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坠爱河

仙台宜蚕桑,多染坊,旧宅老庭多狭长,又方便晴天白日晒丝,又适宜阴翳中细赏颜色,白纸木门后一架一架悬丝挂绢,有的掺金箔,有的渗银粉,卷起珠帘总不如。但近来总有建筑署的人来测,说是旧屋改造,问改造什么。答防火防渗。家家户户也都配合。只有幻花家无人。孩子听父母这样说。

他听父母说旧事。幻花连续在染织比赛上连续两届拿了牌子,被授予勋章时才二十三岁,成了最年轻的国民偶像。不过无人可以复刻他的染料技术和作品,他又一生未婚无子,就和他那个仿生人助手过活,他死了,一世风流也作云散。

他和幻花家离得近,放学后走过两条街道后就是。他又孤僻,没人同行,爱上哪上哪去。那天他站在公园里看同学玩了沙子、滑梯、秋千还有其他,就是没人带他,末了大家还要捉弄他,说听说幻花家的旧宅里闹鬼,不如你去看看,回来我们带你玩。也许是黄昏的光色太暧昧,他撞进这逢魔时刻,头也不回地真往幻花家走。

幻花家算半个文物却全然没有文物的待遇,单门独户,草木蓊蓊郁郁,他太小了,踏进去像是一尾鱼游入翠生生的河。这里大概过了一百年都没有人进来了,处处积灰,廊下染缸干了,架子上的丝朽了,织机上悬下来一只蛛,细细颤颤。

孩子鼓足气,一吹,蛛晃晃悠悠,孩子咧嘴笑,嘴里透风。

他沿着翠色的河往前走。前边是染坊,后边就该是幻花住的地方,他记得爸妈这样讲,又记得他们讲幻花怕真的是花精来的,从不睡觉,一天到晚趴在织机上,又像是一只蛛,只不过这个蛛珠光宝气的。

草木深处回廊尽头有扇门,里面映着个人,盘膝坐。头仰着在看什么东西。他有点发怵,但还是使着劲儿拉开了门,只有确实有个人,对着一个展架,架上挂着一袭鼠与蓝交织的衣裳。

孩子拿不准这是人,因为他身上落的灰和屋子一样厚,整个人都灰扑扑的,眉目都模糊不清。

人嘎吱一声,孩子听见机器运行特有的嗡嗡声,松一口气,好歹不是鬼啊。

人睁开了眼睛,算开机,孩子看着他睫毛上的灰尘摇摇欲坠,唉一声,问:你的主人呢?

机器大概是久不运行,像是卡机,过了好一阵才说:已确认死亡。

他开口时候头脸上的灰簌簌落下来,又夕照里飞起来。

孩子急转弯,这是幻花的家,这当然也是幻花的机器人,他看机器人,弯眉眼,虎牙不笑也露尖。

孩子说:那你怎么还在啊?

机器人一板一眼:我在等人。

孩子想起来机器人三定律,看他长得薄薄一片,又细胳膊细腿,也不怕他,一******坐下来,说:等你的主人么。可是你不是已经确认他死亡了么?你是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是么?

机器人说:他不是我的主人。已确认幻花的死亡。生物的死亡是指其一切生命特征的丧失且永久性不可逆转的终止,而最终变成无生命特征的物体。我知道死亡的定义。

他话赶话,孩子有点跟不上,说:慢点慢点,再讲一遍,你也太跳了。

机器人听到指令,复述一遍:他不是我的主人。已确认幻花的死亡。生物的死亡是指其一切生命特征的丧失且永久性不可逆转的终止,而最终变成无生命特征的物体。我知道死亡的定义。

孩子没和机器人处过,就看着他嘴一张一合,心想要是我写作文能有这么多话就好了,要是他肯跟自己走,帮自己写作业就更好了,那些同学不得羡慕死,一个两个都过来和他做朋友,那就最好了。反正幻花已经死了,他没主了。

他说:你要不要和我走啊?

又觉得太唐突了,还不知道叫什么呢,陪他妈妈看《阴阳师》的时候,里面来回有个短句叫名字是最短的咒。他问:你叫什么啊?

机器人回答:机械构造。

孩子哈一声笑了,心想什么嘛,哪怕是幻花这样的艺术家起名字也不过如此。给一个机器人叫机器人,也太省事了。

机械构造说:我不能和你走。我在等人。

孩子觉得机器人果然就是机器人,虽然有问必答,但是答非所问。

他说:你在等谁啊?

机械构造说:幻花。

孩子说:可是你知道幻花已经死了啊。

机械构造说:我知道。我在等他。

孩子来气了,嚷嚷:可是他已经死了啊!哪有等死人的道理啊,这比站在教室外面和不准吃饭的惩罚厉害多了啊!

机械构造说:不是惩罚。

孩子说:这还不算惩罚!

机械构造说:这是他给我的希望和遗赠。

孩子觉得这机器人离坏也不远了,也不想要他跟自己走了,就和这破宅子烂织机接着落灰吧。

孩子怒气冲冲走出去。

没几天又灰头土脸回来。

机械构造还是老样子,慢慢悠悠开机重启。

孩子说:他们捉弄我,故意想看我笑话来的。

机械构造说:收到。

孩子说:收到什么收到啊!你有没有******功能,开启一下。

机械构造说:没有。

孩子长叹一口气,飞灰浮尘,他想起来自己那天还因为******上全是灰被他妈妈拎起来揍了一顿,一口气简直无边无际。

机械构造还是看着他面前那袭衣服。

孩子冷不丁说:我回家看了幻花的图册,他会染好几百种的鼠色。不过他染这颜色的时候,是单染的,从来不掺杂色的,你这衣服是他染的么,他为什么要加蓝色啊?

机械构造说:是他染的。因为那是海的颜色。

孩子说:为什么要加蓝色啊,你还没有说呢?

机械构造说:海是我的名字。这是我们合织合染的。

孩子说:什么?

机械构造说:婚服。

孩子像被雷劈:什么!

故事从头说起。

幻花十八岁时候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成人礼。

送礼的人是中国的天才机械师博洋金,换个说法就是幻花的小嫂。

据说这是与羽生打得火热时突发奇想来的点子,他之前的设计制作都被叫做难度怪兽,这一回堪称是偷天之工,因为他预想机器自动更新到可以产生感情,但这有悖于社会伦理,一开题就被否,力排众议也只是做出了个雏形,博洋金开玩笑说这是原型机,叫初代机也可以。

所有作品都是机械师的孩子,这位母亲不忍孩子废弃,听闻幻花年少,蓝染时最后一步体力不支,功亏一篑,他给机器加载了诸多染织的资料包,又极大地上调了孩子的体力值和耐力值,六边形战士来了也要说一句大哥大嫂过年好。

幻花盘膝而坐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头手精工细刻的赤身裸体的机器人,心想好歹是个正经机器仿生人,不然要是被当成******机器人,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他看机器人,开机,机器人睁开眼睛,从梦中醒。

他给机器人设置ID,想来想去,大道至简,九九归一,说:robot怎么样?

机器人刻板地用美式发音读了一遍,又用英式发音读了一遍,两个都和幻花的读音不沾边,幻花心想这什么破机器人。

幻花说:我就叫你机械构造了。

机器人的ID就变成了机械构造。

他是织染人,自然不能看机械构造光着身,博洋金从前和他说过自己在中国读书时候,书上杜甫插画的画师,其实是揽镜自照画的杜甫,他作机械构造也不例外,机器人和他的相似是五五分,就如幻花和羽生也是临水照影一般。

他那天穿着蓝白的衣裳,衣襟袖口花开云流,也给机械构造找了件云遮雾障的衣裳。

机械构造穿着衣裳,看着人模人样。

幻花说:好像人。

机械构造说:仿生是研究生物体结构与功能工作的原理的学科。我是仿生人,像人是职责所在。

幻花说:又不像人了。

机械构造说:仿生是连接技术与生物的桥梁,所以我只能相似,而不能相同。

幻花说:你的思路真是比isu要求雨声的阿塞克尔四周跳落冰还清晰啊。

机械构造点头。

幻花看着他,说:你是博洋金对羽生爱的造物么。

机械构造说:是。

机械构造问:爱?

幻花心想你不知道爱,又以何回答爱。你这小机器人是真乖也真怪。

四十八茶百鼠色。

染织最难的是蓝,最繁复的却是鼠。

幻花最擅长的就是鼠色。

机械构造问:为什么?

幻花说:因为我小时候,吃饭和长相都很像小仓鼠,所以姐姐叫我小鼠,后来崭露头角,姐姐给我改名换姓,叫我鼠王。

机械构造说:这样。

幻花的手滑过一排鼠色,明知他知,还是要讲:银鼠、素鼠、时雨鼠、深川鼠、茶室鼠、源氏鼠、夕颜鼠。

他把手******一束一束绞好的丝线里,丝承光,走水一样晃。

他回头望机械构造,问:你在想什么?

机械构造说:夕颜鼠。

幻花说:想到什么?

机械构造说:《源氏物语》。

幻花问:那不应该想的是源氏鼠么?

机械构造有理有据:第四章夕颜中,惟光心里想:我这主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幻花说:就算是想,也该想的是前面夕颜花柔弱无比,只能拿扇子来接,怎么会想到这句腹诽。你的算法是不是没有更新?

机械构造眨眨眼睛,幻花看见他瞳孔里浮现出来的版本已经是iOS12.7,确实是最新。

幻花说:那就是你的大数据监测不到位,要想我所想。

机械构造说:收到。

幻花恶趣味发作:不要说收到,要说好的,主人。

机械构造说:好的,主人。

幻花说:能不能含情脉脉一点?

机械构造说:主人,您希望我加载哪个语音包?

半空投屏里,幻花看见当世大半声优面孔,连带作品也一一列出,任他挑选,实在是百分百贴心。

这个时候他又意兴阑珊:还是你原来的吧。我习惯了。

机械构造说:好的,主人。

幻花俯身看着机械构造,机器人坦然回望。

机械构造问:主人?

幻花好像在发呆。

机械构造又问:主人?

幻花说:哦,叫我做什么?又说,谁叫你叫我主人的。

机械构造说绕口令:主人让我叫主人 主人的。

幻花一脸的素娥无赖:我不是,我没有。

他说:你以后,只准叫我的名字。

机械构造说:好。

幻花说:有时候真希望你也会拒绝我啊。他自问自答,不过这超过三定律了是不是。

机械构造说:是。

幻花看他:你是不是只会说是?

机械构造杀了个回马枪:不是。

幻花气笑了。

机械构造百依百顺起来也挺好。

幻花躺在机械构造的腿上,张开五指看天,天如水洗,翠叶吹凉,说:给我a i 做个诗?

机械构造说:请限定范围,题材体裁朝代。

幻花随口说:近体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蹭一下坐起来,停!停!停!

机械构造不解,这些诗词于他只是字符。

幻花又躺下了,说:给我编个故事。

机械构造说:古今中外?

幻花想自己又失败了的蓝染,说:编个有海一样蓝色的故事,不要小美人鱼,也不要海底总动员,也不要海绵宝宝和派大星。

机械构造说:奥德修斯的故事可以么?

幻花天马行空:来个故事新编。再把我和你放进去。

机械构造开篇:美丽的智慧的幻化成花已经死去,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没有照亮他的容颜,在流言中,他虽然赢得了战争,却因为天神之怒,失去了性命。

幻花干巴巴:哦。

幻花追问:你呢。

机械构造说:他忠贞的流泪的妻子机械构造,终岁长望着红指甲似的曙光照耀的海平面,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幻花说:我不想听秋胡戏妻。也不要罗生门的武士视角。

机械构造说:好。

机械构造说:幻化成花的妻子机械构造从此失去了睡眠,只能等女神把昏迷洒在他的眼睫上,他才可以安眠。

幻花说:再加个孩子。

机械构造说:好。叫什么名字?

幻花说:起个你爱慕我的名字。

机械构造说:咸鱼。

幻花花容失色,问:为何!

机械构造说:原名羡羽,音同咸鱼,且在这个故事里,咸鱼更能体现海洋的蓝颜色。

幻花勉勉强强接受了。

机械构造征求同意:那我继续?

幻花拉着他的手看,也会好奇这样的细胳膊怎么抽丝剥茧染织颜色都精确到丝丝分明的地步。

机械构造说:忠贞的柔顺的机械构造在丈夫死后,只有咸鱼陪伴,她同求婚者们说,自己在织幻化成花的殓布,等织好了,再考虑求婚者们的要求。她白天织布,晚上拆布,三年了,这匹收殓的布还没有织好。

幻花说:为什么?

机械构造说:因为机械构造晚上织布,夜里杀人。晚上和夜里的时间分界点是不一样的,你对这两者的定义模糊不清。

幻花说:怎么杀的?

机械构造说:用丝线绞杀的。

幻花说:真是一针一线总关情。

机械构造说:情?

幻花说:你不知道情,不知道爱,也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我是应该笑还是哭呢?

机械构造说: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要笑?

幻花说:说了你也不懂。

机械构造说:倒置因果。不说才不懂。

幻花说:你讲故事要有始有终。

机械构造草草作结,说:英雄的幻化成花,拒绝了所有神女的引诱,扬起风帆,正在返乡。

幻花看着他,却问:看什么?

机械构造说:看长风正吹动你英勇的头发。

幻花说:你好像又有一点懂了。

机械构造说:不要低估一个仿生人的学习速度。

幻花说:张嘴不是为了说这种话。

近来幻花总是忽晴忽雨的,机械构造检索了无数关键词,也没有检索出什么违禁词或者敏感词。他问,幻花就冷哼。

幻花问:这个故事就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机械构造说: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幻花脸一红,又一白,红白之间压倒桃花: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啊!一知半解也可以啊!

机械构造说:音量过大产生畸变,请复述一遍。

幻花声音低下去,他攥住机械构造的手,一字一顿:你到底懂不懂啊?

机械构造说:我不懂。

幻花说:我教你。

幻花教的仍然是染织。

他的信条之一是一生悬命,之二是万物有灵且美,所以至今沿用的都是草木染,不用化学染,博洋金失策,加载的都是化工染的自动化流程,机械构造算是从头来过。

幻花乐在其中。

他喜欢抽丝剥茧,也喜欢织布染色,绵绵一线,抻开雪白的丝,看丝像是春睡初醒,抖落芳华一样舒展。此间少年还好为人师。

虽然从前白纸一张,但机械构造确实是跳跃的天才,日本布常用的注染、******染、扎染还是纸型印染,他虽然没有青出于蓝,但也学的算是盆满钵满。

因为幻花也不能自夸会染蓝。

草木染中蓝从草来。

节分前后种蓝草,酷暑收割,秋冬两季昼夜不停造蓝土,蓝染之难在于温度,高则腐烂,低又不发酵,昼夜温差是重中之重。十一月到次年五月,染缸需用木屑和稻壳保温,早晚都要用竹竿搅拌。

机械构造问:什么时候好?

幻花说:紫绀色气泡翻涌的时候。

机械构造问:为什么会失败?

幻花说:要是知道为什么会失败,就不会失败。不过话说回来,力有不逮,也会失败。

机械构造说:好有道理。

幻花说:这种时候倒也不必捧场。

机械构造说:好。

幻花说:又在捧场。

可是机械构造不言不语,幻花又要说为什么没个下文。

幻花说:知道茜色红花染么?

机械构造说:知道。红花染料不能见光,不然极其容易褪色。

幻花说:那你知道深茜染要多少次,花多长时间么?

机械构造说:一百七十次。一年半。这种染色过程,极其容易在最后一次失手,前功尽弃。

幻花说:蓝染的蓝 ,比这还难。可以说的上是世事都无此艰难了。

机械构造的冷笑话浮出:强人所蓝。

机械构造知道,蓝染之色,可分为瓮伺、水浅葱、浅葱、缥、织色、绀、浓绀等,从深海之蓝一直过渡到浅淡的水色。日本把深蓝一统,都唤做绀,幻花嗤之以鼻,他一双眼睛当得起「考镜源流,辨章学术」八字,怎么能容忍有人把这天差地别的颜色混为一谈。

只有机械构造这样高分辨率且不锐化无色差的眼睛才能与之无障碍交谈。

蓝染时,织造人要穿一身白衣,结束时衣衫仍然要白如新雪,这考的是平心静气眼疾手快。

这等小事,幻花自然不在话下,但他爱出汗,结束了,一身白衣如水洗,湿淋淋半透明。

机械构造说:刷子李。

幻花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不是东北老工业基地出产的么,这涉猎是不是有点广泛了。

机械构造迟疑:这是在讲俏皮话么?他跟了个,有点冷,好在我是东北老冰棍,比你还冷。

幻花一顿,才说:果真很俏皮。

幻花说:我还以为你只会说些1和0 的笑话?

机械构造说:1和0 是我的基础算法,不能算笑话。

幻花说:你说的我好像一个笑话。

机械构造说:你不是笑话。

幻花说:那是什么?

机械构造说:你是神话。

幻花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可以无限循环,他小时候翻字典,查来查去,词条的释义也跳来转去,失去终点。

他看着机械构造,他诞生于博洋金对羽生的爱中,他所谓的理解,到底是博洋金还是他自身的实在暧昧到无解。他曾经爱慕过机械师,蜻蜓点水的一下。机械师回应他,你爱的只是作品啦,爱吃鸡蛋,不必爱母鸡呀。因为这个回答,蜻蜓点水又一下。

幻花说:那你就是寓言诗。

机械构造说:为什么?

幻花说:等蓝染成了我告诉你。

机械构造说:好啊。

又是幻花:亲我一下。

机械构造说:好啊。

机械构造凑过去,他没有呼吸心跳,又哪来的这些的红云上脸霞飞双颊,幻花耳聪目明,听着他内部运行的声音,极低,极细,像辨别一张叶的丝脉。

他握住了机械构造的嘴,捏成鸭子,说:开玩笑的啦。

机械构造在他的手掌下,嘴动了一下,幻花疑心只是自己手汗太多,坠了一滴,像个微不足道的吻。

剩下的事情机械构造都只记得片段,他只能存贮照片收集语音记录影像,进行分类整理而不能浮想联翩。

他记得自己睡睡醒醒。

一次醒过来,幻花正在自尽。

他穿着一身白无垢似的衣服,外面樱涛舒卷,明霞绛雪,一点花落在他后颈上,动人春色不须多。

他不管。他把脸埋在一缸水里,一尾兰寿鱼绉纱似的尾荡开了涟漪。

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揪着幻花后颈把他提起来,像是拎一只太爱洗澡的猫。

年轻气盛的猫转头看他,正经讲话也好像冷嘲:你怎么不睡了?

有一次是蓝染成功时。

幻花从十五岁尝试,终于染出称心如意的蓝。

他大喜之下,差点滚进染缸,机械构造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他站稳,自己却跌进去,他还记得举起最后一束月华天水蓝的丝线。精密仪器按理不能碰水,但博洋金制造他的时候本来就不惜工本一掷千金,他防水效能好到一生一世不会作故事里的拉人下水的伥鬼。如果他的使用寿命真的可以长达人类认知里的一生一世。

机械构造说:我没事。

幻花说:你有事。

机械构造说:有种有事是你觉得我有事。

幻花说: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机械构造说:我不是人。我是人工智能。

机械构造看幻花一腔话都哑火,他好像熄灭了。

也不是每次都醒。有时候他正常运行,可是外部显示黑屏。

数字信息的洪流里,他看不见,可是可以听。

博洋金说:他最近坏得越来越快了。你们这样不行的——

幻花说:so  what ?

博洋金说:抱歉,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幻花应该是别开了脸。

博洋金说:上次是他问你喜欢不喜欢……,你说你喜欢生鸡蛋拌饭。你说他反问你,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后,他关机了。

博洋金说:这次是因为什么?

幻花说:说好一起染织婚服的,我织鼠,他染蓝,纹样也敲定好了,是流水行云。

博洋金说:没有了?这不该啊。你有没有设置安全词?

幻花说:有,可是他好像。

博洋金喃喃:自己升级了,他感知到了当时的氛围是么?

幻花说:是。

机械构造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月,幻花说:换衣服,带你去踏青。

机械构造看着那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好像忘记了什么极其紧要的东西,就是缓冲不起来, 进度条永远在百分之九十九。

幻花说:只是试试新工艺,没什么重大意义。想不起就想不起。

他们一起穿夕颜鼠的衣外出,同看春水行地,春云踏空。

幻花枕着他的腿,说:给我讲个故事。

有人不请自来。

人说:啊咧,又带着你这个小机器人出来啊。之前怎么这么久没见啊,是不是操坏了啊?goat君不愧是goat君啊,好端端的人不爱,爱人形电脑啊?

幻花一掸眼皮子,他就自讨没趣,夹着尾巴走了。

机械构造说:我坏了,然后关机重启了很多次么?

幻花说:没有坏。你只是睡着了。忘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忘记遗忘曲线又有什么关系。

机械构造说:忘记什么有关系?

幻花说:忘记我。

机械构造想说,我不会。他想告诉幻花,博洋金发现他自动生成了一条基础指令,他永远不会忘记幻花。可是幻花从后面抱住了他,哼哼,撒娇撒痴的两声。有个东西顶住他。

机械构造问:为什么不和博洋金说改造我的身体?

幻花说:那就不是你了。

机械构造说:我不是忒修斯之船。

幻花说:我是goat,你是robot。

机械构造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幻花说:对。

不远处有小情侣口角是非闹大。

女生说:你是我的谁啊!

男生没法答,急得鼻尖滚汗。

幻花说:你是我的谁啊。

机械构造说:我是你的蓝。

幻花笑了,说:是啊。

他说,还是海天相接处,最澄明,最微妙,最难染……最忘我的那种蓝。

机械构造说:你现在能染出这种蓝么?

幻花说:我还能染出勿忘我的蓝呢。

有一次醒来都已经是夏天。

幻花正光着脚吃莲蓬,廊下一溜都是莲蓬头,翠色已衰,只是枯荷。

幻花的脸瘦得尖尖的,光色里模糊。

他问:怎么吃这么多莲蓬。

幻花说:这时节流行灰啦,有个早稻田的同学给我寄回来的,让我给他写个不同种类莲子壳出色差异报告。

机械构造说:是什么时节啦?

幻花报了个年月时间,又说:快把你的时差调一下。

机械构造说:你没有帮我重置么?

幻花说: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倒一下时差而已。

机械构造看他走过来,他好像长大了一点,和资料库里的少年长相略有差异,但是穿衬衣还是翩翩少年如雪白。幻花抱住了他,蝴蝶骨在衬衣下耸起,像是两把薄丽的刀,机械构造把手放上去。蝴蝶一抖,仍旧停在他的掌心。

他听幻花咬牙切齿:你终于醒了。

有一次是睁开眼睛,是似曾相识的高屋森舍,他正疑惑,就看见幻花跌跌撞撞推门而入。

幻花说:我改了一下屋子构造,这样高挑梁更适宜悬整匹的丝纱绫罗。

他同机械构造说:小天才,发挥一下你的跳跃才能,把我的丝布都挂上去,你睡着的时候,我可是攒了许多故事要和你说。

机械构造初生时并未设定性别,身体构造如橱窗里的童装模特一般,没有第二性征,但是博洋金出于爱好,将他的跟腱和上肢肌群设计得格外长而柔韧,换句话说把他放野外,他能和齐天大圣争个高低。平地起跳他能有三米四,助跑起跳他有七米八,他够房梁和成人垫脚挂蚊帐一样。

机械构造三下五除二把丝挂完。

那些从中国远渡重洋而来的丝绢在机械构造眼里流光溢彩,他开始分析光谱和色差分布。

幻花说:不要算,用心看。

机械构造说:我没有心。

幻花过了一会说:我又忘了。

机械构造说:忘了什么?

幻花幽幽地:你是个负心汉。

在最后的记忆里,幻花枕着他的腿,说:还记得你和我说的,幻化成花是大小姐,机械构造是手艺人的故事么?我睡着了,你没有告诉我结局。机械构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看他的大小姐?

机械构造说:来年春天的时候。

幻花笑起来:听起来像个小燕子。虽然聚少离多,但真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机械构造低下头,亲吻幻花的额头和眼睛,嘴唇和鼻尖冷冰冰,幻花的皮肤底下却是春潮的红,他捏机械的手,细微的响,像是被压缩裁剪的局部凌汛。

机械构造说:只要你愿意。

幻花说:我愿意。

机械构造看着幻花,本来他只该有某人是否符合三庭五眼标准,判断合格与不合格即可得出美不美丽结果的程序。可是他现在的电流电压好像不稳定,视野一跳一跳的,像是麻雀被拴住了脚,他看幻花的脸,他脸红,眼睛更红,是一场反季节的桃花汛。

机械构造问:你怎么又哭了?

幻花说:为什么要用又呢?你明明已经不记得我们之前的事情了。

幻花说: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都记得。

机械构造说:我忘了什么?

幻花说:忘记我们相爱过。

机械构造说:爱?

幻花说:爱。

机械构造说:我爱你。

幻花说:我也爱你。

原来这就是机械构造作为机械构造的bug所在,原来这也是机械构造再世为人的正确结果。

他看着幻花,说:我要过载了,你会把我送去格式化再重置么?

幻花说:会。这是第一百次。

一百次他对这种痛苦也如初次。没法驾轻就熟。

机械构造说:这是第一百次,我爱上你,又死机么?

幻花说:对。

机械构造知道自己没有人的五脏六腑,可是好像太多的东西充盈在他的胸口,他不知能否把这叫做勇气。他想起来幻花蓝染成功时,双手拢住嘴,朝着青天大喊阿里阿多,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也想和幻花说谢谢。

他对幻花说:没关系。我可以为你创造第一百零一次。

幻花在倒数计时。甜蜜是凌迟。

机械构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幻花说:你睡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就在。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机械构造把他的脸看到熟能生巧。他想说好。可是超负荷让他过载,他的手在幻花脸边缓缓垂下,来不及说句我爱你,来不及说句对不起。

幻花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像个考前复习只是拿书盖住脸,就以为所有知识都倾倒到脑子里的差生。

真傻啊。幻花越来越用力,把自己的脸都按得痛了,可他甘之如饴。

机械构造睁开眼睛,他听见有人念该产品编号为2020-11-06   23  47他不在意。

他看着眼前的垂暮美人,冥冥之中有人敲关键词,云端里他摘出半阙残诗,一寸相思一寸灰。

美人比机械构造还要电子音,或许可以称之为夹子音:你好啊。

机械构造用Hello!World.的语气回:你好啊。

美人笑了。

时间从头算起。

那年秋高,天干物燥,庭中柿子结得格外好,盏盏红,像流火。

他贪吃,妈妈把细竹竿子藏起来,又把吸管收了,但也没有提防住他问机械怎么另辟蹊径,他在幻花家学了爬树,又在放学路上辨了麦子与稗,折了麦秸秆子替吸管,喝起来还有一股青麦子的香气。

他同机械构造道谢。机械构造不受这个礼。他觉得机械构造够意思,这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了。如果他真是人就好了。

那天晚上他偷偷喝了好几个柿子,灌蜜似的,但性凉,禁不住拉肚子,妈妈在家翻医药箱,数落他,他难受得直哼哼,妈妈又心疼,说不说了,没一会又说的更多了。

爸爸披衣进来,说幻花家着火了。他一愣,忘了哼哼。

他光着脚往外跑,他妈手一伸,捞了个空,气急败坏连名带姓叫他,往常这个时候,都是男女混合双打,但他不在乎。

他想起来春天里幻花家满眼都是绿的,障子纸上映着一个人影子,原来是个机器人,扑扑直落灰,落完以后,露出了嫩俊嫩俊的大男孩,除了脑子有时候发梗,除了不是人,可是他脑梗,他不是人,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他踩着两只血肉模糊的脚,看着幻花家连绵不断地烧着,古木新树发出热气,香得尽给人添堵,围墙已经烧坍了,里面什么情形一清二楚。

热浪滚滚扑面,浇不灭他脸上的鼻涕眼泪,他看见长廊尽头,还是那扇门,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件挑衣服的架子。

他看着挑着的房梁裹着热浪坠下,那个总是慢吞吞的老机器人,这时候身手矫健得像个少年人。

他扑过去,抱住了那件衣服,袖子飞起来,打在他脸上,像个吻。火是焰色集锦,他薄薄的身影是一片金箔。他太热切,这场景不像是飞蛾扑火,像是他与幻花坠入爱河。

——完——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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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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