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犀牛（上）

1. 伊森

马龙站在玻璃展柜前面，一动不动盯着前面的一头狮子模型。

那头狮子是用树脂做成的，正把尖锐的牙齿刺进一只年幼的斑马的脖子里去。模型栩栩如生，小斑马拗着脖子看向马龙，看向每一个停在它面前的游客，用它仿佛含着泪水的眼睛求救。模型的后面摆放着巨大的画作，展现的场景正是一头母狮捕杀斑马的场景。

马龙慢慢把手掌贴在玻璃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手掌刚好盖住了小斑马淡褐色的眼珠，试图让它安息。秦志戬站在他身后研究背景画，想要搞清楚那副巨大的画作到底是电脑制作出来的，还是某一位画师倾注了心血画出来的。

过了几分钟，马龙从模型面前退开，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跟着秦志戬继续往里面走。

博物馆很大，他们一进来从大厅左边的楼梯上楼，推开门是两栖类动物展区，一路参观过去，在打开一扇门是一个大厅，用来展示爬虫类。马龙在里面逛了很久，他站在一根巨大的树枝下面，从头上垂下来一条浅绿色的蛇，在空中抬着身子打量着马龙。

马龙微微抬头跟它对视，看着它黑色的竖瞳和黄色的眼睛，兴奋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爬虫类展区右边的楼梯往上走，就是哺乳类动物区，所有动物都靠墙摆放在展柜中，陈列在椭圆形的大厅中。

他们看完了狮子，看到旁边放着一块不起眼的小牌子，写着“珍贵犀牛标本”，在那一行字的下面还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犀牛，指着右边一个向上的楼梯。

楼上只有一个房间，温度有点儿低，灯光也不像楼下那么明亮。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展柜，一只犀牛立在里面，昂着头面向门口，仿佛要给每一个走到这里看它的人一个下马威。

一个老妇人跟他们擦肩而过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里面还剩下一对小情侣站在犀牛前面有说有笑。马龙和秦志戬略显尴尬地进了房间，那对小情侣看了他俩一眼，挽着手也走了出去。

马龙站在侧面看那只犀牛，鼻子里头还能隐约闻到先前那个女生身上的香水味，但空气中还有另外一股气味跟香水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闻起来有些古怪。秦志戬四下看了看，在门后看见了一块很大的牌子，介绍了这只犀牛的来历。

与楼下极其逼真的动物模型不同，这只犀牛是实打实的标本，是博物馆从英国的一家动物园买来的，生前也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明星。

现在它站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房间里，身上灰色的皮肤已经暗淡，上面的褶皱让它看起来很苍老，而在靠近后腿的地方和背上都有浅白色的抓痕，显示它生前的好斗。它的两只耳朵高耸着朝向前方，两只犀角犹如经过反复打磨的石头那样粗糙但却锋利。它的鼻孔沾了几根草屑，仿佛正在悠然的吃着东西。

但尽管制作标本的人用心良苦，竭力想要让人们可以看到它生前风光无限的样子，可是它散发出的气味是骗不了人的。当空气中的香水味彻底消失之后，马龙闻到了阴冷******的气味，******裸地嘲笑着不自量力的标本制作人，妄图留住早已逝去的声明。

还不光是气味，伊森——这只犀牛的名字——的眼睛也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它已经死了。

那对眼睛是用玻璃做的，带着与活物的眼睛不同的光芒，也许眼瞳部分经过打磨，因为从某些角度看过去能看见表面原本光滑的玻璃有些粗糙，这让伊森看起来有些茫然。

马龙把背包放下，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一边走到墙上挂着的小电视那里去看介绍伊森的短片，有一个金发的动物饲养员正在讲这头犀牛生前的故事。这一头非洲的犀牛，是如何去到英国的动物园，又是怎样因为细菌感染患病而死，最后由技艺高超的标本制作者，以极其巧妙细致的手法剥掉了皮，用铅丝还有树脂制作骨骼，再把冰冻过、不会严重变色的皮肤重新缝回去，最后用棉花以及竹丝填充内部，又称为一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犀牛。然后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自然历史博物馆。

马龙回头去看玻璃展柜里面的犀牛，看似耀武扬威地昂着头，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了。因为这只犀牛很干净，皮肤褶皱里面的所有泥垢和草屑都被清理掉了，干净得有些不像是一只真正的犀牛。他着伊森的皮肤，想象着那张充满了褶皱的皮肤被晾晒在竹竿上，洗刷涂油，每一个皱褶都被展开来清理干净，然后又被用相当精细的手法重新制造出褶皱。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那些人造褶皱里面藏满了虚假和不真实，这使得原本应该栩栩如生的犀牛标本，反而变得比下面所有树脂模型动物显得更加不真实。马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抱歉。

恰巧头顶上的一扇小窗射进来一缕阳光，透过伊森淡褐色的玻璃眼球折射出来，马龙居然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温柔气质。

他回头去看秦志戬，“你看它像不像你？”

“我哪有那么丑，就不能让我像个好看点儿的动物。”

“不是长相啊，是气质。”

“你说像就像吧。”秦志戬正在墙角摆弄一台机器，手指在显示屏上面划来划去，然后戴上了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你来听这个。”他听了一会儿，摘下耳机冲马龙招手。

马龙戴上耳机，里面传来了很奇怪的叫声，声音有些尖细，跟他想象中的犀牛的叫声不太相符，倒是更像他平时在动物世界里面听到过的金刚鹦鹉求偶时候的叫声。

耳机里的犀牛叫了几声就停了下来，有几秒钟的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一种听上去粗犷、沉重，仿佛筋疲力尽地奇怪声响冲进了马龙的耳朵里。那声音有着缓慢的节奏感，一下一下响起来，那是伊森呼吸时候的声音。好像是伊森绕着耳机走了一圈一样，呼吸声也绕着马龙转了一圈，呼吸声响起的同时还有一阵粗沉的脚步声，听得马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伊森从展柜里面走了出来，正在他身后打量着他。

马龙僵在那里等了一会儿，身上很快出了一层冷汗，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摘掉耳机，推着秦志戬往楼下走。

“不想看了，这个房间怎么那么冷。”他搓了搓手臂，把衣服穿回了身上。

他们走回到两栖类动物区的时候，马龙才想起来自己把背包落在楼上了，秦志戬数落他丢三落四，让他回去拿，自己在博物馆门口等他。

马龙懊恼地往楼上走，推开展室的门就看见自己的包靠在玻璃柜旁边。但房间里好像不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还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也许是刚才他忘记关掉的音频还在播放，透过耳机传出来，听着就像是有一个人藏在房间的角落里打量着马龙一样。

他走过去，弯腰抓着背包的提手想把背包拽起来，但是却看到犀牛的底座上，有一块地方干干净净，没有落满灰尘，就在犀牛的脚边，犹如一弯黑色的月牙一样。看起来好像是伊森自己稍微挪动了一点，露出脚下干净的底座。马龙也注意到，伊森肚子下方有一小团泛黄的棉球。

小房间里还能听见一道呼吸声，恍惚之间马龙真的觉得那呼吸声是从头顶上的犀牛所发出的，它正喘着气打量着马龙。马龙盯着那一团棉球，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如果伊森试着挪动它庞大的身躯试图从展柜里出来，他肚子里的棉絮和竹丝也许就会从没有完全缝合的裂缝中漏出来一点。

他抓着背包，抬头去看伊森，正巧看到它雾蒙蒙的玻璃眼珠对他俏皮地眨了一下。马龙倒吸了一口气，抓着背包用他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把伊森远远甩在身后冰冷的房间里。

“你怎么了？”秦志戬看见马龙白着一张脸从博物馆里面冲出来，见到自己才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

马龙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上车再说。等到他们开车上路，已经离开自然博物馆有一段距离之后，马龙的脸色才变好一些。

2. 访客

那天晚上，马龙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过来，脑门上全都是汗。他翻了身，抱着被子把一条腿伸到了外面，可是还是热。

他干脆坐起来，把房间门打开，想让热空气都散出去。他们房间晚上的时候一般不关外面的灯，他打开门的时候被灯光晃得眼睛疼，扶着门边缓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听见外面有很规律的声音响了起来，由远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他这里走。

出于好奇，他走到了外面，站在灯光下仔细听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好像是走廊，就在他们门边上。

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一点慌，但是马龙安慰自己，也许是有谁梦游了，在走廊里面走来走去，像他以前一样挨个屋子跑。马龙这样想着，觉得还是把梦游的人送回他自己的屋子里去比较好，所以他打开了外门，想也没想就走出了屋子。

等到他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他才有些清醒过来，走廊里太黑了，他刚走出几步就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了，身后的灯光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太黑了，好像什么都消失了，没有、虚无、零，只有他自己在寂静的走廊上。

就连刚才他听见的呼吸声也弱了很多，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走廊上。马龙向前走了两步，那呼吸声稍微变强了一点，听着像是带着呼吸机的老人在努力呼吸，一下一下都竭尽全力。

走廊尽头传来了脚步声，但是太沉重了，慢吞吞地朝着他的方向越走越近，仿佛不怀好意。马龙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突然有些害怕，汗毛都竖起来了。

马龙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慢慢后退，慢慢退回到房间里，然后一闪身把门关上了。他靠在门板上，总算觉得可以松口气，刚才热出来的汗现在也已经消下去了。马龙打了个哆嗦，走回自己房间蒙着被子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马龙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广阔的大草原上，远处有几头水牛在吃草，尾巴一甩一甩，鞭子一样抽在身后的草地上。秦志戬站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离那些水牛远一点，因为水牛吃完了草就要开始吃人。

秦志戬说完转身就跑，马龙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去追他，追着追着他发现，前面跑着的并不是秦志戬而是他们白天在博物馆里看见的犀牛，它巨大的******上面有很多浅白色的抓痕，随着跑动的动作在马龙眼前晃来晃去。

它全力奔跑着，地动山摇，肚子上的裂缝还在不断往外掉着棉絮，好像撒下了一串引路的面包屑。一阵风吹过来，那些棉絮飞上了天，又飘飘摇摇变成雪花落到了地面上，转眼绿色的草原就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原。

然后那头犀牛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马龙，像金刚鹦鹉那样高声叫了起来。它那双用玻璃珠做成的眼睛里雾蒙蒙的，远远看过去仿佛盛满了泪水。马龙也停了下来，跟它对视着，看着它那双显得有些温柔的眼睛。

犀牛——也就是伊森的身后是巨幕一样的天空，棉絮做成的雪花给浅蓝色的天空镶上了一条亮晶晶的边儿。马龙的注意力被天空短暂地吸引了，因为它实在是太蓝了，透明得像一层薄薄的玻璃，跑到天的尽头用力一敲就会碎掉一样。接着马龙听见雪地上传来的响声，那是用力把积雪踩实的时候发出的咯吱声。

他把注意力放回到伊森身上，发现伊森正眼含热泪向他奔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