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一直等着火灭了才启程。
两支队伍同归于尽,他挖了一天一夜的土坑,花了一个上午将他的队友从死人堆里辨认出来拖进去,接着又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傍晚就烧完了整整两百四十九人。
一整支队伍,从开拔到遇袭到全数尽墨花了一个月,从尸体到化为一堆骨殖只花了两天。
只是从出生到死亡又过了多久他算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也躺在坑里烧着,和同袍们混在一起,肉撕扯着肉,骨头嵌着骨头。他摘下早已破烂的头盔丢进余烬里,拿土埋了那些灰烬,又搬来些碎石堆了个石头冢。然后他腰上仍旧别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长刀,拿了仅剩几件外袍的行囊,朝那方矮而潦草的坟墓鞠了一躬,便向来时的方向蹒跚而去。
朝阳已经自焦土上升起,透着浓厚的血色,照向他的归途,可他甚至懒得抬头看一眼。
他自顾自的迈步向前,一个月零两天过去,他已成了一个全新的失去灵魂的人。
他盯着自己的脚下,数着却没记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边界时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天里他没见过一个活人,没听过一个活物的声响,累了就停下,困了就睡去,像是远古时期刚刚开智的猿人,朝着名为“家乡”的地方迁徙。在看见界碑的时候他还懵懵懂懂,直到伸出手摸到那已经褪色的字迹才恍然大悟一般苏醒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哭,号啕却已先眼泪而出,但却是无声的号啕,如同一只真正的猿人,还未来得及学会用声带发声,只能憋出无意义的几个音节。他跪倒在界碑前,拍打着那被风化的石料,眼泪始终没有落下。大抵是悲痛早就化作了比他这一副躯壳还要沉重的东西,充作灵魂挤在里面,呕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教他无法哭泣只是驱使着他回家。
他撑着界碑起身,继续着他蹒跚的步子,他已许久没怎么吃过东西,靠着露水野菜过了三天。他走到邻近的村子时两眼已经昏花,看什么都是重影,但仍旧机械地往前挪动。入了村口,他看见了来日里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也是一身褴褛的军装,半长头发遮住眼帘,和他一样是一尊破烂的泥像。那个人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在一张混浊肮脏的脸上显得格外的突兀。和那样一双眼睛对上,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嗫嚅着,想要张嘴却又闭上。
那人照镜子一样和他做出同样的表情,也是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有种大概是同类相惜的感慨,但这次历史性的会面还未来得及发生什么,便以他投身向大地母亲的怀抱为结束。
阿云嘎睁开眼睛,眼前是个破旧的屋顶,屋子不大,一个屋角也许是被烧了,露出几截参差不齐的焦木。他躺在一张同样破烂的草席上,右手边一个配套的缺口瓷碗,里面有一小碗水。他坐起来,捧起那小碗水,四处打量,眼神猝不及防和台子上的土偶对上。那是一尊看不出来头的佛像,大概是*********大概是如来大概是弥勒佛,也大概是当地人信奉的野神,泥塑的身体已经损坏了大半,布满灰尘和蛛网,半张残脸,低垂着模糊的眼帘,幽幽地怜悯地望向他。
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你醒了。”
一个声音叫他,他回过头,看见一双低垂的大眼睛,恍然间以为那尊土佛活了,他惊恐着往后一退,那碗水一滴不落地全喂给了衣服。
“哎,我有那么吓人吗?”
是那个在村口遇上的人,勉强洗干净了脸,头发也草草梳了梳——大眼睛还是吓人。怎么能有人有那么大的眼睛?
大眼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莫不是不会讲话?”
“我会。”阿云嘎糯糯地回答,其实是已经虚得脱了力连气都生不起。
“会说就行。”大眼睛咧开一个浅到几乎没有的笑,把另一只手上端的碗递给他,“先吃着吧,只有这个了。”
碗里是粥,说是粥实在是不太恰当,顶多是几粒米和上几根叫不出名的菜叶,比清汤寡水还要寡淡,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狗要是瞧见它说不定还要扭开脖子。但这碗没有什么盐味,甚至淡淡地发苦的称不上粥的粥,阿云嘎却吃得很认真,跟吃山珍海味一样认真,小口小口地喝,一点一点地嚼,仿佛要将里面的每一粒米,每一根菜叶的味道都牢牢记在心里。没一会儿碗就见了底,他喝掉最后一点汤,把它递还给坐在一旁已经开始发呆的男人。
“谢谢。”他很诚恳地道谢,虽然这碗粥真的一点也不好喝。
大眼睛似乎是神游到了天边外,没作什么反应,他就把碗放在地上,也和他一起发呆。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水从那个破掉的屋角顺着风飘到他们身上脸上。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水,但发现很快又被打湿,于是就放弃了。
“你做什么?”大眼睛突然开口,他这次倒是没被吓到。
他回答:“没做什么。”
“哦。倒也是没什么可做的。”
阿云嘎“嗯”了一声,垂下了眼睛,再一次道谢:“谢谢你的粥。”
“有什么可谢的,它也倒算不上一碗粥,甚至算不上一碗好水。”大眼睛说,“但用来活命便怎么着都行。”
他又“嗯”一声,嘴里已经没有了那碗水的味道。
两人一齐盯着门外那株被雨水打歪的小树苗。雨势愈来愈大,娇嫩的树枝被打得东倒西歪,上面站着的一只肥麻雀也跟着一颠一颠地东倒西歪——这灾难的年岁竟也有长得这么胖的麻雀——看着那一小团肥肉在雨里飘摇,实在是颇有点搞笑的意味。
大眼睛啧了一声,随即站了起来,突然道:“烤了烤了。”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在大眼睛说出烤的时候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于是那一刻那只麻雀便变成一块名副其实的肥肉在他眼前晃了。
但大眼睛并没有一鼓作气冲进雨里,因为这时天顶上传来一声惊雷,那块肥肉受了惊,眨眼间又变回一只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哎,”大眼睛叹着气又坐下,咂巴咂巴嘴,捡起一根稻草叼在嘴里,“时运不济。”
阿云嘎也跟着叹口气,因为离他许久的饥饿又回来了。刚他喝粥时都没感觉到饿,现在却在一块子虚乌有的肥肉前饿了肚子。
他听见自己空荡荡的胃发出了一声哀鸣。
大眼睛也听见了,但没发表什么意见,就跟合唱一样,他自己的胃也哀嚎了一声。
然后他朝他点了下头,仿佛刚才那一声极其响亮的声音是一声友好的招呼,他自我介绍道:“我叫郑云龙。”
他回敬一下,犹豫着伸出了手:“我叫阿云嘎。”
一只称得上嶙峋的手回握住他。
“幸会。”
“嗯。”
然后他们一齐放开,接着很有默契的又一齐转向门外沉默起来。
——
“晚上你想吃什么?”
郑云龙问他,雨停了,他们此时正在破庙檐下无所事事地站着。郑云龙歪着,他也歪着,像两根不成器的秧苗,又像两具面黄肌瘦的干尸。他没回答,他只是想到了内蒙的手把肉。
“那你又想吃什么?”
阿云嘎回问。
“海蛎子。”
阿云嘎沉默,他没怎么吃过海鲜,也不知海蛎子长啥样,他这短短的二三十年还没来得及去海边见海,但尸山人海倒是在打仗的短短几年内见了个遍。他倒宁愿在内蒙放一辈子的羊,也不愿见各地成堆的苦难。
郑云龙问他:“你去过海边么?去过青岛么?”
阿云嘎摇头,他觉得郑云龙应该不想听尸山人海的事情,因为他自己应该也见过不少。于是阿云嘎不说这个,便说:“以前跟着队伍路过山东边界……如果这算的话。”
“这算个屁。”
“好吧。那就是没去过。”
“哦。”
郑云龙轻声哼了一声,复又沉默,但没隔一会儿又犹犹豫豫重新开口:“阿云嘎这个名字……哎……你是……哪儿人呐?”
他的眼神左右晃动,问得很小心,很谨慎,倒是不想戳到人的痛处。
但阿云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让郑云龙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或者他是不是失忆了。然后阿云嘎他像是想了很久似的梦游一般地开口:“内蒙。”
郑云龙“哦”了一声,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儿的羊肉好吃。”
阿云嘎转过头:“你吃过?你去过内蒙?”
郑云龙道:“没有。没吃过,没去过。”
“那你说个屁。”阿云嘎回敬。
然后是沉默,但接着就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他们像是此生从未笑过那样大笑,笑得嘴疼肋骨疼肚子疼,笑得路过的一只野狗看了他们一眼后也莫名其妙地奔走。
“******。”郑云龙捂嘴哈哈。
“笨蛋。”阿云嘎低头抽搐。
等到笑够了,郑云龙就甩甩他那不甚干净的头发,半正色起来:“我们也算是有过一碗粥的交情了。但那一碗粥救了你的命,于是便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我问你,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云嘎回头看他,郑云龙的表情要笑不哭的,即便嘴上带着残存的笑意,但他们还是一样的失魂落魄。他回答:“回家。”
“内蒙?”
“嗯。”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
“当真?”
“当真。”
“内蒙这么远,现在到处在抓溃兵逃兵,抓着了就是回战场去填那些永远填不上的窟窿……”郑云龙脸上突然显出了急躁,他开始咬自己的下嘴唇,几乎是喃喃自语,“我们总会被抓住的……可我不想再看那些人了……那一张张到头来永远都会消逝的脸……”
阿云嘎能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不安,这种不安自战争开始就萦绕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其实不止士兵,它盘旋在整个国家的上空,在空气里弥漫,感染着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它在炮火中变异增长,在他烧掉的那些同袍里繁殖,成功吞噬每一个活人每一个死人,让人人都染上了病,让人人都惊恐于即将到来并且始终会到来的明天。
阿云嘎太明白这种不安了,它像悬在头上的摇摇欲坠的铡刀,刀锋已经落到了他脖子处,只隔着一根汗毛,向上是死,向下也还是个死。
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受着,像个自虐的苦行僧。
可再苦的日子也总得有个奔头,于是他说:“人总是要回家的。落叶归根。”
而郑云龙像是突然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的瘫软,整个人化作水倒在他的肩膀上,抬头望着滴水的屋檐幽幽地来了句:“天地之大,何处又有容身之地?”
阿云嘎想起那个装满了他同袍的尸坑,那里面躺着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曾认为,天地之大总有一隅能属于自己。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最后都只得到了一抔焦土。
他们最后能得到那一抔焦土么?或者说更糟。仗还在打,人也还在死,他们也还在苟活着。
“总会有容身之地的。”他喃喃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当晚他们达成了共识,等天一亮就往北去,去哪儿无所谓,只要远离所有的一切都行。
阿云嘎内心里其实还是想回内蒙,可是内蒙很早就沦陷了,他说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知道郑云龙是想回青岛的,但是他们俩出于同一种原因都默契且沉默地避开了这两个选项。大概是一碗粥的过命交情太珍贵,让这俩从战争里逃出生天的人都格外珍惜对方。
天还擦黑的时候,他们就出发了。
两人一言不发的出了破庙,鬼魅一样地穿过村里的石板路,在踏上山路的一刻同时暗疏一口气。
“你说。”郑云龙看着遥远的边界线,那里已经平静得看不出曾经历过战争,他轻声问,“我们这算不算临阵脱逃?”
阿云嘎看向他埋葬同袍埋葬他自己灵魂的方向,没有回答郑云龙的问题,他只知道,换做任何经历过这一切的人,都不会把他们叫做临阵脱逃。他们只是想要寻求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和一丁点的救赎,而这希望这救赎并不能通过手刃敌人得到——杀再多的敌人也无法消解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这愧疚即是对着沦陷的家国,也是对着死去的同袍,更是对着他们永无法平静的内心。
他们只要活着,就都会面对那股愧疚。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还想活,那埋藏在皮囊里骨头下的向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们去活。
一上午,他们翻过了一个山头,在一点多的时候停在了一颗大树下。没有什么干粮,只有沿途摘的野果野菜。
几个小时过去,他们又变得脏兮兮的了。郑云龙还算好一点的,他毕竟前一晚拾掇了下自己,还算干净,斜斜地倚在树干上,慢慢地嚼着一小块果子。他半睁着眼睛,猫一样怠倦,渐盛的日光让他浑身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实在是对不起那一身破烂的军装,但军装既已破烂,却也无所谓姿态不姿态了。
大概他以前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阿云嘎猜测,年少时一时怒发冲冠从了军,结果没多久就被战争和败仗磨平了一腔热血。
嚼完了果子,郑云龙打了一个哈欠,眼睛一闭就要睡过去。阿云嘎踢了他一脚:“别休息啦。接着走。天黑前得找到住的地方。”
“幕天席地,哪儿不是住的地方?”郑云龙反问,到底也没躺下去。
阿云嘎切他一声:“你倒是洒脱。”
郑云龙呛回来:“不洒脱可得委屈死了。你瞧瞧你,年纪轻轻那么多皱纹就是愁出来的。啧,一脸老相。老老老!老死啦!”
他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像个小孩一样甩着手往前走,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嫌弃阿云嘎老,什么“又老又旧还皱”。阿云嘎叹口气,没了脾气似的跟在他身后,没道理地觉得洒脱点也挺好的,起码能暂时忘记一些平时忘记不了的东西。
没心没肺的家伙。
他望着郑云龙的背影,突然就生出些羡慕的心思来。
——
他们到达这个不知道名的县的时候天已经是暮色,天边处还透着点点血红,许多人家关了门准备歇息。他们照例还是寻了处破旧无人的地方,生了火便和衣而卧。
半夜火灭了,他们都被冷醒,于是便凑到一起准备接着睡,但破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阿云嘎第一时间翻身起来,顺便还一脚踢醒郑云龙,俩人一起凑到窗棂下去瞧,瞧见一小队溃兵正从林子里钻出来。
队伍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一看就是和他们一样从边界的战场上败下来一路退到了这里。
他们大概也是半道遇上的,也不聚集在一起,只是走尸一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往前挪动。待他们所有人都从林子里钻出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望向了阿云嘎他们所处的那间破房子。
两双眼睛一下对上十几双相同的眼睛。
每一双眼睛里都写着疲惫二字。
大概对视了几秒钟后,郑云龙打出一个缓慢且冗长的哈欠,扯了一把旁边的内蒙人,扭过身去继续他的睡梦。阿云嘎被他扯了一下,顿时觉得眼皮千斤重,便也将头缩回去,凑到他边上歇了。而门外的那群走尸,被郑云龙给传染,接二连三的大张起嘴巴来。他们中领头的那个搓了把自己的脸,便也游荡着进了那间破房子,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后,游魂一样飘进来,各自寻摸了一个角落或坐或躺一夜也就那么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郑云龙就醒了,很奇怪,自然醒。
他睁开眼,恍然间以为自己回了青岛的家,但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他恍然现下的真实处境,他还处在祖国的边陲,家国现在哪一个也不是完整的。他闭了闭眼,翻身坐起。
有人比他起的还早。
阿云嘎一早就醒了,他觉浅,偏生满屋子里惊雷响,他被惊醒了一次后就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索性就去了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坐着。天还是黑的,星光却已黯淡。他抬头看天,空空荡荡一望无际的天,让他想起了草原。草原似乎从没有过这样的天,可他还是望得出神。
于是郑云龙便看见一个在屋外望着天的雕像。
那尊雕像似乎一直立在那里,******开天地有多早,他就存在了多早,早得见过了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早得见过了一个国的兴起一个国的衰落,见过了人的生还有人的死。
乡间的天好高好高,但是在这一刻仿佛沉沉地压下来压在了阿云嘎的身上,郑云龙移不开眼睛。
原先他没注意过阿云嘎的长相,在这样的世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去注意一个人的长相,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没所谓,而此刻郑云龙端详着阿云嘎带着点异域血统的侧脸,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幅场景画下来——如果他会画画的话——任何一个画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景色的。在这样的世道里,任何形式的美都能格外迅速地侵入人的内心,即便是此刻端坐在破烂园子里的一个脏兮兮的俊俏男人也如同毒气弹一样飞快地沁入了郑云龙的皮肤骨髓,就像是神在悲悯世人,郑云龙想,不过心里模模糊糊知道阿云嘎应该是在想家。
谁都是想家的,他也想家,曾时常望着某个方向发呆,那就是在想家。想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可就是在想,脑子里飘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他叹口气,起身去找那尊快风化了的雕像说话。
“嘎子,”两天过去,他们已经很熟络了,“要走吗?”
阿云嘎活了过来,看了他一眼,没转身去看那满屋子的人,只是又问了一句:“要走吗?”
“走。”
阿云嘎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离开了。
他们走的时候,满屋子的人没一个睁开眼睛。
一路向北,越往北碰上的散兵难民就越多,大都是往着南方逃难的,也有少部分往着更北方去,零零散散什么人都有,不过不像他们,而是去参战的。他们俩和那少部分的人擦肩而过,那些因饥饿显得瘦弱却又因信仰而显得坚毅的背影印在他们眼里,不像一个个人,而像是一根根火把,即将燃烧自己来点燃整个国家。
阿云嘎盯着其中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的背影愣神,有种那个小孩是郑云龙的错觉——离了学堂,抛掉了手中的笔,一腔热血地要将自己挥洒燃烧,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也许是知道的,阿云嘎想,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想去。
这样的时代,谁都想发光发热,谁都想做些什么。
像是雪崩。
他想起郑云龙曾在一个夜晚给他讲学堂里的事,他说那个时候周围的同学都是满腔愤慨的,人人都想去战斗都想奋斗在第一线,可到头来,参军的那些人里,活下来的就他一个。
“都是同学,都是抱着美好的理想,愣头愣脑地就去了……可最后连块裹尸布都没轮上。”郑云龙这么说的时候,眼里有泪,但却不悲伤,反而是一种空洞的悲哀,他啃着嘴皮说,“枪子才不管你想什么。”
他扭过头去看郑云龙,他也盯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出神,嘴里还喃喃着:“都这样了,也还是要去。都这样了,也还是要撕毁了皮肉骨血地往前冲去。”
他望着郑云龙的眼睛,那里面又氤氲起来,于是他瞥开目光,喊了声:“大龙,咱走吧。”
他扯着那发怔的人挑了另一条路走,路上虽没有遇上别的人,但谁都知道他们心里都想着那些背影,仿佛他们下一秒就能跟着嘭地燃烧起来。
夜晚,他们烧着火倚在墙根下,郑云龙已经恢复了他往常的发呆模样,但是阿云嘎知道他还想着那些人,没法不想着那些人。
于是他便开口说话:“大龙,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参军的?”
郑云龙对阿云嘎的事情从来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开口去问,无论多好奇也不问,只是等阿云嘎想说的时候便抱着十二分的好奇与诚恳去听,听完也不做评价,只是暗暗的开心或者悲伤。这些阿云嘎都看在眼里,他向来是不愿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过往的,撕开自己去给别人看不划算,可现下郑云龙萎靡成这样,他也想不出该怎样让他感觉好一点。于是他便用自己做交换。然后他看见郑云龙抬起头来,眼里透出点碎裂的星光。
他便咽了咽口水,轻声开口:“哦,我、我参军挺早的,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吧,我本来是想在队伍里挣出个啥来的,让我大哥和嫂子看看我也能照顾好我自己。我参军的时候家里也没说什么,那会儿还没开始打仗呢,但已经是风雨飘摇的了。我想我大哥是感觉到了什么,送我走的那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可我那时还年轻,傻不愣登的,以为没几年就能回去,可谁知道,一打起来就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侄子大概快和我差不多高了吧…… ”
这一晚,阿云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不像往常藏着掖着的模样。他讲了沙漠,讲了草原,还讲了马和羊,可爱的侄子……那晚他倒豆子一样说话,他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多的话,不知道是为了郑云龙还是为了别的谁。
郑云龙听着,期间也讲些自己的过往,他们凑在火旁讲那些已经模糊的事情,寄希望于那些事情能抹掉那些瘦弱的背影。
可那些人的影子还是抹不去,在眼前晃悠,在言语中愈加清晰。
天将亮的时候,阿云嘎讲到了那个尸坑,还有里面他的两百四十九个同袍兄弟。他讲自己是怎样刨了那样快和天一样大的坑,又是怎样地将那些同袍一个一个拖进去安置好,然后点燃。他讲,朝阳同那天一样,还是透着浓厚的血色。然后,他在言语的间隙间看见自己曾随着同袍燃烧的残破灵魂站在朝阳和地平线的交界处望向他。
“两百多个人……”他说,“没一会儿就烧光了……两百多个人,从出生到死,不知道有多少年呐……一把火就全没了。”
他看着他残破的立在朝阳里的灵魂,如血的朝阳,火似的,像在烧。
“嘎子。”郑云龙叫他。
他回头,郑云龙的脸在朝阳下也是鲜红的颜色。
“我们走吧。”
他点头,跟着郑云龙起身,两人没再说话,只是一齐朝着前线的方向走去。
——
他们没过多久就跟上了队伍,沉默地坠在后面,没人回头看他们,也没人在乎他们身上破烂的军装,大家像是沉默的待宰羔羊,被某种称为信念和希望的东西赶着前进。
行近中午,队伍停下了,整顿休息,倒是比他们先前碰上的那群散兵有纪律。
他俩默默地靠在一起,望着队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就这样来了。”郑云龙轻轻地说像是不敢置信。
阿云嘎点点头,讷讷的:“嗯。”
见他这模样郑云龙又笑了:“这也怨不得别人了……我们自己上赶着找死呢。”
阿云嘎瞪他一眼,他便又呸了几声:“我这说啥玩意儿?!我们长命百岁呢!长命百岁,打完仗我还要跟着你去内蒙,吃羊肉。”
这是他们在追赶队伍的途中定下的约定,如果战争之后,他们还活着,就要互相去对方的家乡吃羊肉吃海蛎子。
是很美好的愿望,是强行告诫对方要活着。
阿云嘎没说话,就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郑云龙被他看得心虚,也就偏过头不说话了。没几分钟,他又开口:“真的,嘎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别瞪我,如果……到时候,你代我回一趟家,就帮我看一看,也不需要你做啥……就看一看,老头老太太,然后……”
“然后什么?”他打断他,“你别说这些、别说这些……我才不帮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就算是天涯海角你也要自己回去,缺胳膊断腿你也自己回去。谁愿意帮你……”
阿云嘎的眉眼里似乎同时积蓄着怒火还有水汽,而郑云龙却已经如刚凿的井一般快要涌出无穷无尽的泪水。
“行。”于是他投降,“行。”
两人无话的档口,一个少年从后面走上来,在他们身边几步远坐下,嚼着自己没几口的干瘪干粮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朝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瞧一眼又移开,然后再瞧一眼。
来回几次阿云嘎不耐烦了,两眉一簇颇有些唬人:“干嘛?”
少年也不说话,低着头灰溜溜就走了。
“你也太凶了。”郑云龙笑他,但是眼里还噙着泪花。
阿云嘎没好气:“鬼鬼祟祟。”
郑云龙瞧了眼自己已经看不出形的衣服:“也许是想来讨点什么经验吧。年轻人,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总归是害怕的,刀山血海在前面等着,总要有点傍身的本领……能多活一个就是一个……”
于是阿云嘎叹口气走向队尾,把那探头探脑的少年又提溜回来。
这次是郑云龙开口,语气慈祥宛如菩萨,看起来倒有了往日读书人的模样而不是像个存活下来的老兵:“有什么事吗?”
那少年嗫嚅着,嘴里的干粮还没咽下就开口:“你们都是从南边来的对吧!你们有去过XX村吗?那儿怎么样了?”
少年说的地方正是他们离开的地方,在那里血流成河哭声满地,埋葬了无数的敌人、亲人、以及两百五十个异乡人。阿云嘎嗓子发紧,有一块火红的烙铁梗在他喉咙里,一开口就能咯出血来。杀人诛心,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少年正往他肺管子上狠狠地剁。
阿云嘎的脸色如同山崩,郑云龙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而少年还在继续:“你们有没有见过我老娘?她有点瘸,就住东边尽头的树底下,大家都叫她吴老娘,你们有没有见过她?我出来得太急,走了十多天听到敌人打了过去,死伤惨重吗?大家都怎么样了?还有人活着吗?”
少年真的还只是个少年,话语间仍旧带着浓重的乡音,嘴上还有一圈稚气未脱的青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而阿云嘎郑云龙只是沉默,只有沉默,慢慢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俩都是从南边来的,他自己对着自己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头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嗫嚅着,破鞋碾了下石子儿,起身就朝着队尾走了。
他太瘦太小了,阿云嘎看着他的背影想。然后他追上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比他矮一个头,这一下直接趔趄摔倒在地,他懵着倒在地上,脸庞挂着几行清泪,嘴里的干粮还没完全嚼碎,青茬上有几粒残渣。阿云嘎蹲下身去,粗糙的手抹掉那几粒渣滓,只说了一句:
“我们一直战斗到死,谁也没捞着便宜。”
后来,他们就没再见过那个少年,也许是回去了也许是中途死了。
后来,他们听说有一个师的兵力去了他们来的地方。
后来,他们到了更北处距离远远超过他们的归路。
他们这队散兵在半途被一支队伍给收编,一路伏击支援,死了一半、添了一半,居然也跟着大部队打到了最北、战争最惨烈的地方。阿云嘎郑云龙被编在一个小队里,两个多月过去,两人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走到这儿。
整顿休息的那天晚上,睡不着的郑云龙猫到同样睡不着的阿云嘎身边,蜷缩成一团,小声耳语:“跟做梦似的。”说完他自己又笑了,肩膀耸了几下又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不就是一场梦吗,春秋大梦,做了就醒不过来了。”
阿云嘎又剜他一眼。
郑云龙闭嘴,可是没多久又唧唧歪歪起来。他这一晚上显得格外的嘴碎,把所有能想到的能记住的家国词句背了个遍,仿佛回到了学堂,可还要时不时地用尽一路上听到的各类腌臜话辱骂那些见过的死透了的敌人,活像只聒噪的苍蝇,把阿云嘎念得心烦。于是他只能捂郑云龙的嘴,狠狠瞪他一眼:“*********咋了?吃错药了?”
郑云龙抬眼突然正色起来,阿云嘎放开他,撩开他挡了半边脑门的头发,他又接着说:“嘎子,我他妈做了一个梦,梦见胜利了,梦见我回了家,你也回了家,还梦到你的侄子,他长得已经和你一般高了。你们去草原上放羊,骑马,唱歌,喝马奶酒……我、你……太真了,太他妈真了,真得像假的似的,不对不对,本来就是假的。”
“大龙,你怎么了?”
阿云嘎又问了一遍,郑云龙的感时伤秋来得不合时宜,仿佛什么糟糕透顶的预言,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明天他们这支队伍就要作为支援的兵力填补前线的缝隙去,而这些天,周围的人都在说,战争可能要结束了,因为战线一点一点在缩短,而他们正一步一步向着敌军推进,他们说上峰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彻底将敌人扼死在国境那头。必胜的信心比病毒传播还要猛烈,阿云嘎见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在这么说,说得多了,阿云嘎自己好似也信了,于是心中燃起一种莫名的斗志,仿佛只要他们上了战场,形势就能一下逆转而他们就能像铁拳一样一下将敌人扼死在国境线的那一头。
“把那群*********的赶回他们老家去。”
好多兵都在这么说,他们大多年轻,还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几场小打小闹的游击让他们满足,也让他们信心倍增,而那些老兵们,也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
这些阿云嘎都看着,也隐隐地不安着,不过他以为这只是多年的失败积攒下来的后遗症。
郑云龙的不安让他的担忧又重新浮出水面。
“大龙,你到底怎么了?”
但是郑云龙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大眼睛没有焦点地来回转悠,仿佛害怕被什么给发现似的:“阿云嘎,胜利也好,失败也好,其他人我不管,但我要你活着。你得活着。”
阿云嘎彻底慌了:“郑云龙*********到底怎么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声一声汇集成了凶悍的波涛,冲刷着他们紧绷的神经,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被彻底淹没。
郑云龙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他,他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这让他不由得怀疑,他是做了个梦还是出现了幻觉——难道经年的战争终于在一场美梦下压垮了他的精神吗。
阿云嘎捧着他的脸,内蒙来的汉子从没有如此慌张过,他捧着这个此刻心碎的人的脸,这张脸脏兮兮的,一路上很少干净过,他们都很少干净过,肮脏和虱子已经成了他们所习惯的东西,但是此刻,这张脸如此地惶恐无助,让阿云嘎竟觉得此刻他无比的干净纯洁。
“你别怕,你别怕。”阿云嘎说。
“我、我……”郑云龙睁着眼睛,没有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但是阿云嘎却觉得他内心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说,“我说谎了,我说慌了,我没有梦到自己……我没有回家,我家没了……但是,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我就活着。”
说完,他挣开阿云嘎的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们从没拥抱过,但此刻也只是相拥了短短的一秒钟,而且郑云龙抖得如同筛糠,像荒原里被狂风吹得飘忽不定的枯草。这短短的一秒钟里,阿云嘎走马灯一样地回顾了这几月里他们一碗粥的过命交情,竟觉得他们已经认识了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于是他回抱郑云龙,强行延长了这一秒钟。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阿云嘎说,“那只是个梦,都他妈是假的。”
郑云龙没有说话,那凶悍的波涛淹没了他们。
天亮了。
——
天亮了。
他们被卡车运送到西线的缝隙,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扔到了战壕里去。
一整个上午,敌人没有动静,他们也静悄悄的。这和他们所想的
休息的间隙,阿云嘎端着两个饭碗走到郑云龙身边蹲下,男人正在打盹,抱着他的枪,脑袋一点一点的,并没有睡熟。他看起来已经全然没了昨晚那个惊慌失措的样子,重新披上了老兵的皮,显得经验充足但又十分疲惫,却几乎是在阿云嘎靠近的一瞬间就醒了。
“嗯,怎么了嘎子?”
他的眼睛很红,里面塞满了血丝。阿云嘎把饭碗递给他,他接过就开始狼吞虎咽,好似阿云嘎昨晚见到的那个郑云龙是个幻觉一个鬼魂,疯了的不是郑云龙而是他。
也许他好转了,也可能是更疯了,阿云嘎心想,他低头扒拉他的饭,但是食物还未进口,他们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炮响。
“你大爷的!兔崽子!”
不知道谁骂了一声,泥土扬起的同时战壕里东倒西歪躺着的死尸们一下子都活了过来,所有人扑回他们的位置上。
“好好一碗饭,他妈的都进泥了!*********的,饿死鬼投胎!”
死尸们边打嘴仗边回击,可是没多久,没有一个人有闲心思讲话了,敌人的反扑来势汹汹,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猛烈。
“这是黔驴技穷啦!”郑云龙边抠板机边小声说,“饭都没得吃啦。”
阿云嘎听见了,但没有作声。他只是机械地上膛抠板机。
又一个炮弹砸过来,正冲着他们的位置,他们猫回战壕里,泥土雨点子一样落下来,他们变得更脏了。
呸呸呸。郑云龙吐掉嘴里的土,阿云嘎看着他趴回去,但没一会儿又蹲下来,只是这一回脸上满是血迹,一颗跳弹擦过他的眉骨,再往下一点就能穿过眼珠直接嵌进脑子里。
“操、操……”郑云龙把头狠狠往后面一砸,泥土又飞溅起来,“操!!!”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上膛,又要趴回去,阿云嘎一把把他扯下来。
“阿云嘎你干嘛?!”他脱口大骂,阿云嘎看着他,那人抖得跟昨晚一个样。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阿云嘎突然想,他对这场战争的厌倦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能承受的阈值,而在这阈值之上如今是更令人绝望的东西。血糊了郑云龙半张脸,混着泥土往下落。阿云嘎看着,心也跟着渐渐落下去。他很想问问,昨晚郑云龙到底梦见了什么,他真的回家了吗,人们常说梦和现实都是反着的,他梦见他活着,他真的活着吗,郑云龙在他自己的梦里还活着吗。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又按了下郑云龙的肩膀,抹去了他脸颊上的血迹。
“其他人我不管,但你给我活着。”阿云嘎说。
郑云龙吸了下鼻子,很重地嗯了一声。
炮声又响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的,像是地狱的门打开的声音。
——
起初看起来猛烈的攻势在傍晚时分就疲软了,双方炮火子弹不要钱地对轰了几个小时,死伤没有多少,地皮倒是又翻了几翻。
郑云龙抱着枪,蹭掉自己脸上新添的血,拧着脸笑了声:“我说吧,黔驴技穷了。”
阿云嘎瞥了眼他仍旧颤抖的手指,把一个弹匣扔给他:“别装了。”
“我、我装什么啊……”郑云龙就着脏手抹了下眼睛,“我装什么呀……”
阿云嘎摸摸他灰尘仆仆的脑袋,把那两撇快遮着眼睛的头帘往两边撩了撩:“没事儿的啊,不丢人,一点都不丢人。”
一声哼哼从郑云龙鼻子里蹦出来,他左右看了看,伸手挡着自己的眼睛,摆头笑了几下,用另一只手比了个一:“我*********以为那下就死了……妈的,一颗跳弹……就他妈一颗跳弹……”
郑云龙挥舞着那个一,来回几下,然后阿云嘎就听见一声很细很细的哭声,细到比风声还要小,几乎快要捕捉不住。
谁都怕死,就算打了几年仗的老兵也怕死。
生死面前,什么都好似情有可原。
于是阿云嘎坐到他身边去,揉揉他的脑袋,把他的脏脑袋摁进自己同样脏的肩膀,对着那些路过的探头探脑的好奇同僚挥挥手,瞪一眼说:
“看屁。”
——
晚上的时候,谁也不敢睡,队长说,都他妈给我精神点儿,保不齐那群王八蛋半夜搞突袭。于是谁也都不敢睡觉。阿云嘎守在郑云龙身边,没合眼,反倒让郑云龙先睡会儿。郑云龙摸摸鼻子,眼睛还有点红,月光底下看不清楚:“我没事儿,没事儿。”
阿云嘎看他一眼:“你答应我的,还算数吗?”
郑云龙点头:“那你呢,你答应我的,还算数吗?”
阿云嘎嗯一声:“咱们俩,都活着。”
“活着,然后回家。”
——
半夜,敌军发动了突袭。炮火没有任何预警地袭来。这次他们比以往瞄得准,有那么几颗炮掉进战壕里,埋了好几人。其中一颗在郑云龙不远处炸开,随着泥土飞来的还有点肉渣,郑云龙懵了一瞬间,缓过来时,已经被阿云嘎拖着走了好几米远。
“嘎子,嘎子,嘎子……”
他们钻进一个战壕洞里。阿云嘎把枪递给他,他没管,一个劲儿叫阿云嘎的名字,反复摸着他的手,摸着自己的胸膛,摸了自己的胸膛又摸阿云嘎的背阿云嘎的脸,眼泪包不住地往下落。
像是一个盲人。
“嘎子,嘎子,嘎子……”
他又变回他昨晚那个模样了,夜晚月光使他所有的故作镇定都荡然无存,他变得脆弱、可怜、惹人心疼,他不再掩饰他颤抖的身体,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蜷缩着哑着声音哭泣。他哭得那么委屈,那么小声,在炮火的轰鸣下显得无足轻重,就像是他的生命在这场战争中那样的无足轻重,只是一个小小的数字一个简单的零头而已。可是阿云嘎看着他,周遭的炮火已经离他们远去,世界缩小在这个小小的战壕洞里,他们都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死亡贴着他们的脸呼吸,而他们却仍旧挣扎着往着生路爬去。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阿云嘎想,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为了自己活着,不是为了土地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自己活着。可他们还能为了自己活着吗?子弹、炮火侵蚀了他们的躯体和灵魂,他们早已是行走的活尸,被火柴光一样的希望给驱使着活到现在……
他们还能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还能为了什么而活着?
阿云嘎问自己,郑云龙的眼泪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渍,他不知道是郑云龙的眼泪太多,还是那些污渍早就变成了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的脸此刻泥泞一片乌黑一团,已经看不清五官。他哭得太难看了,阿云嘎心想,太难看了,难看得他心窝子疼,难看得想让人抱一抱他……此刻,心脏的钝痛让阿云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郑云龙用眼泪用残存的恐惧和脆弱将他空荡荡的躯体填满充作灵魂塞在里面,让他无比的苦涩无比的满足。
我能为了什么活着?
他想起郑云龙昨晚的疯言疯语,于是轻轻摸摸他的头发,把他结结实实地揽在怀里,对着他小声耳语,大龙,你活着,我就活着。
郑云龙抬头看他,下一刻一颗炮弹落在他们周围,又掀起一层泥土。
他们从战壕洞里爬出来,阿云嘎把枪塞回郑云龙手里。
“他妈的!反击啊!人呢啊!!!死绝了?!!!”
不远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着:“打完这一仗!我们回家!!!”然而下一秒,一颗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头盔,留下一个血洞。
阿云嘎推了一把郑云龙,将他推向战壕的更深处,不停有同僚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子弹仍在飞舞,炮弹仍在爆炸,他们知道,不管有多害怕他们仍得守住这个地方、守住这条缝隙。
郑云龙抱着枪,看着阿云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话还未从嘴边蹦出来,他就感到胸前一阵麻木,然后是炸裂开的疼痛,再然后就是模糊不清的意识以及阿云嘎向他奔来的身影。
我中弹了?
他疑惑着,看着阿云嘎一张一合的嘴,有些耳鸣。
大龙!大龙大龙,你答应过我的,你坚持住!
他似乎听见阿云嘎在说话。
大龙!你看着我!
你别睡!
他感到血液正在流失,而体温在下降,他突然觉得很安宁。
嘎子,他看着阿云嘎焦急的脸,心说,等打完仗,我们就回家吧,我们俩搭伙过日子得了。
他看着阿云嘎皱在一起的脸,很想又酸他几句老皱旧,但体温下降得太厉害,他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冰坨坨。
他又想哭了。
我错了阿云嘎,他想,我再也不说你老不说你旧了,我也不说你没知识没文化了,你很好看,你比我见过的人都好看!阿云嘎!你恨我吧,骂我吧,随便你怎么样,但我求求你,别让我死……我不想死,我答应过你的,我还想和你一起回家……
可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胸前一片狼籍,他的意识也逐渐被黑暗侵袭,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的时候,他还在想:
我再也不说谎了,梦和现实果然是反的。
——
郑云龙在医院醒过来之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们胜利了。
他昏迷了快一周,在这一周里,敌人签了协议投了降,而就在他中弹昏迷的第三天,那帮兔崽子就真的被残余的部队给扼死在了国境线的那一头。
那晚的突袭只不过是敌人的负隅顽抗,可他们仍旧死伤惨重。
“你运气算好的。”护士边给他上药边说,“命大,胸前那么大个窟窿都活下来了。”
郑云龙木讷着没有出声,胸前伤口的疼痛让他不想发出一丁点声音,他愣了很久,直到护士走了快十分钟才想起阿云嘎来。
想到阿云嘎,他的神魂才一下归了位。
阿云嘎去哪儿了?他还好吗?受伤了吗?
还活着吗?
一想到他可能被永远地留在那片阵地上郑云龙就浑身发凉,于是他撑着残破的身体开始在医院里搜寻着阿云嘎。
这个医院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医院,只是由一片破旧棚子搭起来的,满地躺的都是人,伤兵里只要是能喘气儿的都喊爹喊娘地嚎着。他蹒跚穿行在这片苦海里,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心底只剩下烦躁烦躁还有烦躁。
不是、不是、不是……
从棚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他没有看到一张哪怕相熟一点的脸。
是他们小队运气够好只伤了他一个人,还是他运气够好只活了他一个人?
第二种猜测教他不敢多想,胸前的伤口又钝痛起来,他只得走到棚子不远处的土坡上坐着歇息。
土坡下边是一片茂密的白桦林,日子一天冷似一天,白桦的叶子早已枯黄,许多落到地上铺了满满的腐烂的一层。他抬起头,今天的天气其实格外的舒爽,天从未这么蓝过,反正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么蓝的天,和橙色的白桦树叶交相辉映叠在一起,像那种色彩失衡的艳丽画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闭上眼睛,幻想着阿云嘎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他想起他们结伴回家的那段日子,曾有一天的午后他们也一起坐在这样晴朗的天空底下,云朵一大团一大团好似棉花飘过。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他还记得阿云嘎这么说,“没有战争,也不用疲于奔命。”
“是啊。”
他想,这样的日子真好,真安逸,想一辈子就活在这样平平无奇毫无波澜的日子里,每天想的除了生活也就只是生活,而不是怎么从枪子儿下活命。
只要他和阿云嘎脱了军装往林子里一钻就成了,哪管它外面天翻地覆?
“我们就这样子,往山里一钻,”他闭着眼睛比了个手势,活像只狡猾的狐狸,“在深山老林里做一对伯牙子期,岂不乐哉?”
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他就能乐出来。但他一乐,胸口就疼,胸口一疼,他就又回到了这片天空下土坡旁。
他睁开眼睛,风沙沙地响,又吹落一地枯黄。
“大龙。”
良久,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过身。
“嘎子!”
他笑起来,朝着前方奔去。
他说:“我们回家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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