过来朝着自己,把他外套的拉链拉到了下巴底下。

 

对于刚刚吵架完走出去又若无其事地一起回来的两个人,枭谷排球部的众人表示懒得理。木兔和赤苇又回到了刚刚的位置上,木兔还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帮赤苇叠好了他脱下来的外套,他自己的则被团成一团,塞在了背后。木兔想像平时赤苇请自己喝饮料一样,回请赤苇吃午饭,但是想起来自己忘记带钱。于是他跟猿杙借了一点钱,请赤苇吃咖喱饭。

好在下午没补课,否则木兔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样给赤苇补课。下午的时候,白福和雀田说她们安排了一个小活动,想让大家写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或者好朋友,她们会统一保管,十年后大家再聚时就可以拿出来看了。

赤苇拿到信笺,摊开。该写给谁呢,他转着笔,出神地看向窗外。十年,是目前刚刚十六岁的赤苇很难想象的漫长时间。十年后自己会在哪里、做什么?木兔前辈又会在哪里做什么呢?

他在开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他想,如果自己真的写给了木兔光太郎,十年之后的木兔光太郎一定会很得意。他是小气鬼,他才不要这样。于是最终,他在开头写:

致十年后的赤苇京治。

 

致十年后的赤苇京治:

 

首先我想向你道歉——十年实在是太长了,我暂时还无法想象十年后的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因此这封来信,更多的还是会倾诉一下我现在的心情。我知道这些暂时的、青涩的烦恼也许会让你十分困惑,但是抱歉,此时此刻的我的确太需要一个地方倾诉。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但是现在的我,正在因为前辈们的即将毕业而感到非常苦恼。我知道,离别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毕业,每个人都会走向更远的未来,而且说实话也说不上什么离别——他们应该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东京就读,至少木兔前辈是。

但是我清楚,我的苦恼,并非全部因为“舍不得”这么简单。我承认我有点害怕,或许还不止一点点。我害怕我无法带领之后的枭谷取得更好的成绩,其实我知道这基本上是个必然的情况了,但我还是害怕我做得比我设想的更加糟糕。我还害怕木兔前辈毕业之后,会迅速地找到许多其他的好朋友,完全忘记我,考虑到木兔前辈对于明星、游戏等等的喜新厌旧,我猜测这也不会是个假设,而是真实会发生的。

这些担忧,让我觉得自己格外地软弱。木兔前辈虽然看起来一直不太靠谱,但是却可以很好地带着队伍前进,我却还是不可以。明明一直以来,我还自以为自己是在照顾木兔前辈。

而且我还感觉自己太小气了,木兔前辈,当然还有其他前辈们,去交到新的朋友,和新的队友打排球什么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却好像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一样——好吧,这也是软弱的一种体现,因为我在害怕我自己被取代。

我明白,我不能祈求写下这些文字后,你就会穿梭时空出现,然后来解答我的烦恼。不过我猜想,我在这里面写下的话能够成为一种情感暗示,让我能够更好地说服我自己。所以,我要写下一些我的期待,希望这不会给你造成太大压力。

如果说我期待着十年后的我自己是什么模样,那么就是希望我——或者说你,更加强大、勇敢。强大勇敢到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再担心自己被取代之类的;强大勇敢到可以从容地告别——毕竟应该只有敢于面对离别的人,才能够真正地享受相遇。

抱歉,这么讲也许太过抽象。也许我该说一些更实际的话,比如说跟你说说我最近的成绩,还有我最近也不是太确定的感情——还是算了,我猜想,有意义的事情你肯定还记得,而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也不必在这里详谈。所以就这样吧。

希望这封信没有给您造成太多困扰,也十分感谢你看到这里。

 

赤苇京治

 

大概是因为终于有一处地方让他写出了最近的隐秘心事,赤苇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终于解开了翅膀上枷锁的鸟。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在他的对面,早早已经结束了写信的木兔正好奇地盯着他,显然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

“我要看。”木兔兴致勃勃地朝着赤苇伸出手。

赤苇才不理这种不合理的要求,他不直接拒绝,只扫了一眼木兔已经折起来的信封,就看到木兔立刻警惕地将信封往手里收了收。

“木兔前辈明明也不愿意让我看。”

“那等到十年后,我们再交换看吧!”木兔提议。

赤苇点点头,说好——想必十年后木兔前辈也不会记得这件事了。他低下头耐心地用不干胶黏好了信封封口。

可能也是因为写完了信,木兔也忘记了什么要当“赤苇”之类的奇怪设定,提议赤苇和自己一起去买冰淇淋。赤苇跟他吵了几句,才突然再次意识到一件事——在场的不止他们俩,现在其实是枭谷排球部一起在写信。他尴尬地看到仍然在奋笔疾书的木叶抬起头,给了他俩十分容忍的一瞥。

赤苇有点不自在地站起身,把仍在喋喋不休的前辈推了出去。让他觉得更不妥当的是,他感受到了其他人对于他和木兔的格外亲密的习以为常。

幸好室外温度够低,否则赤苇觉得现在自己的脸一定烧了起来。

 

周末,校园里并没有什么人,甚至连风都介于有与无之间,于是树叶也只敢发出无法被听到的声响——或者说,即便再嘈杂也没有关系,因为并肩走着的两个人自成结界,无从打扰。在如潮的情绪褪去后,闲聊回归至此前成百上千的日子里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我今天上午听赤苇补课的时候不是故意不专心的。”木兔突然说,“我只是因为不太高兴。一是因为我觉得赤苇有时候会想很多,而且什么都不跟我说。”

毕竟我不是单细胞生物。赤苇在心中回敬了一句。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有时候过度地隐藏情绪其实就代表着不够信任亲近的人。于是他打算道歉,但是木兔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意图,继续说。

“我希望至少在我面前,赤苇能更坦诚。”木兔停下脚步,并且拽住了赤苇,继续说,“否则你会憋成一个气球,然后爆炸的,赤苇。”木兔看着面前低着头的赤苇,进一步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赤苇越变越大,像氢气球一样飞走,他也拽不住,然后在空中爆炸——

不不不!他握住赤苇的肩膀,催促他快点说。

赤苇心想,木兔前辈说的是“更坦诚”,那就是只要比现在坦诚一点就好。他抓住这个语言漏洞,含糊地说:

“我舍不得前辈毕业,所以不高兴。”

这个答案对于木兔光太郎而言好像已经足够了——也是,赤苇猜测木兔光太郎就没有产生过什么害怕的情绪,所以大概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这种想法。赤苇对此算是乐见其成。他放开了手,继续往前走。

“再去打会儿排球吗?”木兔好像转瞬之间又忘记了他原本是打算去买冰淇淋的事情。

赤苇倒是不会拒绝,实际上,跟木兔前辈一起打排球这件事,他也是永远不嫌多的。不过他还是警告:“但是晚上木兔前辈必须要好好看书了,否则一定会挂科的。”

“那赤苇要给我托球。”

“好的。”

 

赤苇比木兔先回到更衣室。

他无语地思考着自己为什么又陪这个排球笨蛋打了一下午的球,把包从置物柜中拿出来,去取里面的毛巾。大概是练习太多手有点抖,他不小心把包摔在了地上,上午被他愤怒地抽开的笔记本掉落出来摊在地上。

赤苇蹲下去捡起来,突然看清了上面木兔前辈龙飞凤舞的字——

《给赤苇队长的队长守则》

其一,永远不要提前害怕。

心跳很快,眼睛很酸。赤苇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后面的内容。被看穿了弱点这回事让高自尊的少年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因为自己被格外关注而有些开心,混杂在一起,将他砸得头昏脑胀。他抓着本子的一角,心想这个真是太借鉴“王牌心得”了,还没有什么文笔。

他抬起头,更衣室里镜子照到了他身后的木兔光太郎。拿着排球,有点得意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与木兔前辈的目光在镜子中相撞,即便经过反射,赤苇京治也还是眯起了眼。

“我也会想念赤苇的。”木兔说。

 

【2017年的一场争执】

 

车流太密集,还在下小雨,刚拿到驾照没多久的赤苇正在谨慎地将车塞进马路边的车位——他清楚自己的侧方停车技术十分一般。好不容易将车停好,赤苇瞪了副驾驶座上的木兔一眼,觉得出发前居然真的答应了拿木兔这辆据称是“用完了从小到大特别是大学四年比赛奖金和打工工资”买的新车“练手”的自己也是个神经病。

赤苇解开安全带,看着路上重新通畅的车流,总算从担心剐蹭和造成拥堵的紧张中缓过神,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可就像是不想让赤苇的心跳慢下来似的,一旁体贴地沉默了一路的木兔突然在此刻放出重磅炸弹。

“赤苇,我要去澳大利亚了。”

什么?去干嘛?什么时候去?去多久?

无数问句在赤苇的心中炸开。他想了想,挑了最后的问题:“去多久?”

木兔貌似有些不满地看了赤苇一眼,不甘心地回答:“去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还好。赤苇先是松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木兔光太郎在故弄玄虚!他瞪了副驾驶上一脸无辜的木兔一眼,侧过身,摆出了审问的架势,抛出下一个问题,“去干什么呢?”

木兔提议去餐厅再说,赤苇坚持要在车上说清楚。

 

好吧、好吧。木兔知道自己的这位后辈是个怎样固执的性格,他说要这样做,那就一定要这样做。但他热得要命,将暖气又调低了一点,并且放下了一点点窗户——这个举动遭受了赤苇的白眼。于是木兔翻身从后座拿了一件厚大衣,扔到了只穿了一件薄西装的赤苇身上。

赤苇没嫌弃这件皱巴巴的大衣,抖了抖,穿上了。这件衣服对于他而言确实有点大,他窝在里面,显得几乎有点像未成年——但他的语气很强硬,只催促木兔快点说。

木兔三言两句交代完毕:其实就是日本体育大学和澳大利亚的一所体育大学签了个合作协议,现在他们一起去澳大利亚练习一个月,之后对方也会过来日本一个月,反正暂时的计划是这样。

原本目光没有聚焦的赤苇听到最后那句话,在后视镜里深深地看了木兔一眼,伸手把领带扯了下来,塞进了口袋。

木兔挑眉,像在等待什么。赤苇又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木兔什么时候走。

“下周就走。”木兔说,他又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澳大利亚现在三十度。”木兔说,语气颇具暗示性。

赤苇对突然跳到温度的话题有点不解,他等着木兔继续。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赤苇跟我说过,是因为太阳角度的问题对吧。”

赤苇若无其事地接上了话茬:“我倒是没想到木兔前辈对我当年说的地理知识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我应该可以考虑去当地理老师。”

木兔撇撇嘴:“你可不要看不起我的记性。我还记得当时赤苇还跟我提了远日点和近日点。”

赤苇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因为木兔前辈的毕业而十分苦恼,还不好意思说,他忍不住笑起来,“我都快记不清楚了。”

木兔恶劣地扣出直球:“那时候满心都在舍不得我毕业吧。”

赤苇——今天有点太过迟钝的赤苇意识到,木兔又在提醒自己要坦率一点了。

“你会留在澳洲的俱乐部吗?”赤苇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像当年那样拧巴也确实没有意思,于是直截了当地提问。

“我刚刚就说了只会待一个月,赤苇不相信?”

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东京,赤苇在心里说。他一直有关注V1联赛俱乐部,东京目前第一的排球俱乐部并不缺边攻手,未来签下木兔的可能性不算大,可能性最大的应该是大阪M******Y黑狼——而国外优质俱乐部也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揣摩东体大这时候组织,应该也有推销毕业生的心思。

他省略推敲,讲出结论:“木兔前辈也快签约了吧,这次去澳洲的话教练应该也会安排面试俱乐部?”

“我倒还真不知道在澳洲有没有安排……不过,”像是终于等到了宣布好消息的时刻——赤苇这才反应过来木兔估计很早就想等他提问然后自己回答了,“今天教练跟我说,M******Y那边联系过他,说有意向,我估计从澳洲回来之后会去一趟大阪。所以赤苇,不需要担心啦。”

“只是如果前辈会去很久的话,我可以考虑在今晚的烤肉上加一块雪花牛肉践行而已。”

“口是心非。”木兔简短评价,“不过算是比高中的时候有进步。”

 

烤肉店的暖气开得很足,炭火也够热,赤苇把木兔的大衣和自己的西装外套都脱下来了。将袖子卷到胳膊上,开始烤肉。

他烤肉技术着实一般,经常这块烤老了那块又还不够火候,但可能是木兔足够喜欢烤肉,所以并不介意,只当做是惊喜。他给赤苇的杯子里加多多的冰块,再倒满杯冰啤酒,自己则喝果汁。

“这次我们好像悉尼和堪培拉都会去。”

“我听队友说,澳洲的海胆和日本的尝起来不一样。”

“我还挺想尝一下袋鼠肉的。”

木兔畅谈着自己在澳洲的计划,赤苇笑了笑,往盘子里扔了几块大概应该是烤好了的肉,喝了一口啤酒。

“说起来,现在澳洲居然是夏天,真难想象。”木兔又毫无逻辑地转移到了说天气。

“我要带十件短袖。”

“那我从日本飞的时候穿什么呢?”

赤苇点了点头,又给烤肉全部翻了个面,等着木兔继续说话。但直到面前的肉都烤好了,赤苇也没有等到下一句话。他抬起头,看到木兔正看着自己——赤苇突然意识到,自从坐下来开始,他好像还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这可是罕见现象,确实有点太失礼了。

还没等到自己找出什么借口,木兔就已经先发问:“赤苇,你心情不好吗?”

赤苇心想——啊,今晚木兔前辈第一个用“你”作为开头的句子出现了。他想到这里,感觉很好笑,烤肉店的小隔间上装着玻璃,玻璃上反射出木兔看着自己的样子,赤苇托着腮看着那里。察觉到他的目光,木兔也看过去。他们的眼神在模糊的反射中交汇。

 

空气中的水分可能也都被烤干了。赤苇移开了目光,用手指抹开杯子边流下来的水珠,语气平平:“只是有点累,抱歉。前辈你继续说。”

木兔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今天的聚会一开始的起因其实是要庆祝赤苇的第一天实习。他试探着问,“怎么了,实习不顺利吗?”

“原来前辈也没那么健忘。”赤苇揶揄了一句,又耸耸肩,说实习一切顺利。他看了一眼明显一脸不信的木兔前辈,只好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平平无奇的一天,翻到了一件事情。

“中午的时候,老师发来了通知,说是明天需要交奖学金申请表。我今天没有穿厚衣服,不想出去打印,就在中午大家去吃饭的时候用公司的打印机打印了。”

“结果打印的时候HRD,就是管招聘的人,他也在加班打印东西,恰好就看到了我打印出的表格。所以警告了我一下,要我以后不要打印自己私人的东西了。”

最后一句是赤苇编的。那位打扮格外得体精致的HRD并没有警告他,反而理了理他的衣领,并且约了他吃晚饭,在一家酒店的行政酒廊——或许是因为地位差,他的邀约甚至如此******,赤苇不至于看不出来。但他对“被******”也确实没有兴趣。

对面的木兔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没有任何办公室工作经验,或者说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给出什么建议,只是想让赤苇开心一点。赤苇看着他一副听不懂又想不出怎么安慰的表情,有点想笑,又觉得介意这些的自己也确实有点无聊。

 

吃完饭后,由于赤苇喝了酒,于是换成了木兔开车。他们聚餐之后一般会去木兔在校外租的公寓,因为木兔有张很舒服的沙发床。

“赤苇,明天帮我一起收东西吧。”木兔说。

赤苇看着窗外暖黄色的路灯,觉得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的神经说不出的放松,声音也懒懒的:“好的,木兔前辈,我会按时计费的,以及如果有收拾到没有洗的衣服,要另外加收服务费。”

“小气鬼赤苇。”木兔在红绿灯前停下,换挡。

赤苇的视线落在木兔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突然想到买辆车?之后——如果按你说的去,真的去了大阪的话,现在在东京买了车,你直接开过去?”

“什么?我没打算把这辆车开去大阪。”

“那你放在东京干什么,给你爸妈姐姐开?”赤苇开始直觉事情有点不对。

“他们有车。你上次不是说定下来实习的公司坐公交或者电车都不方便吗,”木兔语气很随意,“我不在东京的时候就给你开。”

“什么意思?”

木兔奇怪地从后视镜里看了赤苇一眼,“什么什么意思?哦对,明天你直接把钥匙拿走就行——欸,赤苇你现在租的房子有车位吗?我这边就没有,我买完才知道还要停车位来着,麻烦死了……”

他还在继续说,但赤苇已经听不见了。

好像刚刚吃下的烤肉都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顶在胃里,或者是空气变成了水让人只要呼吸就会窒息,赤苇觉得自己像被人从沉睡中突然按进了水里,他瞬间清醒了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开始大口呼吸。

木兔很快意识到了他的状态不对,他把车停在路边,紧张地问:“怎么了,赤苇?不舒服吗?”

“你这样,我需要给你打包多少次行李才能付清费用?”几乎是下意识地,赤苇还试图开了个玩笑。

但这并不好笑。为什么——为什么木兔前辈从来不会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想一想?谁会因为朋友提了一嘴上班麻烦就买辆车,谁又会自顾自地做了这些之后,把这个原因告诉本人?这样会带来多大的心理负担他怎么不想想,而且这也太,这也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理智被怒火淹没,赤苇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解开了自己和木兔的安全带,一把扯住了木兔的衣领,将他拽了过来。木兔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底甚至仍旧混合着没有褪去的对于赤苇身体状况的担忧,这样的无知无觉让赤苇很想给他一拳,真的很想。

但是他又——即便是在这个时刻——他又还是考虑到木兔,他马上就要去澳洲,脸上带着淤青过去真的很不合适。

他的手指在颤抖,抵着木兔滚动的喉结。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以为是?”赤苇控制不住地发抖。

 

木兔从来没有见过赤苇这么失态的样子。他还是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大衣,眼睛像是一晚上没睡觉那样通红。看到木兔看了过来,赤苇移开了眼神。他抖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看起来真的很难过,所以即便是自己还处在被拽着领子的尴尬姿势,木兔仍把手搭上赤苇的肩膀,试图在这个动作下给赤苇一个拥抱。

他还没有弄清楚情况,所以只好继续问:“我怎么了?是你说……”

听到这个“你”字,赤苇的怒火攀上新高,他直接打断了木兔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想一想!什么叫车钥匙给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让我误会成你是因为我买的这辆车?”

他察觉木兔有点想点头——这让赤苇更生气了。他一把把木兔推回座位上,自己也颓唐地靠向身后,不说话了。

木兔皱着眉,也没有说话。雨又下起来了,打在玻璃窗上。似乎是因为察觉到赤苇还在发抖,木兔把驾驶座一直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也关上了——这让车里更加的寂静,只有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我在做无用功,赤苇心想。他们彻头彻尾不在一个频道。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跟赤苇说没有在征求他的同意时就因为他的需求买了什么过于贵重的物品,赤苇都会觉得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道德绑架。可是这个人不是其他人。如果非要说世界上除了他父母还有谁会对自己无条件的好的话,赤苇想,可能就是木兔光太郎了。

他偏了偏视线。后视镜里的木兔看起来有一点点受伤,对于这个人来说,这确实不是个常见的表情。赤苇明白,愧疚感要来了。他看向窗外。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包住了他的心脏。赤苇知道,他不该那么说的。

常人是常人,木兔是木兔。从一开始,他也从来没有用什么社交规则要求过他——甚至赤苇自己也不喜欢遵守这个规则。可是现在换成了自己要接受——甚至还是木兔出于关心的——一些负重感时,他就这样轻易地翻了脸。他舔了舔嘴唇,想着要用什么方式开口。

是我的问题,赤苇在一个呼吸间迅速完成了对自我的攻略,并且朝着另一个极端走了过去——是我的问题,我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走那么近。

“抱歉。”先说话的人是木兔,他用了个在他们之间很少见的正式语气,这让赤苇更加愧疚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和今晚吃饭的时候一样。我不该在明明是给赤苇庆祝实习的晚饭上一直在说着和赤苇毫无关系的事情——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是请先听我说完——赤苇,这也是你的问题。”

这次换成赤苇挑眉了。出于某种两个人都不清楚的原因,他们没有对视,只是通过后视镜对视。

“你到底搞没搞清楚我可能就是个笨蛋,”木兔模仿了一下赤苇挑眉的表情,这让赤苇忍不住笑了一下,似乎达到了目标,木兔的语气也不再刻意地打趣,

“我是说,我真的有点搞不懂这些我该不该想的。你不许说我继续按照我的方式就行,如果继续这样的话,我们下次十有八九还是要吵架的,因为你总会受不了的。所以你应该跟我说,就像你平时抱怨我的不靠谱一样。”

“我发现赤苇你真的很奇怪,明明你别的都愿意告诉我,但是当事情让你不高兴的时候你反而不愿意跟我说了。”

赤苇原本想反驳,但是他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是这样。但他对于被这样指出还是有点不爽,于是趾高气昂地抬起头,“那你的意思是这也要怪我了?我会注意的,但我也不喜欢被这么说。”“我不是说是你的错,”木兔先是想辩解,但他反应过来了,赤苇是在试图说出自己感受,于是他笑起来,“那好,就按照这样,以后也要这样。”

车里再次陷入了寂静,这次的寂静要比刚刚的寂静好很多,他们可以说是享受了一会儿这样的沉默,才下车回家。停车的地方离家还有一小段距离。最近又是寒潮,赤苇连下巴都缩进木兔的大衣里。木兔嘲笑赤苇比高中时还怕冷,赤苇不想和这名没有温度感知器官的运动员比较谁更不怕冷,他想了想,突然说。

“你至少应该问问我喜欢什么车型的。”

“你不喜欢SUV?”

“不喜欢。”

“那下一辆再给你买不一样的。”

赤苇瞪了木兔一眼,在路过柔软的草坪的时候,直接狠狠地撞了过去。排球运动员在草坪上踉跄了两步,好歹是没有摔倒。

“谁要你给我买?木兔前辈今天晚上的晚饭钱还没有给我吧?”赤苇似乎要把此前憋住的话都说干净,“你银行卡还有钱吗?去澳洲不会把信用卡刷爆吧?”

被戳中软肋,木兔也很不爽。他搭在赤苇的肩膀上,把人拽向自己,开始胡扯“又不是现在就要买!我一定会很有钱的。或者我明天去买一张******,如果中了大奖,我明天就可以再买一辆车……”

 

厚外套再次被翻出来是因为一场倒春寒。木兔要前往大阪和俱乐部签约了。他穿着白衬衫西装,在试衣镜前思考了几秒为什么这一身在赤苇身上这么好看,放在自己身上就有点别扭——一定是自己又长高了。

木兔说服了自己,毫无温度概念地打算就这么出门,却看到了赤苇特地发来的短信,提醒他穿厚一点。好吧!木兔在西装外面套上了那天给赤苇穿的厚外套。

他把钥匙扔进口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块奇怪的布——木兔拽出来,才发现是赤苇的领带。

赤苇也有粗心的时候嘛,木兔感觉自己抓住了赤苇的小尾巴,因此十分得意。他原本掏出手机想拍照发给赤苇,又突然后悔了。

他搜了个教学视频,戴好了赤苇的领带。木兔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实在是足够帅气——看来刚刚觉得有点不如赤苇一定就是领带的原因。

木兔心情愉快,哼着歌,出了门,去奔赴他的下一个里程。

 

【2023年的一场坦白】

 

木兔养在阳台上的花又死了,赤苇盘算了一下,觉得不能赖自己照顾不周,是木兔这一次确实太久没回东京的原因。赤苇本人是出了名的植物杀手,养什么什么死。木兔就不一样了,可能因为他养的都是喜阳植物,所以在木兔的照料下总是茁壮成长。

赤苇思索了一下是否需要买新的盆栽换上,否则担心某些人因为自己没有照料好他的植物而生气,但感觉偷偷换盆栽的风险也很大,所以他认命地揪下几片枯黄的叶子,试图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死于非命。

给每个房间又通了下风,确保房间的主人下周回来后能直接顺利入住,赤苇和空置已久的房间说拜拜。

 

如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对平稳的状态下难以发生革命一样,一段人际关系,如果达到了某种平衡,又让两方都足够满意,就很容易按照目前的模式延续下去。木兔光太郎与赤苇京治保持着每两周见一次面的频率,月中是赤苇去大阪,会在那边帮忙解决木兔的一些问题,月底是木兔回东京,他一半时间回家,一半时间与赤苇待在一起。

木兔仍旧时不时会来一些出格的做法,赤苇也偶尔会别扭或者是做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但是总体而言,他们的关系在两次争吵后似乎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平衡。有时候赤苇在想,如果——如果他们在自己高二和大三那两次没有吵架,他们还会不会维持这样的友谊。或者说,是不是会在更激烈的一些争吵中,出现裂缝,又在修复中,超脱出另一种关系?

这样的想法,不是凭空出现的。赤苇最近也面临了催婚苦恼。他对于父母想自己有一段亲密关系这个期许表示理解,也有做出一些尝试。但结论是,赤苇最近发现了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他似乎缺少走进一段亲密关系的动力。

赤苇就此作了一番剖析。他自认中肯地评价,他确实是一个工作和生活都较为充实的人。他工作繁忙,晋升速度合理;平时爱看排球比赛,也经常运动。这样充实的日常生活让他甚少感到无聊。在情感与生理的需求上,后者他应该多多感谢现代科技,而前者,他有着较为丰富的情感输出渠道,和高中以及大学的同学都时常见面,而更加亲密的关系,似乎已经在木兔光太郎身上实现了——他们真心关心彼此、了解彼此的习惯、尊重对方的喜好、沟通几乎所有烦恼。赤苇偶尔会想,他和木兔前辈一个月的交谈深度与时长,很有可能超过大部分的日本普通夫妻。

就像是按照轨道运行的行星和恒星,距离恒定,偶尔的偏差不过是一点点,就像近日点不会对温度产生太大影响一样。

这十分合理。赤苇说服自己,这应该算是最佳答案……吧?至少他目前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必要的理由去改变。他猜想木兔前辈应该根本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他和自己一样,都享受着现在的状态。

 

这一次,枭谷排球部的聚会定在了寿喜烧店——大部分人表示自己今年的血脂和胆固醇水平已经不能遭受烤肉+啤酒的考验了。白福拎了一个巨大的包,说里面可是她历经了三次搬家都一直好好保存着的大家的信——然后被大家******当众看实在是太羞耻了,还是等下要走的时候再发吧。

赤苇几乎快忘了这件事情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当时都写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应该是写给了自己,可能用了很大的篇幅抱怨他当时因为木兔前辈要毕业的烦恼——赤苇忍不住想笑,现在他和木兔平均每两周面对一次告别,如果还像以前一样多愁善感,他可能不得不去接受切除泪腺手术。

餐桌上的话题从排球聊到运动,再到体检报告,以及造成体检报告不堪入目的罪魁祸首:工作,还有就是谁都免不了的被催婚——哦,除了木兔,木兔说他还好,毕竟两个姐姐都还单身,他的压力应该是全桌最小。

虽然一切都好像还挺正常的,但赤苇觉得今天木兔前辈的状态有那么一点奇怪。木兔前辈坐在他左边,这基本已经是固定排序。

“怎么了吗?”他侧过头,看了木兔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酱料碗里。

 

木兔光太郎最近有个不大不小的烦恼。

烦恼的起源是一次普通的更衣室聊天。因为一本杂志封面,大家一起聊起了好看的眼睛,他忘记名字了的好莱坞女星的紫色眼睛,还有谁的绿色眼睛之类的——然后木兔就想到了赤苇。赤苇的眼睛就很好看,木兔心想。但他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好像,他好像有点记不清楚赤苇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而今晚,他隐约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原因。他们经常见面,经常聊天。但是木兔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赤苇对视过。就比如现在,赤苇明明在跟自己说话,但却是在看着手机。再仔细回想一下,许多时刻,他们隔着玻璃、镜子、甚至手机屏幕对视,但直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赤苇。”

听到木兔在叫自己,赤苇看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碰撞了一秒——被赤苇的手机震动打断。赤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名字,对着大家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走了出去。木兔的动态视力很好,他看得清赤苇的眼睛,和高中时有了一点不同,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眼镜。

赤苇回来的时候表情有点无奈,木叶问他怎么了。赤苇想了想,隐去了大部分信息,说有个作者冲到马路中间碰瓷,想被撞到住院以便于合理拖稿。关于编辑们要面对的各种麻烦作者拖稿情况,枭谷排球部的众人都是有所耳闻。最终小见做出总结:还好赤苇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大家都笑起来。

白福在和木兔一起扫荡最后一波牛肉,说当时组织大家写信,是因为觉得十年很长,那时候还以为大家会在这里痛哭流涕,感慨过去的时光之类的。尾长提起之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理论,说是越长大就会觉得时间流速越快。那时候十年可是大半辈子,但是现在就只是近1/3了。

确实如此。那时候觉得漫长的岁月,等真正过去了再回想,也就觉得还好。大家在十一点时选择散场,白福将每个人的信发到了各自手上。赤苇是开车来的,但刚刚喝了酒,木兔就说他来开车。

开到一半的时候下雪了。木兔说感觉明天会很难起床,赤苇说你最好是,上次就八点起床在客厅健身把熬了一个通宵的他吵醒了。不过或许是因为聚会时说了太多话,他们两个人比往常要沉默了不少。

“赤苇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当时说过要交换信件?”到楼下时,木兔没开车门,对赤苇说。

赤苇当然还记得,他只是没想到木兔也记得。好吧,现在为了高中生赤苇的面子做个食言的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赤苇没有经过太多心理挣扎,就把信交给了木兔。他也拿过来了木兔的信封。

他拆开,而第一行字是——

给十年后的赤苇京治:

赤苇还没有往下看。但这封信、这封十年前木兔光太郎写下的信居然是写给他的,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赤苇震撼。如果当时的自己把信写给木兔光太郎他完全不会惊讶,但是反过来就有点太不符合常理了。

他伸手把车窗按下来了一点点,让流通的空气帮助自己顺利呼吸。

“你那时候的信是写给我的?”赤苇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向木兔——但木兔没有从后视镜看着他。木兔正偏着头,真正意义上地看着他。

“干嘛那么奇怪的样子,这不是很正常吗,给你写一封信。”木兔抱怨了一句,然后他说,“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赤苇。”

赤苇仍在看着后视镜。脖子好像变得很僵硬,他难以转过头,让自己的目光与木兔的目光真正交错。他看着后视镜里木兔光太郎的侧脸。他们已经认识十二年了,赤苇有无数次都是这样看着这张侧脸,这张侧脸有时候在看排球,有时候在看观众,有时候在看他。而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天,木兔前辈上午在他的笔记本上给他写下了队长守则,下午给现在的自己写了一封信。他又想起了六年以前,他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因为这辆他现在还在开的车而对木兔发了一通脾气。

我们都是自我很强大的人,赤苇说,有可能我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已经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了,就像是一个难得的平衡点。赤苇把信纸摊开放在食指指尖,薄薄的信纸摇摇欲坠。他又将快飘落的信纸用心地叠好,继续说,我们如果做出任何一点改变,都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吵架,还可能更严重,头破血流,或者再也不联系。我总觉得这好像不算个合算的买卖。

讲到最后,赤苇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木兔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他真的不是个胆怯的人,一直以来,他遵从着当年木兔给自己写下的守则,又糅合进自己的性格特质,他很少再害怕,更多的时候是在审时度势——但有时候,他也会是个很冲动的人。

“也许不止赤苇你在犹豫。”在赤苇仍旧维持着那个看向后视镜的姿势时,木兔也看向那里。他们的目光在镜子中轻轻地碰了一下。

赤苇挑了挑眉。

当然在今晚之前我只是觉得我们真的好久没有这样——木兔用手指在他和赤苇的眼睛之间比划了一下,还有就是我回想起来发现我们也越来越少这样——他碰了一下赤苇,表示身体接触。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样的情况肯定不是赤苇你想躲开就能躲开的,我觉得可能我也在犹豫,在我自己都意识到的时候。

“我总觉得你是在安慰我,”赤苇的眼睛弯出了一点笑意,“我已经想不起来你除了犹豫吃巧克力味的还是红豆味的大福之外还犹豫过什么了。”

“这么说也确实很合适。我们之前的关系就像是一种口味,我们都很喜欢。”

木兔用手拨了一下赤苇的脸。目光在半空中胶着在一起。就像是以前的无数个瞬间,没有人可以质疑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存在的那些时刻,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比赛,在即使比赛结束后心跳也不会慢下来;他们总是因为在聚会中跟对方说话太多而被其他人吐槽,可是下一次事情还是会发生……只是,只是他们可能甚至适合到连成为朋友都是那么的合适,所以身体不自觉“趋利避害”,躲开会造成意外的结果,所以那些时刻就像一头房间里的大象,在不经意间被视而不见。

言语可以修饰,表情可以伪装,但眼神不可以。那些甚至自己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在对视中就会传达出去。木兔的神情比他想象的要更沉静,带着一种质地坚硬的固执,却又尖锐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那些由无数复杂情绪编织成的外壳,露出了最柔软、最真挚的质地。

微妙的平衡就此被打破,空气中就已经开始有不受控制的气氛在涌动。理智在这里无处可逃,只需要承认他们在被彼此吸引。

风吹过雪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但不会比唇齿交错的声音更大了。

 

下车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赤苇累得要命,一点都不想动。他懒懒地被木兔拉下车,眼角和唇角都带着比肤色深一点点的红。

察觉到木兔的目光,赤苇撞了撞他,结果发现靠着人走路的感觉还挺好的,于是就这样半靠在木兔的身上。木兔回头看了一眼雪地,得意地挑了挑眉。

“干嘛?”赤苇也回头看,他们的额头轻轻碰在了一起。

雪地上,两排脚印越来越靠在一起。

木兔光太郎只是奇怪地上为什么还会有脚印,明明他感觉自己已经要飘起来了。

 

【2024年的一件幸运小事】

 

因为宇内天满的《陨石Attack》再次蝉联年冠,今年,集团联络了目前J联赛几名炙手可热的运动员一起来当年会嘉宾。

木兔是昨晚才到东京的。由于前一阵子赤苇出差,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这对于一直稳定见面的两个人而言算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后果就是,昨晚赤苇确实被折腾得有点惨,导致他今天一直有点萎靡不振,只有在木兔上台的时候才会认认真真地坐正了看。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的抽奖环节,周围的同事都到了最兴奋的时候,赤苇倒是兴趣缺缺,叼着吸管喝果汁。今年的年会,集团算是下了血本,最高奖甚至是一辆汽车——来自今年最大的冠名商。

最终被推上台的是木兔光太郎,他穿着黑狼的队服,十分享受台下的掌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明星。他招手上台,从箱子里抽出了一张号码牌。

450号。

木兔大声地宣布,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数字。

周围的人纷纷开始掏出自己进场时抽到的号码球确认,赤苇则在思考要怎么样找行政那边要今晚的录像视频。身边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赤苇你抽到了多少号。赤苇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他领到的号码球。

——450号。

 

起哄声像是涟漪一般一圈圈地蔓延开。站在舞台上的日向他们看见是赤苇,都叫到嗓子快哑了。

从小到大,赤苇都没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很好的人过。他基本和抽奖毫无缘分,买******从没有回过本,唯一一次抽中再来一根的奖励也给了木兔前辈,大学时押题从来不中,上班后迟到总能在电梯碰到老板。

幸运玩家被簇拥着绕场一周,无数人要和他握手以沾沾好运气,赤苇被拉扯着以环形路线向台上靠近。他想起来木兔在看完他十年前给自己写的信之后说的话,说他们又不是太阳和地球,他们只是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太阳和地球永远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但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不是,他的近日点(赤苇其实想说如果不是和太阳的关系的话,不应该叫近“日”点了,但是考虑到木兔光太郎和太阳区别也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反驳),就会是没有距离。

木兔已经走到了舞台边上,赤苇逐渐靠近,看清了他的脸。

“第二辆车。”他看到木兔对自己比的口型。

赤苇是真的笑了起来,他想,他真的很幸运,比所有人都幸运。木兔将手伸过来,把赤苇拉上去,他们的手在万人瞩目下相握。

我走到我的近日点了,赤苇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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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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