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磊】大眠

 

清醒一辈子,也就那样子。

 

赵磊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焉栩嘉。

酒会的邀请函被稳妥折好放在大衣兜里,其实不必去的,手里负责的小项目谈成了合作,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他这号喝不了一口酒还越来越不爱热闹的老板出席一趟。早上进办公室的时候助理例行把所有的日程安排给他过目,几封还款单几张报纸里夹着黑色的邀请函,多容易被忽视掉的一封信件。

可是要怪就怪邀请函封底银白色的logo在助理黑色公文包的映衬下显得太过刺目,“808”的圆弧处甚至有点反光,初春阳光暖融融又亮闪闪,他想起高三的时候和焉栩嘉合租学区房的那个夏天——

那年赵磊上高三,学校开学很早,几乎是焉栩嘉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吹着学校美其名曰“保证学生健康”的空调在教室模考、复习。而焉栩嘉在极漫长的暑假里不太费力的直升了他们那所外国语学校的高中,暑假开始就缠着赵磊以长大了要锻炼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为名要同他合租,赵磊坐在早餐摊前看着困唧唧无意识撒娇的小少爷,喝干了杯里的豆浆从钥匙扣上抠下了自己的备用钥匙。

小孩合租的第一天就差点夜不归宿。

夏天的雨总是下得又大又急,下了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灯是黑的赵磊就开始没来由的担心,电脑里絮絮放着前一年市一中模拟的英语听力,雨点却烦得他连续听跑了3个题——焉栩嘉还没有回来。

凌晨两点的时候小孩急匆匆的开门回来,一头半长的头发被他扎了一半的脏辫,另一半发胶融在雨水里,狼狈的粘在焉栩嘉脸上。“哥你怎么还没睡啊?”悄悄开门的小孩对上赵磊的视线,讨好的笑了笑。“哥,我今天和朋友去看了live house,”虽然早之前赵磊过生日的时候焉栩嘉就送过他大热歌手演唱会的门票,但刚从大考解放出来的小孩看什么都不免好奇,“那个rapper好帅,他名字也好帅,我们在路口躲雨的时候还碰见他们了!”见赵磊没什么反应,焉栩嘉也活泼起来,“我说我喜欢你台上的名字,他跟我说都要取个代号,好帅!”小孩衬衫粘在腰际,抽条后隐隐浮现的腰线看得赵磊心跳漏拍,大口呼吸后他终于开口:“快去洗澡吧,夏天病了更难受。”

说罢扭过头进卧室,焉栩嘉在后边儿朝着自己喊:“哥,给我设计个logo吧,我都想好了,我要叫808bass!”赵磊总想着焉栩嘉那天应该还说了什么,但他只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

“老大,所以晚上的酒会……”助理看着赵磊一瞬温柔却渐渐沉下来的目光发怵。

“哦,去吧。”赵磊摆手让他出去,却留下了这封邀请函。

日头高升,办公室里光线不再强烈,很像高三时候赵磊写作业时候开的黄白台灯,那个时候平板电脑在晦暗灯光下不会反光,pad右上角的小时数变成五的时候,赵磊涂涂抹抹画完了“808bass”的图标,焉栩嘉趴在他对面,睡的很香。

“怎么还在用啊,小朋友。”赵磊扭过头去不再看那封邀请函,他以为时过境迁、没想到会再遇见,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还是会想要哪怕再看看他。

 

是我自己把自己挟持,
不关他的事。

 

晚高峰的高架堵的水泄不通,赵磊到市郊的酒店时资方领导的致辞已经结束,独栋别墅里平时规规矩矩写报告的小姑娘含着巧克力糖果看着乐队里的提琴手两眼眨着星星、他助理和女朋友在暗处交头接耳,一眼看过去赵磊脸上的疲劳也慢慢化开,不自觉地低头笑。

“这位先生请出示一下邀请函吧。”赵磊笑容僵在脸上,身后低沉欢快的声音激得他脊柱过电、头皮发麻。

“怎么还在用这个logo,”赵磊把邀请函递到对面人手上,“好歹也是文化传媒界的新秀啊,怎么这么儿戏。”语气里是赵磊脱口而出都没有想到的熟稔和玩笑。

“哥哥,好久不见。”焉栩嘉紧紧攥着邀请函轻轻揽住眼前薄薄一片的人,话尾的颤音和焉栩嘉西装下动如雷鼓的心跳。“别这么小气啦,昨天还有人跟我夸这个logo,”焉栩嘉放开怀里的人,“哥你转行做设计吧,我给你投钱啊。”语气轻巧,好像他们很多个平平常常斗着嘴下课回家的晚上。

好像他们没有躲躲闪闪欲盖弥彰的十年未见。

只是走进去一路无话。

“喝点酒吗?”焉栩嘉打破沉默递了杯酒给他。“好。”赵磊脱下外套坐在窗边。

“你还喝红酒呢!”赵磊仰头干了杯子里的红酒,笑着盯着对面呆呆的刚举起酒杯的焉栩嘉。

语气亲昵,就好像是那年高考结束,赵磊一个人坐在出租房里查成绩,查到从来没有考出过的高分时焉栩嘉下晚自修匆匆跑回来,从单肩包里拎出一瓶红酒,“哥哥毕业快乐,”小朋友不太熟练的开酒,赵磊捏捏他的脸笑着打趣他:“你还喝红酒呢,”但是却对焉栩嘉倒进他杯子里的酒照单全收,“小朋友不要学坏!”他俩都不知道赵磊酒量差到这个样子,俏皮柔情都随着酒精蒸发在空气里。

还有那个赵磊断片儿时候的吻,湿润高热的吻印在滴酒未沾的焉栩嘉唇上。

“怎么酒量还是这么差。”焉栩嘉也笑,笑对面一点点酒酒两耳通红的赵磊,笑桌前的人也忘不掉。“一会儿你要怎么回去啊,谁会这个点儿接佘山的代驾吧!”焉栩嘉声音低低的,尽数钻进赵磊耳朵里。“那就不走了,不走啦。”赵磊低着头笑,软软的语气甚至听得出娇憨。

在赌吧,在赌可以多和你坐一会儿,在赌你送我回家,在赌一场亲密无间的重逢,甚至在赌高中大学看过千千万万种的爱情模式。

赵磊并没有喝醉,他在赌这个未来,由焉栩嘉开启。

他在来的路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霓虹灯和车流,车上开着广播,晚间新闻在播关于同性婚姻那场旷日持久的讨论、会议后最终的政策,他竖起耳朵,听到主播毫无波澜的念着下月一日起即可办理手续的新闻稿,很远处的绿灯又变成红灯,他踩了刹车后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又是几年前在英国读硕士,关于政策的选修课程介绍婚姻政策,他看着书页上的手续,满脑子都是夏天法梧桐遮住大太阳,小路上焉栩嘉和他开玩笑、抱怨老师的笑闹声、大学里他周末接焉栩嘉去图书馆上自习,趴在电脑前百无聊赖的打论文,敲下的关于文化产业发展的字字句句里突然冒出焉栩嘉三个字……

恍惚到忘了自己匆匆申请,拿到offer之后头也不回的原因和揣了七年青春岁月里再也无法藏住的暗恋。

他总希望这场暗恋无疾而终,自然而然就好,久到他记忆衰退忘记也无所谓。

可他又在动摇,他在听到广播的时候,又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北京出差,项目碰头会上小屏幕里的焉栩嘉,又想起焉栩嘉高考结束后在大太阳下给他的拥抱,直到后排的车辆鸣笛,赵磊才失魂落魄的驶过路口。

“真喝高啦?”焉栩嘉讲他前一段去英国的事,讲到赵磊的学校见他也不太有反应,“我送你回去吧,在这儿坐久了别再发酒疯。”语气里带着笑,焉栩嘉却在拿了他外套揽过赵磊的时候,听到那人很快的心跳和细细的呼吸时挑起笑容,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怎么能是随便儿戏呢,是心动的声音。”

赵磊被这句话定住一样,上了车任由焉栩嘉给他系安全带,车子启动后他靠着车窗装睡,听着焉栩嘉讲他那天被水声盖住,没有讲完的设计理念——

那是那天下大雨,赵磊没有听到的后半句话,“我就叫808bass,”焉栩嘉迈进浴室,“那个rapper说很像心跳频率,但是我听了,只是很像我今天对上你眼睛时候的心跳声。”

 

都快要忘了怎样恋一个爱
我被虚度了的青春也许还能活过来

 

赵磊被焉栩嘉讲出来的故事说得再不愿睁开眼睛,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车窗玻璃冰冰凉的激得他头疼,“心动的声音”,焉栩嘉变声时候声音低沉,说话的时候常常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他耳蜗。

那心动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赵磊闭着眼睛想,好像是过了这许多年,已经有点记不清。

他想起自己认识焉栩嘉的起点,那个时候他上初三,开学初军训的时候初中部的年级组长组织毕业年级的学生做观摩实验,赵磊被安排在了生物1实验室,那天实验的内容好像是和洋葱打交道,来观摩的新生不太多,有个圆圆脸的小朋友却一直凑在他身边,实验室的冷风没能冷却小孩从头顶滴到下颌角的汗珠,豆大的汗珠滴在赵磊刚放了洋葱皮的载玻片上。

“学长,对不起,”小孩慌乱的去碰载玻片上的水珠又慌乱的揉自己的眼睛和额头,小块的洋葱皮也激出他的眼泪,“抱歉,我没有注意。”

“没关系的,”赵磊笑着又拿起洋葱和镊子,“过来看看吧,很漂亮。”考试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实验流程却让赵磊没原由的紧张起来。

焉栩嘉贴近显微镜时最先看清的是赵磊胸前左侧的胸牌,“赵磊,初三1班。”表皮细胞并不好看,他却把名字低低念出。

“那你呢?”藏在口罩后的脸微微泛红,有一会儿没说话,赵磊嗓子有点沙哑。

“初一3班的,我叫焉栩嘉。”

那个时候算得上动心吗?是心动的声音吗?赵磊想问题想得迷迷糊糊,车上的空调升温很快,他靠在车窗上睡过去。

车子驶过黄浦江的时候焉栩嘉迷迷糊糊听到赵磊说“没关系的,过来看看,很漂亮。”

他偏过头看那人笑着做梦,突然就鬼使神差的摸了摸赵磊有点发烫的脸颊。

他费了点力气才想起赵磊呢喃的往事,很久了,久到他有点欣喜,久到他联想起自己刚刚说起的心动的声音,好像发现了兜里藏了很久被忘记的糖果。

可是如果是这样,赵磊,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好多好多的疑问,可是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从发力无处下手,所有的想念和关注,都只能集中在滚烫的之间,轻轻去触碰他脸颊。

车子停到赵磊助理报给焉栩嘉的小区,焉栩嘉开自己的车进不去小区,“赵磊,”焉栩嘉倾身解开赵磊的安全带,“到家了。”那人睡的昏昏沉沉,空调关闭温度的下降,让他无意识的往焉栩嘉的怀里蹭。

很像焉栩嘉大二的时候上海下大雪,赵磊在宿舍窝着敲毕业论文,他喊赵磊下来堆雪人,那人跑下来的时候穿着挺薄的大衣,团雪球的时候他无意识的往身后裹着厚厚羽绒服的焉栩嘉怀里靠,操场上有人打着雪仗呼啸而过的时候,赵磊对上男孩子们的表情,又很快离开。

你在害怕什么呢?怕到只有喝醉或者梦里,才肯靠近我。

焉栩嘉把车停在路边,抱起副驾驶睡的正香的人进小区,赵磊好轻,缩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他总觉得哥哥很高,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早就高过了哥哥。

进门是一片黑暗。赵磊家里的顶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焉栩嘉箍紧身上的人亮着手机屏找落地灯的开关。

赵磊早在黑暗里醒过来,他瞥见焉栩嘉的锁屏,照片里是十年前大学毕业前穿着学士服的图片。没来由的勇敢起来,用了力气搂住了焉栩嘉的脖子。

反正也是喝醉的人,发疯又能怎么样呢。

两个人就这样摔在地上,焉栩嘉西装上的胸针抵在赵磊薄薄的毛衫上,他还没从骤然失重的感觉中反应过来,赵磊就摸索着紧紧抱住他,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下颌骨、脖颈和嘴唇上。

“焉焉,我好想你呀。”赵磊被抱的太紧声音有些低喘不连贯,可他依然把话尽可能讲得粘腻,好像是喝醉了一样。

“赵磊,”焉栩嘉在黑暗中抱着他,却躲开了小猫一样细细的亲吻,“你是不是,没有醉。”怀中的人没有回答,却猛地顿住不再动,焉栩嘉抱着人坐起来,腿无意中抵住了落地灯的开关,却没有打开,扣住怀中的人,吻得郑重其事。

直到他吻到咸涩的水珠。

焉栩嘉手忙脚乱的按开了灯,柔和的黄光打在满脸泪水的人身上。“赵磊,”焉栩嘉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别人看得出,我难道看不出吗,我们都太清楚了,都只是在骗自己逃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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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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