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壹
旧年的最后一天,花都城依旧没有下雪。
北风吹在刚走出大庆殿门的马丹心将军脸上,差点将这行伍之人冻个哆嗦。马将军一抬手,身旁的一名副官便把貂裘披在了他身上,而另一名副官则牵起肥马的缰绳递了过去。
“一年到头…终于是忙完了,”马丹心笑道,“走吧,回家过年吧。”
一行三人上马走在悠长的甬道上。纵使已到年节下,青石筑就的宫墙依旧高耸而肃穆,似乎和这北风一样冷性薄情。
正想着,马丹心便看见远处角门也拐进来一小队人马,为首的那位腰佩千牛刀、身穿白狐裘正骑在马上。他心下暗道不好,怎么大过年的和这人狭路相逢了,果然什么样的风吹来什么样的人。
话虽如此,马将军还是勒住了马,变出半抹笑意在脸上道:“花统领过年好啊。”
北风一般的暗卫统领听完后并未抬眼,轻轻勒住了马,方才侧了侧脸,开口回道:“马将军同乐。”
马家两位副官也知道这两位大人真没什么可寒暄的,便一齐拱手开口打了招呼。
这回花少北连口都没有开,仅瞥了二人一眼又微微颔首表示我听到了,便带着一队人马离去了——只是目光扫过两位副官时,似乎在那颗灼人的泪痣上多停留了那么一须臾。
马丹心将军自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便径直和将士们一起打马行去。待行到宫门时,他却瞥见义弟正回头望去,似乎是看着走远了的花统领,于是问道:“汗青,你认识花统领?”
某幻一愣,随即开口道:“没有,不熟。只是看见花大人穿的白狐裘,便可惜虽是今日除夕却没有下雪。”
一旁的另一位副官哈哈大笑,马丹心也展颜道:“想不到我们汗青虽是个丘八,却也甚是多情啊,心里还能记得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没有没有,”某幻感觉自己的马鞍简直是针做的,“就是一时间想起来了。抱歉。”
三人于是一路说说笑笑离开了皇宫。马丹心先是带着两位副官巡视了一圈军营才打道回府,谁料才在将军府中坐定,便见仆从来传报说那位不熟的熟人来了。
马将军很无奈,不知道今天吹的什么风,要见这位祖宗两次。
贰
被妖风吹来的花少北在将军府前下了马,身后是两小队侍卫及宦官,正整理着皇帝赏赐下来的年货。他一脸冷漠地将马缰交出去,心里却没有面上那么无动于衷。
“如果我当时在宫里好好跟马丹心说话了,”花少北想,“我他妈是不是就不用现在跟他当面拜年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在跟马家人一起听完太监朗诵的冗长赏赐旨意后,花少北还是主动上前和马丹心将军拜了年:“又见面了马将军。过年好啊。”
“花统领同乐啊。”马丹心也拱手回道。
两位大人最终还是不得不在正厅里寒暄了起来。花少北看聊得差不多了,赏赐下来的东西却还没搬完,便道:“马将军这宅子建得不错啊。”
“嗨,瞎折腾的,”马丹心真的没觉得自己宅子建得好,只觉得花统领眼睛不太好,“我们粗人不懂这些。”
“哪有,这花园便甚是雅致。”花少北佯装不经意地一提,“底下人动作慢,左右咱们坐着也是闲着,不知…?”
马丹心心下一惊,不知道暗卫统领想要看看自己家园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虽是将军,却是长于治兵领战,并不如花统领武艺高强。不过转念一想,身法如鬼魅的暗卫们要是想潜入他府中做些什么完全可以选个夜黑风高的日子,神不知地来鬼不觉地走,何必还和他打个招呼呢?
“说不定,真的就是想看看罢了,”马丹心这样想着,“或者,这是对面放出来有缓和之意的信号?”
“啊,花统领说得对啊,”马丹心站起身来,将客人请出正厅门外,“坐着也是闲着,不如在寒舍转转,虽然简陋却也可一看。”
二人在才花园中走了几步,便有仆从赶来,报营中有事相禀。
马丹心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把花卫带回去听军营中事自然是不妥当,可把他自己丢在花园中,不说安全不安全,至少不太礼貌。
可花卫还是一副很流连园中景色的样子。虽然马将军真的不理解自己的破园子有什么好看的。
花少北似乎看出了马丹心的纠结,微笑道:“无妨,我一个人随便在此看看,并不往别处去。马将军去处理军务吧,年节下还要如此,当真辛苦了。”
“花统领说的哪里话,”马丹心也客套道,“大家都是为皇上办事。”
马丹心走后,花少北便一人在花园中闲逛,待绕过一面僻静的月洞门时,忽然一抹深青色的身影飞出,要将花少北向墙上推去。然而这位独步天下的高手并未有任何反抗,只是顺着对方的动作贴将背在了门边。
然后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腰。
叁
“你怎么来了?”某幻注视着眼前的恋人,开口问道。
“皇上的任务罢了。”花少北把某幻抱在怀中,用下巴抵着他的肩头,闭上了眼,“年关太忙了,都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也想你。”
“咱俩其实才也没几天,”某幻的声音从花少北怀中传来,显得闷闷的,“居然有一半的时候见不到面。”
“是啊,所以我今天为了见你,和你兄长瞎扯了那么久”花少北睁开眼,把手从某幻腰上挪开,顺着腹胸一路摸到下巴,“所以,能不能补偿我一下。”
某幻感觉到自己下巴被抬了起来,飞快地把手从花少北的狐裘内抽了出来,一把捂住了花少北的嘴。
“你答应我了,哥哥。”某幻一脸认真地说道。
瞪大双眼的花少北被捂着嘴按在墙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流氓轻薄的良家妇女,可自己前不久才答应眼前这位“流氓”要寻一个花前月下、诗情画意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才可以第一次亲吻对方。
所以花少北觉得此情此景真的怪透了。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牵起某幻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在指尖上吻了一下。
“这样可以了吧?”花少北无奈地说道,“真的难顶,兄弟。”
“回去之后你还有事吗?”某幻顺着花少北的姿势,轻轻用指尖摩挲着对方的掌心,“我想晚上去找你。”
花少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痒意,真的很想答应某幻,因为他快顶不住了,但是很可惜他确实有事要忙。
“有事。”花少北叹道,“回宫复命之后就要准备大傩仪了,今日夜里我轮值到丑时。”
某幻的脸上也难掩失望,可他也明白这事并无回旋余地,只好闲聊似地问道:“那你大傩仪要扮什么呀?”
然后某幻感到手中的花少北突然僵住了。
“咳咳,”花少北咳了两声,别开了眼睛,缓缓说道,“今年我扮…钟馗小妹。”
某幻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于是上扬到了一半的嘴角强行落了下来,不上不下的。不过他转念一想,整个皇城司哪怕在加上御林军,找不出来第二个比花少北合适的。
“可以的兄弟,”某幻笑道,“这下我‘从此不敢看钟馗小妹’了。”
“你放屁兄弟,”花少北也笑了,“没有人成天看钟馗他妹的你知道吧。”
还没等到某幻来得及再言语,二人便突然推开了对方八丈远,飞速整理了衣衫,随即月洞门后才走出来一位小侍卫。
“统领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可叫属下好找。”小侍卫原来是来通知花少北赏赐的年货已安置妥当,可以回宫复命了,“小马将军也在啊?您二位认识?”
“巧遇。”
“巧遇。”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小侍卫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心想这大概确实挺巧的吧。
花少北没说什么,向着某幻微微一点头,便带着小侍卫走了。
待到那穿着白狐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某幻才缓缓抬起手,将带着恋人唇齿间温热气息的地方贴在了自己的嘴角。
气息的主人此时已经出了将军府,正要上马回宫,却看见那个小侍卫捧着个手炉走了过来。
“统领大人,您拿着这个。”小侍卫把手炉递了过去。
花少北并未觉得寒冷,一脸疑惑地问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您耳朵都冻红了,”小侍卫忙不迭地笑着,“这不正需要手炉来暖暖身子嘛。”
花少北一时哽咽住了,也不好解释,只得把手炉接了过来,佯装自己很冷的样子。
“就你眼睛尖,”花少北腹诽道,“回去赏你俩好果子吃。”
肆
旧年的最后一个黄昏悄然笼罩了花都城。
某幻站在窗边,望着这轮******的金黄给将军府中的碧瓦飞甍镀上温暖而又完满的色彩。他的身后是忙前忙后的布置菜肴的仆妇、正和一双儿女相谈甚欢的马母、还有摇曳着如窗外夕阳一般的烛影。
曾经流落在军营中遍体鳞伤的自己何曾奢望过这样的场景呢,这确实是人间有味是清欢。只是某幻觉得自己还有点贪心:他还想再多看见一个人。
“汗青,站在窗口吹什么风呢?”马母把他拉了回去,“快来吃饭啦。”
花少北闻言抬起头,将卸下来的傩戏装扮归在一处,回复小侍卫道:“我么…就这么过年啊,还能怎么过。”然后他抬手在小侍卫脑门上弹了一下,又道:“你小子今晚又无排班,赶快卸了你的行头回家守岁去吧,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小侍卫嘻嘻一笑,向统领大人拜了个年便一溜烟跑去换衣服了。
小厅里又只剩下了花少北一个人,他看着烛火映在墙上的自己的影子,微微有些出神。他从前并未想过如何过年这个问题,自己一个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少年,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离了皇宫便只需六尺之地,放得下一张床与一柄剑即可。可现在,花少北觉得这方寸盛不下他了,他想再添上一些,但也不用添太多,再多呆得下那一个人就可以了。
可多思也无益,这个年他是注定要在皇宫里过了。于是花少北披好冬衣,开门走了出去。
冷风顺着半开的门钻进了屋里,某幻抬头看去,原来是刚煮好的馄饨上了桌。
“来,”马母让仆妇先把馄饨端给了马沐针,“你先尝尝,这馅儿你折腾了一上午呢。”
“妈这是叫我试毒呢,”马沐针玩笑着,舀了一个馄饨吃了,“竟是好吃的,我都没想到,你们快尝尝。”
“确实。”某幻吃了一个馄饨,“沐针这可看不出是初次下厨。”他又吃了一个,貌似不经心地问向义兄道:“哥你说皇宫里的人过年都干什么啊?”
“皇上自然是宴请六宫吧,席上肯定什么吃的都有咯。”马丹心也没留意他为何这么问。
某幻点点头,又吃了一个馄饨,向窗外看去。
除夕的夜晚并没有月亮,但是不夜城的街巷中都悬上了灯笼,在黑夜中影影倬倬的,将市井间的喧闹映得满城皆是。
灯光落在醇酒中,宴席上的皇帝把盏饮下,吩咐身边宦官赏赐眼前这个******。
一班衣冠齐楚的俊美男子立在皇帝身后,花少北自然也在其中。眼前俱是金樽珍馐、耳边皆是朱弦玉磬,可花少北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在想,某幻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他脑中并没有身为平头老百姓关于过年的记忆,只是大概晓得是要一家人围炉守岁。
“明天我可得问问他。”花少北默默地想。
毕竟自己也不是每年都倒霉得除夕夜轮班的。来年…来年不会要去马将军府上过年吧?这也过于惊悚了。
“所以我是如何爱上与政敌的义弟呢?”花少北的思绪又跑远了。
忽然,一阵响声传来,将花少北吓了一跳。可毕竟是暗卫统领,花少北面上并未动何颜色。
一条条翠绿正没入火光之中,在青烟中溅起星尘,原来是在放爆竹了。
爆竹声愈发响了,在马家人的欢笑声中仍然清晰可闻。
“宫里在放爆竹了,这一年算是过去咯。”马母一边说笑着,一边瞥见某幻正在一旁坐立不安,“汗青这是困了?小孩子倒没有我们老婆子熬得久哦。”
“妈,我跟汗青哪里还算得上是小孩子啊。”马丹心笑道。
“怎么不是孩子?在我们眼里啊,你们就是头发白了那也是孩子。”马母笑着看向三个儿女,“汗青要是困了就去睡吧。”
“妈我没困,”某幻当然没有困,他只是计算着时候,此时子时已过,花少北应该出来了,“我就是想听听爆竹声。”
“还说不是孩子,”马沐针打趣道,“谁长大了还特意去听那个响啊,这么多年早听腻了。”
“好了好了,别逗他了。”马母搂住沐针,向小儿子道,“你要是想透透气就出去吧,我们略坐会儿也就散了。”
心似箭的某幻闻言便起身和马母拜了年作别,披好冬衣挑开门帘走到了院子里。
除夕当真是一个好时节,只可惜此时既没有明月也没有白雪,芳菲尚未苏醒,北风倒是凛冽。
某幻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段日子看起来每天都是一个好时候,可又不是一个好时候。
可能是刚才吃多了?某幻觉得体内烧着一盏烛火,一边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边把他的心照得亮堂堂的。
那光好像溢了出来,凝成了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正坐在屋檐上,抱着胸看着他。
某幻突然觉得,什么雪什么月,他好像都看不见了。
伍
飞檐走壁的暗卫统领果然如马丹心将军所料,人都坐在房顶上了,府中守夜的普通院子们依然沉迷赌钱,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将军府中还是不太方便,花少北朝某幻使了个眼色,便起身飞去。
他只顾着向前跑,并不回头看,因为他心里明白,某幻当然是会跟上来的。
二人浸透在夜色里,踩着爆竹声披着万家灯火在花都城中穿梭,从一家人的屋顶上跃到另一家人的门前,耳边的风里既有孩童争着放爆竹的欢笑声,也有围炉守岁的家人间的体己话。
终于花少北在汴河边驻了足,远远地看着河对岸的灯火通明,直到某幻轻轻落在了他的面前。
花少北看着某幻的眼睛,他觉得那颗泪痣里面盛着的光未免太多了一点,于是笑了一下,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某幻点了点头。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诗情画意,只有恋人间隔着冬袍却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于是他们十指相扣,轻轻地贴上了对方的唇。
远处画舫上烛火摇曳,花少北睁开眼睛,借着那点光看着某幻眼中的自己,然后他听见某幻说,
“只愿君心似我心”
喜鹊的鸣叫被淹没在风中,某幻嘴角弯起一抹笑,然后他听见花少北说,
“定不负,相思意”
-完-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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