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考上大学之后,没再回过那个山里的小村子,他把父母从山里接了出来,临走那一天,去村里的小学看了看张泽禹。
随着一届一届的学生走出大山,留在山里的人越来越少,山坳村小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张泽禹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张平走进来的时候,红笔用光了最后一点墨水。他过的一向节俭,桌子上那个搪瓷的水杯从他当老师那年一直用到现在,也用了将近十年。
张泽禹跨不过心里的坎,这么多年没再和张极父母说过一句话,即使见到也没有好脸色,好在他还愿意和张平开口,张平此次来给他带了些东西,张泽禹向来是不要的,但这一次,他说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催着张泽禹收下,袋子里有一些日用品,还有本和笔,张平说他现在也开始自己挣钱了,学习之余给人干些零活。
“你妹妹呢?”两个人坐在办公室的那张铁架子床上,平时张泽禹在这里休息,偶尔回家看看父母,离得并不远,但是这里离山坳村的山坡更近,除了上课,他少言寡语的也不愿意和人说话,得空就往山坡上去,然后坐在土堆旁边,听风望云。
“高中毕业就辍学了,你也知道我爹他们……我和她说她要是想上,我跑断腿也给她想办法,小安说…”张平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自言自语似的,“如果她愿意,等我挣了钱,让她回去重新上学…”
他人生二十多年,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荒唐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穷,穷得自私,穷得没了人性,从头到脚的穷病,最后穷病要了他哥的命。小时候他不理解为什么同样的一件事,他和哥都做了,但是娘总会对哥恶语相向,长大后也依旧不明白,人命在他娘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还没有那红色的钞票重要。走之前他把两百块钱连带着一张纸条塞在被子下,虽然不多但是张平攒了很久。
他们又一同上山,去了看看他哥,碑前干干净净,张泽禹每天都打扫,他蹲下来摸了摸上面的照片,说张平来了,来看看你。张平拿着酒往地上撒,又用布把墓碑擦了擦,跪下去磕了个头。
张泽禹送他到了山口,张平走了很远,最后又回头望过去,他看到张泽禹还站在那,朝他挥了挥手。张极这辈子没能走出大山,张平本来想着将墓迁出山坳村,但他又想,山外似乎没有什么人有资格将他带出来。他哥到死前放不下的都只有张泽禹,能让他甘愿留在山里的也只有张泽禹。
很多年前,爹娘提起给他哥娶媳妇,那是张平第一次看见他哥顶撞爹娘,说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耽误谁家的姑娘。张极对他和张安都很好,很称职的哥哥,偶尔还会给他们几毛钱去买糖吃,但他对张泽禹更好,会对张泽禹笑、会在本子上写张泽禹的名字,会偶尔在他没回家的日子和他们念叨张泽禹,好像在张泽禹面前,他哥才是个活生生的人。
张平一直觉得,他们两个才是亲兄弟,但每每看到两个人依依惜别,看到禹哥带他哥走出大山,张平又觉得他们不像兄弟。有一次他和张极去湖边,张极在树下看着他玩泥巴,突然就对他说:“小平,你说阿禹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个时候他看张极,眼睛里都是水面粼粼的光,他说应该是过几天吧。张极支着下巴,喃喃说道:“过几天啊…要过几天…”张平拿着石头打水漂,一个两个三个…跳了四下落入水中,“咚”得一声,他听到身后张极念念有词:“我有些想他了。”
这些他没和禹哥说,斯人已逝,说出来好像也是徒增悲伤,守着那些像相纸一样会逐渐褪色的回忆画面,日日难熬也要熬。他留在张泽禹床下的那张纸写到,那二百块钱是还他之前立碑的钱,如果还有剩余,就让他留着自用,日后若是离开大山,务必再联系再相见,最后附着他的联系方式。
但张泽禹没有和他联系,山口一别就是三十年,张平没有换过号码,后来有个陌生人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张泽禹的孩子,再次相见,就是阴阳相隔。
张泽禹在二十年前出了山坳村,如今山坳村巨变,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村子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小学也因为学生过少关了门,张泽禹五十岁那年走出大山,在山外的公交站捡到一个弃婴,为收养手续奔波了很久,那个孩子就是给张平打电话的人,叫张乐康。
乐康乐康,快乐健康,简单朴实的愿望,人总喜欢将祝愿放进名字里,像是从古至今的一种仪式,而对于张泽禹来说,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对一个孩子最由衷的祝福。
张泽禹和张极的碑立在了一起,葬在市郊的一个墓园里,张乐康说那是张泽禹叮嘱他的,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他没有母亲,直到张泽禹离世,也没有婚娶。张乐康说他不认识那个人,父亲很少和他提起,也没和他讲过以前的事,父亲没什么朋友,他在那本通讯录上只找到了张平的电话,才试着打通。
张平看着那两个碑,一新一旧,更像是久别重逢。
墓园的天阴了很久,翻涌着却没有落雨,风吹满园的常青树沙沙作响,吹走了阴霾,将云吹成一块一块的嵌在蓝天里,漫天都是厚重的云,只留缝隙让人看到阳光洒落。
“那是你父亲的家人。”张平对他说。
也是你父亲的爱人。
“我们许久未见,攒着很久的话想和你说,日日在山中听风望云,盼着哪一天,能在风里听见你的声音,日后不要走错了路,我在山外等你。”是张泽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日期是离开山坳村的前一天。
山中风声喧鸣,顺风带去思念,莫要走错路寻错人,我在山外等你。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