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Maiden’s Prayer

      “女神啊,请您为我洗去罪孽。”
      雷声吞没了更多的话音。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天穹,暴雨倾泻而下,缓缓翻滚的黑云里探出了命运不怀好意的指爪,有许多航船会损失在风浪里,幸存的人们则会准备盛大的祭祀。
      水池边的少女打了个寒颤。她还是个孩子,但是藤蔓编织的发冠上点缀着玛瑙,小小的腰带镶嵌着水晶和青金石,还纹有杨树林和白牛的图案。她穿了一身染得十分娇艳的紫红色长裙,那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女童的式样。手腕上的金饰簌簌抖动起来,她哆哆嗦嗦地又重复了一遍:“女神啊,请为我洗去罪孽。”
      少女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黑曜石般的水面上剧烈波动。暴雨接连砸在她虚幻的面容上,原本就偏深的肤色显得格外灰暗,长发的边际几乎和水底的阴影混到一处,变得难以分辨。水面之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个宁芙睁大了绿色的眼睛,也攥紧了灰色的衣裙。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祈求者不得被盘问。不朽的神灵也受到这个规则的束缚,她不能发问,只能说同意与否。但同意的代价也许是她无法支付的。宁芙转动着深绿色的大眼睛,她的目光就像是落在水草丛中的月色,微弱而闪动不定。
      这个女孩犯下了什么罪孽?偷窃,幽会,得罪了她的父亲或者丈夫?宁芙紧张地猜测着,人间的道德对诸神大多不值一提,她只需要抛出一束小水花,就可以轻易净化让凡人惶惶终日的罪孽。但这个女孩也有可能犯了重罪,帮助她的代价或许是与某位神灵为敌——而        她是一个宁芙,几乎没有比她们更弱小的神灵了。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宁芙,在最古老的泰坦神眼中,她和隔着水面的凡人少女大概没什么区别。她没有见过乌兰诺斯之子统治的时代,到她降生的时候,丢卡利翁的子嗣已经在大地上繁衍了上百代。她的母亲也许是涅柔斯的某一位女儿,因为她总是对大海感到特别亲近。但她是一位山林中的水泽宁芙,有记忆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她听说过其他宁芙的故事,或许她的父亲也是山间的一位牧人,只是不同于恩底弥翁,已经在无梦的长眠里朽烂。这样一来,她黯淡的容貌也得到了解释。
      水面之上的少女俯下身,探出手去,珍珠一般光洁圆润的指腹触到了水面。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水面之下,宁芙向上伸出手去,瘦长的手指点在同一个地方,与她相触。
      “我赦免你。”
      宁芙无声地翕动嘴唇,池水缠绕在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人类有着体温的肌肤。这是一种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的感觉:某个重量从肩上消失了,就像从未染色的羊毛上吹掉一片灰尘。这是少女的感受,宁芙心中却只剩灭顶的恐惧。
风暴突然止住了,黑云连滚带爬地消散。在高天之上,太阳神的车辇呼啸而过,那道烈焰熊熊的目光从天穹直坠下人间,洞穿了宁芙青色的手掌。她尖啸起来,池水沸腾似的翻滚,在一串苍白的气泡中归于死寂。

      这个少女是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所生,特洛亚高大宫室里的公主,她和孪生兄弟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并且比她的兄弟强大得多。光明灿烂的阿波罗看中了他未来的女祭司,不等到她成年就想与她交合。巧手的姐妹为她缝制了紫红色的嫁衣,赫卡柏从国王的藏宝库里取来当年为赫西俄涅公主准备的珠宝,由卡尔卡斯和拉奥孔亲自把她送上祭坛。善射的阿尔忒弥斯也穿林而来,为她哥哥的新娘披上一层荣光,用月辉照亮了达尔达诺斯子孙原本偏暗的肤色。整个小亚细亚都会羡慕她的,人们都这样说,我们的公主很快会生下一个金发的儿子。但是她拒绝了。
这就是卡珊德拉的罪孽。
      凡人把阿波罗称为“福玻斯”是明智之举*。那之后的七个年头已经过去,金红色的恐惧仍然没有离开宁芙的心灵。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答应了少女的祈求,也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在太阳神的愤怒下粉碎。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宁芙,阿波罗如果挽弓搭箭,她会在金羽的箭矢射出之前就化作灰烬。
      “我知道,如果我说出缘由,你一定不会为我举行净化仪式。”
      卡珊德拉坐在池边,一只手浸在水里。倒影中的少女已经长大了,有着不输其他兄弟姐妹的俊美面容。她颈上带着银链,敞开的领口缝有一圈紫色的缎带,饱满白皙的胸乳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就算你不说,我也本来就不应该答应。
      宁芙不满地想着,吐出一串不高兴的泡泡,让它们在卡珊德拉的手指间一个一个炸开,弄得她发痒。七年来,少女似乎把她的水池当成了诉说心事的树洞,得暇就往这里跑,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但是今天她似乎格外失落,宁芙用水花编织出晶莹剔透的衣裙,仔仔细细地穿在她的倒影上,也没有让她微笑起来。
      “我伏在父王的膝上哭泣,”卡珊德拉怔怔地望着水面,话题随着她的心绪跑到了别的地方,“祈求他不要让帕里斯离开伊达山的牧群,不要让他乘坐黑壳的空心船,就算一定要让他出使,也要赫克托尔立下重誓——永远不能让帕里斯踏上斯巴达的土地。”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起此事。从半年前开始,阿波罗的祭司就总是在半夜惊醒,梦见特洛亚的城墙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她的兄弟赫勒诺斯尤为敏感,经常在睡梦中惨叫起来,声称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右手*。卡珊德拉预见的景象比谁都清晰。即使是在白天,她也能看见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那些画面令她在昏暗中无声地垂泪。但是她的劝告注定没有用。七年前,盛怒的太阳神对她作出一道预言:她的预言将永远准确,但永远无济于事,不为人所信。
      我相信你的预言。
      宁芙拨弄着她垂下的那只手,把颀长的手指微微分开,让绸缎般的水流从那里穿过。不过宁芙并不算人,在人间的成败兴衰中也没有一席之地。诗人们对神灵的歌咏虽然有所不实,在宁芙的问题上倒是对的。她们的角色向来只是新娘而已,偶尔在追求美少年的方式上还有失偏颇。除了倾听,她不能做什么。当初无知又冲动地回应卡珊德拉的祈祷已经是奇迹了。她垂头丧气地绕着那只手打转,吹出又一个泡泡,然后看着她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宁芙的思绪突然被打断。水面颤抖起来,产生许多小小的涡旋,然后汇聚起来,掀起巨大的波浪。池水在波浪中上升,立在空中,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那些水流又分散成无数股,就像埃塞俄比亚人写小字的墨槽一样细小,渐渐地,它们呈现出某个画面,又不断流动变幻。
      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宁芙无声地呐喊着,池水发生的变化不是她造成的,也许是卡珊德拉的预言天赋引动了某个未来的启示,但她在水面之下,只能从水镜背面的流水里猜测。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水里看见了火焰。只有卡珊德拉知道那些画面到底是什么。她急切地在少女的脸上寻觅答案。
      但卡珊德拉只是失神了一瞬,猛然伸手,搅散了水中的光影。

      宁芙沿着清溪和泉水下了伊达山,借道弯弯曲曲的河水,来到赫勒斯滂托斯的海边。她原本有些担心冒犯斯卡曼得洛斯河神,不过事实证明,古老的河神懒得理会一个路过的小小宁芙。她清晨出发,还和山花丛中的露水玩耍了一会儿,到达海边时太阳还未到中天。
      一条青黑色环带的海蛇从她身边路过,被她瞪了一眼,急忙甩尾游开。在她的头顶,阿开奥斯人高大的翘尾船正在一艘一艘靠岸,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音调多变的希腊话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她听到一个特别浑厚的声音,元音总是偏高,也许是伊奥尼亚的人。这是一种很容易说服人的声音,但那个人的腔调里总有一种让她不舒服的东西。宁芙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狄奥墨得斯,我的朋友,是什么让你闷闷不乐?”
      “阿伽门农让我们各自把船拖到岸上,然后扎营——能有多远就多远,看看谁才是真正力大无比的勇士。埃阿斯的营地在最东面,这没问题,我和他角力过。但是佩琉斯那个年轻的儿子居然把船拖出了更远的距离——米尔弥冬人在最西端——奥德修斯,你真该看看他的姿态,毫不费力。”*
      “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勇武已经赢得了许多辉煌的战绩,未来的战争中也会有更多荣耀等着它。阿特柔斯的儿子只是同大家开个玩笑,他一向大度又风趣,将士间的小小竞技也能促进友谊,人们是这么说的。至于阿喀琉斯,他是女神的儿子,我们不妨期待他能为我们展现怎样的能力。”
      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那是中心大营的方向。宁芙对他们接下来的议事不感兴趣,谈话的内容倒使她好奇起来。忒提斯之子的故事早就在宁芙间流传,据说他跑起来像伊里斯那么快,长得也俊美无比,而且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阿喀琉斯的营帐在最西边。她思索了一会儿,钻进一条翘尾船划出的水道,向西游去。
      两个年轻的声音在那里交谈,音色明快,语调的起伏顿挫都十分优美。据说帖撒利亚、弗提亚地方的人擅长琴歌*,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说话也如同音乐。宁芙静静地欣赏着那些跃动的元音与清晰的辅音,然后回过神来,开始注意倾听他们讲话的内容。
      “阿喀琉斯,米尔弥冬人都在欢呼,你今天一力把黑壳船拖到了最远的地方,让我们的同胞人人脸上有光。”
      “不要取笑我,宙斯养育的帕特洛克罗斯,这些小小的竞赛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的荣誉要在战争中赢取。”
      啊,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的爱人。
      听到这里,宁芙恍然大悟。佩里昂山中的宁芙们经常偷偷去看年少的阿喀琉斯训练,还有大胆的希望趁着喀戎不在,借他喝水或者沐浴的机会与他嬉戏。但他们总是两个人——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和墨涅提俄斯之子帕特洛克罗斯,他们的父辈曾经与伊阿宋并肩作战,他们从小形影不离。说这个消息的宁芙带着调侃的笑容,这事情在未长胡须的少年间不算少见,但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快二十的青年了。
      “让我们期待你的荣誉很快就会到来,涅斯托尔老人已经提议派人前去探查情况,等今晚的议事确定人选,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能部署作战的方案。福尼克斯会为我们带回商谈的结论。无需心急,神样的阿喀琉斯,命运已经注定你取得荣誉。”
      “我们会分享荣耀和不朽的声誉。许多年以后,人们会把我们的名字一起记住,诗人会用婉转的六音步传唱伊里昂的故事——或者对句格——我们都会是诗歌里的英雄。”
      “说起诗歌,佩琉斯之子啊,自从离开弗提亚的王宫,来到灰色的海上,我们已经久未听到家乡悠扬的曲调。让我去把里拉琴取来弹奏,你可以为我歌唱。”
      阿喀琉斯笑着答应,他语调里的亲昵与欢乐让默默倾听的宁芙产生了面庞发热的错觉。她跟着他们的话语遐想两人未来要取得的声名。她已经借着倒影好好端详了两人,一旦他们的手握住铜尖的长枪和镶银的佩剑,胫甲光滑的双腿迈上战场,他们的战绩就会像有宁芙栖居的水草那样疯长。她当然是一个没有预言能力的弱小神灵,但这个画面任谁都不难想象。
      战争。笑容像春日山间的冰雪一样消释了。她慌慌张张地吐出一串泡泡,银尾的小鱼成群从一旁有过,让她无端地有些害怕——这些鱼令人想起阿喀琉斯银足的母亲。海中的宁芙一般比山林水泽中的更为强大,她们有许多是涅柔斯的女儿,有着在广阔大海和岛屿间自由行走的能力。宁芙通常是柔弱美好的生物,忒提斯却生下了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儿子。她会为他骄傲吗,即使他带来苦难,她在命名时就想到这些了吗?*
      她想起水边的卡珊德拉,这让她的心灵忧伤起来。阿开奥斯人的荣誉是特洛亚人的鲜血,他们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不幸,也给卡珊德拉带来不幸。战争可能会带走卡珊德拉的兄弟,甚至她的父亲,战败之后,女人也会变成奴隶。宁芙对那些血腥的、混乱的画面还缺乏想象能力,其他宁芙姐妹们很少谈论这些事情,她们连冬天的霜寒都不愿多谈,烂漫的春天和繁荣的夏日才是宁芙们的主题。但是,因为卡珊德拉,战争与她有关了。她不想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话说回来,她也是特洛亚的山川孕育出的,这片土地的苦难原本应该与她无关吗?

      不论如何,那天之后,出于一种她无法解释的冲动,宁芙经常去到爱琴海游鱼众多的海水中,听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歌唱。有时候是阿喀琉斯弹琴,有时候反之。音乐和战斗一样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挥舞长枪就像抚摸琴弦一样自然,同一双手可以施展出两种同样不可思议的技巧。她常常看到他们踩着简洁有力的步伐攻向对方,有时候那脚步也会繁复得宛如团花簇锦,后一种情形往往跟着音乐与美酒。说起来,帕特洛克罗斯对于照顾阿喀琉斯的饮食有一种独特的热情,后者的每顿饭都是他亲自取来*,然后他们会一起用餐。
      宁芙对那些金黄的烤肉与粉红色的甜酒没有欲望,看着两人吃饭的样子却让她很开心。一开始,她对帕特洛克罗斯执意准备伙食感到很奇怪,毕竟有的是可以为他们效劳的米尔弥冬人,随后她发现他是真的乐在其中。阿喀琉斯从也不阻拦,好像他们一向就是这样似的。她想起流言中一些她不太喜欢的部分,有人说帕特洛克罗斯毕竟是寄养的孩子,和嫡出的王子不能相比,还说他虽然是阿喀琉斯最亲密的伴友,但是伴友毕竟都是下属。帕特洛克罗斯确实时常表现得十分顺从,让她一开始摸不准他是天性温和使然,还是习惯了听命于人。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她虽然只是个蠢笨弱小的宁芙,但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那些传言说的那回事。
米尔弥冬人的数量虽然不是最多,却个个是不曾成婚的青年,从小为战争训练的真正的士兵。和一些王国的营帐里总在饮酒和睡觉的公民兵不一样,即使在不出战的日子里,他们也每日都会操练。米尔弥冬人的盔甲和兵器都是第一流的,只有富有的迈锡尼人可以一比。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交战时往往被安排在前锋,出战的频率也最高。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总是在最前方领导他们。许多时候,当玫瑰色的黎明在天边浮动,同帐而眠的两人醒来,阿喀琉斯会单膝跪在地上为帕特洛克罗斯披挂:系好精制的绳鞋,穿上光滑的胫甲,用拨动里拉琴的手指逐一扣紧精美的银环,让它妥帖地扣在腿上,嵌银的铜剑别在腰间,再递过大盾与梣木枪。两人为彼此戴上金光闪耀的头盔,从未因受伤染污的马鬃顶饰骄傲地迎风招展。等到赫利俄斯投下火红的光明,他们已经并肩站在阵前,身后跟着目光炯炯的米尔弥冬人。
      看他们作战是一种享受,他们的动作几乎是艺术——夺走生命的艺术。宁芙越来越经常地感到矛盾,就像是自己正在被撕扯成两半。她尝试着辩解:米尔弥冬人留下了许多的俘虏,他们往往选择卖掉而不是杀掉他们;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战果累累,每次都收获颇丰,但他们从来不对任何一个******施暴。但另一方面,她也知道,他们杀死的每一个特洛亚人都是某人的父亲、兄弟或者儿子,何况不是每一支军队都像米尔弥冬人那样。战场的大多数地方总是非常血腥——许多阿开奥斯人也会倒下,然后在他们的同胞中激起更大的仇恨,让双方的厮杀变得更加残忍。俘虏是不受鼓励的行为,除非是王族贵胄,连全尸也很难留下。
      渐渐的,佩琉斯之子的歌喉也不再能使她的心欢乐,看着帕特洛克罗斯的微笑也不能让她感到宽慰——而且,她注意到,尽管温和如故,帕特洛克罗斯的笑容已不像刚来时那样多。战争会改变人。战争也改变了她。她越来越少地离开山川,离开自己的水池。
      战争爆发以来,卡珊德拉就很少来找她了。但宁芙知道这个女孩在做什么。她在宫廷中的清泉里凝视着她,透过插花的琉璃瓶中的清水看向她,侍女们用银壶向金盆中倒水供她净手,每一道溅出的水花里也有宁芙的目光。卡珊德拉总是行色匆匆,神情哀戚,对她的父亲和兄弟们反反复复地道说她那些注定不会有人相信的预言。除此之外的时间,她都待在阿波罗的神庙里,为她参战的兄弟们祈祷:赫勒诺斯、赫克托尔、帕里斯、得伊福波斯……甚至是她父亲的私生子,包括那个狼狈被俘,又耗费三十头羊赎回的吕卡昂。她甚至怀疑战场上的每一个人在卡珊德拉的祈祷中都有一席之地。但她的怀疑无从确证。卡珊德拉毕竟是太阳神的祭司,她祈祷时宁芙往往不敢靠得太近,阿波罗的名号仍然令她心悸。

      阿波罗隐身在浓雾中走近的时候,恐惧的尖叫在宁芙的胸中横冲直撞。帕特洛克罗斯无知无觉,还在奋勇地拼杀,长枪不断带走更多特洛亚人的生命。
      帕特洛克罗斯。
      她无声地叫起来,希望向他警示近在咫尺的危险。当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帕特洛克罗斯,远在他击败萨尔佩冬之前。那顶金光灿烂的头盔远远地出现时,她就认出了谁是穿着它的人,又是谁为他把它戴上。她曾经在海上的日出和月下的潮汐中无数次看他们对练。他们大概是这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如果愿意,可以像另一个对方那样作战。但是她仍然能认出他们。她注视了他们十年,超过他们的三分之一的生命。
      帕特洛克罗斯——
      她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在中途哑然。银弓的太阳神已经来到他的背后。神灵的手掌对凡人而言可以像山岳一样巨大和沉重,即使对英雄也是。她无能为力,这是一位神从暗处向一位英雄发起偷袭。阿波罗往他的肩膀和后背各击一掌,又打落了他的头盔,让那曾经一尘不染的马鬃顶饰被他的鲜血浸透。凡人英雄还想寻找他致命的袭击者,阿波罗又除掉了他的胸甲,把迷惑神智的云雾注入他的心胸,使他的理智模糊,四肢也变得瘫软。不仅仅如此,他又来到一个茫然的达尔达诺斯人身旁,向他提出险恶的建议。那个年轻人像当初的潘达洛斯一样,做梦似的投出长枪,枪尖从两肩的正中刺穿了帕特洛克罗斯没有盔甲保护的脊背。
      奥托墨冬风驰电掣地驾着战车,米尔弥冬人纷纷赶来救援他们的英雄,宁芙无声地催促他们,在心中祈祷帕特洛克罗斯能够活下来——希望他和阿喀琉斯曾经在喀戎的山洞里学到了救命的灵药,希望今天的交战快快结束,让伤者可以得到治疗。
      ——她呆住了,吃惊地看着赫克托尔拿起枪,向倒地的帕特洛克罗斯走去。在帕特洛克罗斯一往无前的时候,赫克托尔躲避着与他拼杀,甚至留下了萨尔佩冬的尸体,不肯从皮盾后露出自己的肩膀,以免被长枪刺中。他原本已被簇拥着逃到了城下,特洛亚的骏马拉着他的战车飞驰,跃过斯卡曼得洛斯的河水。帕特洛克罗斯三次冲击波塞冬和阿波罗亲自建造的城墙,又三次被神灵亲手推下时,他就在下方紧张地看着。但现在,他提着枪,跨越河流和层层叠叠的尸体,向重伤的帕特洛克罗斯走去。
      不行。你不能杀死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一定不会让你活着。按照预言,杀死你之后他也会死去。你们都会死亡。城池也会覆灭。为什么要这样。
      宁芙无声地呐喊着,眼睁睁地看着赫克托尔迈进流水。一个大胆的想法击中了她的心灵。她虽然是一个弱小的水泽宁芙,离了水什么都不是,但是现在赫克托尔就站在斯卡曼得洛斯的河水中,也许她可以绊倒他,让他放弃。只需要一小股流水,轻轻地一拦……
她的浑身都冻结了,恐怖吞噬了她的心灵,更甚于多年前太阳神熊熊燃烧的视线。但这一次不是阿波罗,不是,即使他的确刚刚还在附近,刚刚还亲自重创了势不可挡的帕特洛克罗斯。宁芙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缓慢地抬起头,浑身披甲的雅典娜冷冷地俯瞰着她。
      雅典娜女神。
      她下意识地作出臣服的姿态,宙斯之女的神威可以轻易把她震得粉碎,就像一抹烟尘消融在水里。
      高高在上的女神冷漠地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这个宁芙疯到了什么程度。
      “退下,宁芙,战争不是山泽仙女可以插足的地方,何况你只是一个最弱小的宁芙,永远不能离开出生地,甚至在水面之上连形体都不会有。”
      你只是一个最弱小的宁芙,一个虽然活在世上,却甚至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的可悲的东西。女神的声音里带着雷声隆隆的嘲笑。她不敢回话,甚至不敢作出任何反应,雅典娜的威严像雷霆似的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提醒着她眼前是鸣雷神强大的女儿。她唯一能做只有一件事:听下去。
      “特洛亚会毁灭。”
      这是一个宣判。雅典娜不会预言,但这句话比预言还要可怕,因为强大的神灵说起它如同说起一个事实。
      那卡珊德拉呢?
      凭借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宁芙向宙斯高贵的女儿主动提问。
      雅典娜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城破后她仍然会活着,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会选中她,作为最昂贵的战利品,并把她带回迈锡尼。她将在阿伽门农的灶台和床榻间服侍,然后在迈锡尼死去。”她顿了顿,又补充说,“这是阿波罗作的预言。”
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一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事实上,她连雅典娜什么时候离去也没有察觉。宁芙颓然地倒了下去,倒进冰冷的流水和腥臭的泥土中。她徒然地向上伸出手去,望向茫然的虚空。细弱的水流跟着她的动作漫上河岸,然后在临河最近的草地上消散,青翠的草叶微微拂动。
      很久以前,年幼的她还从未离开过出生的水池,每当她感到难过或不知所措,她会不知不觉地扣住一根青草,拉扯,缠绕,甚至试图用它打结,直到它的根茎被不小心掐断,然后再换一根。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她能握住的仍然只有眼前的一小块草地。
      宁芙无声地哭泣起来,大滴大滴的灰色泪水淌下她冰凉的面颊。
      她发不出怒吼,她没有泰坦神如岩石或震雷的嗓音,她只是个最弱小的宁芙,只能无声地崩溃。
      在精疲力竭的颤抖和哭泣中,她遥遥地听见了帕特洛克罗斯垂死的怒吼,那声音就像远海的潮水,一遍一遍在她的心灵中回响。赫克托尔用长枪刺穿了他的喉咙,优美的歌声和温和的笑语曾经发自那里。阿喀琉斯的盔甲被剥了下来,引路神赫尔墨斯在遮挡凡人目光的云雾中降临,带走了帕特洛克罗斯的灵魂。他生命中说出的最后一个词是:阿喀琉斯。*

      天穹上无星无月,宁芙游荡到了黑夜的海上。她不需要睡眠,但当保持清醒不再是个受欢迎的选项时,她也会主动放任自己陷入做梦一般的状态。当她的意识重新清晰,她已经来到了前往米尔弥冬人营帐的路线上。
      阿喀琉斯在哭泣。
      她甚至还没有转过赫勒斯滂托斯海峡的陡弯,椎心泣血的哭声就已经刺伤了她的耳朵。诗人说的“悲痛咬伤心肝”并不是一句空话。海边的阿喀琉斯像一尊雕像那样跪着,俊美的脸上遍布泪痕,眼里闪动着疯狂的愤怒与悲伤。在他的身旁,几人高的柴堆熊熊燃烧,但遥遥看去,只是黑夜中一点橘红的火光,
      她游到火光中的海面上,透过水面晃动的倒影,最后一次看向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已经亲手为他擦拭身体,在他的双眼放上给卡戎的钱币,又在他凝固的面庞上淌落无数的泪水。火焰一口一口啮噬着他的轮廓。所有的米尔弥冬人和阿喀琉斯一起流泪,她之前以为是夜风呜咽的声音,其实是他们已经嘶哑但连绵不绝的哭号。
      忒提斯来了。
      天边的层云随着西风转移,蓝紫相间的色调渐渐明亮起来,近海的浮云晕染着神酒的红色,深深浅浅,如同斑驳的血泪。忒提斯在晨曦的第一束辉光下展示那面大盾,赫淮斯托斯几乎在盾面上绘制了整个人间的苦难与光荣。阿喀琉斯的盔甲光明璀璨,他站在那里,有如天神,又如天狼星从海上升起。远远近近的阿开奥斯人为他的荣光惊异不已,激动又敬畏地让出一条道路。奥托墨冬双眼血红,握着辔头的手稳如磐石,他动作冷硬地行礼,让阿喀琉斯踏上驶向日出的战车。
      宁芙不想再看下去。她回到自己的水池,放任身体沉下池底,在冰冷的水中做了一个长梦。她的梦里仍有阿喀琉斯的哭声,似风声呼啸,摧枯拉朽地席卷特洛亚的原野。

      宁芙浑身冰凉地醒来,听到了蛇群吐信子的咝咝声。这不是她的幻觉。黑色的、红环的、棕黄色尾部粗大的、响尾的、三角头的青蛇……蛇群像潮水一般从山上流淌而下,直奔牧马的特洛亚人的居所。城市正在黑夜中沉睡,巡夜人的灯烛光芒微弱,蛇群无声无息地绕过他们,滑进墨绿色的草地,往城市中心而去。
      赫拉。
      连宁芙也知道,蛇是天后拿手的伎俩。她还知道,赫拉在这场战争中站在阿开奥斯人的那一边,和雅典娜一样希望特洛亚的毁灭。但她不应该对特洛亚人直接动手的,除非她希望自己喜爱的阿开奥斯人也同样横死——在阿波罗的盛怒之下,黑色的瘟疫会把他们全部带走。
      在疑惑中,她急急忙忙地下了山,沿着河道与阴暗的水流,见到了蛇群的所为。
      ——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没有生命的躯体。
      致命的蛇毒石化了他们的血液,所有的动作静止在最后的瞬间。胸膛在痛苦中鼓胀,肌肉痉挛,面庞上刻满了绝望的皱褶,那些结实的手指好像还能用力一握,但生命已从指缝中溜去。赫拉一定特意摆弄了这尊苦难的艺术品,让他们的一切在悲剧的高峰凝固。那个小男孩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他的哥哥则把祈求生命的目光投向父亲,拉奥孔的双眼无泪地恸哭,发出无声的嘶吼,一手各抓住一条毒蛇,他的身躯被扭曲到极限。
拉奥孔是阿波罗的祭司,他一定是想要作出什么重大的预言,然后被永远地夺走了声音。如果说整个特洛亚还有一个人看到了拉奥孔死前的视野,那一定是卡珊德拉。
      祭司的住宅离王宫不远。普里阿摩斯光辉的宫殿里有五十间镶金嵌银的高大屋舍,每一间住着他的一位娶了妻的儿子。作为先知,卡珊德拉和她的孪生兄弟有着单独的住处。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卡珊德拉,后者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和童仆,正对着净手的清水出神。琉璃杯盏中倒映出她宁静美丽的面容。
      不远处的房间里,她的孪生兄弟哭泣着惊醒。赫勒诺斯又一次梦见了巨大的苦难,梦里的鲜血蒙住了他的口鼻,虚幻的刀枪仿佛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没有那样清晰的视野,只能怀着苍白的恐惧,接过赫克托尔的重负*,从每一个疲惫的早晨投入新一天的作战,然后,如果活着,迎接又一晚的噩梦。
      卡珊德拉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她的目光随着穿城的夜风一起远去,越过众马奔跑的原野,来到海边的高崖,海水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冲击着礁石,就像西西弗斯永无休止的劳役。回首望去,原野上还堆积着前日的尸体,无主的马匹结群奔跑,雄鹰从它们左侧飞过,抓住了一只白鸥。一个凶兆。
      “我看见了。”
      她突然开口了。有一个瞬间,宁芙以为是伟大的普罗米修斯在借她的声音说话。一样的平静,一样的庄严,这道声音仿佛穿越了最黑暗的大地和苦难,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古老。
      你看见了什么。
      她没有发出声音,这个问题也注定不会有回答。宁芙所要做的仅仅是看下去——无论那是什么,卡珊德拉看到的画面一定为成为现实。
      卡尔卡斯的*、拉奥孔的、赫勒诺斯的预言都应验了。
      能说会道的奥德修斯向阿伽门农献上计策,得不到警告的特洛亚人把木马迎进了城里。
      阿斯提阿克那斯从乳母的怀里被夺走,阿开奥斯人把他举到太阳底下,他金色的胎发熠熠生辉。他从城墙上摔下,只是一团血肉。
      安德洛玛刻在衣衫被撕碎时仍然发出了哀嚎,即使赫克托尔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在那时“已听不到她的哭号”。*
      特洛伊的城墙在黑夜中燃烧。
      她知道卡珊德拉一定也看见了这些,但她不知道她还看见了什么。她在高高低低的哭喊中穿过流泪和流血的长河,终于在雅典娜的神庙里找到了卡珊德拉。
      “除了多年前跪在你的水池前那次,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祈祷过。因为我早已知晓我的命运。”
      卡珊德拉跪在特洛亚的雅典娜神庙里,神态自若。她穿着最庄严的祭司长袍,紫红色的织料上绣着繁复的金纹,点缀着银饰的裙褶妥帖地叠放在膝前,她鞋上的玛瑙倒映着神庙的火光。阿波罗的女祭司面容宁静,却在雅典娜的神像前和一个没有名字的宁芙说话。
      不,不止你的。你的目光如此平静,你分明看到了更多。
      宁芙从火光的倒影里向她伸出手去,波动的火光正如多年前粼粼的波光,她们在池边相伴的午后。
      神庙的大门霍然洞开,穿皮甲的阿开奥斯人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腰宽背阔的小埃阿斯。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卡珊德拉,径直走上前,伸手一推,让她顺势跪趴在地上,撕开了她的裙子。他的士兵们用笑声和火把,用染血的枪尖起哄着,点燃了一座又一座特洛亚的屋舍,拖出更多的特洛亚妇女,刺穿她们,让特洛亚人的鲜血遍地流淌。
      她无能为力。如果她能够挡在卡珊德拉身前……但是,对于强壮的成年男人来说,连落单的宁芙也是他们******的对象。她甚至发不出哭喊。
      她只能看着。
      烧杀劫掠之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英雄的葬礼。阿开奥斯人把成群的特洛亚女人带到海边,剥下她们美好的衣服,像对待牲畜一样挑拣着肥瘦粗精,然后选出二十个,把她们摆放在柴堆上,和献祭的牛羊躺在一起。剩下的女人被责令为阿喀琉斯哭泣。她们放声大哭,为这个可能从未见过的希腊人,为她们死去的丈夫和兄弟,为燃烧的家国,为她们自己。
      在那之后,他们为阿喀琉斯的葬礼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竞技会——比阿喀琉斯为帕特洛克罗斯举行的那场更为盛大。竞赛本身并不更精彩,项目还是一样,但奖品更丰厚——多了数不清的黄金和******,赛场更加血腥——阿伽门农并不像阿喀琉斯那样乐意调停。阿开奥斯人发出震地动地的狂呼。仅次于阿喀琉斯的英雄仅仅因为没有赢得阿喀琉斯的盔甲,就愤而*******。雅典娜宠爱的奥德修斯得到了那套盔甲——宁芙分明在他狡猾的腔调中听见了女神的声音。
      阿波罗的预言也应验了。卡珊德拉成为了阿伽门农的奖品。
      宁芙远远地看着她。她穿着灰色的裙子,苍白的手指攥着衣角,双腿颤抖,迈着不太连贯的步子走进了阿伽门农的大营。帐门放了下来,烛火熄灭,但从始至终,没有一道哭声。许多个这样的夜晚之后,阿开奥斯人终于起航了。
      我没有鲜血可以为你流淌*,但我就是用流水做成的,我可以为你用眼泪把自己流尽。
      宁芙看着空心船消失在灰色的大海中,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卡珊德拉了。

      远方归来的宁芙告诉了她后来发生的事情。阿伽门农把卡珊德拉带回了迈锡尼的王宫,一路上为他更衣斟酒,饮食起居无不服侍,又依照他的兴致,无论在船上还是车辇中,随时随地可以充当床奴。但是阿伽门农在十年前犯下的罪孽遭到了报复,他的生命很快迎来结局。他曾在出征前用最年幼的女儿活祭阿尔忒弥斯女神,他的妻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对此怀恨在心。阿伽门农刚进家门,她就和奸夫一起把他谋杀,随行的奴仆侍从无一幸免,卡珊德拉也在其中。
      她甚至复述了卡珊德拉最后的话语:
      “不,不用拉我,我会自己走。我迫不及待将这消息带给我的弗利吉亚人,告诉他们关于船骸布满海洋的事,告诉他们关于迈锡尼被攻克的事,告诉他们关于那千王之王将面临与特洛伊一般凄惨的劫数,将被一个女人的天赋毁灭,通过通奸,通过诡计。把我带走吧;我无所保留,唯有给予你感谢。这,这是好事,我居然活得比特洛伊更久,这是好事。”*
      宁芙的眼前浮现出那些画面,那些她见到了或者没有见到的画面。卡珊德拉在雅典娜的神庙里。小埃阿斯把她推倒在地,草草解开腰带,穿着盔甲就压在了她的身上。卡珊德拉在特洛亚妇女的队列里。她的双手缚着绳索,粗糙的绳结磨破了她的手腕,她在令人目盲的炽日下走向灰色的大海。卡珊德拉在昏暗的囚室里被人侵犯,强壮的阿开奥斯人按住她,她一下一下地蹬着腿,双眼朦胧地望向虚空。卡珊德拉穿着粗布的短裙跪伏着擦地,露出的大腿上淤青斑驳,阿伽门农又一次在议事会中破口大骂,他摔门而出,看见她,把她骑在身下。她看见了迈锡尼巍峨的宫室。在黄铜的柱廊之间,光辉的雕像与壁画之间,卡珊德拉像疯癫了的人一样,反反复复地喊叫:
      “啊,啊!
      啊,大地啊!
      啊,阿波罗啊,阿波罗啊!
      啊,沉重的苦难啊!”*
      她感到自己也在跟着卡珊德拉喊叫,发出歇斯底里的、疯癫的、可怕的声音。“啊,啊!啊……”
      这声音让她撕裂,让她剧痛,让她在狂乱的痉挛中痛哭流涕。尖叫声几乎冲破了她的喉咙——
      尖叫声确实冲破了她的喉咙。
      那个宁芙突然止住了声音,定定地看着她,眼睛越睁越大。
      水面在她的视线下方远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所有的池水如臂使指,绒绒的青草在她脚下吱呀作响。她甚至听得见遥远的涛声,异域的海水纷纷向她发来召唤。
      “最弱小的宁芙永远不能离开出生地,甚至在水面之上连形体都不会有。”
      ——雅典娜错了。智慧女神有一个虚假的知识。或者,她并不是一个她以为的那么弱小的宁芙。
      她放声嘲笑智慧神巨大的愚蠢。只有她听懂了卡珊德拉最后的预言。她明白了卡珊德拉真正的祈祷。迈锡尼击败了特洛亚,迈锡尼走向毁灭。奥林匹亚神击败了泰坦神,奥林匹亚神走向毁灭。所有那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局。*
      宁芙看见卡珊德拉站在特洛亚的高墙上,达尔达诺斯人的尸体在城下层层垒起,她棕红色的长发像烈焰一样生辉。

      赫利俄斯和塞勒涅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兄妹。涅柔斯和他灰色的王座一起沉落下去,直至无人问津的海底深渊。雅典人事事向宙斯持大盾的女儿祈祷,而雅典正渐渐成为希腊人的世界中心。在新的诗歌中,天空和大地自身都失去了它们的神力,灿烂的云霞不过是气与火在上升之路中的混合,有着玫瑰色手指的黎明还依稀保留着一个女神的形象,但也轮廓模糊。
      获得了自由的宁芙一直在世上行走。她用神灵炯炯的目光穿透人间的迷雾。手执酒神杖的狂女们仍然在山野中聚会,丰饶神得墨忒尔的雕像仍然矗立在公共******的广场上。但小小的窃窃私语已经响了起来,歌人的唱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注意到了一些秘密的******,那些参与者在城邦生活中都是正直的公民,却在暗室里对敬神的活动大肆嘲笑。一些人渐渐相信他们分享着神的本源,死亡的黑雾逐渐被新的形象取代。阿波罗那个美丽的弟弟不悦地摔了他的葡萄藤花冠,让他的信徒一拥而上,用大棒和指甲撕碎了一位乐师。
      人类的世代更迭,正如世上的草木枯荣。克里特的太阳落下后就不再升起,迈锡尼的辉煌湮灭在尘埃里。有新的传言悄然兴起,埃涅阿斯的子嗣在东边建立了王国。据说那个国家的人民像母狼一样凶狠,西西里亚地方的人们都受劫掠之苦。
      宁芙们却还没有被遗忘。尽管她们在传说中的地位仍然卑微,最蹩脚的鸟占预言师也不会打着她们的名号编织谎言。但人们确实记得她们。在那些民间的故事中,她们是娇嫩的新娘或者不择手段的女妖,母亲们会用宁芙的名字来恐吓孩子,有时,故事也把她们和家中的炉灶精灵混为一类,以山为生的人们尤其记得向宁芙们祈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田园和山野成了颇受诗人喜爱的主题。最古老的那些史诗仍在传唱,宁芙不时会听到阿喀琉斯的名字,还有帕特洛克罗斯——正如阿喀琉斯所说的,后人会把他们一起记住,他们的名字会在诗歌中一起不朽。
      一天,她化身路过市集,听到一个叫狄奥提玛的女人正在发表一些有趣的观点。她突然想起了卡珊德拉。如果她活到了安定的晚年,特洛亚的港口仍然自由地对世界开放,往来的人们也能有幸从她口中得到明智的建议,并把它带回家乡。与狄奥提玛交谈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雅典人。这个人引起了宁芙的好奇。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都跟着他的脚步,在阿提卡地区打转。
      这个人有一个年轻的爱人。那是个漂亮的青年,出身高贵,性格骄纵,虽然已经过了不长胡须的年月,仍然面若春花,举止间带着风流的气度。他们所在的城邦后来参加了战争,她看着那个人穿着单衣,徒步跟着骑兵行军,只吃很少的面食和清水,却能不合眼地守夜到天明。那个青年有一次受了伤,他就把他连盔甲的重量一起扛在肩上,带着他安然撤退,并且把荣誉拱手相让。
      宁芙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现身。她化身成一个异乡的青年人,混入听他谈话的雅典青年之中。
      “雅典人,你的城邦难道不是许诺了公民作战的奖励?你本可以得到名誉和大量的财富,你可以用它们准备神灵喜爱的祭祀,使你的一生有神灵庇佑。”
      “异乡人,蒙福的生活来自实践善好的德性,这才是城邦对我们的期望。我们认为人应该关照灵魂胜过肉体:最好是贫穷而非富裕;只为一件事本身的正确去做它,而不是为它的名声。生前少受肉体的遮蔽,我们的灵魂会在死后得以净化,与英雄和贤人们同在。”
      他身边的青年们纷纷点头称是,宁芙怔在那里。这是十分新颖的论断。她呆立了一会儿,心底泛起小小的喜悦。
      这个人后来因为“不敬神”的罪名被雅典人处死,宁芙去听了他在审判中的发言。
      “陪审庭的先生们*,有的人恐惧死亡,就好像不受死他们就能不朽似的。如果死亡本身真是一桩恶事,特洛亚的英雄们都成了蠢人,尤其是忒提斯的儿子——他知道自己为帕特洛克罗斯报仇后就会死去,但他是怎样说的?‘如果不能复仇,就让我立即死去,免得留在世上,为大地徒增负担。’……先生们,时间到了。我去死,你们去生,哪一条路更好,只有神灵知道。”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人事兴衰,古老的传说被遗忘,或者在传唱中变更了模样。时间给名声带来了奇妙的变化,曾经气焰嚣张的阿伽门农竟然不及狡猾的奥德修斯闻名,普里阿摩斯的大多数儿子都被遗忘,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名字屹立不动,还有一些在战争中原本“更渺小”的人,突然获得了更大的角色。
      这座小城的人供奉着卡珊德拉,歌颂她的牺牲,写了无数歌谣来纪念她的勇毅与灵慧。这里的人是弗利吉亚人的后裔。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战争英雄,同时当成他们自己的忒瑞西阿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宁芙留在了这里,时不时为他们供奉的“卡珊德拉”满足一点心愿。
      “女神啊,请您为我洗去罪孽。”
      又一个少女跪在了她的面前,带着她兄弟和丈夫的画像。她的兄弟看上去很年轻,有一瞬间令她想起了千年以前的埃涅阿斯。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俊美却苍白,没有美神钟爱的红润面颊。她的丈夫则像太阳神一样骄傲,但在骄傲中又有一种狂放和迷乱,更像是对阿波罗那个弟弟的拙劣模仿*。她的兄弟和她的丈夫关系紧张,她从西西里的别墅启程,正要前往埃及。
      你想让我宽恕什么呢?
      宁芙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少女没有祈祷第二遍。她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理好了衣衫,走进了等在庙外的车辇。她走进路过的神庙参拜,就像只是寻个无人处,确认自己的心意。车轮滚滚而去,驶向她早已决定的目的地。
      曾经宽恕你的是声如岩石与怒雷的泰坦神,现在是宙斯与他骄傲的子女们,但是这一代神的统治也不会太长。黑发的宁芙跪在银色的神庙中央。人们将自己实现赦免和净化,人间的荣耀与苦难从此都与神无关。带着海腥味的风浪袭来,刮灭了祭坛上的烟火。
      少女啊,你无需再祈祷。

Notes:

*福玻斯在希腊文中意为恐惧。
*赫勒诺斯后来确实在特洛伊战争中负伤,受伤部位是我编的。待考证。
*我不知道希腊联军的具体扎营分布,埃阿斯和阿喀琉斯分别占了两端是原文,他们营地的相对位置我只能参照埃阿斯墓和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墓的相对位置。欢迎补充指正。
*这一带使用埃奥利斯方言,常见于琴歌。萨福使用的就是这种方言。
*按照某种拆字法,阿喀琉斯的名字意为“受难的人民”(按照伊奥尼亚方言的拼写),可以引申为他生来就要参战,给人们带来苦难。这个只是作者的无责任猜想。
*不是我编的。帕特洛克罗斯死后阿喀琉斯追忆他,看到别人劝他吃饭、给他准备食物,就想起以前做这些的都是帕特洛克罗斯,然后又哭了。
*这也不是我编的。实际上,伊利亚特中,帕特洛克罗斯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词都是阿喀琉斯。
*赫克托尔死后,赫勒诺斯成为了特洛亚人的主帅。
*卡尔卡斯预言战争会在第十年结束。
*伊利亚特中,安德洛玛刻曾经祈求赫克托尔不要出战,请他想想自己会如何,赫克托尔回复说,那就让我在你蒙难之前已经死去,听不见你的哭叫。
*******的这个是大埃阿斯。
*神是没有血液的,他们会流出一种和人的血液不一样的液体。伊利亚特在描写阿芙罗狄忒受伤时提及了这一点。
*引自塞涅卡《阿伽门农》
*改自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
*引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苏格拉底对陪审庭有多种称呼,其中“gentlemen of jury”,专门指站在他这边的陪审员,他对这些人说了更多按照他自己哲学立场的掏心窝子的话。
*有史料记载,安东尼曾经把自己打扮成酒神。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1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