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文/魚
1
木兔光太郎出现在日本文学研究室门口的时候，赤苇京治愣在原地。和教授的交流刚刚结束，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了一下午的论文有些神志不清。
“赤——苇——”面前的男子有着不属于人文学部学生的健壮，将近一米九的他几乎头顶老旧教学楼的天花板。
“木兔前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木兔将手机递给赤苇：“你之前有发给我啊，你的课表。就是你们研究室有点难找，我刚刚去另外一栋楼找了半天，后来问了同学才知道在教学楼的六层——”
“啊，辛苦你了，不过前辈怎么突然过来了？”
“因为赤苇你不回复我消息啊！稍微有点担心就过来了！”
“啊……对不起，最近事情有点多，让你担心了。”
认识赤苇京治的第六个年头，木兔光太郎已经完全了解赤苇的习性。比如赤苇忙碌的时候不会回消息，且几个社交媒体都不会有动态更新。赤苇也会告知木兔“最近因为什么事情忙碌”，木兔光太郎清楚在另一个学校的赤苇京治过得充实。
但是最近的赤苇有些奇怪，Line消息迅速的成为“已读”，但是要过许久才有回复。昨晚赤苇的X发了一条“迷茫”，此时木兔收到了手机“特别关注”的提醒，只是当他点开的时候，手机显示“加载错误”，应该是赤苇将其删除了。木兔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和赤苇见一面了。
“晚上有安排吗？”
“特别的倒是没有，但是……木兔学长难得过来……”
“我前两天在ig上刷到一家居酒屋，听说饭团超好吃！感觉你会喜欢耶！今天还有畅饮特价，要不要去喝一顿？”
赤苇打开手机日历，木兔瞄了一眼，里面的日程被安排得密密麻麻。“木兔前辈，稍微等我二十分钟可以吗？我有个课题需要今晚提交。不过就是一些感想文，很快就可以写完。”
两个人干脆在校内的便利店坐下，赤苇京治拿出电脑飞快打字。木兔光太郎坐在对面，身体蜷在桌子上，偏着头看着这位认真的后辈，像一只大狗。他盯着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的赤苇，感觉他比之前又消瘦了些。
木兔光太郎不忍心打断正在写作业的赤苇京治，自己只是有些懊悔，最近训练太繁忙，完全没有关注到赤苇的变化。要不是昨天无意中浏览到那条消息，可能更不会捕捉到赤苇发出的信号。两个月前见面时还是春假，两个人回高中一起看排球部后辈们训练。好像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自己光顾着说话，赤苇只是在旁边附和着自己，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情绪的流露。
“写完了，我们走吧，木兔学长。”
“赤苇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吗？”
2
赤苇京治清楚，自己瞒不过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是世界上最懂自己人，自己身上一切细小的变化都逃不过木兔光太郎的眼睛。
“赤——苇，你的压力可是写在你的脸上的。”木兔光太郎一脸“我猜对了”的表情，把手机递给他，“这家店坐浅草线坐五站就到了，他们家饭团超好吃哦！听说老板是新潟出身——米用的都是那个什么越……越什么米的！总之很好吃就是了！”
木兔光太郎这只聒噪的猫头鹰又是在耳边吵了一路。这种感觉亲切却也陌生。进入文学部以来，身边的同学都相对安静，最多是在共通课程中听见小声聊天交谈的声音。当文学部的同学得知赤苇高中加入了运动社团，还是名校排球部的时候，更是难以置信的样子。“赤苇除了个子高会让人思考‘这家伙是搞体育的好料子’，但是整体的气质还是文质彬彬，完全不像是体育系的呢！”
好怀念这样的木兔学长。赤苇京治笑了出来。“真怀念呢，木兔前辈还是老样子。”
两个人走进居酒屋，果然这家店把“本店使用新潟县产越光米”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啊……看起来都好好吃呢……”木兔光太郎打开菜单看着里面诱人的菜品，“哦，你肯定要吃烤饭团吧？我先帮你写上。”
“酒呢？”
“啊，我看一下菜单。”
“那我来猜一下你想喝啥……赤苇你平常去居酒屋的时候，第一杯都会点生啤对不对？”
赤苇京治一脸“不愧是木兔前辈”的表情，“猜对了。”
“嘿嘿嘿——我就是最懂你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角色悄悄发生了置换。曾经的赤苇京治觉得，木兔光太郎虽然比自己年长，但是心理年龄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木兔光太郎直白，藏不住事，所有的感情都流露在脸上，赤苇京治也因此认为，在如此表里如一的人面前，自己也可以脱掉一切的伪装。
3
木兔光太郎话很多，今天的话比任何一次见面都要多。在C大读四年级的木兔光太郎目前已经入选MBSY，待大学毕业之后将成为正式队员。店家先上了两杯生啤和下酒菜。木兔喝了一大口啤酒，讲起自己最近在大阪训练的故事，两个人也聊起枭谷众人的情况。赤苇京治清楚对面喋喋不休的人在期待什么，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昨天晚上发的那条动态，他在期待自己开口说出最近的困惑。
只是，赤苇京治觉得木兔光太郎不会理解他的苦闷。赤苇京治其实早就想和木兔聊聊，他在Line聊天框里编辑了好久，但是显然“文学背叛了我”对于木兔光太郎这种体育系笨蛋来讲太过文艺了。
“所以，赤苇，你一定在困惑什么吧。”
木兔光太郎还是保持着直白与直裆，这种直接已经成为了二人的默契，不会冒犯，而是一种“很木兔”的表达方式。
“只是最近有些迷茫。”赤苇说出“迷茫”这个词的时候，木兔光太郎一副“果然啊”的表情，赤苇京治再次确信了他看到了自己那条只存活了一秒钟的动态，“我觉得自己在渐渐远离文学。”
“……嗯？”正在喝酒的木兔光太郎楞了一下，赤苇京治你最近真的是书读多了，说话怎么更文艺了！
但是木兔光太郎默许了赤苇的矫情：“我来翻译一下，赤苇你的意思是说，感觉自己没那么喜欢文学了吗？”
“不完全是。只是最近意识到，毕业后应该不会继续读研而选择直接工作。研究文学两年，特别是这学期上了研讨课（zemi）之后，我想对文学保持‘有距离的喜爱’。这段日子也在准备实习，想去的出版部门不找实习生，最后去了广告公司，但是自己又没做过情报学的专业训练，稍微……有些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木兔光太郎听着赤苇的焦虑，他忽然觉得他和赤苇之间隔着一些距离。这种距离在木兔光太郎最后一次春高结束后就开始生长。那年的三月，木兔光太郎毕业，枭谷首发队员只剩下赤苇一人。赤苇当时调侃着“留在地里的人，埋的很深”。这好像是一首中国的诗歌，木兔光太郎不太懂，只当做这是赤苇以自己的方式告别。
木兔还记得大一那年的暑假他回枭谷看后辈们训练，教练也旁敲侧击木兔，让木兔去劝赤苇去参加大学体育进学的推荐考试。“赤苇这孩子可犟了，虽然文化课成绩确实很好，但如果走体育的话，也能去很好的大学呀。”木兔立刻反驳教练：“正因为是赤苇，我觉得他一定是认真考虑过的。”
木兔还是在和赤苇聚餐时提起这件事。赤苇回答，教练和他提过这件事了。“果然还想进更好的大学学文学。”赤苇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坚定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木兔相信赤苇会去很好的学校，赤苇京治是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赤苇说，打算十月时和教练说明情况。十一月是学校的推荐考试：“想专心备考，早日拿到推荐。这样之后可以更加从容的面对高中最后的春高。”
都说东京的学生大学也舍不得离开东京，但是当赤苇决定大学学习文学后，择校完全是按照文学部的优劣选校。“留在关东最好，但是去关西、九州或者北海道体验新生活也好哇。”
“K大文学部的推荐也拿到了，和家里商量了一下，应该就是K大了。”收到赤苇的信息的那一刻，木兔光太郎在上一年级的公共课上直接叫了出来。K大可是名校，还离自己的学校不远，坐地铁只要三十分钟，还是直达。当天晚上木兔直接翘掉了晚课，跑去枭谷学院高校请赤苇吃饭。
只是现在，木兔光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尝试把“远离文学”替换成“远离排球”——啊，一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赤苇他现在一定也很痛苦。这是木兔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对方。
4
赤苇京治记得拿到K大文学部推荐的那个晚上，木兔光太郎跑来枭谷请他吃饭。他对木兔说，“对不起，要背离排球了。”但是对方却闪着亮晶晶的眸子，说：“怎么会背离呢，赤苇你一直大阔步地走在自己的大道上哇！”
可是现在的赤苇，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可以拿到很好的成绩、但每天的日常也变成了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感想文和论文。文学部的同学们实习选择多样，去做新闻和广告公司的居多、做人事岗的也不少。赤苇本来想做文艺杂志的编辑，可是发邮件询问了几家出版社，得到的回复都是“目前没有招募实习生的计划”。在广告公司实习的赤苇常常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是的，在课堂上学习到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没有办法应用在实际工作中；每周四天在学校和公司往返，每日读不完的论文，他最终成为了压榨自己睡眠和吃饭时间的人。赤苇京治是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只是这条路的尽头好像是一座被人遗忘很久的孤岛，“文学无用”的乌云笼罩在这片岛屿上。
赤苇心想，如果自己当初选择了走体育推荐会怎样呢？是不是可以无忧无虑像木兔前辈一样快快乐乐的分泌多巴胺、打一辈子的排球呢？
但是，显然“去打排球”是背离他内心的答案。只是当时，在选择志愿的那段日子，没有人告诉自己这条心爱的路也会走得如此艰难。
店员端上了新潟越光米饭团。
“赤苇你快尝尝！他们家饭团人气超高的！”
吃饭团会让人幸福。香香的软糯的米饭夹着咸咸的鲑鱼肉，咬一口米饭的香甜弥漫在口中，这一刻是幸福的实感，而不是平日里阅读文字时带来的想象。“果然很好吃呢，木兔前辈。”
木兔也夹了一个饭团“我尝尝啊——哦！确实好吃！可是我说不出是哪里好吃！”
“我觉得是米饭的香味和甜味配合的得很好。我会想起小时候在祖母家，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炊饭器，是那种有锅慢慢煮出来的大米的味道。大米这种食物，是需要用心煮才能煮出来的特有的香味的。”
“咦，赤苇，你有很认真地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哦。”木兔光太郎夹了一口刺身，“如果是我的话，我只会说这个好好吃……哦那个也好好吃哦！但是赤苇你不一样哦，你会很认真的告诉我为什么好吃呢！”
“那个，我不了解你们文学部，我也不太会安慰人。总之如果你压力太大，或者单纯想找人聊聊天，请一定要和我说。”
“木兔前辈放心，我会调解好自己的。”
“毕竟你是赤苇啊。”
不知怎的，赤苇京治又想起和木兔一起完成的春高，对战九州狢坂时木兔也说了同样的话。
木兔光太郎不是文学作品，他是流动的真实的影像，不需要修辞和符号，他通过他的语言、表情和动作传达一切情感。但赤苇京治是文学部出身，自己本身就是虚构文学，需要他人的分析和解读。只是木兔光太郎告诉赤苇京治，其实也有不需要解读的人存在于他身边的。
文学会欺骗人、但是面前的人不会。
5
两个人吃完饭，木兔结账，赤苇算好自己那一部分的钱，递给木兔，却被木兔拒绝了。
“这顿我请了。”
“啊……还是算了吧，木兔前辈。”
木兔光太郎把钱塞回赤苇手里：“那个啊，赤苇，我已经不是你的学长了。我们早就不在一起打球了，早就可以脱离前后辈的称呼了。所以说，赤苇你完全没必要在我姓氏后面加学长。还有，你们好朋友之间其实会互相叫名字吧，怎么就和我之间客气呢！京治！”
“京……京治？”赤苇京治愣在原地，自己没有办法成为像木兔光太郎一样的乐天派，但至少可以稍微在和木兔在一起的时候不用去过分的焦虑人生未来的课题。
东京都的晚上九点半依然热闹，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会有人注意那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孩握住了身旁健硕的男人的手。赤苇京治心想，他在背叛排球、又在被文学背叛的过程中，木兔光太郎一直在那条路上等待他。
木兔光太郎直接送赤苇京治回到公寓。的确，今日别过后，他们又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京治。”
“好的，晚安，光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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